中國古代小說“史補”觀念生成的史學淵源與價值指向

何悅玲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中國古代小說“史補”觀念生成的史學淵源與價值指向

何悅玲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史補”作為中國古代小說重要觀念之一，其生成主要源于史學家對小說“史補”功能的界定。此界定主要發(fā)生于唐代，此后，便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自覺意識。在“史補”中，出現(xiàn)了三種向度的不同發(fā)展：一是對“史”之功能進行攀附，把小說看成如“史”一般具有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的功能。二是從“史”之教化功能不足處入手，認為小說可以輔“史”以演“義”，同時還可作為通“史”之階、糾“史”錯之具、補“史”之遺而存在。三是認為小說可以補“史”審美娛樂功能之不足，使人們在正史閱讀之外，獲得別樣的審美享受。前種“史補”觀貫穿唐后小說始終，尤其在文言小說中表現(xiàn)更為明顯，后二種“史補”觀則主要流行于宋元以后，尤其在白話小說中獲得長足發(fā)展。三種“史補”觀念交融遞變的過程，就是中國古代小說藝術個性不斷成熟的過程，是其存在價值與藝術品位不斷提升的過程。

中國古代小說；“史補”觀念；史學淵源；價值指向

“史補”作為中國古代小說重要觀念之一，不論其理論生成，還是其價值指向，都與中國古代史學存有緊密的淵源聯(lián)系。對此進行分析，不僅有助于了解中國古代小說與史傳的親緣關系，且能看出中國經(jīng)史文化所具有的強大統(tǒng)攝能力，同時還有助于對古代小說思想內(nèi)涵與審美特征作出恰切理解。盡管目前學界不乏對古代小說“史補”觀念進行研討的文章，但對其“發(fā)生學”的“史學”淵源與價值追求分析尚未充分全面展開?；诖?，本論文擬以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實踐為據(jù)，對此論題給予全面深入分析。不足之處，祈請同行專家批評指正。

一、“史補”功能的界定，史學期待的回應

在中國，對小說給予“史補”功能的界定，經(jīng)歷了發(fā)展的過程。

“小說”一詞最初見于《莊子·雜篇·外物》，其中所謂的“小說”，與“大達”對舉，指不關乎真正道術的瑣屑言談與淺薄道理[1]，與后來所謂的文體概念并不等同。但盡管如此，“小說”一詞所包含的瑣屑、淺薄內(nèi)涵卻為后來命名“小說”為文體概念所借鑒，并由此形成中國后世對小說文體的基本看法。

對小說文體最初發(fā)表論斷的是東漢桓譚?！缎抡摗分?，桓譚指出：“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保ň砣唤耐s體詩·李都尉陵從軍注）[2]可見，在桓譚心目中，小說文體是以瑣碎、駁雜、虛妄為特征，它與“圣人文語”明道治國平天下功用不可同日而語①，只是于個人“治身理家”方面有“可觀之辭”而已。

桓譚之后，對小說文體給予發(fā)論的是東漢史學家班固?！稘h書·藝文志》中，班固認為小說“蓋出于稗官”，為“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芻蕘狂夫之議”，它盡管“弗滅”，也有“一言可采”之處，但與“諸子十家”中其他九家相比，作用要小得多?；诖?，班固將“小說”系之于“十家”之末，并將其排除于“可觀者”之外[3]。

桓譚、班固的認識，代表了東漢前正統(tǒng)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對于小說文體的基本認知。在此時認知中，雖然普遍看到了小說虛妄、瑣碎、駁雜、淺薄等內(nèi)容與形式特征，也認為小說于“治身理家”方面有“可觀”之處，但總的來說，對小說的價值判斷主要以“圣人文語”為參照得出，小說屬于“子”的范疇，與史傳之間并未建立起明確的淵源聯(lián)系，更不用說對其給予“史補”功能的界定。

對小說給予“史補”功能的界定，主要發(fā)生于唐代。唐時，史學高度發(fā)達，史籍重要性不僅得到官方認可，并獲得積極支持。此時，順應小說實踐中長期對史家所遺、所棄之事拾取記載的現(xiàn)實，始有了對小說史傳淵源、史補功能的明確界定，而且此界定主要由史學家來完成?！端鍟そ?jīng)籍志》中，編著者認為雜傳類作品“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雜史類作品“蓋率爾而作，非史策之正”、“迂怪妄誕，真虛莫測”，它們存在之所以有價值，一是可以備正史“遺亡”，二是可以為“通人君子”“博采廣覽”提供資料[4]。這里，編著者雖然未以“小說”言之，但所謂的雜傳、雜史類作品最易和小說相混淆，而且其中所引作品，后世也常以小說看之，所以不妨看作是對小說地位與功能的闡釋?！妒吠āるs述》中，劉知幾將偏紀小說視為“史氏流別”之一，認為其雖能“自成一家”，可“與正史參行”，但由于所表現(xiàn)的“言皆瑣碎，事必叢殘”內(nèi)容與形式特征，實難以和“五傳”、“三史”相提并論，其存在價值是可以為學者“博聞舊事，多識其物”提供別錄、異聞。《史通·采撰》中，劉知幾指出“史文有闕，其來尚矣”，“蓋珍裘以眾腋成溫，廣廈以群材合構，”小說存在還可以為史書編撰提供闕失資料[5]（P194-196,84）。

以兩人所論為據(jù)，可看出，唐人對小說的認知，較之以往有了明顯突破。在此時認知中，雖然也如以往看到了小說“言皆瑣碎，事必叢殘”、“迂怪妄誕，真虛莫測”等內(nèi)容與形式特征，但卻使小說與史傳之間建立起明確的淵源聯(lián)系，把小說看成是“史官之末事”、“史氏流別”之一。更重要的是，在此時認知中，確立了小說與史傳“卑”與“尊”的等級關系，把小說存在價值確定為可為正史編纂提供闕失資料、能彌補正史記載之不足、有助于人們博聞強見等。至此，小說始有了明確的“史補”的功能。

小說與史傳同屬敘事文學。在中國，史學地位極為尊隆，其重要性僅次于“經(jīng)”之下。另一般來講，史學家不僅眼界高，論斷也客觀公允。如此之故，以史學家為主體形成的對小說文體“史補”功能的界定，便逐步成為中國正統(tǒng)文化，或者說是大傳統(tǒng)文化對小說文體的基本認知。在此認知籠罩下，無論是小說作家，還是小說評論家，均始終難以擺脫面對史傳的卑微心理，因而不論是對小說作品題材內(nèi)容的選擇、功能的論定，還是對于小說作品評價標準的選取，都出現(xiàn)了向史家所期望的“史補”角度的有意靠攏。

這一靠攏，立足于整個小說發(fā)展的實際變遷來講，體現(xiàn)得較為清楚。

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以志怪、博物為主。此時小說的“史補”，主要體現(xiàn)為創(chuàng)作實踐上對史家所遺、所棄之事的拾取記載。如《洞冥記》傳為漢郭憲編撰，在《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序》中，郭憲強調“古囊馀事，不可得而棄”，其《洞冥記》是“籍舊史之所不載者，聊以聞見”結撰而成[6]（P123）。 《西京雜記》為晉葛洪編撰，在書跋中，葛洪交代：昔劉歆欲編《漢書》，積累了大量資料，但書未行結構其人卻亡，其所收集資料遂以零散、雜亂狀態(tài)存在；后班固編撰《漢書》，書中大量資料，即取自于劉歆所記，但同時也對部分材料給予了刪削；考慮到劉歆所記“世人希有，縱復有者，多不備足”，其《西京雜記》“并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鈔出為二卷”而成[7]。葛洪此話真實性暫不可論[8]，但其書拾史之遺、取史之棄的題材特征卻十分明顯。上述作品而外，他如王嘉《拾遺記》、吳均《續(xù)齊諧記》、劉義慶《幽明錄》、曹丕《列異傳》、干寶《搜神記》等，也都呈現(xiàn)出大致相同的特征。這說明，拾史之遺、取史之棄的題材特征在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普遍意義。

但盡管如此，它們與后世有意而為的“史補”并不相同?！渡胶＝?jīng)序》中，郭璞力證自己所記真實不虛，說《山海經(jīng)》“于戲！達觀博物之客，其鑒之哉！”[9]（P6）《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序》中，郭憲稱贊東方朔“洞心于道教，使冥跡之奧昭然顯著”，說自己《洞冥記》“成一家之書，庶明博君子，該而異焉。 ”[6]（P123）《搜神記自序》中，干寶一方面稱嘆其書“足以明神道之不誣”，一方面自謙“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說而已。幸將來好事之士錄其根本，有以游心寓目而無尤焉。”[9]（P50）在諸如此類自陳中，均明確把所編撰之書定性為“一家”之言、“微說”，并同時說明書的功能是“明神道之不誣”、游心寓目、博聞強見。其中雖有如后世“史補”觀下對于作品“博聞強見”功能的強調，但卻不是以史傳補足為目的。所以總體來說，此時小說的“史補”，主要體現(xiàn)為創(chuàng)作實踐上對史家所遺、所棄之事的拾取記載，這一記載盡管呈現(xiàn)出補“史”之“闕”的題材特征，但卻是以人們博聞強見、好奇獵異審美需求的滿足與“明神道之不誣”的宗教目的為主，與后世有意而為的“史補”并不相同。除此而外，理論上的表述也顯得較為稀少。這說明，“史補”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意識，尚處于不自覺的狀態(tài)。

這種狀態(tài)，到唐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始有了明確變化?！短茋费a》為唐李肇編撰，書以“史補”為名，是出于“慮史氏或闕則補之意”。編撰中，作者以史傳觀念為標準，“言報應、敘鬼神、徵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俗、助談笑則書之?！盵10]《夷堅志補》卷一《蕪湖孝女》，敘述蕪湖孝女舍身從賊救父兄，后投水全名節(jié)故事。故事敘述末尾，作者感喟：“今世士大夫，口誦圣賢之言，委身從賊，徼幸以偷生者，不可勝數(shù)，曾一女子之不若，故備錄之，異日用補國史也?！盵11]《山居新語》為元楊瑀編撰，書以當時民間傳聞、朝廷典故與嘉言懿行記載為主，同時兼及鬼神怪異之事。書成后，楊瑀交代成書經(jīng)過與創(chuàng)作動機云：“予歸老山中，習閱舊書，或友朋清談，舉凡事有古今相符者，上至天音之密勿，次及名臣之事跡，與夫師友之言行，陰陽之變異，凡有益于世道，資于談柄者，不論目之所擊，耳之所聞，悉皆引據(jù)而書之?！洳桓绎椨谖恼撸瑢⒂购笾[者便于通曉，亦且為他日有補信史云?！盵12]《混唐后傳》為明人鍾惺編次，書凡八卷三十二回，主要以隋、唐歷史作為演繹對象。書序中，鍾惺交代：“昔人以《通鑒》為古今大賬簿，斯固然矣。第既有總記之大賬簿，又當有雜記之小賬簿，此歷朝傳志演義諸書所以不廢于世也。……然則斯集也，殊亦古今大賬簿之外，小賬簿之中所不可少之一帙歟！”[9]（P965-966）清人小說中，鈕琇自稱其《觚?！贰肮么娲巳宅嵮?，豈曰珠能記事，倘附他年野史，亦云稗以備官焉爾。”錢徵評價錢學綸《語新》“雖未足據(jù)為掌故，然亦見有足補志乘之未及者。 ”[9]（P158,477）在上述唐、宋、元、明、清諸小說作品序跋中，無論是作家自陳，還是他人說明，也不論是對于作品可存故實、能為正史編纂提供資料、可有助于博聞強見等價值功能的論述，還是對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征實尚信選材標準的交代、“文”之潤飾特征的有意限制等，都體現(xiàn)出明確的自覺而為的“史補”目的。

事實上，這一目的表達并不局限于上述作品，在唐及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其表達的頻率盡管會有歷時、文體的差別，但存在之久遠、涉獵文體之廣泛卻是不爭事實[13]。這一事實于史家對小說史傳淵源、史補功能論定之后大量出現(xiàn)，充分說明史家對小說“史補”功能的界定，誠對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史補”目的的強化具有規(guī)引之功。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對小說作品可存故實、能為正史編纂提供資料、可有助于博聞強見等價值功能的論述，正體現(xiàn)出對史家關于小說“史補”功能期待的自覺迎合。

二、“史”之地位的尊仰，“史”之功能的攀附

在中國，“史”具有崇高地位?！妒吠āな饭俳ㄖ玫谝弧分?，劉知幾稱“史之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 ”[5]（P215）給《資治通鑒》作注時，元人胡三省指出：“為人君而不知《通鑒》，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為人臣而不知《通鑒》，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鑒》，則謀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14]諸如此類評判，皆代表中國正統(tǒng)文化對于“史”之地位與功能的認知。

在此認知籠罩下，中國歷代政府不僅將史官建置作為國家機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對史籍編撰人員以“館宇華麗，酒饌豐厚”的待遇。在此待遇下，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來說，能承職于史館，是一件極為值得榮耀的事情，不僅“趨竟之士，尤喜居于史職”（《史通·史官建置第一》），就是才、學、識兼?zhèn)涠兄居谑窌幾臍v史學家，也同樣以其為榮。對此，我們通過劉知幾的一段表述可充分看出。公元702年，劉知幾出任著作郎、左史等職，從事國史與起居注編纂。后來，劉知幾轉為中書舍人，暫停史職。及“今上即位”，劉知幾被“除著作郎”，“兼修史皆如故?！钡取按篑{還京”，劉知幾復被“驛征入京，專知史事?！睂ψ约阂簧芏啻纬袚仿?，劉知幾頗為自豪，感喟說：“昔馬融三入東觀，漢代稱榮；張華再典史官，晉朝稱美。 嗟予小子，兼而有之。 ”（《史通原序》）[5]（P1）這一感喟，體現(xiàn)的是劉知幾對能承擔史職的滿腔欣喜。

慕“史”心態(tài)發(fā)生，還同時源于對史學家才、學、識兼?zhèn)淙宋乃仞B(yǎng)的認可與稱揚。

由于對圖書有優(yōu)先接觸權，中國古代史家一開始便表現(xiàn)出博學多識的深厚修養(yǎng)。如孔子作為中國史學第一巨人，不僅深知周“禮”，刪《詩》，撰《春秋》，“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更對世間諸如墳羊、骨節(jié)專車等奇異之物頗知來歷[15]?？鬃又?，司馬遷、班固等史學大家同樣如此。唐后，隨著史學實踐日益積累，才、學、識兼?zhèn)淙宋乃仞B(yǎng)逐步成為史學界對史籍人才的普遍要求。如據(jù)《舊唐書》記載，劉知幾認為要成就“史才”，須有三長，一是“才”，二是“學”，三是“識”，三者缺一不可[16]。 《文史通義·內(nèi)篇五·史德》中，章學誠以“史德”統(tǒng)合“才”、“學”、“識”三者，并同時指出：“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盵17]在國家政府活動中，為保證史籍編纂質量，更同時以行政方式對史籍人員才、學、識進行有意規(guī)引和培養(yǎng)，如唐高宗就曾下詔云：“修撰國史，義存典實，自非操履忠正，識量該通，才學有聞，難堪斯任?！越褚饲彩匪?，精簡堪修史人，灼然為眾所推者，錄名進內(nèi)。自余雖居史職，不得輒聞見所修史籍及未行用國史等之事。”[5]（P226）在國家科舉考試中，史才也經(jīng)常被作為考察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在此普遍規(guī)定與要求下，一個人晉升史官，不僅意味著其才、學、識兼?zhèn)渌仞B(yǎng)的被認可、其較之于單純“文人”的超越，更意味著其會贏得社會普遍的尊重與好評。

在史之功用如此重要、史之地位如此尊貴、史之編纂如此榮耀、史之才能如此被認可的現(xiàn)實情況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普遍表現(xiàn)出濃郁的慕“史”心態(tài)。此心態(tài)于“小說”這一不登大雅之堂的文體領域表現(xiàn)尤為突出。如《次柳氏舊聞》為唐李德裕編撰，書以高力士所述唐玄宗宮中事記載為主。該書序中，李德裕自暴其“非黃瓊之達練，習見故事；愧史遷之該博，唯次舊聞”。“懼”歷史事實“失其傳，不足以對大君之問”。其書“謹錄如左，以備史官之闕云?！盵18]《鍾情麗集》為明邱濬編撰，主要敘述瓊州書生辜輅與其祖姑家表妹梁瑜悲歡離合事。明簡庵居士為該書作序時，指出“大丈夫生于世也”，應“達則抽金匱石室之書，大書特書，以備一代之實錄；未達則泄思風月湖海之氣，長詠短詠，以寫一時之情狀”，認為邱濬《鍾情麗集》編撰不過是“游戲翰墨云爾”，等作家有朝一日“操制作之任，探筆法之權，必有黼黻皇猷，經(jīng)緯邦國，而與班、馬并稱之矣?！盵9]（P595-596）清彭一楷稱贊《臺灣外志》“筆力古勁，雅有龍門、班掾風”，慨嘆“江子始負此才，不獲纂修史館，而乃淪茲草野，成一家言以自見，其以勞瘁矣乎！”，斷言此書“有功名教，良非淺鮮。異日之以登對大廷，備史氏之闕文，江子與是書不朽矣?！盵9]（P1044-1045）在這些無論是作家自陳還是他人說明中，流露的均是對于“史”的尊仰，以及對于小說作家不能從事史書編纂的遺憾。

事實上，這一對“史”的尊仰情緒，在中國古代小說序跋與評點中普遍存在，實難以詳盡敘述。這一“慕史”心態(tài)與唐后史學家對小說“史補”功能論定兩相結合，便導致唐后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普遍流露出濃郁的自覺而為的“史補”目的。

這一目的突出體現(xiàn)于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對“史”的功能的攀附?！笆贰钡墓δ芫唧w來說，是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跋e娛樂”是現(xiàn)世中國人對小說存在價值的基本認知。若以此認知為據(jù)，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對小說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等價值功能的賦予正是出于對“史”的功能的攀附。這一攀附，我們從小說作品相關功能闡釋中大量溯源于“史”的論斷可充分看出。如《洛陽搢紳舊聞記》為宋張齊賢編撰，書凡21篇，主要敘述唐梁以來至五代間洛陽見聞。對該書創(chuàng)作宗旨，張齊賢交代說：“約前史之類例，動求勸誡?！盵19]《稗海》為明商濬編輯，書序中，他首先肯定“自六經(jīng)、《語》、《孟》之外，稱繁巨者，莫逾左右史?！手苤尽x乘、鄭書、楚杌，與尼父麟筆并垂霄壤。離是而還，龍門世授，班氏家承，其文藝體裁為百代稱首。歷世沿襲，類相仿效，大都才望名位，俱表表人倫。雖極之輿統(tǒng)崩析，方策零落，然先后嗣續(xù)，掇拾修纂，終無泯滅?！痹诖嘶A上，他進而肯定古往小說“亦足識時遺事，垂示后人耳目所不及。 ”[9]（P1786）酌元亭主人編次《照世杯》，以“照世”為名，旨在于洞照“世事”。在此目的傳達中，他也是先將“小說”視為“史之馀”，然后說小說“采閭巷之故事，繪一時之人情，妍媸不爽其報，善惡直剖其隱”的敘述可“使天下敗行越檢之子，惴惴然側目而視曰：‘海內(nèi)尚有若輩存好惡之公，操是非之筆，盍其改志變慮，以無貽身后辱。 ’”[9]（P836）羅貫中創(chuàng)作《三國志通俗演義》，以“演義”標目，旨在于借“事”演“義”，通過相關歷史事實的敘述，起到對求仁政、尚忠賢、惡奸詐等價值觀念宣揚的目的，同時對后人以某種經(jīng)驗的啟迪。對這樣的創(chuàng)作宗旨，明庸愚子解釋時，也是先將其溯源于“史”，指出：“夫史，非獨紀歷代之事，蓋欲昭往昔之盛衰，鑒君臣之善惡，載政事之得失，觀人才之吉兇，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災祥，褒貶予奪，無一而不筆之者，有義存焉。”在此基礎上，進而指出《三國志通俗演義》“一開卷，千百載之事豁然于心胸”，“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遺芳遺臭，在人賢與不賢，君子小人，義與利之間而已”[20]。事實上，不惟以上作品，在中國古代小說序跋中，諸如此類言語還有很多，因篇幅所限，難以盡述。對小說作品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等相關功能闡釋溯源于史，在這樣的論證方式中，體現(xiàn)的不只是小說較之于史傳卑微的處境，流露的更是企圖通過攀援史傳功能以抬高小說地位，提升小說價值與品位的深刻用心。在此用心中，小說“史補”的內(nèi)涵所指顯而易見。

對“史”之功能進行攀附，小說“史補”的這種價值指向對小說發(fā)展首先具有一定積極作用。對中國古代小說來說，無論是原初形態(tài)的“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拾史之遺、取史之棄，還是唐以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幻設為文，小說之所以流行，最根本的原因是其具有傳奇述異、令人賞心悅目的娛樂審美功能。這一功能倘若沒有基于“史補”觀下“史”的功能的規(guī)引及因之而具有的征實觀念的限制，小說創(chuàng)作很可能滯于“牛鬼蛇神”之奇而難以自拔，“日用起居”敘述中造“奇”的敘事能力不會獲得積極發(fā)展；審美娛樂而外倘若沒有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等“史”之功能的注入，小說的內(nèi)涵會顯得單一，小說存在的價值與品位不會獲得提升。從這些方面來說，小說“史補”的這種價值追求誠對中國古代小說兼具審美娛樂與“史”之功能、重視“日用起居”中造“奇”敘事能力等民族特征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小說的敘事內(nèi)涵日益豐富，小說的價值品位不斷提升，倘要追根溯源的話，也當與小說“史補”的這種價值追求具有緊密聯(lián)系。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小說“史補”的這種價值追求對小說發(fā)展帶來的消極影響。《中國古典小說理論史》序言中，郭豫適先生指出：“封建史學家那種崇實斥虛的思想傾向，那種過于強調文學著述勸善懲惡、宣揚封建綱常的教化功能的觀念和意識，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卻是一種束縛；史學家的‘實錄’精神也被不正確地解釋和運用到小說批評中去，要求小說創(chuàng)作也象史學著述那樣嚴格地記錄史實和事實，這些都不利于小說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發(fā)展其獨立的個性，影響到小說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藝術的想象及虛構?！盵21]《中國小說源流論》中，石昌渝先生申論說：“中國小說是在史傳文學的母體內(nèi)孕育的，史傳文學太發(fā)達了，以至她的兒子在很長期不能從她的蔭庇下走出來，可憐巴巴地拉著史傳文學的衣襟，在歷史的途程中躅躅而行。這樣的歷史事實，反映到理論家、學問家的觀念里，自然是對小說的輕視。”[22]兩人所論，雖立足于小說與史傳的關系而言，但倘若移來論述這種史補取向對小說的不利影響，也同樣合適。對“史”之功能長期而執(zhí)著的攀附，使得小說的審美娛樂功能長期處于被忽略、被輕視的地位，對如何提高小說審美娛樂品位、如何以有效手段實現(xiàn)小說審美娛樂功能等有關小說發(fā)展的緊要問題，得不到足夠重視?；诖恕笆费a”目的下的實錄觀念，對小說想象和虛構的本質特征也經(jīng)常是一種否定的態(tài)度。所有這些，都不利于小說本身個性的成熟與發(fā)展。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步伐緩慢而曲折，說到底，皆與小說的這種“史補”觀具有緊密關聯(lián)。小說只有擺脫了這樣的“史補”觀念，才能走上自身發(fā)展的康莊大道。

三、補“正史”之“未備”，做“正史”之“輔佐”

宋元以后，伴隨文化下移與市井“說話”活動空前發(fā)展，小說“史補”觀念有了明顯變化。此時，攀緣正史以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等主流“史補”觀念依然十分盛行，但與此同時，卻也出現(xiàn)了新的“史補”觀念的流行與發(fā)展。此“史補”觀念即是出于對“史”的教化功能實現(xiàn)不力而所采取的補“史”行動。

這一“史補”觀念于宋文言小說中初顯端倪。其中，《續(xù)世說》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可謂首開其功?！独m(xù)世說》為宋孔平仲編撰，書成后，宋人秦果為其作序。序中，秦果指出：“史書之傳信矣，然浩博而難觀。諸子百家小說誠可悅目，往往或失之誣”，孔平仲《續(xù)世說》編輯“囊括諸史派，引群義疏剔繁辭，揆敘名理”，“可謂發(fā)史氏之英華，便學者之觀覽，豈曰小補之哉？”[23]秦果此序，不容小覷，它代表著小說“史補”觀念的重要變化：正史固然可以傳信，但“浩博而難觀”；諸子百家小說誠可悅目，卻往往失之于“誣”；既簡明扼要，信而可考，又能發(fā)覆史書主旨使其容易為人接受，當是《續(xù)世說》之類的作品。這樣以來，小說“史補”觀念便由以往對“史”單純地頂禮膜拜、參照仿效轉而為對史書主旨的發(fā)覆與表達方式的轉換上來，小說的文體地位有了明顯提高，小說達“義”的優(yōu)越性得到了積極承認，小說的敘述方式成為明確肯定的優(yōu)點。當然，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這樣的“史補”觀念在宋文言小說作品序、跋中，僅此一例，它表明這樣的“史補”觀念在當時尚處于萌芽階段，并未獲得普遍認同。

元、明以后，這樣的“史補”觀念在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出現(xiàn)的頻率有所提高，表達的內(nèi)涵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擴展。如《澆愁集敘》中，清朱康壽把小說看成史家“別子”，認為小說“綜厥大旨，要皆取義六經(jīng)，發(fā)源群籍，或見名理，或佐記載；或微辭諷喻，或直言指陳，咸足補正說所未備?！薄墩Z新跋》中，清錢徵評價錢學綸《語新》“雖未足據(jù)為掌故，然亦間有足補志乘之未及者?！薄肚鼗串嬼充涀孕颉分?，清捧花生認為“良一代之興，有銘鐘勒鼎者，黼黻廟堂，以成郅隆之化。即有秦歌楚舞者，點綴川野，以昭升平之休”，把《煙花錄》、《教坊記》等小說看成是“副載經(jīng)史”。《今世說序》中，清馮景認為國史為“大”，重在“傳其人”，小說為“細”，重在傳其“神”，認為借“傳神”之穿隙日影，有助于窺見國史“全日”。《生綃剪弁語》中，清谷口生把六經(jīng)子史看成“廟堂錚鋐之聲”，把小說看成“茅茨纖細之韻”，認為若只有“廟堂錚鋐之聲”，而無“茅茨纖細之韻”，則又為“文人之罪也。”[9]（P200、477、483-484、469、616-617） 在諸如此類闡述中，或從記述題材，或從審美特征，或從感人效果等，均把小說看成具有補足正史“未備”、“未及”的作用。在此作用說明中，雖然所使用的仍是“補”的字眼，但較之于對“史”一味攀緣和仿效的“史補”觀念來說，小說的文體地位有了明顯提高，小說不同于“史”的特征不僅得到了明確承認，并獲得了積極發(fā)展。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與對“史”一味攀緣和仿效的“史補”觀念來相比，這樣的“史補”觀念在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出現(xiàn)的時間不僅較晚，表達的頻率與強度也相對要低得多，它表明，文言小說與史傳存在更為密切的血緣聯(lián)系，兩者在內(nèi)在精神與行文筆法上存有更多的“家族相似性”特征。

相對來說，這樣的“史補”觀念在白話小說創(chuàng)作與評論中則獲得了充分發(fā)展。此中，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可謂具有先聲與代表意義?！把萘x”一詞最初出自于《后漢書·逸民傳·周黨》，其中云：“黨等文不能演義，武不能死君?！薄兑住は缔o上》云：“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备吆嘧⒔庠疲骸啊夺屛摹芬嵲疲骸?，演也?！惹厝朔Q算卦為衍，漢人稱算卦為演，演與衍古字通也?！比粢源私忉尀閾?jù)，可看出，“演”與“衍”相通，均含有引申、推廣、發(fā)揮的意思，所謂“演義”，就是要對其中蘊藏的深刻道理進行闡發(fā)。《三國志通俗演義》正蘊涵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目的。何以要通過通俗小說這種形式對《三國志》所蘊藏的深刻道理進行闡發(fā)，其中原因，明庸愚子蔣大器、修髯子張尚德分別給予了明確說明?！度龂就ㄋ籽萘x序》中，庸愚子指出：史“非獨記歷代之事”，“有義存焉”，“然史之文，理微義奧?！薄捌溆诒娙擞^之，亦嘗病焉。故往往舍之而不之顧者，由其不通乎眾人”。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是“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詩》所謂里巷歌謠之義”。《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修髯子交代：“史氏所志，事詳而文古，義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學，展卷間，鮮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語。檃括成編，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因義而興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統(tǒng)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愚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 ”[9]（P886-887,888）綜合兩人所論，其中共同蘊涵著這樣的“史補”觀念：“史”以達“義”為宗，固然可敬，但“事詳而文古”，“義微而旨深”，并不“通乎眾人”；相對來說，小說語言通俗易懂，敘事生動形象，其對“史事”的敷衍，更易促進讀者對“史”的了解，更能激發(fā)讀者對“史”中所蘊涵的“義”的把握與踐行，從此角度來說，小說實起著羽翼正史之“不足”而使“萬古綱常期復振”的重要作用。

《三國志通俗演義》創(chuàng)作與評論所表達的這一“史補”觀念，在白話小說領域得到廣泛繼承。關于此，從明無礙居士《警世通言敘》、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敘》、清醉犀生《今古奇聞序》、煙水散人《珍珠舶自序》、管窺子《今古奇觀序》等大量白話短篇小說集序、跋，以及明清時期很多歷史演義小說作品序、跋中，均可充分看出，此無須再贅。這種情況說明，在白話小說領域，以小說通俗易懂、生動感人等審美特征為憑借，來補救正史因語言艱澀、敘事板滯莊重帶來的播“義”困難，輔佐正史實現(xiàn)對社會世風的教化，是較為普遍流行的“史補”觀念。

在此觀念表達中，也如同文言小說一樣，出現(xiàn)了“史補”內(nèi)涵的不斷擴展。其擴展具體來說體現(xiàn)在這幾個方面：一是視小說為通“史”之階。如《題全像列國志傳引》中，余邵魚稱《列國志傳》編撰是“懼齊民不能悉達經(jīng)傳微辭奧旨”，所以“改為演義，以便人觀覽。 ”[9]（P861）《痛史序》中，清吳沃堯慨嘆中國史籍浩如煙海，“精華”頗多，但其傳播、研讀卻存有“六端”之弊，“小說家言，興味濃厚，易于引人入勝”，所以歷史小說《痛史》編撰是期望“今日讀小說者，明日讀正史，如見故人；昨日讀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讀小說而如身臨其境?！盵24]二是視小說為補“史遺”之具。如《隋史遺文》創(chuàng)作中，袁于令慨嘆“怪是史書收不盡，故將彩筆譜奇文”，其書編撰“十之七皆史所未備”，“蓋本意原以補史之遺。 ”（《隋史遺文序》）[25]《大宋武穆王演義序》中，熊大木稱“稗官野史”實記“正史之未備，若使的以事跡顯然不泯者得錄，則是書竟難以成野史之余意矣?！盵26]《萬花樓楊包狄演義序》中，清李雨堂認為“史乃千百年眼目之書”，“述史不得不簡而約”；此“簡而約”，易使讀者產(chǎn)生“紙短情長”之憾，閱讀過程也會覺得“枯寂”；相對來說，小說雖“無關于稽考扶植之重”，但“如舟中寂寞，伴侶已希，遂覺史約而傳詳博焉?！盵26]三是視小說為糾“史失”之具。相對前兩者來說，這一看法在白話小說中表達較為稀少，但其存在也是客觀事實。如《南北宋傳》為明熊大木編撰，書成后，明織里畸人為其作序。序中，織里畸人稱：“史載宋太祖事，類多儒行翩翩。”但“攬五代傳志”，卻“罄同任俠，殺人亡命，作奸犯科，不異魯朱家之為，與正史乃不盡符”；以《聞見錄》所記為據(jù)，知“五代志傳”所記非虛，并由此感嘆：“史固非信哉”，“一人之見斯狹，一史之據(jù)幾何。若其失而求之于野，傳志可盡薄乎？ ”[9]（P973-974）這一闡述中，織里畸人顯然認為稗史志傳等作品可對“史”之“失”起到糾偏、印證作用。

綜合以上闡述,不難看出，以小說通俗易懂、生動感人等審美特征為憑借，補足正史“未備”、“未及”處，輔佐正史實現(xiàn)對社會世風的教化，是宋、元以后普遍流行的“史補”觀念。此觀念在宋元以后文言小說領域只是獲得有限發(fā)展，而在白話小說領域則獲得充分發(fā)揚。在此“史補”觀念表達中，無論是輔“史”以演“義”、借“說”以通“史”，還是視小說為拾“史遺”、糾“史失”之具，小說通俗易懂、生動感人等審美特征都得到了積極承認。這一承認，自然會為小說這些特征的進一步開掘提供可能，拓展空間。在此可能與空間開拓中，較于史“成郅隆之化”、重在傳“人”、為“廟堂錚鋐之聲”等文體特征來說，小說“昭升平之休”、重在傳“神”、表現(xiàn)“茅茨纖細之韻”的文體特征是獲得了進一步發(fā)展。在此發(fā)展中，小說區(qū)別于“史”的文體特征是越來越明顯。

四、籍“正史”之“不載”，成“精神”之“歡娛”

在中國古代小說“史補”中，除上述兩種“史補”觀念外，還存在一種暗性的、似乎不易為人所察知的“史補”觀念，此觀念即是出于對“史”的審美娛樂功能不足的認識而所具有的“補史”行為與心理。

此“史補”觀念在漢魏晉南北朝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已露端倪。如《洞冥記》傳為漢郭憲編撰，《四庫全書總目》評其書“所載皆怪誕不根之談”、“詞句縟艷”[27]（P1207）。對這樣一部書，郭憲作序時稱，其家“世述道書”，“猶有漏逸”，“或言浮誕，非政教所同，經(jīng)文史官記事，故略而不取”，考慮到“古囊馀事，不可得而棄”，其書“籍舊史之所不載”，“成一家之書”，“庶明博君子，該而異焉。”[6]（P123）從這些說明中，可看出，書所記載的內(nèi)容是對“經(jīng)文史官”敘事略而不取“浮誕”材料的拾取，記述的目的是“庶明博君子，該而異焉”，記述使用的語言是具有“縟艷”特征。這些方面特征的明確說明，與史書的編纂標準來相比，不正體現(xiàn)出對與史書截然不同的審美風格與藝術風致的追求嗎？

唐時，“史補”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自覺意識。在此意識下，文言小說“史補”呈現(xiàn)為兩方面自覺地發(fā)展，一方面誠如前述，體現(xiàn)出對“史”的功能的強烈攀附，另一方面則是坦然以“小”自居，并逐漸突破“史統(tǒng)”征實、尚信、重道觀念的限制，體現(xiàn)出對有別于經(jīng)史高文審美娛樂特征的有意開發(fā)與追求?！渡偈疑椒抗P叢·二酉綴遺中》，明胡應麟評價唐人小說“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若《東陽夜怪錄》稱成自虛，《玄怪錄》元無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氣亦卑下亡足論”[28]?！吨袊≌f史略》中，魯迅指出：“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大率篇幅曼長，記敘委曲，時亦近于俳諧，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以別于韓柳之高文”；……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喻以紓勞愁，談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 ”[29]（P44-45）胡應麟、魯迅的這些評價，均站在與前代小說、經(jīng)史高文比較的高度，來把握唐代小說新的藝術個性。在他們看來，與經(jīng)史高文和前代小說相較，唐代小說“作意好奇”，內(nèi)容虛構，敘述近于“俳諧”，文氣亦顯“卑下”，創(chuàng)作的“大歸”是在于“文采與意想”，具有鮮明的“假小說以寄筆端”、“但可付之一笑”的審美娛樂特征。

唐人對小說這些特征的有意開發(fā)與追求，在當時新興的傳奇小說中得到了突出體現(xiàn)。對此，前人已頗多論述，此無須再贅。傳奇小說而外，傳統(tǒng)的志怪、雜錄類等小說創(chuàng)作也體現(xiàn)出同樣的審美追求。關于此，從當時作者與評論者對小說作品闡釋時將其與“史”有意區(qū)分可充分看出。如《劉賓客佳話錄》為唐韋絢編撰。自序中，韋絢稱該書“解釋經(jīng)史之暇”的產(chǎn)物，說書記載的內(nèi)容是“國朝文人劇談，卿相新語，異常夢話，若諧謔卜祝童謠之類?！弊鬟@樣一部作品，是為了“傳之好事者以為談柄”[9]（P296-297）。 《酉陽雜俎》為唐段成式編纂，書中所記，多雜詭怪不經(jīng)之談，充滿荒渺無稽之物，標目亦稱奇詭，乃至自唐以來，被“推為小說之翹楚，莫或廢也。 ”[27]（P1214）對此作品，段成式作序時，也明確將其與“史”區(qū)分開來，稱該書“無若詩書之味太羹，史為折俎，子為醯醢”，自己“固役而不知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9]（P301）唐參廖子創(chuàng)作《闕史》，以“闕史”為名，旨在補“史”之“闕”。 在史“闕”補遺中，凡“雅登于太史者”，皆“不復載錄”。作這樣一部書，是為了“討尋經(jīng)史之暇，時或一覽”，猶“至味之有菹醢”也[9]（P316-317）。 在諸如此類作家自陳中，從成書狀態(tài)、選材標準、敘事風格與創(chuàng)作目的，都明確將其與“史”區(qū)分開來。這一區(qū)分，表現(xiàn)的正是對于有別于“史”的審美風格與藝術特征的追求。

宋元以降，文言小說“史補”雖主體上仍呈為對“史”的功能的攀附，但若立足于小說發(fā)展的大勢來看，小說“史補”的這一價值指向是表現(xiàn)愈來愈明顯。這從三個方面可以看出：一是在小說作品命名與相關序跋中，越來越多地體現(xiàn)出對小說審美娛樂功能的追求。 如《笑林》、《蘇黃滑稽錄》、《拊掌錄》、《雪濤諧史》、《解人頤》、《笑林廣記》、《新齊諧》、《澆愁集》、《埋憂集》等作品即如此。這在清文言小說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二是在小說作品批評中，將其與“史”在審美特征與價值功能上進行區(qū)分的表述愈來愈多。如明王思任為何良俊《語林》作序時，批評晉代正史“板質冗木，如工作瀛洲學士圖，面面肥晰，雖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態(tài)，十八人不甚分別”，贊揚劉義慶《世說新語》“小摘短拈，冷提忙點，每奏一語，幾欲起王、謝、桓、劉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無追憾者，”并進而斷言《語林》等作品似“蘭苕翡翠”、“珍錯小品”，它雖不如“碧海之鯤鯨”的“明旨大肉”，但“泥沙既盡，清味自悠，日以其佐之《史》、《漢》炙可也。”[9]（P415）清袁枚創(chuàng)作《新齊諧》，自述“文史外無以自娛”，所以“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目的是為了“以妄驅庸，以駭起惰。 ”[9]（P156）清梅鶴山人為《螢窗異草》作序，稱“雜記又有二種，大儒之語錄不與焉。其搜求典墳，博覽載籍，引古證今，發(fā)為偉論，非第為詩文之助，直可羽翼子史，尚矣！其記載時事，傳述聞見，舒廣長之舌，斗雕縷之心；說鬼搜神，事不必問其虛實；采頤索隱，文不嫌夫詭奇。仰《齊諧》為譚宗，慕《虞初》而志續(xù)。如杜牧之寄托風情，李伯時摹繪玩具，亦足以消長日，卻睡魔，固不失雅人深致矣。世俗陋儒，胸無墨瀋，動謂立言，務黜浮華，以為補救人心，挽回風氣起見，則六經(jīng)、廿二史，圣賢遺訓，般般可考，又何必如此迂腐陳言狗尾續(xù)貂耶！ ”[9]（P168-169）在這些闡釋中，均揭示出小說較之于“史”所具有的“事不必問其虛實”、“文不嫌夫詭奇”、有助于“消長日、卻睡魔”的審美娛樂特征。三是在傳統(tǒng)志怪小說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對于傳奇手法的借鑒與繼承?！读凝S志異》即是其中的代表作。《聊齋志異》以抒發(fā)作家“孤憤”為宗，魯迅評其書“用傳奇法，而以志怪，”[29]（P147）紀昀稱其為“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批評其“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見之？”[30]這些評價，都道出該作品對于傳奇手法與創(chuàng)作目的的借鑒與繼承。立足整個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發(fā)展的歷程來看，在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特征中加入進傳奇的表現(xiàn)手法與審美意趣，無疑就是對小說本身審美娛樂特征的進一步開發(fā)。

相比來說，小說“史補”的這種價值指向在白話小說中發(fā)展更為充分。這也從三個方面可以看出：一是小說傳“奇”的審美特征獲得普遍認可。如《拍案驚奇》、《古今傳奇》、《巧奇冤》等作品的命名、“三大奇書”、“四大奇書”的稱謂等，在“奇”字眼的選擇中，就蘊涵著對小說傳“奇”特征的把握與定性。在小說作品序跋中，更充溢著大量的對于作品傳“奇”目的說明的文字，并將其與“史”傳“信”的特征給予區(qū)分。二是小說作品虛構、鋪張文采的敘事能力獲得充分肯定。如《金瓶梅序》中，清觀海道人斷言“小說家語，寓言八九，固不煩比附正史以論列?！盵31]《讀第五才子書書法》中，金圣嘆用“以文運事”和“因文生事”來區(qū)分《史記》與《水滸傳》，并說明“因文生事”者，“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盵32]小說評點中，也動輒以“才子書”命名評點作品，并對作者非凡的敘事能力嘖嘖稱奇。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出對于小說作品虛構特點的把握，對其敘事文采的充分肯定。三是小說作品敘事，往往體現(xiàn)出濃郁的抒情色彩。這從作品中作家的自陳與敘事中所運用的詩詞可首先表現(xiàn)出來?！度龂就ㄋ籽萘x》開篇詞中“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歷史感喟，《儒林外史》末尾作家“看官！難道自今以后，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的感嘆等，都是對這一抒情色彩的明確說明。除此而外，作品本身的敘事，也包含著啟發(fā)讀者情志的能力。明李卓吾評價《水滸傳》“發(fā)憤之所作也”，觀海道人評價《金瓶梅》“匪僅使人知所戒懼，抑亦可使人怡悅心性焉”[9]（P1110），魯迅評價《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諸如此類，都是對作品這一發(fā)人情志能力的明確說明。

史籍編纂旨在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它的記述中盡管不乏“浮誕”的筆墨，對“文”的使用也很明顯，但總的來說，卻對其抱以警惕的態(tài)度，并不主張對其的過分使用。這一狀況，必然造成史籍作品板質莊重、審美娛樂功能的不足。這也就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不喜歡讀史書的原因所在?！笆浪字?，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33]，從此角度來說，小說作品對于“浮誕”內(nèi)容的大量記述，對于敘事文采的恣意張揚，對于個人感情的任意抒發(fā)等，都具有了補史傳之不足的作用?！蛾I史自序》中，參寥子稱“討尋經(jīng)史之暇”，“時或一覽”小說，“猶至味之有菹醢也?！薄妒勒f新語序》中，明王思任稱史傳作品為“碧海之鯤鯨，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當厭去”，認為《世說新語》等小說作品似“蘭苕翡翠”、“珍錯小品”，“泥沙既盡，清味自悠，日以佐之《史》、《漢》炙可也?！薄缎慢R諧序》中，袁枚稱“文史外無以自娛”，所以“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惑也，譬如嗜味者饜八珍矣，而不廣嘗夫蚳醢、葵菹則脾困；嗜音者備《咸》、《韶》矣，而不旁及于侏儷僸佅則耳狹?！薄笆且囫灾R適野之一樂也。 ”[9]（P317，415，156） 諸如此類闡說，都是在審美娛樂的基礎上，來說明小說所具有的“史補”價值的。

綜上，“史補”作為中國古代小說重要觀念之一，其生成主要是源于史學家對小說“史補”功能的界定。此界定主要發(fā)生于唐代，此后，便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自覺意識。在“史補”中，出現(xiàn)了三種向度的不同發(fā)展：一是對“史”之功能進行攀附，把小說看成如“史”一般具有存故實、寓鑒戒、播道義的功能。二是從“史”之教化功能不足處入手，認為小說可以輔“史”以演“義”，同時還可作為通“史”之階、糾“史”錯之具、補“史”之遺而存在。三是認為小說可以補“史”審美娛樂功能之不足，使人們在正史閱讀之外，獲得別樣的審美享受。前種“史補”觀貫穿唐后小說始終，尤其在文言小說中表現(xiàn)更為明顯，后二種“史補”觀念則主要流行于宋元以后，尤其在白話小說中獲得長足發(fā)展。前種“史補”觀表現(xiàn)出與“史”相依的特征，它對中國古代小說兼具審美娛樂與“史”之功能、重視“日用起居”中造“奇”敘事能力等民族特征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同時對中國古代小說自身藝術個性遲緩發(fā)展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后兩種“史補”觀則表現(xiàn)出與“史”相離的特征，它為小說本身藝術個性的發(fā)展提供了可能，拓展了空間。三種“史補”觀念交融遞變的過程，就是中國古代小說藝術個性不斷成熟的過程，是其存在價值與藝術品位不斷提升的過程。

注：

① 所謂“短書”，按王充《論衡·謝短》中“二尺四寸，圣人文語……。漢事未載于經(jīng)，名為尺籍短書”的記載來看，當是指與圣人文語二尺四寸記載規(guī)格相比要低一些的記載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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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向博】

Historical Origin and Value Orientation of“History Supplement”Idea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

HE Yue-ling
(College of Arts，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Shaanxi,710062)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oncepts in ancient Chinese novels,“history supplement” is mainly derived from the definition of the function of"history supplement"by ancient novels by historians.This definition mainly occurred in Tang Dynasty,and then became consciousness in novel writing and criticism.“History supplement” developed from three dimensions:One is to attach importance to function of“history”,and consider novels as writing like“history”which has the function of preserving historical facts,providing reference,and disseminating moral principles.Second is to make up for the insufficient education function of“history”,and novels can interpret“righteousness” through“history”,and at the same time can help understand“history”,correct mistakes in“history”,and supplement omission in“history”.Third is that novels can be a remedy for the deficient aesthetical function of“history”,making people achieve special aesthetical enjoyment.The first idea of“history supplement”is permeated in novels after Tang Dynasty,especially obvious in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The other two ideas of“history supplement”was mainly prevalent after Song and Yuan Dynasties,and gained ground in vernacular novels.Blending and alteration of these three ideas of“history supplement” is the process in which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China’s ancient novels gradually mature,and their value of existence and taste for arts constantly improved.

ancient Chinese novels;the idea of“history supplement”;historical origin;value orientation

I 207.41

A

1000－260X（2017）05-0124-10

2017-07-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外《史記》文學研究資料整理與研究”（13&ZD111）

何悅玲，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小說及元明清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