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瑞 君
(太原學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32)
陸游筆記中的文學思想
張 瑞 君
(太原學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32)
陸游筆記中的文學思想不是詩文中文學思想的簡單重復,有許多新鮮的內(nèi)容,崇尚積極入世的精神,重視作家的人品氣節(jié)。他的詩歌理論基于鑒賞分析之上,理性的覺醒基于豐富的感性,具有鮮明的實踐性品格。主張真情而出,與江西詩派明顯不同。常常一針見血地指出詩文中違反生活真實的情況。十分重視對作家創(chuàng)作源流的考索,即使大作家也能實事求是地指出其學習繼承的軌跡。反對模仿,主張后來居上,推陳出新。對前人遺產(chǎn)的學習,主張身臨其境、耐心體味。提倡文學語言的千變?nèi)f化、不拘一格。
陸游筆記;文學思想;獨具特色
對于陸游的文學思想,前人已從其詩文中進行發(fā)掘論述,然而對于陸游筆記中的文學思想?yún)s無人問津,究其原因,除學者不太重視陸游筆記之外,還與其筆記中的文學思想表現(xiàn)不明顯,不能簡單地概括,體系不易總結等有關。然而陸游筆記中的文學思想,不是詩文中文學觀點的簡單重復,而有許多新鮮的東西,有的可以發(fā)揚詩文中的觀點,有的可以補充,有的是詩文中不具備的,很有研究價值。
一
陸游受理學精神影響較深,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崇尚高尚的愛國熱情,具有理學家的力行精神,因此他的文學思想崇尚積極入世,主張詩文應該表達時代精神,反對阿諛奉迎、柔媚隱逸、游戲無聊等文字。即使推崇幽默詼諧的風格也是蘇軾那種積極健康的幽默。
陸游論文學,特別強調(diào)作家的人品氣節(jié)。中國古代人品文品的理論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孔子的“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1] 149。漢代繼承這一思想,特別重視道德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決定作用。揚雄、王充等人的著作多有論述。魏晉南北朝時代由于文學觀念的進一步自覺,對人品與文品關系的論述擺脫了簡單的決定論,而表現(xiàn)出更近理性更為科學細致的思考,無論曹丕《與吳質(zhì)書》的文人輕薄的立論,還是《文心雕龍·程器》對“文士之疵”的指摘,都表現(xiàn)出對于決定論的反思,而凸顯出認為應該從作品本身去評判作品的價值判斷。唐代的古文運動,以復古為革新,文以明道、強調(diào)作家的道德修養(yǎng)又成為一個時代的強音。韓愈的養(yǎng)氣說成為一個時代的不易之論。宋代由于理學思想的影響,文學批評不但強調(diào)道德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決定作用,而且把作家的人品納入審美批評范疇。在評判文學作品時,自覺不自覺地把作家的人品納入考量的范圍。陸游也不例外,但是他不是簡單空洞地肯定或否定,而是在重大的具體的事件中結合文學作品來論述人品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很有價值。
陸游推崇孫少述的人格,就是因為其雖然與王安石相交深厚,但是,當王安石身居相位,大權在握,時人趨之若鶩之時,孫少述卻避之不及,彷佛已無交情。當時也有蘇軾、劉攽等名臣寫詩說明二人交情已絕。孫少述既不聲辯,也不在意別人的議論與猜測。孫少述沒有因為前期王安石紅得發(fā)紫時飛黃騰達,但是卻在王安石罷相金陵途中拜訪探望,深談學問,依依不舍之情非俗人可以窺視。
陸游論文繼承了中國文學理論傳統(tǒng)的文氣論,上承孟子“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2]231。但是陸游所說的氣,更多的是指思想意志和人格修養(yǎng),有時用“氣節(jié)”表述:
舅氏唐居正,文學氣節(jié)為一時師表。建炎初,避兵武當山中。病歿,遺文散落,無復存者,獨《滁州漢高帝廟碑》陰尚存,今錄于此:“滁之西曰豐山,有漢高帝廟?;蛟茲h諸將追項羽,道經(jīng)此山。至今土俗以五月十七日為高帝生日,遠近畢集,薦肴觴焉。某嘗從太守侍郎曾,禱雨于廟,因讀庭中刻石,始知昔人相傳,蓋以五月十七為高帝忌日。按:《漢書》,高帝十三年四月甲辰崩于長樂宮,五月丙寅葬長陵(注:自崩至葬凡二十三日)。疑五月十七日必其葬日,又非忌日也。以歷推之,自上元甲子之歲,至高帝十二年四月晦日(是年歲在丙午),凡積一百九十三萬六千三百六十三年,二千三百九十四萬九千五百九十一月,七億七百二十四萬六千八十五日。以法除之,算外得五月朔己酉,十七日乙丑。則丙寅葬日,乃十八日也。班固記漢初北平侯張蒼所有《顓帝歷》晦朔、月見、弦望、滿虧,多非是。故高帝九年六月乙未晦日食。夫日食必于朔,而此食于晦,則先一日矣。豈非丙寅乃當時十七日乎?不然,歲月久,傳者失之也。遂以告,公命書其碑陰。紹圣二年五月旦記?!?《老學庵筆記》卷七)
陸游舅氏這篇碑陰,就文學水平和歷史價值而言,并不很高,陸游只是為推崇其人而存其文。表現(xiàn)出其重視人格修養(yǎng)的文學觀。陸游對南渡以后衰靡不振的趨勢嚴厲批評,“我宋更靖康禍變之后,高皇帝受命中興,雖艱難顛沛,文章獨不少衰?!枚鴮兾?,或以纖巧摘裂為文,或以卑陋俚俗為詩,后生或為之變而不自知。”[3]355從陸游的感嘆中可以看出:一個時代文人人格的高下決定其文學時代風格之高下。
對于黑暗時代文人的不幸命運,陸游能結合作家自己的行為進行論述,既不簡單肯定隱居不仕,也不推崇盲目愚忠:
宋太素尚書《中酒》詩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靜嫌鸚鵡鬧,渴憶荔枝香。病與慵相續(xù),心和夢尚狂。從今改題品,不號醉為鄉(xiāng)?!狈钦嬷芯普?,不能知此味也。(《老學庵筆記》卷五)
陸游一生積極進取,充滿強烈的愛國熱誠,不難看出陸游骨子里仍以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2]351來評判,對于歷代文人的隱逸精神不是簡單地否定,而又有自己獨特的體味。
陸游的詩學理論是基于鑒賞分析基礎上的,目的在為創(chuàng)作服務,理性的覺醒與概括總結基于豐富的感性,感性重于理性。雖然沒有完整的體系清晰的理論表達,但是富有實踐性的品格使其在宋代詩學理論中獨樹一幟。
唐拾遺耿緯《下邽喜叔孫主簿鄭少府見過詩》云:“不是仇梅至,何人問百憂?!碧K子由作績溪令時,有《贈同官》詩云:“歸報仇梅省文字,麥苗含穗欲蠶眠?!鄙w用緯語也。近歲均州版本,輒改為“仇香”。(《老學庵筆記》卷四)
東坡守杭,法外刺配顏巽父子。御史論為不法,累章不已。蘇公雖放罪,而顏巽者竟以朝旨放自便。自是豪猾益甚,以藥涂鹽鈔而用,既毀抹,賂主者浸洗之。藥盡去而鈔不傷,雖老于其事者不能辨。他不法尤眾。有司稍按治,輒劫持之曰:“某官乃元祐奸黨,蘇某親舊,故觀望害我?!惫螤铍?。時治黨籍方苛峻,雖監(jiān)司郡守,得其牒,輒畏縮,解縱乃已。大觀中,胡奕修為提舉鹽事,會計已毀抹鹽鈔,得其奸,奏之,黥竄化州,籍沒貲產(chǎn),一方稱快。(《老學庵筆記》卷四)
陸游文學上主張出自生活的真情,認為杜甫之所以成為“詩圣”,并不是無一字無來處。并對江西詩派的理論進行了反駁?!顿洃悴拧罚骸拔业貌枭揭晦D語,文章切忌參死句。”
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陽樓》詩:“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此豈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蓋后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絕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為工。如《西昆酬倡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渠自不知,若為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為惡詩耳。(《老學庵筆記》卷七)
杜甫晚年漂泊西南,窮困潦倒,漫無目的地漂流到洞庭湖,仿佛脫口而出,但是血淚凝結而成,豈是尋章琢句者所能成。
對于不符合生活真實的詩文,陸游總是用銳利的眼光,指出其違反生活的真實。充分體現(xiàn)了宋代理學的求實精神。
吳幾先嘗言:“參寥詩云:‘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州?!逶路呛苫ㄊr,不當云‘無數(shù)滿汀州’。”廉宣仲云:“此但取句美,若云‘六月臨平山下路’,則不佳矣?!睅紫仍疲骸爸皇蔷浀檬?,故以五月為勝,不然止云六月,亦豈不佳哉!”(《老學庵筆記》卷二)
陸游十分詳盡地記載關于兩句詩的討論,還是要堅持文學作品必須符合生活的真實,不能為了形式美而違背生活的客觀規(guī)律。在陸游看來,真實是文學作品的第一生命?!独蠈W庵筆記·續(xù)筆記》:“王元之詩云:‘兩株紅杏映籬斜,妝點香山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Z雖極工,然大風折樹而鶯猶不去,于理未通,當更求之。”從中可以看出陸游堅決反對以形式的美取代生活的真實,如果脫離生活規(guī)律,片面追求形式美,必然違背生活的真實。
二
與江西詩派的字句源流考索不同,陸游首先十分重視每個時代人們對前代的審美選擇。
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歷后,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至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苯ㄑ滓詠?,尚蘇氏文章,學者翁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老學庵筆記》卷八)
顏延年作《靖節(jié)征士誄》云:“徽音遠矣,誰箴予闕?”王荊公用此意作《別孫少述》詩:“子今去此來何時,后有不可誰予規(guī)?”青出于藍者也。(《老學庵筆記》卷八)
荊公詩云:“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眲①e客詩云:“與老無期約,到來如等閑?!表n舍人子蒼取作一聯(lián)云:“推愁不去還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北裙啪渖w益工矣。(《老學庵筆記》卷八)
韓子蒼詩,喜用“擁”字,如“車騎擁西疇”、“船擁清溪尚一樽”之類。出于唐詩人錢起“城隅擁歸騎”也。(《老學庵筆記》卷九)
伽德默爾說:“如果我們想理解流傳給我們的句子,我們就必須進行歷史思考,從這種思考中得出這些句子在何處和怎樣被說出,它原來的動機背景是什么,因此,要想象句子的本來面目,我們就必須同時想像起它的歷史視界?!盵4]64開掘考索一個時代人們共同的文化趨向,無疑對于那個時代文學的全面認識是有超乎尋常的意義的。
陸游不迷信權威,即使對于自己崇拜的大家,陸游也能實事求是地指出其詩歌的淵源,并且順著文學發(fā)展的脈絡,一直追溯到開始,即使最早的創(chuàng)作者不是名家,陸游也不埋沒其首創(chuàng)之功。《老學庵筆記》卷二:“柳子厚詩云:‘海上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悉腸?!瘱|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铓山。’或謂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云:‘晉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恕案畛睢倍殖鎏幰??!?/p>
對于本朝作家,陸游也是一絲不茍,客觀指出其承接關系:
呂居仁詩云:“蠟燼堆盤酒過花?!笔酪詾樾?。司馬溫公有五字云:“煙曲香尋篆,杯深酒過花。”居仁蓋取之也。(《老學庵筆記》卷四)
“水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詩也。權德輿《晚渡揚子江》詩云:“遠岫有無中,片帆煙水上?!币咽怯镁S語。歐陽公長短句云:“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痹娙酥潦巧w三用矣。然公但以此句施于平山堂為宜,初不自謂工也。東坡先生乃云:“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眲t似謂歐陽公創(chuàng)為此句,何哉?(《老學庵筆記》卷六)
陸游最為推崇的不是一聯(lián)一句的生吞活剝式的模仿,而是得其神髓,敢于自我創(chuàng)新的學習,并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茶山先生云:徐師川擬荊公“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云“細落李花那可數(shù),偶行芳草步因遲”。初不解其意,久乃得之。蓋師川專師陶淵明者也。淵明之詩,皆適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見南山”,東坡所以知其決非望南山也。今云:“細數(shù)落花,緩尋芳草?!绷粢馍跻樱室字?。又云:荊公多用淵明語而意異,如“柴門雖設要常關,云尚無心能出岫”,要字能字,皆非淵明本意也。(《老學庵筆記》卷四)
王安石學習陶淵明而能反其道而行之,故不是學古不化,故能得淵明精神,而找到創(chuàng)新的突破口。陸游推崇蘇軾,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往往學習前人能夠后來居上,給人以新穎獨創(chuàng)的藝術感受。
唐王建《牡丹》詩云:“可憐零落蕊,收取作香燒?!彪m工而格卑。東坡用其意云:“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背徊煌印?《老學庵筆記》卷十)
蘇軾學古人能出神入化,其中重要原因在于其學習是為了創(chuàng)新,而不是模仿,所以陸游的源流論,比起宋代許多筆記、詩話的論述,更重視發(fā)掘不同的方面,具有創(chuàng)新的意義。
文學史既是文學作品不斷產(chǎn)生的歷史,更是文學作品不斷被流傳接受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作品是作者與讀者共同完成的。作品的產(chǎn)生史、閱讀史、接受史、效應史是一個系統(tǒng)的復雜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陸游以前的論者更多關注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也就是它的創(chuàng)作過程,而對于閱讀、接受效應則不太關注。伽達默爾說:“真正的歷史思考必須同時想到它自己的歷史性。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去追逐某個歷史對象(歷史對象是我們不斷研究的對象)的幽靈,而是學會在對象中認出自身的他在性并因而認識自己和他者。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統(tǒng)一體,是一種關系,在這種歷史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和歷史理解的實在。”[4]76-77
今世所道俗語,多唐以來人詩。“何人更向死前休”,韓退之詩也;“林下何曾見一人”,靈澈詩也;“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羅隱詩也;“世亂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杜荀鶴詩也;“事向無心得”,章碣詩也;“但有路可上,更高人也行”,龔霖詩也;“忍事敵災星”,司空圖詩也;“一朝權入手,看取令行時”,朱灣詩也;“自己情雖切,他人未肯忙”,裴說詩也;“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馮道詩也;“在家貧亦好”,戎昱詩也。(《老學庵筆記》卷四)
陸游敏銳地發(fā)現(xiàn),唐代許多有名的詩歌經(jīng)過幾百年的流傳,已經(jīng)成為南宋時期的口頭語言,而不是文人的專利。陸游雖然沒有對此闡釋,但是從所引詩句看,都是通俗流暢而具有深刻意蘊的作品。陸游明顯在倡導這樣的詩歌,總結文學接受的規(guī)律。
對于前人遺產(chǎn)的繼承,陸游與江西詩派的態(tài)度不同,注重身臨其境去實地體味作者的創(chuàng)作,從而學習其情感表達中的物我關系。陸游在《讀宛陵先生詩》中說:“鍛煉無遺力,源流有自來?!蓖瑫r在《示子遹》中更強調(diào):“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薄抖棺x書示子聿》之三云:“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笨梢娚畹母形蚺c前人遺產(chǎn)的學習都十分重視。但是學習前人不能僅僅停留在字句,而要從豐富的生活出發(fā),“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再看《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在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不足惜,《廣陵散》絕還堪惜。
一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證實現(xiàn)實生活激發(fā)的創(chuàng)作熱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竭的源泉,一切人工的雕飾并不能產(chǎn)生好的作品。
四日。風便解纜掛帆發(fā)真州。岸下舟相先后發(fā)者甚眾,煙帆映山,縹緲如畫。有頃,風愈厲,舟行甚疾。過瓜步山,山蜿蜓蟠伏,臨江起小峰,頗巉峻。絕頂有元魏太武廟,廟前大木可三百年。一井已眢,傳以為太武所鑿,不可知也。太武以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南侵至瓜步,建康戒嚴。太武鑿瓜步出為蟠道,于其上設氈廬,大會群臣,疑即此地。王文公詩所謂“叢祠瓜步認前朝”是也。梅圣俞題廟云:“魏武數(shù)忘歸,孤軍駐山頂。”按太武初未嘗敗,圣俞誤以佛貍為曹瞞耳。山出瑪瑙石,多虎豹害人,往時大將劉寶,每募人捕虎于此。周世宗伐南唐,齊王景達自瓜步渡江,距六合二十里設柵,亦此地也。入夾行數(shù)里,沿岸園疇衍沃,廬舍竹樹極盛,大抵多長蘆寺莊。出夾望長蘆,樓塔重復。自江堆兵火,官寺民廬,莫不殘壞,獨此寺之盛,不減承平,至今日常數(shù)百眾。江面渺彌無際,殊可畏。李太白詩云“維舟至長蘆,目送煙云高”是也。晚泊竹筱港,有居民二十余家,距金陵三十里。(《入蜀記》卷二)
九日。至保寧、戒壇二寺。保寧有鳳凰臺、攬輝亭,臺有李太白詩云:“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今已廢為大軍甲仗庫,惟亭因舊址重筑,亦頗宏壯。寺僧言,亭榜本朱希真隸書,已為俗子易之。法堂后有片石,瑩潤如黑玉,乃宋子嵩詩。題云:“鳳臺山亭子,陳獻司空,鄉(xiāng)貢進士宋齊丘。”司空者,徐知誥也,后改姓名曰李昪,是為南唐烈祖。而齊丘為大臣。后又有題字云:“升元三年奉敕刻石?!鄙w烈祖既有國,追念君臣相遇之始,而表顯之。昪、齊丘雖皆不足道,然當攘奪分裂橫潰之時,其君臣相遇,不如是亦不能粗成其功業(yè)也。戒壇額曰崇勝戒壇寺,古謂之瓦棺寺。有閣,因?qū)?,其高十丈,李太白所謂“鐘山對北戶,淮水入南榮”者,又《橫江詞》“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棺閣”是也。南唐后主時,朝廷遣武人魏丕來使,南唐意其不能文,即宴于是閣,因求賦詩。丕攬筆成篇,末句云:“莫教雷雨損基扃。”后主君臣皆失色。及南唐之亡,為吳越兵所焚。國朝承平二百年,金陵為大府,寺觀競以崇飾土木為事,然閣終不能復。紹興中,有北僧來居,講《惟識百法論》,誓復興造,求偉材于江湖間,事垂集者屢矣,會建宮闕,有司往往輒取之。僧不以此動心,愈益經(jīng)營,卒成盧舍那閣,平地高七丈,雄麗冠于江東。舊閣基相距無百步,今廢為軍營。秦伯和遣醫(yī)柴安恭來視家人瘡。柴,邢州龍岡人。晚,褚誠叔來。誠叔嘗為福州閩清尉,獲盜應格,當?shù)镁┕?,不忍以人死為己利,辭不就,至今在選調(diào)。又有為它邑尉者,亦獲盜,營賞甚力,卒得京官。將解去,入郡,過刑人處,輒掩目大呼,數(shù)日神志方定。后至他郡,見通衢有石幢,問此何為,從者曰‘法場也’,亦大駭叫呼,幾墜車。自此所至皆迂道,以避刑人之地。人之不可有愧于心如此。移舟泊賞心亭下。秦伯和送藥。(《入蜀記》卷二)
謝玄暉登三山還望京邑,李太白登三山望金陵,皆有詩。凡山臨江,皆曰磯。水湍急,篙工并力撐之,乃能上。然今年閏余秋早,水落已數(shù)尺矣,則盛夏可知也。三山自石頭及鳳凰臺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財五十余里。晉伐吳,王浚舟師過三山,王渾要浚議事,浚舉帆曰:“風利不得泊。”即此地也。是日便風,擊鼓掛帆而行。有兩大舟東下者,阻風泊浦溆,見之大怒,頓足詬罵不已。舟人不答,但撫掌大笑,鳴鼓愈厲,作得意之狀。江行淹速常也,得風者矜,而阻風者怒,可謂兩失之矣。世事蓋多類此者,記之以寓一笑。烈洲在江中,上有小山曰烈山,草木極茂密,有神祠在山巔。慈姥磯,磯之尤巉絕峭立者。徐師川有《慈姥磯》詩,序云:“磯與望夫石相望,正可為的對,而詩人未嘗掛齒牙?!惫势湓娫疲骸半x鸞只說閨中恨,舐犢誰知目下情?!比幻肥ビ帷蹲o母喪歸宛陵發(fā)長蘆江口》詩云:“南國山川都不改,傷心慈姥舊時磯。”師川偶忘之耳。圣俞又有過《慈姥磯下》及《慈姥山石崖上竹鞭》詩,皆極高奇,與此山稱。采石一名牛渚,與和州對岸,江面比瓜洲為狹,故隋韓擒虎平陳及本朝曹彬下南唐,皆自此渡。然微風輒浪作不可行。劉賓客云“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王文公云“一風微吹萬舟阻”,皆謂此磯也。磯,即南唐樊若冰獻策作浮梁渡王師處。初若冰不得志于李氏,詐祝發(fā)為僧,廬于采石山,鑿石為竅,及建石浮圖,又月夜系繩于浮圖,棹小舟急渡,引繩至江北,以度江面,既習知不謬,即亡走京師上書。其后王師南渡,浮梁果不差尺寸。予按隋煬帝征遼,蓋嘗用此策渡遼水,造三浮橋于西岸。既成,引趨東岸,橋短丈余不合,隋兵赴水接戰(zhàn),高麗乘岸上擊之,麥鐵杖戰(zhàn)死,始斂兵。引橋復就西岸,而更命何稠接橋,二日而成,遂乘以濟。然隋終不能平高麗,國朝遂下南唐者,實天意也,若冰何力之有?方若冰之北走也,江南皆知其獻南征之策,或請誅其母妻。李煜不敢,但羈置池州而已。其后若冰自陳母妻在江南,朝廷命煜護送,煜雖憤切,終不敢違,厚遺而遣之。然若冰所鑿石竅及石浮圖,皆不毀,王師卒用以系浮梁,則李氏君臣之暗且怠,亦可知矣。雖微若冰,有不亡者乎!張文潛作《平江南議》,謂當縛若冰送李煜,使甘心焉,不然,正其叛主之辠而誅之,以示天下,豈不偉哉!文潛此說,實天下正論也。予自金陵得疾,是日方小愈,尚未能食。夜雨。(《入蜀記》卷二)
中國古代的詩歌理論傳統(tǒng)很早就對大自然對人生境界的深化與詩思的感發(fā)之間的關系有比較深入的見識。劉勰《文心雕龍·物色》在探析屈原創(chuàng)作的成就時說:“然屈平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5]1759宋代這一觀點得到進一步發(fā)揚。北宋宋祁云:“江山之助,本出楚人之多才。”[6]365對于日常生活的體驗,陸游常常對照傳統(tǒng)的詩文,細細揣摩古人的創(chuàng)作,追憶體味古人的生命體驗:
護圣楊老說:“被當令正方,則或坐或睡,更不須覓被頭?!贝搜源笫?。又云:“平旦粥后就枕,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樂也。”予雖未之試,然覺其言之有味。后讀李端叔詩云:“粥后復就枕,夢中還在家?!眲t固有知之者矣。(《老學庵筆記》卷二)
就是飯后的睡覺,自己的人生體驗與前人詩文對照,深感一種跨越時空的互通交感:
老杜《寄薛三郎中》詩云:“上馬不用扶,每扶必怒嗔。”東坡《送喬仝》詩云:“上山如飛嗔人扶。”皆言老人也。蓋老人諱老,故爾。若少壯者,扶與不扶皆可,何嗔之有。(《老學庵筆記》卷八)
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從崇尚江西詩派到信奉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一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過程,使其詩學的認識彌加深刻。這就形成其詩歌欣賞評價及學習繼承成為一個完整的過程,而不像江西詩派那樣重視字句的學習。他對李白的繼承,說明其深得李白詩歌三昧。
其次,主張廣泛師承而不是學一門一派,更不是死守一家。而是廣泛學習,為我所用。
十七日。郡集于青山李太白祠堂,二教授同集。祠在青山之西北,距山尚十五里。墓在祠后,有小岡阜起伏,蓋亦青山之別支也。祠莫知其始,有唐劉全白所作墓碣及近歲張真甫舍人所作重修祠碑。太白烏巾,白衣錦袍。又有道帽氅裘,侑食于側者,郭功甫也。(《入蜀記》卷三)
二十六日。解舟,過長風沙、羅剎石。李太白《江上贈竇長史》詩云:“萬里南遷夜郎國,三年歸及長風沙。”梅圣俞《送方進士游廬山》云:“長風沙浪屋許大,羅剎石齒水下排。歷此二險過湓浦,始見瀑布懸蒼崖?!奔创说匾病S痔住堕L干行》云:“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鄙w自金陵至此七百里,而室家來迎其夫,甚言其遠也。地屬舒州,舊最號湍險。仁廟時,發(fā)運使周湛役三十萬夫,疏支流十里以避之,至今為行舟之利。羅剎石,在大江中,正如京口鶻峰而稍大,白石拱起,其上叢筱喬木,亦有小神祠旛竿,不知何神也。西望群山靡迤,巖嶂深秀,宛如吾廬南望鏡中諸山,為之累欷。宿懷家洑。懷,姓也,吳有尚書郎懷敘,見《顧雍傳》。(《入蜀記》卷三)
二十七日。五鼓,大風自東北來,舟人不告,乘便風解船。過雁翅夾,有稅場,居民二百許家,岸下泊船甚眾。遂經(jīng)皖口至趙屯,未朝食,已行百五十里,而風益大,乃泊夾中。皖口即王師破江南大將朱令赟水軍處。趙屯有戍兵,亦小市聚也。是日大風,至暮不止,登岸,行至夾口,觀江中驚濤駭浪,雖錢塘八月之潮不過也。有一舟掀簸浪中,欲入夾者再三,不可得,幾覆溺矣,號呼求救,久方能入。北望正見皖山。太白《江上望皖公山》詩云:“巉絕稱人意?!薄皫f絕”二字,不刊之妙也。南唐元宗南遷豫章,舟中望皖山,愛之,謂左右曰:“此青峭數(shù)峰何名?”答曰:“舒州皖山?!睍r方新失淮南,伶人李家明侍側,獻詩曰:“龍舟千里揚東風,漢武潯陽事正同?;厥淄罟缴?,日斜不到壽杯中?!痹跒楸瘧嶌[。故王文公詩云:“南狩皖山非故地,北師淮水失名王?!庇嬈涮?,當去此不遠也。夜雨。(《入蜀記》卷三)
對于杜詩,陸游同樣是細讀體味,深得杜詩神髓。
老杜《哀江頭》云:“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忘城北?!毖苑交驶蟊芩乐H,欲往城南,乃不能記孰為南北也。然荊公集句,兩篇皆作“欲往城南望城北”?;蛞詾殁墩`,或以為改定,皆非也。蓋所傳本偶不同,而意則一也。北人謂向為望,謂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皇惑避死,不能記南北之意。(《老學庵筆記》卷七)
予在成都,偶以事至犀浦,過松林甚茂,問馭卒:“此何處?”答曰:“師塔也?!鄙w謂僧所葬之塔。于是乃悟杜詩“黃師塔前江水東”之句。(《老學庵筆記》卷九)
杜甫自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陸游對杜甫的語言功力體味深刻,《老學庵筆記·續(xù)筆記》:
太史公作《張耳陳余傳》:“秦將詐稱二世,使人遣李良書曰:‘良嘗事我得顯幸,良誠能反趙為秦,赦良罪,貴良。’”四句疊用“良”字?!恶T唐傳》:“上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為吾將,吾將憂匈奴哉?’”兩句疊用三“吾”字,而語若飛動,減一字不得。杜少陵《曲江》詩云:“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間高塚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生。”三聯(lián)中疊用三“花”字,而意不重復,又何好也。
從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文學與杜甫對照,揭示杜甫運用疊字的高超技藝。
對于蘇軾,陸游更是十分仰慕,故對其作品,往往能身臨其境,耐心體味。
十九日。早,游東坡。自州門而東,岡壟高下,至東坡,則地勢平曠開豁。東起一壟頗高,有屋三間,一龜頭,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頗雄,四壁皆畫雪。堂中有蘇公像,烏帽紫裘,橫按笻杖,是為雪堂。堂東大柳,傳以為公手植。正南有橋,榜曰小橋,以“莫忘小橋流水”之句得名。其下初無渠澗,遇雨則有涓流耳。舊止片石布其上,近輒增廣為木橋,覆以一屋,頗敗人意。東一井曰暗井,取蘇公詩中“走報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齒,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與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覽觀江山,為一郡之最。亭名見蘇公及張文潛集中。坡西竹林,古氏故物,號南坡。今已殘伐無幾,地亦不在古氏矣。出城五里,至安國寺,亦蘇公所嘗寓。兵火之余,無復遺跡,惟繞寺茂林啼鳥,似猶有當時氣象也??ぜ跅紭牵咎亻偳鹦⒔K公顯所作。蘇公樂府云:“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闭^此樓也。下臨大江,煙樹微茫,遠山數(shù)點,亦佳處也。樓頗華潔。先是郡有慶瑞堂,謂一故相所生之地,后毀以新此樓。酒味殊惡,蘇公赍湯蜜汁之戲不虛發(fā)??と撕嗡古e詩亦云:“終年飲惡酒,誰敢憎督郵?!比晃臐撃藰O稱黃州酒,以為自京師之外無過者。故其詩云:“我初謫官時,帝問司酒神,曰此好飲徒,聊給酒養(yǎng)真。去國一千里,齊安酒最醇。失火而得雨,仰戴天公仁?!必M文潛謫黃時,適有佳匠乎?循小徑繚州宅之后,至竹樓,規(guī)模甚陋,不知當王元之時,亦止此邪?樓下稍東,即赤壁磯,亦茆岡爾,略無草木。故韓子蒼待制詩云:“豈有危巢與棲鶻,亦無陳跡但飛鷗?!贝舜墸瑘D經(jīng)及傳者皆以為周公瑾敗曹操之地,然江上多此名,不可考質(zhì)。李太白《赤壁歌》云:“烈火張?zhí)煺赵坪#荑び诖藬〔芄??!辈恢秆栽邳S州。蘇公尤疑之,賦云:“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樂府云:“故壘西邊,人道是,當日周郎赤壁?!鄙w一字不輕下如此。至韓子蒼云:“此地能令阿瞞走。”則真指為公瑾之赤壁矣。又,黃人實謂赤壁曰赤鼻,尤可疑也。晚,復移舟菜園步,又遠竹園三四里。蓋黃州臨大江,了無港澳可泊?;蛟婆f有澳,郡官厭過客,故塞之。(《入蜀記》卷四)
對于前人遺產(chǎn)與作家的雷同情況,陸游也能實事求是地分析,而不是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
東坡《絕句》云:“梨花澹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闌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苯B興中,予在福州,見何晉之大著,自言嘗從張文潛游,每見文潛哦此詩,以為不可及。余按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干。”東坡固非竊牧之詩者,然竟是前人已道之句,何文潛愛之深也,豈別有所謂乎?聊記之以俟識者。(《老學庵筆記》卷十)
對于散文的發(fā)展,陸游十分肯定唐宋古文運動的功績,特別對于歐陽修的開創(chuàng)之功尤為稱道:
藏殿后有南齊王簡棲碑,唐開元六年建。蘇州刺史張庭珪溫玉書。韓熙載撰碑陰,徐鍇題額……簡棲為此碑,駢儷卑弱,初無過人,世徒以載于《文選》,故貴之耳。自漢魏之間,骎骎為此體,極于齊梁,而唐尤貴之,天下一律,至韓吏部、柳柳州,大變文格,學者翕然慕從。然駢儷之作,終亦不衰。故熙載、鍇號江左辭宗,而拳拳于簡棲之碑如此。本朝楊、劉之文擅天下,傳夷狄,亦駢儷也。及歐陽公起,然后掃蕩無余。后進之士,雖有工拙,要皆近古。如此碑者,今人讀不能終篇,已坐睡矣,而況效之乎?則歐陽氏之功,可謂大矣。若魯直云:“惟有簡棲碑,文章巋然立。”蓋戲也。(《入蜀記》卷四)
三
對于文學語言的認識,陸游與江西詩派不同。主張不拘一格,千變?nèi)f化。江西詩派主張句法瘦硬,對詩中用虛字不屑一顧。陸游卻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張文潛言:“王中父詩喜用助語,自成一體?!庇璋矗n少師持國亦喜用之,如“酒成豈見甘而壞,花在須知色即空”;“居仁由義吾之素,處順安時理則然”; “不盡良哉用,空令識者傷”; “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老學庵筆記》卷三)
除杜甫等少數(shù)詩人以外,唐五代以前,絕大多數(shù)詩人是不容許也不屑于使用方言俚語的。然而從宋代開始詩人的觀念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宋人的詩論中常常為使用方言俚語叫好,而詩話筆記等著作中更多有對詩人使用方言俚語成果范例的總結。宋人認為這樣一來,可以充實詩歌的語言材料,擴展詩歌的表情達意功能。對于詩歌用俗語,陸游也認為只要用得好,藝術效果也不會差。
故都殘暑,不過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饌享先,織竹作盆盎狀,貯紙錢,承以一竹焚之。視盆倒所向,以占氣候。謂向北則冬寒,向南則冬溫,向東西則寒溫得中,謂之盂蘭盆,蓋俚俗老媼輩之言也。又每云:“盂蘭盆倒則寒來矣?!标淘I詩云:“紅白薇英落,朱黃槿艷殘。家人愁溽暑,計日望盂蘭?!鄙w亦戲述俗語耳。(《老學庵筆記》卷七)
東坡《牡丹》詩云:“一朵妖紅翠欲流。”初不曉“翠欲流”為何語。及游成都,過木行街,有大署市肆曰“郭家鮮翠紅紫鋪”。問土人,乃知蜀語鮮翠猶言鮮明也。東坡蓋用鄉(xiāng)語云。蜀人又謂糊窗曰“泥窗”,花蕊夫人《宮詞》云:“紅錦泥窗繞四廊?!狈窃问?,亦所不解。(《老學庵筆記》卷八)
在陸游看來,寫蜀地風情用蜀地方言,增強了詩歌鮮活的韻味,使詩歌具有更為通俗流暢的活力,也可以豐富詩人的語言風格。主張語言創(chuàng)新,對江西詩派的語言理論是一個糾正。
東坡先生《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有云:“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泵肥ビ釣樾≡嚬?,得之以示歐陽公。公曰:“此出何書?”圣俞曰:“何須出處!”公以為皆偶忘之,然亦大稱嘆。初欲以為魁,終以此不果。及揭榜,見東坡姓名,始謂圣俞曰:“此郎必有所據(jù),更恨吾輩不能記耳?!奔爸]謝,首問之,東坡亦對曰:“何須出處?!蹦伺c圣俞語合。公賞其豪邁,太息不已。 (《老學庵筆記》卷八)
白樂天云:“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晏元憲云:“綠樹新蟬第一聲?!蓖跚G公云:“去年今日青松路,憶似聞蟬第一聲?!比枚ぃ旁娭疅o窮也。(《老學庵筆記》卷十)
陸游對于戲謔有自己獨特的認識:
李莊簡公泰發(fā)奉祠還里,居于新河。先君筑小亭曰千巖亭,盡見南山。公來必終日,嘗賦詩曰:“家山好處尋難遍,日日當門只臥龍。欲盡南山巖壑勝,須來亭上少從容?!泵垦约皶r事,往往憤切興嘆,謂秦相曰“咸陽”。一日來坐亭上,舉酒屬先君曰:“某行且遠諦矣,咸陽尤忌者,某與趙元鎮(zhèn)耳,趙既過嶠,其何可免?然聞趙之聞命也,涕泣別子弟。某則不然,青鞋布襪即日行矣!”后十余日,果有藤州之命。先君送至諸暨,歸而言曰:“泰發(fā)談笑慷慨,一如平日。問其得罪之由,曰:‘不足問,但咸陽終誤國家耳!’”(《老學庵筆記》卷一)
可見戲謔的前提是人格的豁達樂觀,心靈的自由。
魯直在戎州作樂府曰:“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庇柙谑褚娖涓?,今俗本改笛為曲以協(xié)韻,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韻,及居蜀久,習其語音,乃知瀘、戎間謂“笛”為“獨”。故魯直得借用,亦因以戲之耳。(《老學庵筆記》卷二)
葉相夢錫嘗守常州,民有比屋居者,忽作高屋,屋山覆蓋鄰家。鄰家訟之,謂他日且占地。葉判曰:“東家屋被西家蓋,仔細思量無利害。他時折屋別陳詞,如今且以壁為界?!?《老學庵筆記》卷二)
張子韶對策,有“桂子飄香”之語。趙明誠妻李氏嘲之曰:”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老學庵筆記》卷二)
遼相李儼作《黃菊賦》,獻其主耶律弘基。弘基作詩題其后以賜之,云:“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余香,冷落西風吹不去。”(《老學庵筆記》卷四)
戲謔類的文學作品在中國文學史的長河中時有出現(xiàn),但是作為有意識的時代審美追求是宋代文學的新特征。不難看出陸游的風格取向是豐富的,對于戲謔類的作品,由于其構思出人意料,語言的獨特魅力,給人以新穎神奇的藝術感受,具有宋代詩歌的獨特審美價值。
[1] 論語[G]//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
[2] 孟子[G]//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
[3] 陸游.陳長翁文集序[G]//全宋文(222冊).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下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5] 文心雕龍義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 宋祁.江上宴集序[G]//全宋文(24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劉力]
On the Literary Thoughts of Notes by Lu You
Zhang Ruiju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aiyuan College, Shanxi Taiyuna 030000, China)
The literary thoughts of notes by Lu You are more than the simply repetition of literary thoughts in poems, but contain fresh contents, uphold spirits of entering society positively and emphasize personality and integrity of poets. His poetic theory is based on appreciation and analysis, and awakening of rationality raises from perceptual abundance, which possesses distinctive practical characteristics. He presents to reveal true feelings, which obviously distinguishes himself from the Jiangxi School of Poetry. He always puts it succinctly that some description in poetry goes against the realistic life. He emphasizes the study on authors’ creation origin, as he points out the traces of learning and inhabitation, even those of the great writers. He objects to imitation and advocates the later authors’ surpassing the early starters and bringing forth the new through the old. He puts forwards to learning from the ancestors in an immersive and patient way. He presents those literary languages should be ever-changing without fixed patterns.
notes by Lu You; literary thoughts; distinctive features
2016-11-25
張瑞君(1962-),男,太原學院中文系,教授,文學博士。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代筆記中的文學思想”(10BZW046)。
I
A
1673—0429(2017)01—00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