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詩人趙進美交游與文學(xué)考論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山東 濟南 251010)

清初詩人趙進美交游與文學(xué)考論

馬喻理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山東 濟南 251010)

趙進美，擅詩文，能制曲。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明末曾與宋琬避地吳越，詩中多悲天憫人之思。入清后為太常博士，又孫廷銓、馮溥、高珩等人于京師結(jié)社，詩風(fēng)逐漸變?yōu)榍逭娼^俗。鼎革前后作雜劇《瑤臺夢》《立地成佛》，丁耀亢為其《立地成佛》作跋，王光魯為其《瑤臺夢》題詞。王士禛與鄒祗謨曾選其詞作十四首入《倚聲初集》，對其雅俗交融、清麗天然的詞風(fēng)甚是激賞。

趙進美；交游；雅俗文學(xué)

趙進美(1620—1692)，字嶷叔，一字韞退，號清止，自號鵝巖道人。山左(山東省古稱)益都縣顏神鎮(zhèn)人。明崇禎十三年進士，入清官至福建按察使。有《清止閣集》二十卷，其中詩集《清止閣詩》四卷，詞曲集《清止閣詩余》《清止詞余》、雜劇《瑤臺夢》《立地成佛》合為一卷，文集《清止文草》三卷。盧見曾《國朝山左詩鈔》選其詩一百六十三首，與宋琬、馮廷櫆相當(dāng)。本文將對趙進美的交游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等情況進行梳理，考察其思想傾向以及雅俗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點。

一、與宋琬避地吳越

趙進美與萊陽宋琬交往最早。崇禎五年，趙進美與宋琬初遇于天壇道士舍中，其時趙進美年十三歲，宋琬年十九歲。

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三月，崇禎皇帝自縊于煤山，明亡。趙進美作《江上聞國難》四首，后又作《悲歌》四首、《秣陵》六首，抒發(fā)亡國之痛。是年夏，趙進美僑居金陵。順治二年五月，清軍破金陵，弘光朝亡。趙進美離開金陵，與宋琬避地吳閶、嘉禾間吳村、蔣灣等地。期間避地嘉禾時，趙進美墜水，幸得免；又有暴客之警，宋琬寄詩《趙韞退有暴客之警走問三首》慰問。

趙進美淹留吳越，避地途中所住為荒村野陌、草堂茅屋、寺廟僧寮，疾病纏身，思鄉(xiāng)憶親，只能沽酒成醉，身心倍受煎熬?！侗艿貐谴迨住分杏小捌淳輩?，誰能問酒徒?！薄傲淖缘⒂倪m，蕭然故國心?！盵1]576“天涯仍旅食，海內(nèi)未休兵。”《吳村偶作》中有“艱難仍縱酒，且為故人狂?！盵1]577“飄蓬復(fù)此地，潦倒任天涯?！薄拔啡顺砷]戶，哀角正從戎?！盵1]578《西塘六首》中有“不厭長歌苦，乾坤未息兵?！薄妒Y灣六首》中有“此時聞橫笛，愁絕越人邦。”“如何此夜恨，漂泊未言歸。”[1]580《嘉禾二首》中有“黃昏聞野哭，慘淡越川流?！薄秴情T二首》中有“梧宮有遺恨，迢遞至今悲。”[1]583趙進美經(jīng)歷了明末社會的變革，淹留吳越，歸期無計，因此詩中多悲天憫人之句，有濃厚的故國之思，與明遺民詩歌別無二致，沉郁跌宕，有邯鄲生興亡之嘆。即使詩中偶然流露出濠梁羨垂綸的心態(tài)，如“浩歌答漁父，余意指滄浪”，“西郊游遺叟，獨坐羨垂綸”[1]580等語，亦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之志。

而此類慷慨悲歌之作，在趙進美《清止閣集》中占有一定比重，被淄川后學(xué)張篤慶所贊譽。清康熙三年，張篤慶讀趙進美《清止閣詩》，并作《讀趙韞退大參〈清止閣詩〉有贈》一詩寄贈趙進美，詩云：“宋元以來淪大雅，寥寥不復(fù)閱正聲。大復(fù)崆峒同建幟，一時制作千人驚……爾時歷下邊廷實，吾東作者稱先鳴……氣色直可開滄溟……弇州司寇并驅(qū)者，當(dāng)時燕許何崢嶸……清止主人登壇客，年少同籍歸承明……我讀萬帙《清止詩》，神移氣奪天晶晶?！度佟芬赃€《十九首》，杜陵或可與之并?！盵2]張篤慶在詩中說宋元以降，大雅淪落，正聲不存；明代“前七子”的領(lǐng)袖人物何景明(號大復(fù)山人)、李夢陽(號崆峒)、邊貢(字廷實)提倡復(fù)古運動，有開山之功，下接“后七子”之李攀龍(號滄溟)與王世貞(號弇州山人)。而趙進美繼承前后七子的復(fù)古主張，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詩篇有《詩三百》之風(fēng)雅、《古詩十九首》之風(fēng)骨，可與杜甫并稱。

每遇社會凋敝、民不聊生，趙進美亦多作此類悲歌。其師法杜甫，描繪社會現(xiàn)狀，以詩存史。崇禎十三年，進京會試，京城大旱，田野凋殘，流亡遍布，曾賦詩《對雨作》二首紀其事。返里時，過濟南，有《過濟南見蝗災(zāi)》詩紀其事。山東境內(nèi)，所見皆蕭瑟之景，病葉狼藉，污田斷嶺，而催科甚急，百姓貧病交加，作《途中雜感》詩八首詠嘆。順治十一年，主持湖廣鄉(xiāng)試，見武昌頻災(zāi)，賦詩吊之；又見江上大船小船載芻豆，有感作《芻豆行》。詩中有“自從烽火傳江邊，城中鬻女村鬻田。陸行負戴水舟楫，一束近欲值千錢。”“空城人稀鵂鹠啼，郡吏無言顧縣吏”[1]630等句。皆為以詩存史之例證。

二、與孫廷銓、高珩等人結(jié)社酬唱

趙進美與益都孫廷銓、淄川高珩以及臨朐馮溥過從密切。高珩(1612—1697)，字蔥佩，別字念東，晚號“紫霞道人”，山左淄川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入清后，官至刑部左侍郎。著有《棲云閣集》十六卷、《醒夢戲曲》等。

早在崇禎九年鄉(xiāng)試時，趙進美便遇孫廷銓、馮溥、高珩，四人握手相歡。崇禎十三年會試，孫廷銓、趙進美成進士，高珩下第。入清后，趙進美于順治二年赴京任太常寺博士；同年，高珩始授內(nèi)翰林院秘書院檢討，孫廷銓擢吏部主事。順治四年，馮溥中式，選翰林院庶吉士。四子一時咸聚。

四人復(fù)偕同里諸君子結(jié)社；直至順治六年歲末，馮溥奉使金陵，孫廷銓使會稽祭南鎮(zhèn)禹嶺、廣州祭海，高珩典試江南，諸子一時才不得咸聚。

趙進美與諸子結(jié)社，所作多為贈答酬唱、次韻分韻之作，幾欲棄筆硯事，“其間或迫于贈答，或觸于游眺，或良辰入懷，或深居永念，楮墨在前，復(fù)不能自已?！盵1]586所作酬酢詩有《谷日集孔博宅分韻》《十三夜雪中諸君見過》《雪甚再呈諸君》《快雪行酬介黃》等。而馮溥有詩《元宵前二日雪過趙韞退》三首，高珩有詩《次韞退元宵韻》。觀趙進美此時期所作詩歌，唯《賦得楓葉微紅近有霜》與《窗下梨花》二首抒發(fā)己懷，不落應(yīng)制俗套。

七律《賦得楓葉微紅近有霜》詩云：“郭外西風(fēng)繞岸斜，長林秋靜有啼鴉。微寒已入娟娟月，遠色初分澹澹霞。千里題書臨白雁，重陽疏雨映黃花。洞庭木葉傷心日，寂寂懷人在水涯?！盵1]590此詩寫秋景，清遠淡寂，結(jié)句韻味無窮，寓無限惆悵、寂寥于茫茫水涯中。

《窗下梨花》其一云：

縈窗映徹春爭發(fā)，弄蕊攀條晚未歸。應(yīng)為孤吟成熳爛，不令涼雨阻芳菲。坐宜微月娟娟入，更傍青樽細細飛。回首故園寒食過，野亭白幘愿休違。

其二云：

暮煙無語更依依，清影含春望欲稀。疏近鎖窗留月照，寒垂網(wǎng)戶見鶯飛。共停闕外青絲騎，細舞燈前白纻衣。莫向后庭歌玉樹，故宮風(fēng)雨已全非。[1]589

身為貳臣的趙進美，寄情于窗下梨花，托物比興，詩中“回首故園寒食過”，“莫向后庭歌玉樹，故宮風(fēng)雨已全非”之句有濃厚的故國之思，讀來凄清有韻致。由此可知，出仕新朝后，趙進美的詩歌逐漸由明末的悲天憫人之作變?yōu)榍逭娼^俗之作。

同樣身為貳臣的好友高珩，入清后一直處于屢次告假歸里、無心為官的狀態(tài)中。順治二年，高珩請告歸里，趙進美曾作《送高蔥佩歸里》詩，中有“此去但存新賦草，何妨高臥舊漁磯”；“不因張翰思歸興，空見江淹論隱書。名岳自能留杖履，余生惟幸有樵漁”[1]589等句。對高臥林泉的漁樵生活甚是羨慕與向往。

趙進美在《和蔥佩用前韻》詩中有云：“近欲杜門成小隱，柴車漸喜往來疏。”“蹤跡年來誦《卜居》，荒煙寒樹此庭除?！薄巴須q獨隨東郭履，故人時枉右軍書。漸看河柳生春色，誰使風(fēng)塵雨鬢疏?！盵1]597《卜居》是《楚辭》中的一篇，意思是占卜自己該怎么處世；“東郭履”形容處境窘迫。趙進美的矛盾心理充分展現(xiàn)，既愧對前朝，又不知如何處世。

但趙進美并未選擇辭官歸隱，這與趙氏與高氏家族不同的家風(fēng)有關(guān)。高珩的家族歷來有淡泊名利之傳統(tǒng)，高珩其父高所蘊、其兄高瑋、從弟高琭皆有棄功名、學(xué)佛道之行為。而趙進美其父趙振業(yè)是聞名兩朝的“循吏”。趙振業(yè)，明天啟乙丑進士，崇禎時期官至湖廣按察司副使。順治元年，起補山西按察司僉事，不久升任江南布政司右參議，后以病致仕。趙氏家族逐漸形成關(guān)心民瘼、以社稷為重的家風(fēng)，趙振業(yè)坦蕩恢廓的胸襟氣概、吏治嚴明的為官之道深深影響著趙進美。使得其雖有身世之嘆與歸隱之愿，但并無實際行動，只能在詩歌中寄托感慨。

三、與揚州鄭元勛、王光魯雅集結(jié)社

鄭元勛(1603—1644)，字超宗，號惠東，廣陵人。明崇禎十六年進士。官至清吏司主事。崇禎七年建成“影園”，遂成維揚一勝。工詩善畫，著有《影園詩稿》《媚幽閣文娛》等。 王光魯(生卒年不詳)，字漢恭，號款思居士，廣陵人。周亮工門人。著有《碧漸堂詩草》、傳奇《想當(dāng)然》等。

崇禎十四年，趙進美抵揚州卜居。嘗與鄭元勛、王光魯?shù)热顺?，宴集鄭元勛影園，并有結(jié)社雅集諸事。結(jié)社期間，鄭元勛曾閱趙進美散曲，并為其作序。趙進美的散曲集名為《清止詞余》，所作散曲均為套數(shù)，共五套四十一首曲子。最早于崇禎八年清明前后，作《醉花陰·秋千》及《粉蝶兒·清明游》，時年十六歲，其余散曲均為崇禎九年至崇禎十四年間所作。趙進美所作散曲，亦有南北合套，即將北曲曲牌與南曲曲牌依次相間聯(lián)成一套。如《雪夜有寄》將《北新水令》《南步步嬌》《北折桂令》《南江兒水》《北雁兒落》《南僥僥令》《北收江南》《南園林好》《北沽美酒》《南尾》《二犯江兒水》《前腔》聯(lián)成一個完整的套數(shù)。

散曲《粉蝶兒·清明游》云：

日嫩煙迷，碧澄澄小橋流水，俺待住驊騮緩步。徐窺度，梨園穿，杏塢草香。露氣問垂楊皺著，雙敢則是東君思不禁憔悴。[1]678

《南步步嬌·雪夜有寄》云：

滿天風(fēng)玉戲春城。靜簾箔寒威。定飄飄一色明，杯底傳歌，燈前回影。莫道是最多情。雪窗，還想個人孤另。[1]679

《北雁兒落·雪夜有寄》云：

有日價翠臻臻在海棠城，有日價軟設(shè)向胭脂井，有日價點薔薇妝未成，都則是剪芭蕉睡未醒。則這淡梳里野不爭，恁般透心靈敢是曾。再休說外相兒無才性，都只道知音人少志誠。酸丁，枉殺了讀書窗相廝并。娉婷，則饒這杏壇邊女學(xué)生。[1]680

《北沽美酒·雪夜有寄》云：

俺待袖黃庭上玉京，吹艷雪嚼紅冰，姑射峰頭舊有名。剪剪曉風(fēng)輕，好珍重。羅衣春冷穩(wěn)坐。幾回追省閑步處，一晌消停似這般，冷冥冥梨花暗影，都則道嬌滴滴海棠。睡未醒我呵，一聲，兩聲。(呀)遮莫是秀才家話兒徯幸。[1]680

鄭元勛為《清止閣詞余》題詞曰：“其文艷若綺繡，韻入絲桐，固已膾炙宇內(nèi)間。為時曲又何麗以則，駘蕩而不滛，真風(fēng)人之遺也耶。夫表東海者，其聲壯，吳趙之音妖而浮。趙子生于齊，而能取吳越而調(diào)之，無失亢，無失靡，殆不拘于方音歟。謂之大雅，復(fù)作可也。詩余云乎哉，則詞苑諸賢又當(dāng)遜為領(lǐng)袖矣?！盵1]676

趙進美的散曲，取吳越音而調(diào)齊音，不亢不靡，又兼以俚語方音入曲，具有雅俗融合的特點，當(dāng)為大雅之作。王士禛認為趙進美的散曲不減元代散曲家張可久之韻，正指出了趙進美與張可久的散曲均有雅化的特征。

揚州結(jié)社期間，王光魯為趙進美雜劇《瑤臺夢》作序，末署“邗水社弟”，可知，趙進美、鄭元勛、王光魯?shù)热怂Y(jié)雅社，名為“邗水社”。從王光魯為《瑤臺夢》作序之時間，可大致推斷出趙進美《瑤臺夢》的創(chuàng)作年代。序云：“籠水趙韞退風(fēng)骨冷異……發(fā)甫燥，文聲震東?。蝗豕谶M賢，華軒高蓋……一日，閱許湹瑤臺之夢，怳然如身所經(jīng)歷事，乃按譜而歌之。譬景純、太白作游仙詩?！盵1]683從王光魯敘述時間順序，知《瑤臺夢》應(yīng)作于趙進美弱冠(崇禎十二年)之后，崇禎十四年揚州結(jié)社之前。

《瑤臺夢》雜劇僅一折，演《太平廣記》所載許瀍遇仙一事。道士許瀍因過謫降人間，臥病河中，魂夢出游。仙女許飛瓊令仙童暗中指引，使其魂入瑤臺。許飛瓊登場云：“瓊樹扶疏露氣濃，月侵簾室影玲瓏。間催玉兔獻靈藥，滿臼天香玉屑紅?！痹S瀍魂上云：“[天下樂]寂寂空山云可凌，凄清，星漢平。白云深露，涼鶴唳聲。俺只見忒楞楞宿鳥飛，語訝訝棲雁驚。想見俺這步跚跚林外影?！盵1]684旦、末一出場便渲染出仙境凄清蕭疏的氛圍。待許瀍一覺醒來，久疴痊愈，只是幽夢已斷，徒增凄涼之感。末唱：

[憶帝京]露下天高夜氣清，風(fēng)掠得翠竹鳴，院落幽澄，不道魂歸蕊珠宮，還疑是身在碧蓉城。對絳河瑩凈，云扉半扃。天香未冷，紫煙深，仙步輕，佩玉猶存天際聲。鹓駕曉風(fēng)寒，不憐俺醒波，鶴影秋帷靜。

[游四門]閑階月色晃疏欞，嘹嘹新雁起沙汀，驚魂不共孤身靜。幾回價按納倚圍屏，驚寒露咽蟬聲。

[翠裙腰]雖醫(yī)好，難求扁鵲三秋病。不知您又余下許多情，欄桿倚遍癡相佞。和樂步庭，聽銅壺水冷無聲。

[賺煞]玉人遙鸞鶴靜，空相念與誰質(zhì)證。咄咄虛庭唯對影。有日價西風(fēng)內(nèi)彩云橫。袖黃庭，手拂著青萍。俺可也十二瑤臺謁帝京。白玉樓記成，紫霞裳光映。那時節(jié)捧瑤觴依舊相對在海棠城。[1]687

趙進美此雜劇中并無俗語、謔語、市語、蠻語、方言等詞語，亦無插科打諢，而是以詞入曲，甚至以詩入曲，呈現(xiàn)出典雅清麗的語言特點。此外，劇中旦、末的唱詞共同構(gòu)成了一種幽寂澄空的意境，結(jié)尾處又韻外有味。無論從語言上還是意境上看，趙進美的雜劇均有典雅化的傾向，足可媲美東晉郭璞的《游仙詩》。

四、王士禛評點趙進美的詞作

趙進美與王士禛因家族聯(lián)姻而得以交往，趙進美從子趙作肅娶王士禛季妹為妻。二人的交往集中在順治十一年至康熙元年期間。順治十一年，趙進美主持湖廣鄉(xiāng)試，王士禛有書寄之，并有詩《寄贈趙韞退先生典試三楚》。順治十五年，王士禛赴京師殿試，寓居慈仁寺，得“宣和御墨枇杷圖”，趙進美為此圖題詩，有《為王貽上題畫二首》。順治十八年，趙進美有書信《寄王貽上》并為王士禛詩集作序，題曰《題阮亭近集》。

順治十七年，任揚州推官的王士禛與鄒祗謨合編詞集《倚聲初集》，輯選明天啟、崇禎至清順治十七年間的詞人四百六十余家，詞作一千九百余首。是集所選趙進美詞共十四首，均為小令。除《訴衷情·采蓮》《甘草子·春游》兩首無批語外，其他十二首均有批語，并以末評的方式出現(xiàn)。

順治十五年，趙進美時任江西按察使司副使，簿書之暇，戲作小令，每日作一首，共得二十首，自署“鵝巖道人”?！兑新暢跫匪x趙進美詞共十四首，大概為趙進美所作小令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了。足可見王士禛對趙進美詞作的推崇與欣賞。

趙進美小令善于化用前人詩句，如《憶漢月·調(diào)羹》一詞便是翻自王建的《新嫁娘詞》，足可見其慧心巧舌?！稇洕h月·調(diào)羹》詞云：

入眼繁花如繡，池院綠陰清晝。松聲寶鼎試湯初，色亂銀匙纖手。 火融香漸透，便錦帶、莼絲如否。倩郎權(quán)作小姑嘗，欲語仍低首。[1]674

“倩郎權(quán)作小姑嘗，欲語又仍低首”一句，化用了《新嫁娘詞》詩中“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p>

又有《雨中花·詠美人剖蓮》云：

百尺寒泉清午暑，喜色映銀盤堪數(shù)?？醇毜侏q存，碧房初破，紅甲擎冰乳。 微動金釧嬌不語，剩嫩薏猶存青縷。試戲取郎嗔，回眸一笑，應(yīng)識中心苦。[3]315

王士禛評點此詞曰：“檃括《樂府》，極是天然?！盵3]316檃括是一種修辭手法，即翻用前人詩句，渾化無跡，混然天成。既以前人詩詞入詞，又兼采前人意境入詞。此首小令之意境化用樂府《西洲曲》，把采蓮與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并翻用其意?！对伱廊似噬彙芬栽娙朐~，俗中有雅，融鑄意境，獨具匠心。

王士禛詞作中也有以詩為詞，化詩入詞，俗中帶雅的特點。如《減字木蘭花·楊花步弇州韻》詞：

紗窗夢起，極目玉關(guān)人萬里。斜綰千條，自古銷魂是灞橋。 春陰不盡，除卻殘鶯誰借問。陌上樓前，消得香閨幾日憐。[4]

此詞化用唐無名氏《春詞》意境，其中“紗窗夢起，極目玉關(guān)人萬里”出自“西樓美人春夢中”句，“斜綰千條，自古銷魂是灞橋”出自“楊柳裊裊隨風(fēng)急”“翠簾斜卷千條入”等語。由此可見，王士禛詞作詩化傾向十分明顯，俗中帶雅，與趙進美詞作具有相近的審美追求。

趙進美的侄孫趙執(zhí)信(趙進美兄趙雙美之孫)、趙執(zhí)琯(趙進美弟趙元美之孫)等均善詞律，承繼趙進美雅俗融合的詞學(xué)傳統(tǒng)。趙執(zhí)信的《蝶戀花》詞：“秋老家山紅萬疊，何意淹留，斷送重陽節(jié)。醉里情懷空自結(jié)，彎環(huán)低近湘簾月。 總為相逢教惜別，明日風(fēng)帆，亂落霜林葉。暮雨迷離天外歇，寒花付與紛紛蝶。”[5]便是俗中帶雅的一例。

趙執(zhí)琯，字嶰音，號鐵峰。其詞《花影來》云：“莫道山齋寂寞，簡編以外，圖畫盈前。領(lǐng)略此中風(fēng)味，瀟灑悠閑。映窗紗、四圍山影，漾幾席、一帶流泉。又何勞、浪游五岳，苦費攀援。 俄延。吾鄉(xiāng)之內(nèi)，近來能事，以往高賢。購取奇蹤長懸。眼底足留連。蓬室居，庾公塵斷。木方丈、謝客情牽。嘆良工，經(jīng)營不易，鑒賞尤難?！盵6]此篇長調(diào)即有以散文入詞的特點，詞中鋪陳敘事、寫景，并融合議論、抒情，展示出一幅山齋賞畫圖。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趙進美雅俗融合的創(chuàng)作傾向?qū)w氏后代詞學(xué)創(chuàng)作的影響。

五、趙進美的雜劇對高珩俚曲的影響

趙進美的雜劇《立地成佛》與高珩的俚曲《醒夢戲曲》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佛教的思想與教義。說明佛教對二人的思想、心態(tài)、處事方式等方面的影響是深遠的。二人曾身歷鼎革，趙進美的佛道雜劇《瑤臺夢》《立地成佛》*順治四年，趙進美與諸子于京師結(jié)社期間，丁耀亢為趙進美《立地成佛》作跋文。丁耀亢在為《書立地成佛劇后》自稱為“瑯琊社弟子”，故知此篇跋文最早作于順治四年末。由此推知，趙進美《立地成佛》的寫作年代應(yīng)在順治四年之前。，均作于鼎革前后，佛道思想浸潤到其作品中是不難理解的。高珩精通佛理，其思想雜糅儒、佛、道三家，無論是詩歌還是戲曲，均受到了佛道思想的影響。

高珩于清康熙二十四年之前撰《醒夢戲曲》*關(guān)于《醒夢戲曲》的寫作年代，筆者認為應(yīng)在康熙二十四年前，且應(yīng)十分接近康熙二十四年。因康熙二十四年至康熙二十七年間，至少有兩人如韓沖、蒲松齡為此俚曲作序、題詩，故《醒夢戲曲》得創(chuàng)作年代應(yīng)十分接近康熙二十四年。。高珩致仕后，不接賓客，幾上唯梵夾與金剛凈名數(shù)卷之外不復(fù)觀他書?？芍缎褖魬蚯窇?yīng)作于高珩歸田之后。

趙進美與高珩過從甚密，酬酢頻繁。崇禎八年，趙進美與高珩會晤于句曲署中，二人扁舟同榻、觴詠共之。崇禎十六年，趙進美進京，寓居青州公館，與高珩相鄰而居。順治三年，趙進美入京，與高珩同朝為官，朝夕聚首。居京師期間，二人曾同游韋公寺、崇教寺、東壇、先農(nóng)壇、后湖、城南池亭等地，分韻賦詩。

鼎革前后，趙進美撰《立地成佛》，依二人之關(guān)系，高珩定是看過此劇的。致仕后，高珩亦通過戲曲的形式來闡釋自己的佛教思想，二人不約而同地選擇戲曲這種形式來宣揚、闡釋自己對佛教的理解，可見趙進美的《立地成佛》確實對高珩的俚曲產(chǎn)生了影響。至少在文學(xué)體裁這一方面，是有影響的。

《立地成佛》與《醒夢戲曲》的相同之處在于，兩劇都是為了闡釋作者的佛教思想以及對佛教道義的理解。《立地成佛》一本四折，前有楔子，正目曰“施焰口到處逐人來，放屠刀立地成佛去?！毖葚S干禪師欲往新安休寧寺說法度葉屠夫之事。第四折中，豐干禪師與葉屠夫闡釋佛法道：

【喬牌兒】(末)子道是沙糖甜到頭，更不知橄欖香來后，幾萬千性命一時丟，填不滿猩猩口。口腹與性命誰重？飲食與生死誰急？人只不想到身上來。

【沉醉東風(fēng)】你捧飽腹在筵前席口，他泣冤魂早在腸下心頭。人便餓死波，咬著十個指都是疼，他怎把一條命干消受。同須是血氣之儔，那天地也幾日生成你一頓收，有那個食兒不嘔。

……

【甜水令】看不上厭久思新，嫌甜道苦，靈心活肉，一頓頓吃過了界牌頭，更不道天物須留。人身難得，因循不救，也剩下些陰雨綢繆。[1]703

豐干禪師論戒殺之事，情理交融，至情至理?！叭松黼y得”，四字一出，發(fā)人深省。又論及孝悌一事，禪師認為衣食是小孝，慈悲戒殺才是大孝。趙進美的《立地成佛》寫作主旨是為了宣揚佛教中眾生向善不殺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思想。孫楷第《戲曲小說書錄解題》評此劇曰：“詞古樸遒勁，綽有元人之風(fēng)，與馬致遠《任瘋子》劇差相伯仲?！盵7]以雜劇的形式解釋佛理，把艱深的佛教道義用淺顯樸質(zhì)的語言道出，顯示出了作者深厚的佛教造詣以及慈悲的胸懷。

高珩的《醒夢戲曲》共包括《一筆勾》《山坡羊》《小曲》《清江引》《踏莎行》《滿江紅》《折桂令》《耍孩兒》八支俚曲。今藏山東省圖書館，其中有釋濟癲的批校與評語。

其中《山坡羊》云：

再休聽，自古胡謅，人命無常，都要斷氣。跳鉆鉆的身子，閻王難制。彭祖八百，我正嫌這孩子命短。一任你山塌江枯，你看我還熬犯了天地。你看那日頭月明，不病不老，西了又東，東了又西，我合他一齊無休，我心里才略略肯依。就死遍人寰，絕了人種，那里輪著到我罵。犯了判官，打煞了急腳，咱偏有這一股子粗氣聽知。再休夸八洞神仙，他有什么本領(lǐng)，他有什么蹺蹊聽知盤古氏是我的哥哥，孫行者只好做小小的兄弟。[8]卷一

此處造語奇警，詼諧幽默。將晦澀高深的佛教思想通過詼諧的語言寫出，如一瓢涼水，淋漓痛快。把“彭祖”“八洞神仙”“盤古氏”“孫行者”一并否定，正是“人生禍福天職掌，誰算天的賬？”揭示出蕓蕓眾人皆是平等的佛教道義。

《立地成佛》與《醒夢戲曲》的語言均形象生動、含蓄幽默?！读⒌爻煞稹坟S干禪師登場云：

上山看月滿空明，夜氣著身風(fēng)露清。坐到六龍出海后，回頭何處指銀繩。俺豐干和尚，本是西方古佛，只因世界眾生，相殘相害，沒個了期，做慣了潑皮光棍，又要做和事老人。老僧只發(fā)了這個念頭，一口氣到南瞻部洲震旦地方，破衲免不得說大話，弄小詭，要拿住猴子抽筋，單等著蒼蠅入網(wǎng)。[1]687

而《醒夢戲曲》翻苦為樂，更加恢諧滑稽。如《山坡羊》中：

彭祖號啕，只哭的千人下淚。這老頭，糊糊涂涂，枉活了這把子年紀。我只說盡著人斷氣，盡著人挺尸，再輪不到我了。那知道，促瞎的閻王到底無情，還把這有意思老頭處治處治。我那七百歲的風(fēng)光，似水滔滔，駟馬難追。誰知道合那落草的孩子、滿月了兒郎一樣的傷悲。早知道有限的快活，到頭來還尋這條路跑跑，悔不趁旺相時節(jié)，再風(fēng)流風(fēng)流。更尋上四十九妻，再扎掙扎掙。再生上五十四子，多快活一會。傷悲才發(fā)恨去尋尋那洞賓，訪訪那鐘離，他全然不理，抉嘴空回，吃虧?？罩羌庾斓那衾?，夸他眼睛說，彭家這孩子，促壽無疑。[8]卷一

在此曲中，高珩為近八百歲的彭祖代言，彭祖臨終前大哭，皆是對生的留戀以及對閻王的埋怨，真是詼諧絕倒。

此外，《立地成佛》與《醒夢戲曲》雖是俗文學(xué)，但俗中有雅，雅俗共存。

《立地成佛》劇中，豐干禪師在休寧寺登堂說法時，回答眾僧所提出的問題：

(僧云)如何是佛？

(末云)春雨滿山尋不見，亂云深處一孤舟。

(僧云)如何是僧？

(末云)當(dāng)頭孤月照，滿眼惡星纏。

(僧云)如何是說法行法？

(末云)老手舊肐膊，窮嘴餓舌頭

(僧云)如何是講經(jīng)、誦經(jīng)？

(末云)早知燈是火，不用蜜調(diào)油。

(僧云)如何是菩薩低眉？

(末云)誰家窮弟子，這個臭婆娘。

(僧云)如何是金剛怒目？

(末云)咶干身上血，奪卻手中刀。[1]689

將高深莫測的佛法，蘊于或典雅或通俗的語言中，機鋒敏銳，真正是雅俗共賞。

《醒夢戲曲》有對偶整齊的排比，用典亦貼切，俗中帶雅。如“槿花榮幾朝開放，柳花飄何處家鄉(xiāng)”(《折桂令》)；“消完今古，惟蝶夢，縛死英雄只藕絲。”(《耍孩兒》)“《梅花賦》，君休擬。似飛絮蒙蒙，沾風(fēng)又起?！盵8]卷一(《滿江紅》)

由上述兩劇的共同之處可見，趙進美的《立地成佛》確實在某些方面對高珩的《醒夢戲曲》產(chǎn)生了影響。

從上述趙進美與宋琬、高珩、王光魯、鄭元勛、王士禛等人交游以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情況可知，趙進美的詩歌風(fēng)格由明末的悲天憫人逐漸變成清初的清真絕塵；其詞作及散曲均有不同程度的雅化傾向；其雅俗融合的詞風(fēng)與王士禛詞作中的詩化傾向是深相契合的；其雜劇《立地成佛》在某種程度上對好友高珩俚曲《醒夢戲曲》的創(chuàng)作亦有影響。

[1]趙進美.清止閣集二十卷[M]∥山東文獻集成(第2輯第29冊).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9.

[2]張篤慶.昆侖山房詩集十三卷[M]∥山東文獻集成(第2輯第31冊).濟南：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09：310.

[3]王士禛，鄒祗謨.倚聲初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72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王士禛.楊花步弇州韻[M]∥衍波詞.夏承燾.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57.

[5]趙執(zhí)信.趙執(zhí)信全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3：600.

[6]趙執(zhí)琯.知畏堂詩余[M]∥鐵峰詩集.清乾隆二十七年趙氏知畏堂刻本(卷一).

[7]孫楷第.戲曲小說書錄解題[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332.

[8]高珩.醒夢戲曲[M].山東省圖書館藏清初刻本.

Abstract: Zhao Jinmei，is expert in poem and drama.He is a Jinshi of Ming Dynasty in the thirteenth year of Emperor Chongzhen (1640).He took refuge in Jiangsu and Zhejiang with Song Wan,so there was compassionate expression to the people in his poetries.He held a post as Taichang doctor in Qing Dynasty,when he set up a community in the Capital with Sun Tingquan,Feng Pu and Gao Heng and so on,his poetic style gradually becoming delicate and elegant.He wrote operasYaoTaimengandLiDiChengFo,the latter of which was postscripted by Ding Yaokang,and the former of which was inscripted by Wang Guanglu.Wang Shizhen and Zou Zhimo have selected his fourteen poems inYiShengChuJi,and greatly admired his poem style which blends elegance and philistinism.

Keywords:Zhao Jinmei; communication; elegant and philistine literature

(責(zé)任編輯：黃仕軍)

StudyofZhaoJinmei’sCommunicationandLiteratureintheEarlyQingDynasty’

MA Yuli

(SchoolofLiterature&Journalism,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1010,China)

I222

A

1008-7699(2017)04-0095-08

2016-11-03

馬瑜理(1986—)，女，安徽濉溪人，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