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戴項圈并非起源中國

朱笛

“銀鸞睒光踏半臂”是唐代才子李賀《唐兒歌》中描寫孩童服飾的詩句，“銀鸞”就是佩戴在童子脖頸的鏨刻鸞鳥紋飾的銀項圈。《中國服飾名物考》一書中收錄有一件傳世唐代銀項圈，狀如弦月，其上裝飾唐代盛行的纏枝對鳥紋，恰可與《唐兒歌》中所謂“銀鸞”項圈相合。給孩童戴項圈的風俗不但歷史上盛行，時至今日依然不衰。然而，人們也許不會想到，向來被視為傳統(tǒng)佩飾的項圈，實則并非國貨。

| 古老文明覓蹤影 |

項圈在世界各大古老文明遺跡中均可覓其蹤影。自地中海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至歐亞草原青銅時代的騎馬民族遺存都有項圈存世。古希臘歷史學家阿里安曾經(jīng)在《亞歷山大遠征記》中寫道：“波斯國王居魯士藏于帕薩伽代陵墓的尸身上裝飾有大量的黃金制品，包括頸飾、臂飾以及鑲嵌寶石的黃金綴飾?！毕Ａ_多德也曾說過，波斯王薛西斯的一萬精兵，均披掛大量的黃金飾物，以昭示其英武過人。類似的傳統(tǒng)在歐亞大陸青銅時代的草原騎馬民族也存在，無論男女均披金戴銀。2000年俄羅斯吐瓦共和國北境南西伯利亞薩彥—阿爾泰地區(qū)發(fā)掘了一座貴族夫婦合葬墓葬（阿爾贊2號墳冢），該墓的絕對年代在公元前7世紀，主槨室中出土了數(shù)量豐富的金器，其中就包括男女墓主人隨身佩戴的金項圈。男性墓主所戴金項圈上部呈圓柱狀，表面浮雕山羊、野豬、虎等搏斗的復(fù)雜場景，前部為彎曲的四方體；女性墓主人的項圈則呈月牙形，兩端由金鏈相連。

類似的彎月狀項圈，在烏克蘭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也曾出現(xiàn)過。此件希臘工藝的金項圈時代約為公元前4世紀，造型精美絕倫，整體呈寬扁的月牙形，分成三條花紋帶，裝飾有透雕紋飾，兩端末裝飾獅頭，獅口附環(huán)，獅頸飾花紋帶，連一段金絲編制的短鏈子，用合頁將兩末端接到項圈本體上。透雕紋飾包括表現(xiàn)斯基泰人的生活場景，如制羊皮、擠羊奶等，以及源自西亞的有翼神獸—飛翔的格里芬，兩兩相對嘶啞駿馬，體現(xiàn)出斯基泰人的審美取向—不同于希臘人對于駿馬的珍愛，斯基泰人卻將其置之于格里芬的爪牙之下。

騎馬民族普遍存在佩戴大量裝飾品的風俗。大英博物館所藏青銅時代的凱爾特人的遺存，寬大的項圈也是較為常見金屬飾品。古羅馬歷史學家狄奧多羅斯曾記錄歐洲的凱爾特人喜歡聚斂大量的黃金，并將其打制成各種裝飾品。不但女人佩戴，男人也不例外，他們在手臂和手腕處套上臂環(huán)，脖子上也戴著碩大的金項圈。歐亞草原的騎馬民族披掛貴重飾物的傳統(tǒng)與其游牧遷徙居無定所的生活習俗密切相關(guān)，因為將貴金屬制成精美的裝身具，等于將財富隨身攜帶。而對于熱衷征戰(zhàn)攻伐的武士而言，厚重的黃金項圈不但是財富和榮耀的象征，也是不可或缺的護身裝備。

| 異域風尚遍中原 |

在我國境內(nèi)考古發(fā)掘北方匈奴和西南羌人的遺存時均發(fā)現(xiàn)有項圈實物，說明匈奴人和羌人也存在佩戴包括項圈在內(nèi)的裝飾品的傳統(tǒng)，這應(yīng)該與騎馬民族的影響有關(guān)。但是中原地區(qū)佩戴項圈的傳統(tǒng)，就目前所見資料顯示則最遲始于唐代，作為頸部裝飾品，佩戴者以未成年的嬰孩居多；成年男子則未見有佩戴者，這一點與西方明顯不同。

《文物》1966年第1期曾刊登《陜西省耀縣柳林背陰村出土一批唐代銀器》一文，簡介1958年陜西耀縣柳林唐代窖藏出土一批時代約唐宣宗大中年間（公元9世紀中期）的銀器。這批唐代銀器包括一件銀項圈，呈薄身月牙形狀，兩端云頭，長14.5厘米、寬3厘米，與開篇所示傳世唐代銀項圈形制類似，惟此通體光素，無任何紋飾。而西安博物院收藏的一件陜西西安韓森寨唐墓出土的襁褓嬰兒俑，其頸間也佩戴一件扁片狀項圈。說明中原地區(qū)至晚在唐代已經(jīng)有佩戴項圈的風俗。

中原漢人佩戴項圈很可能與佛教的傳播有關(guān)，隨著佛教的東漸，帶有犍陀羅風格的佛教造像，也逐漸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受希臘影響的犍陀羅造像，在服飾方面也繼承了地中海風格，美國弗吉尼亞美術(shù)館藏一件公元前2至3世紀的貴霜時代彌勒造像，整體帶有強烈的希臘羅馬藝術(shù)風。彌勒上身袒露、下身著裙，肩披天衣、足躡攀帶鞋、右手抬舉、左手持瓶，其脖頸間的項飾有兩種，一種為較長的項鏈，另一種則為寬扁狀項圈。自西晉、十六國時期開始，我國佛教造像活動興起，類似的造像多有存世，日本藤井有鄰館藏一件陜西三元原出土的十六國時代的鎏金菩薩立像，其頸部飾物繁復(fù)，包括一條下垂的長項鏈和一件寬扁狀項圈。通過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的相似之處。

造像活動產(chǎn)生了大量佛教偶像，這些外來的神祇在接受人們膜拜的同時，其異域裝扮也令人大開眼界，項圈很可能由此被人們認知，而時至唐代，已然變成俗世的裝飾品。唐代的項圈大多呈寬扁的月牙狀，在形制上與斯基泰項圈、犍陀羅菩薩佩戴的項圈類似，其直接來源應(yīng)該正是犍陀羅菩薩造像。因其別具一格的優(yōu)美形制，又屬菩薩莊嚴，給孩童佩戴則自然而然帶有菩薩護身的意味，后世民俗認為項圈能保佑孩童健康成長、遠離疾病災(zāi)禍，大概也由此衍生。

除作為孩童辟邪的護身符外，年輕女子也將項圈作為頸間的裝飾品。雖然在《簪花仕女圖》中出現(xiàn)一位頸戴項圈的宮妃，但相關(guān)研究者或認為該畫繪制時代晚后于唐，且畫面中或混入后人補筆，鑒于此，便不能確定畫面反映內(nèi)容是唐代的真實情況。然而，從服飾史的角度分析，自唐而始，女子開始逐漸重視頸部裝飾。西安韋頊墓石槨線刻圖，其中就有一位頸配珠串的侍女。此外，1985年陜西咸陽長武縣郭村唐墓出土的一件彩繪雙環(huán)髻女俑，在頎長的脖頸間也有一件珠串飾物。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有“鈿瓔累累珮珊珊”之言，用以描繪盛飾華服的大唐仕女，或可與之相互印證。也正是因為唐代女子開始佩戴頸飾，才使項圈逐漸成為大眾化的裝飾品。

宋元時期，項圈形制上大體繼承唐代寬扁狀的特點，佩戴項圈者仍以孩童、仕女居多。與而同時，另有一類項圈，整體趨向纖細，在此基礎(chǔ)上又增加一枚長命鎖，將這件外來的裝飾品與固有的民俗集合起來，成為帶有辟邪護身意味的吉祥物，傳世的宋元嬰戲類繪畫中常見童子項戴長命鎖項圈的形象。明清時期則以此類長命鎖項圈最為常見，唐伯虎繪《洞簫侍女圖》中美人頸配金鎖項圈，金鎖綴于胸前，與滿頭珠翠相互呼應(yīng)，裝飾效果顯著。此外，清代愛竹軒年畫中的童子也佩戴類似樣式的長命鎖項圈，對兒童而言這是保佑其長命百歲的護身符。項圈和長命鎖的固定組合，具有長命富貴的美好意義，這種民俗深入人心、綿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