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震軍
摘要:《初盛唐詩紀》是明人匯編的一部唐詩總集,其不僅有著重要的文獻傳承意義,且有獨特的唐詩學理論價值?!冻跏⑻圃娂o》通過對樂府詩的處理及五言古律的區(qū)分,呈現(xiàn)出唐人“樂章”不屬詩歌、界別五言古律遵循“嚴古寬律”標準的純雅唐詩體觀念。其此種認識,對明代以后唐詩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初盛唐詩紀》;明代;唐詩體;觀念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7)02-0030-006
《初盛唐詩紀》一百七十卷,明代黃德水、吳琯編集。它成書于萬歷間,包括初唐六十卷、盛唐一百一十卷,匯集詩人五百七十多家、詩歌八千三百六十余首?!冻跏⑻圃娂o》規(guī)模宏大,體例完備,對清修《全唐詩》的成書有著發(fā)凡起例的意義。但由于傳本稀少,其一向不為廣大學者所關注。傳統(tǒng)文獻中,只有一些零星的征引和書目著錄,如《明史·藝文志》、《中國善本書目提要》等著錄有《初盛唐詩紀》,《淵鑒類函》、《四庫全書考證》等征引有《初盛唐詩紀》的一些內(nèi)容。除此以外,很難看到較大規(guī)模的利用和研究。《初盛唐詩紀》輯錄“多本人原集或金石遺文”,“校訂先主宋板諸書,以逮諸善本”[1],同時考世里,敘本事,采評論,訂疑誤,詩以人系,人以世次,經(jīng)緯分明。其不僅有著重要的文獻傳承意義,且有獨特的唐詩學理論價值。本文即擬從《初盛唐詩紀》對唐詩體的認識這一角度對其進行考察。
《初盛唐詩紀》類屬斷代詩歌全集。其卷前《凡例》稱:“是編原舉唐詩之全,以成一代之業(yè),緣中晚篇什繁多,一時不能竣事,故先刻初盛以急副海內(nèi)之望。而中晚方在編摩,續(xù)刻有待?!睂Υ偧械娜?,不像選本那樣,我們可以透過其對具體作品的取舍、編排,來進一步梳理編者的文學觀念、審美價值取向。全集由于體大卷繁,而且一般認為,其價值主要是總集一代文學之文獻而已,所以其所蘊涵的文學思想往往被學者所忽視。實乃不然,“全集”中也有編者文學觀念的表達。那么,作為一部斷代詩歌全集,《初盛唐詩紀》詩體觀念是什么?它又是怎樣表達的呢?
一、對唐人樂府詩的認識
關于《初盛唐詩紀》體現(xiàn)的唐詩體觀念,首先突出表現(xiàn)在對唐人樂府詩的類別歸屬上。《初盛唐詩紀》卷首《凡例》云:“《歷代詩紀》諸人樂府每分一類,而是編惟以古詩統(tǒng)之?!边@里的“古詩”之謂,是相對明代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的。從《凡例》交代看,《初盛唐詩紀》沒有像馮惟訥《古詩紀》那樣,將樂府詩與古詩相區(qū)別,并且使之獨立于古詩之外,另作為一種詩體看待。這種詩體觀念的形成是有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自漢武帝郊廟定祀,“樂府”之名建立,其原本只是一個音樂機構(gòu),專為收集的民歌譜曲配樂的,后來隨著文學的自覺,人們把采入“樂府”的民歌以及文人模仿之作統(tǒng)稱為樂府,從此,“樂府”之名也就由音樂機構(gòu)變成了文學的一種體裁。但是人們對于樂府和詩歌二體之間關系的認識,又有著明顯的時代特色。梁蕭統(tǒng)《文選》是漢魏六朝文學之總集,其編纂的主要目的之一便是明辨文體。[2]《文選》將文體分為三十八大類,每大類下又具體細分為若干小類。在《文選》文體分類結(jié)構(gòu)中,“樂府”處于什么樣位置呢?它是詩歌大類下面再分的二十四小類之一,與雜詩、雜擬等類相并列。換言之,在蕭統(tǒng)看來,樂府隸屬于詩歌,是詩歌之一體。當然,《文選》是就梁代以前的文學作品樣式來分析的。隨著歷史的演進,時代的發(fā)展,各類文學體裁自身也在發(fā)展變化。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眾體皆備,賦詩名篇的同時,自然也少不了作樂府。但較之先唐,唐人樂府已有新的特點,即多以樂府舊題寫作新聲,或干脆重擬新題,其與音樂的關系也不如漢魏樂府密切,且漸漸疏遠。正是基于此種事實,唐人在對自身作品分類時,出現(xiàn)了將樂府與古詩、律詩相區(qū)分的現(xiàn)象。如白居易在自編《白氏長慶集》中分詩為古調(diào)、新樂府、歌行、曲引及律詩等類。[3]這也就說明了唐人所作樂府,已不能再單一地視同作唐前樂府詩。至宋《文苑英華》、《唐文粹》等集問世,都將樂府看作詩體之小類。尤其是郭茂倩《樂府詩集》不考慮唐人創(chuàng)作實際,強行統(tǒng)紀唐代及其以前人所作樂府,從音樂的角度,將其別分為郊廟歌辭、燕射歌辭、相和歌辭、鼓吹歌辭等類。
到了明代,隨著人們對詩歌認識的深入以及體類劃分標準的變化,人們對前人樂府立類情況開始重新審視。馮惟訥在編纂《古詩紀》時,就已注意到唐前“樂府”的內(nèi)部差別,對其采取了分類處置。其云:“樂府所載,晉宋以后郊廟、燕射樂歌,舊輯者咸析入各家集內(nèi),然此乃一代之典,一人所得專也。且其作之有宮徵,其肄之不條貫,似不易分置。今悉依郭茂倩舊次,總列于各代之末,而以作者名氏系之題下。”“鼓吹曲辭、舞曲歌辭,凡奏之公朝,列在樂官者,亦如前例,編錄于郊廟、燕射之后。其自相擬作、不入樂府者,仍存本集?!?[4]馮氏所云“郊廟、燕射”一類樂府中,有以“樂章”名篇者。對此,《初盛唐詩紀》持有何種觀點,我們稍候論述。這里,我們主要來看馮氏所稱的“自相擬作、不入樂府者”。因為唐人所作樂府,絕大部分屬于此類。針對唐人樂府,早在馮惟訥之前,高棅就有過論析。他說:“唐人述作者多,達樂者少,不過因古人題目,而命意實不同,亦有新立題目者,雖皆名為樂府,其聲律未必盡被之弦歌也?!?[5]高氏重點從與音樂的疏密程度上考察了唐人樂府。稍后,明人胡應麟又從歷代樂府的語言形式,指出了它與詩歌各體之間的關系。胡氏說:“世以樂府為詩之一體,余歷考漢、魏、六朝、唐人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雜言、近體、排律、絕句,樂府皆備有之?!?[6]12《初盛唐詩紀》編者正是持有以上對樂府源流變化的認識,最后在編纂實踐中才作出“(樂府)不另分類者,蓋從高氏不從郭氏之意也”的說明,即將樂府分列于各類古、律詩體中。由此可知,《初盛唐詩紀》對詩體的認識不是僵硬不化的,而是歷史變化的。
我們再拾起前面暫時丟下的話題,即:《初盛唐詩紀》對唐代“樂章”的認識?!皹氛隆钡妹?,遠早于“樂府”?!抖Y記·曲禮下·第二》:“居喪,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喪復常,讀樂章?!?[7]“樂章”之稱,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稍有變化,但其從問世起,即與詩、樂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稌x書·志第十二·樂志上》:“漢自東京大亂,絕無金石之樂,樂章亡缺,不可復知?!?[8]唐人藝術(shù),眾體兼?zhèn)?。其所作“樂章”不在少?shù),如張說、褚亮、虞世南、魏徵、武則天等均有制作,特別是武則天,“樂章”多產(chǎn),一人制《享昊天樂》十二章、《明堂樂》十一章、《拜洛樂》十四章等。這些“樂章”都集中保存在《舊唐書·音樂志》及《樂府詩集》中。唐人“樂章”從語言形式上看,有三言的,如張說作《封泰山樂章》:“億上帝,臨下庭。騎日月,陪列星。嘉視信,大糦馨。澹神心,醉皇靈。”有四言的,如褚亮等作《祈谷樂章》:“朱鳥開辰,蒼龍啟暎。大帝昭饗,群生展敬。禮備懷柔,功宣舞詠。旬液應序,年祥葉慶。”有五言的,如《享先蠶樂章》:“芳春開令序,韶苑暢和風。惟靈申廣佑,利物表神功。綺會周天宇,黼黻澡寰中。庶幾承慶節(jié),歆奠下帷宮?!钡鹊?。[9]卷五其中,四言居多。
關于《初盛唐詩紀》對唐人“樂章”有何認識,它沒有像處置樂府那樣,給出明確具體的交代。但我們知道,總集到底不同詩歌理論著作,它對于某一問題的回答,更多時候是無聲的,是通過具體實踐來落實的。檢索《初唐詩紀》和《盛唐詩紀》,卷內(nèi)幾乎未錄題作“樂章”一類。這究竟是因其搜輯未廣而漏收,還是在某種觀點支配下有意為之呢?答案自然屬于后者。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其一,存錄有大量唐人樂章的《舊唐書》、《樂府詩集》不是偏僻之書;其二,編者曾多次提到且利用過《舊唐書》和《樂府詩集》。如,卷五十九辛弘智《自君之出矣》題下注:“《樂府詩集》作李康成,非?!蓖硗跤枴丢毑灰姟奉}下注“見《樂府詩集》”。而《舊唐書》和《樂府詩集》記錄唐人樂章并不分散,是比較集中的。在這種情況下,《初盛唐詩紀》不收“樂章”一類,不能不說是故意舍棄。其三,《舊唐書》、《樂府詩集》之外,在《初盛唐詩紀》所取資的其他主要文獻中,如《唐詩類苑》、《張燕公集》、《曲江集》等,也存有不少“樂章”(1),但《初盛唐詩紀》仍棄之不錄?!冻跏⑻圃娂o》為何不收錄唐人“樂章”呢?其編者在《校刻<古詩紀>凡例》中似欲回答,其云:“漢魏郊廟樂不多,而無燕射樂,今不改易也?!?[1]這話是在馮惟訥《古詩紀》整體收入《樂府詩集》的背景下說出的,即不再更改馮氏所編。由此可以看出,《初盛唐詩紀》編者吳琯等人對《古詩紀》輯入郊廟、燕射樂章,是持保留意見的。那么,唐人郊廟、燕射樂章與唐人其他樂府詩,存在哪些不同呢?為下文論述之便,我們暫且稱唐人郊廟、燕射樂章為“樂章”,稱唐人郊廟、燕射樂章之外的樂府詩為“詩章”。
“樂章”與“詩章”雖同為配樂的辭章,但二者存在著較多細微的差別。首先,創(chuàng)作的緣起不同?!短茣鴺分尽酚洠骸疤破砉葮氛隆?,貞觀中,為正月上辛祈谷于南郊所作?!疤萍婪角饦氛隆?,貞觀中,夏至祭皇地祇于方丘而制?!疤拼笙戆萋鍢氛隆保瑸閯t天皇后永昌元年大享拜洛樂禮而作。[11]卷六通閱《樂府詩集》,其中還有“唐郊天樂章”、“唐祀昊天樂章”、“唐封泰山祀天樂章”、“唐雩祀樂章”、“唐朝日樂章”、“唐祭太社樂章”、“唐享先農(nóng)樂章”、“唐釋奠文宣王樂章”、“唐享章懷太子廟樂章”等等。從《唐書樂志》及《樂府詩集》所記載內(nèi)容看,唐樂章的創(chuàng)作緣起單一,專供祭祀享拜之用。而“詩章”創(chuàng)作緣起多樣。如唐章懷太子《黃臺瓜辭》為感悟武則天而作。《舊唐書》記:武后殺太子弘,立賢為太子。賢日懷憂傷,知不能保全,無由敢言,乃作是辭,命樂工歌之,冀后聞而感悟。[10]再像《新河歌》(“新河得通舟”)為贊滄州父母官薛大鼎而歌。(2)李白作《蜀道難》以罪嚴武。(3)等等。其次,創(chuàng)作主體身份有別?!霸娬隆弊髡呱矸菟茻o限制。就一般文士來說,不分出身貴賤、品秩高低,只要自己愿意均可以創(chuàng)作“詩章”。如李白、王昌齡、杜甫、孟郊、李賀……都有“詩章”作品問世。除文士之外,僧人如齊己、貫休,道士如吳筠,女性如吉中孚妻等等,甚至是不知名的黎民、兒童等(4),都可以參與“詩章”創(chuàng)作。而“樂章”不同,唐代編撰樂章者必為帝王、重臣,一般公卿名士似無緣染指。除上文提到的褚亮、虞世南、魏徵、張說、武則天外,像參與“樂章”創(chuàng)作的韓思復、盧從愿、劉晃、韓休、崔玄童、蘇頲、何鸞、賀知章、徐彥伯、薛稷、徐堅等等,無不是權(quán)重名赫一時的扈從?!皹氛隆弊髡呱矸菹拗疲怯善浔旧硎褂脠龊系奶厥庑詻Q定的。再者,“樂章”有特別的使用場合。由于“樂章”創(chuàng)作緣起的專供性,所以其在使用的時間、地點上有特殊的要求?!短茣分尽吩疲骸伴_元十三年,玄宗封泰山祀天樂,降神用豫和六變,迎送皇帝用太和,登歌奠玉帛用肅和,迎俎用雍和,酌獻、飲福并用壽和,送文舞出、迎武舞入用舒和,終獻、亞獻用凱安,送神用豫和。” [9]卷七這里的“豫和”“太和”“肅和”“雍和”“壽和”“舒和”等都是不同的曲子,它們在節(jié)奏、旋律等方面都有講究。而《樂志》記載的是張說制作的與之相配的十四首樂章的歌辭,這些樂章歌辭與使用的樂曲是配套的,在形制上是有規(guī)定的,而且次序不可調(diào)換。因此,這些“樂章”不單單是歌辭,同時有承載樂曲的作用。它們都是為特定的活動制作的,且都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使用的。第四,“樂章”“詩章”的審美指向不同?!皹氛隆蓖怀黾漓腠灩?,“詩章”抒發(fā)世人性情?!皹氛隆焙妥诮碳漓牖顒用芮邢嗦?lián),脫離開具體的郊廟燕射活動,其完整意義就不復存在。也就是說,其審美意義是附著在整個宗教祭祀活動中的。因此,其意象統(tǒng)一,內(nèi)容程式化。如“唐祀圜丘樂章”《壽和》:“八音斯奏,三獻畢陳。寶祚惟永,暉光日新?!薄疤脐惶鞓贰薄兜谑罚骸懊C肅祀典,邕邕禮秩。三獻已周,九成斯畢。爰撤其俎,載遷其實?;蛏蚪?,唯誠唯質(zhì)。”其中,音樂、祭器、禮秩、祈禱等,是構(gòu)成“樂章”的主要物象,除給人以祀典的莊嚴影像外,別無其他?;谶@一點,唐“樂章”明顯不如“詩章”意象、情感豐富多彩??傊?,“樂章”與“詩章”源頭雖同,但發(fā)展各異。從我國文藝的起源看,詩樂舞不分,皆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隨著文藝的進一步發(fā)展,唐代“樂章”主要承繼了音樂性,強調(diào)它的宗教祭祀功能。而“詩章”更突顯了它的文學性。從以上考察,唐人的郊祀、燕射樂章,與其他樂府詩確實存在一定的差別?!皹氛隆敝獾钠渌麡犯娕c一般詩歌作品,除了在音樂關系方面,二者幾乎沒有什么不同。《初盛唐詩紀》蓋出于這些認識,而將“樂章”一類排除在唐詩體輯收范圍以外。
除此以外,《初盛唐詩紀》對于嘲戲之作也放棄而不錄。如,《唐詩紀事》卷四所載長孫無忌與歐陽詢互嘲之韻語、卷十三張元一嘲武懿宗之韻語等,《初盛唐詩紀》不見輯收。《唐詩紀事》是《初盛唐詩紀》使用最為頻繁的主要典籍之一,以上所舉諸作不錄,似不屬其漏檢,當是有意為之。這樣的處理結(jié)果,也進一步表明了《初盛唐詩紀》謹嚴精雅的唐詩體觀念,不像其后的《唐音統(tǒng)簽》,凡押韻、協(xié)律之文,如諺、語、謎、辭、偈等,一概闌入囊中。同時,它從一個側(cè)面反映著明代中后期人們對編集唐詩的反思——貴博而精。正若胡應麟所稱:“洪景盧《萬首唐絕》,文士滑稽假托,并載集中,此博之弊也?!?[6]164《初盛唐詩紀》盡力追求博而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