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茆山歌“情歌”與《詩經(jīng)》對比研究

王文意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白茆山歌“情歌”與《詩經(jīng)》對比研究

王文意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情歌類白茆山歌是2002年版《中國·白茆山歌集》中除《時政歌》之外最多的山歌，也是如今當?shù)厝苏J為的占據(jù)最主要地位的一類山歌。文章將山歌集中的情歌分為五類，并對其中兩類——求之不得式和兩情相悅式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列舉和分析。通過這兩類情歌與《詩經(jīng)》中情歌的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前后兩者存在著明顯的傳承關系，這對“白茆山歌·情歌”的保護和對《詩經(jīng)》中情歌的研究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白茆山歌；情歌；《詩經(jīng)》；求之不得；兩情相悅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愫，《詩經(jīng)》開卷的第一篇就是歌詠愛情的《關雎》。在先秦以至后代的各類詩歌集中，收錄情歌的數(shù)量一直相當可觀。就現(xiàn)存白茆山歌而言，按照當?shù)厝说恼f法，絕大多數(shù)都是情歌。在2002年版的《中國·白茆山歌集》中，《情歌》收錄了120首，遠遠多于《勞動歌》《儀式歌》《傳說故事歌》等的數(shù)量，僅次于《時政歌》。既然在數(shù)量上有充分的優(yōu)勢，對情歌的古今對比研究也應當比其他題材歌謠的研究更加深入，更加透徹。在此，筆者將古今情歌大致分為五類：求之不得式、兩情相悅式、私定終身式、思婦式、棄婦式。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將重點對求之不得式和兩情相悅式兩類進行研究。

一、求之不得式

愛情始于一方對另一方的追求，多數(shù)表現(xiàn)為男子對女子的追求。追求的過程是艱辛而痛苦的，尤其是長期追求而“求之不得”的感覺，更是讓人備受煎熬。反映這一題材的歌謠自古就有，最著名的就是《詩經(jīng)·關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盵1]133“求之不得”這一成語正出于此。白茆山歌中，也有大量反映這一題材的作品。《十八歲姐妮上高橋》里有“后生家看見一思癆”[2]79之句，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1]133異曲同工，都描寫了男人追求女人過程中相思成疾的情景。

以“求之不得”為主題的歌謠，常常與水有關。河流是天然的屏障，常常會給人一種可望不可及的感覺。男子在追求女子的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這種感覺。當兩種感覺契合的時候，水就成了一切阻隔的象征。無論是作本體還是作喻體，水都是求之不得式愛情詩中不可或缺的意象。尤其在江南水鄉(xiāng)白茆，水本來就是生活中常見之物，當?shù)厝烁窍矚g以水入情詩?！吨袊ぐ总馍礁杓防锸珍浟艘皇住陡艉涌匆姾媒隳荨罚骸案艉涌匆姾媒隳?，眉毛彎彎像吾妻，陌陌生生搭嫩勿好話，冷水里調漿米麥生?！盵2]90歌謠中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是初次相見，彼此并不認識，男子便對女子一見鐘情。但是這位男主人公十分害羞，不好意思上前搭話，隔著一條河水，望著伊人卻不能觸及。這就是《詩經(jīng)·蒹葭》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1]157的感覺。無論是“溯洄從之”還是“溯游從之”，男子都追不上女子，“道阻且長”不可怕，可怕的是“宛在水中央”。在白茆山歌集中，還有《隔河看見好后生》《隔河看見好姣娘》《隔涇看見好娘娘》等作品，從主題到內容都大同小異，多數(shù)為男追女，也有部分女追男，以四句式居多。每首歌謠的開頭都有固定的格式，為“隔河看見好××”，“××”處分別填上姐妮、后生、姣娘等，唯有《隔涇看見好娘娘》是“隔涇”，不是“隔河”。

《詩經(jīng)》中的《漢廣》與《河廣》篇名相近，但內容相差很大?！稘h廣》里有“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1]134這樣的句子，主題比較鮮明，屬于男子思戀女子之作，部分段落與《關雎》幾乎異篇同調?！皾h”“江”是指漢水和長江，男主人公隔著漢水、長江，苦苦追求女主人公而不得，這與白茆山歌以水入情歌的主題正好吻合。與《漢廣》相比，《河廣》的情感表達顯得有些模糊，“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1]145，既可理解為思鄉(xiāng)之作，亦可理解為懷人之作。按照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里的解釋，將其稱為懷人之情詩也未為不可：“跂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能容刀①、可以葦杭。此如《鄭風·搴裳》中‘子惠思我’，則溱、洧可‘搴裳’而‘涉’，西洋詩中情人赴幽期，則海峽可泳而度，不惜躍入(leap′d lively in)層波怒浪?！盵3]164如果《河廣》被定性為情詩的話，那么《漢廣》與其正好可以一南一北相互照應，一個屬于長江流域，一個屬于黃河流域。由此推廣開來，可以說，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也無論是長江流域的先民還是黃河流域的先民，在先秦時代就已經(jīng)有“隔水詠情”的傳統(tǒng)。無論是茫茫的河水、江水、漢水、溱水、洧水，還是《關雎》《蒹葭》中不知名的小河，都和白茆塘水一樣，構成了自先秦至今至少已有三千年的共同情愫。那是一種從古老年代走來發(fā)自人類本性的情愫——對愛情的追求、對美麗異性的向往、對繁衍生息的渴望。水作為一個永恒不絕的意象，無論是真實存在還是僅僅“打個比方”，都不可否認地成為了隔絕有情人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這樣的屏障是苦戀的象征，也是無奈的象征。

二、兩情相悅式

與“求之不得”的苦戀相比，“兩情相悅”往往是幸福的。這種類型的歌謠在白茆山歌集和《詩經(jīng)》中都比較常見，有一定的比對研究價值。

男子與女子兩廂生發(fā)感情之后，便開始出現(xiàn)彼此贊美的言辭，要么是男方夸女方長得漂亮，要么是女方夸男方長得英俊。有些歌謠側重于“夸贊”，然后才是兩情相悅；有些歌謠側重于“兩情相悅”，突出表現(xiàn)男女雙方的如膠似漆，贊美之詞只是糅合其中，不作特別突出。除了彼此欣賞之外，男女戀人之間還常常會打情罵俏。這種打情罵俏式的情歌，有時會比相互唱頌歌式的情歌更能反映出男女主人公之間真摯的感情。把兩情相悅式情歌大致分為彼此欣賞和打情罵俏兩類，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題材上的橫向對比還是古今時空上的縱向對比，這一系列情歌都能表現(xiàn)出一致性、連貫性和傳承性。

(一)彼此欣賞

白茆山歌《橋邊阿姐水磨刀》唱道：“搖到橋就唱橋，橋邊上阿姐水磨刀。郎看阿姐磨刀嫩勿要磨碎手，姐看郎來嫩勿要船碰橋?！盵2]76這首歌謠的后兩句“郎看阿姐”和“姐看郎來”形象地表現(xiàn)了“阿姐”和“郎”之間的深情?！袄伞毙υ挕鞍⒔恪蹦サ稌r一直盯著自己看，叫她當心別磨傷了手；“阿姐”也同樣笑話“郎”搖櫓時一直盯著自己看，叫他當心別讓船撞到橋上。表面上看是嘲笑彼此，實際上正描摹了男女戀人之間彼此愛慕、彼此欣賞的心理狀態(tài)。另一則白茆山歌《姐勒看郎針戳手》里也有類似的句子：“姐勒看郎針戳手，郎勒看姐船要橫?！盵2]76就這兩句而言，僅是把“刀”換成了“針”，可以算出自同一個模板。

在《詩經(jīng)》中，也有大量以欣賞異性為題材的作品。但與現(xiàn)存白茆山歌不同的是，當時的“欣賞”主要是男性對女性的欣賞，而不是彼此交互式的欣賞。“女追男”的作品在《詩經(jīng)》中并非沒有，但女子對男子的欣賞，主要是出于對男子德才、衣飾的欣賞，赤裸裸描寫男色的作品很難見到。但男性欣賞女性時，大多就是直接描寫女人的美貌、身材等。這種把女性作為審美對象的作品，不僅是出于對“情”的描寫，也是出于對“色”的贊美。這類題材的作品對后世梁陳宮體詩、唐末五代花間詞的繁榮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缎l(wèi)風·碩人》是《詩經(jīng)》中描寫女子美貌描寫得最成功的一首作品，其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144之句，已經(jīng)成了對女子容貌的最高贊美。后世《紅樓夢》中對林黛玉的外貌描寫與此有一定的傳承關系：“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盵4]到了白茆山歌中，就成了《姐妮生得十喲喲》里的“姐妮生得頭喲喲，金絲頭發(fā)菜油澆，哎嗨喲，金絲頭發(fā)菜油澆”[2]86。從“頭喲喲”一直唱到“十喲喲”，不厭其煩?！妒艳稚住芬彩峭瑯拥娘L格，從“小姐妮打扮頭拗勺”[2]87一直唱到“姐妮打扮十拗勺”[2]87。從第五段開始，省去“小”字，其余起句格式不變。縱觀這四首詩歌，后兩者顯然比前兩者土俗了很多。白茆山歌創(chuàng)作得無論如何出色，終究屬于當代民間俗文學，終究敵不過經(jīng)過三千年積淀的文學經(jīng)典。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四首詩歌的主題都是對女子美麗容貌的贊美。

就《詩經(jīng)》而言，除了最經(jīng)典的《碩人》之外，還有《有女同車》《月出》《東方之日》等篇目，也以竭盡歌頌的筆調描寫了女人美麗的容顏。其中《東方之日》最為籠統(tǒng)，只有“彼姝者子”[1]151之句，未細致刻畫女子的模樣?！对鲁觥穭t借月色渲染氛圍、營造意境，側面突出美人之美?！队信嚒穭t寫得稍微細致一些，將女子的容貌比作“舜華”“舜英”，而且在贊美女子容貌的同時還贊美了她的佩玉，頗有愛屋及烏之意。白茆山歌集里的《湖邊蓮蓮自田田》有與之神似的句子：“姐要晚妝，湖水好像鏡子樣。我一頭撒網(wǎng)，一頭看你俏容顏。”[2]125先用一個比喻，表現(xiàn)湖水之靜。再用極靜之湖水，襯托容顏之“俏”。間接手法，與《月出》同工；比喻方式，與《有女同車》神似。

彼此欣賞的男女戀人，會在愛情的行進過程中出現(xiàn)許多甜蜜的情景，這種甜蜜的恩愛場景，在《詩經(jīng)》和白茆歌謠中都能有所呈現(xiàn)。白茆山歌《郎盤犁頭妹盤針》：“郎盤犁頭妹盤針，犁快針飛兩情真，一個犁頭播片云，一個繡花表心真?！盵2]100男子盤犁，女子盤針，是典型的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寫照。這幾句詩的時代感是非常弱的，最早可用來形容春秋戰(zhàn)國時期②，最晚可以用來形容今天的一些閉塞農(nóng)村。男耕女織的自然經(jīng)濟是一種脆弱的經(jīng)濟形式，也是一種最容易生發(fā)浪漫愛情的經(jīng)濟形式。在男耕女織的生活狀態(tài)下，男女都不會受到外界紛繁世界的干擾，而是醉心于小小的二人世界。女子醉心于欣賞男子盤犁時的動作，男子也醉心于欣賞女子盤針時的姿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寫出的情詩，是最唯美的情詩，也是最不能模仿的情詩——在這類情詩中，有一種現(xiàn)代城市居民永遠無法還原的純凈感。那樣的愛情，與金錢名利完全沒有關系，僅僅是因為有愛，所以要在一起。《鄭風·野有蔓草》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情愫：“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盵1]150愛情的生發(fā)，成了一件很簡單的事，男女雙方?jīng)]有問是否門當戶對，也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僅僅是因為伊人很美、邂逅很美，就可以“適我愿”了。“適我愿”之簡單，居然可以連話都不用說就直接對對方作出滿意的評價。沉溺在愛情中的人，可以忽略整個世界，眼里只有對方。這時的對方，是最美麗的藝術品，怎么欣賞都欣賞不夠。這種視戀人為一切的情愫，和男耕女織生活方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愫是一致的。無論過了多少年，癡情的男女都會保留這份情愫。這是上天創(chuàng)造人類時為繁衍種群而賦予的永恒的天性，這種天性不會因時空的變遷而有所改變。

對伊人的欣賞，有時還會體現(xiàn)在愛屋及烏上。上文提到的《有女同車》，由喜歡車上的女子轉化為喜歡女子身上的玉佩。因為喜歡那個女子，所以連玉佩發(fā)出的聲音也覺得動聽。在《邶風·靜女》篇中，這種愛屋及烏之意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盵1]141荑草，按照《管錐編》的說法，即為茅草[3]148。茅草是極為卑賤之物，卻能被戀愛中的男子視作至寶，可以想見他對女子的深情已經(jīng)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了。白茆山歌《小妹妹家中有根藤》表達的同樣是愛屋及烏的感情：“小妹妹家中有根藤，送給哥哥做根櫓繃繩。濟手推出金雞叫，順手召回鳳凰聲?！盵2]99小小的一根藤，竟然可以喚出金雞和鳳凰的叫聲，僅僅因為它是小妹妹家里的。對于“哥哥”來說，只要是“妹妹”家里的，無論是多么粗陋的物品，都是無價之寶。白茆山歌里的這根“藤”與《詩經(jīng)》中的那根“荑草”，都是極低賤之物，卻因愛情所托而成了無價之寶。把愛人之物視作無價之寶的愛屋及烏式的傳統(tǒng)，從先秦的邶國到現(xiàn)代的白茆，都不曾斷絕過。欣賞愛人之物，實質上是欣賞愛人。有時是為了使愛的表達更加委婉，有時則真的只是一種戀物癖。當對一個人的愛深切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算是再卑賤的物品，只要與所愛之人有關，都會被癡情的人當作無價之寶來珍藏。《詩經(jīng)》中表現(xiàn)出來的戀物作風，在白茆山歌集里也能找到標志性的對應傳承作品。

(二)打情罵俏

男女情侶表達愛的方式是多樣的，有時通過贊美，有時通過調侃。贊美過多，難免有互相吹捧的感覺，會顯得不真實。調侃式的愛情往往會比欣賞式的愛情更能反映出男女雙方的真情。在白茆農(nóng)村，勞動人民也沒有多么高的文學素養(yǎng)，他們創(chuàng)作的山歌往往耿直而缺少文學性的修飾。從審美的角度說，白茆人民無論多么努力煉字，都不可能使山歌具備比《詩經(jīng)》還強的審美屬性。與經(jīng)過三千年歷史積淀的《詩經(jīng)》相比，白茆山歌是“俗”，不是“雅”。也正是因其“俗”，白茆山歌更能適應俗文學的要求，更能通過最直白的文字表達最真摯的感情。在口語化的戲謔式的文學作品中，白茆人民表現(xiàn)出的真情完全可以像《詩經(jīng)》一樣真切地打動人心。

情侶們情到深處，就不再只局限于彼此欣賞、互相贊美，而是開始打情罵俏。打情罵俏表現(xiàn)的是另一種形式的甜蜜，也是兩情相悅的一種，只不過這種相悅是通過相反的方式表達出來罷了。將先秦時人們打情罵俏的歌謠與現(xiàn)當代白茆人民打情罵俏的歌謠進行比對研究，會發(fā)現(xiàn)這種“打情罵俏”的傳統(tǒng)是任何時空下都不會改變的永恒戀愛模式。

所謂的打情罵俏，常常表現(xiàn)為明里貶低對方，暗里夸贊對方；明里討厭對方，暗里喜歡對方。白茆山歌《郎唱山歌順風飄》唱道：“郎唱山歌順風飄，下風頭阿姐立勿牢。連喊三聲郎啊、郎啊，嫩勿要唱，再唱山歌奴暈倒。”[2]73郎的山歌已經(jīng)讓阿姐沉醉到站不住腳的地步了，阿姐卻口是心非地勸郎不要唱，說再唱自己就要暈倒了。實際上是動聽得讓人要暈倒，卻裝出一副難聽得讓人要暈倒的模樣。阿姐不好意思直接說郎歌聲的動聽，就用相反的口吻說歌聲難聽，用“立勿牢”之句表明歌聲震撼力之大。《郎唱山歌響銅鈴(之一)》《郎唱山歌響銅鈴(之二)》和《郎唱山歌響銅鈴(之三)》都有相類似的段落，大意都是說，女子聽男子唱歌入了迷，于是打碎了名貴的碗，既而痛罵“郎”是害人精。明明是被男子的歌聲所吸引，卻因碗被打碎之事抱怨男子是害人精，這是典型的明貶實褒手法。女子不好意思直接夸贊男子的歌聲多么動聽，而是通過碗打碎之事旁敲側擊地表達對男子歌聲的喜愛——表面上罵得越兇、貶得越低，內心的愛也就越深。

《詩經(jīng)·鄭風·山有扶蘇》中有類似的句子“不見子都，乃見狂且”[1]149、“不見子充，乃見狡童”[1]149。子都、子充都是著名的美男子。詩中的女主人公表面上是抱怨男主人公不如子都、子充，只是個“狂小子”，實際上是暗里表達對男子的喜愛。《詩經(jīng)·鄭風·搴裳》將男主人公稱為“狂童”，并用了兩個“狂童之狂也且”[1]149。表面上看，“狂童之狂也且”[1]149這樣的句子表達的是對男主人公的抱怨乃至責罵，實際上，這是一種典型的打情罵俏行為。《詩經(jīng)·鄭風·搴裳》里抱怨男主人公不搴著衣裳涉過溱水洧水來看自己和白茆山歌《郎唱山歌順風飄》里抱怨男主人公唱歌“難聽”要讓自己暈倒，同屬于女主人含蓄地表達對男主人公愛慕之情的手法。女性在戀愛中出于天生的被動和害羞，她們不敢正面直接地去追求喜歡的男子，而是通過明貶實褒的方法引起男子的注意，希望藉此獲得男子的好感?！对娊?jīng)·鄭風·溱洧》中的打情罵俏則顯得更高級也更直白一些，“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1]151。什么叫“伊其相謔”？《詩經(jīng)今注》把“謔”解釋為“開玩笑”[5]。筆者認為，“伊其相謔”可以直譯成“互相調戲”或意譯成“互相打情罵俏”。這種“調戲”和“打情罵俏”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的，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侮辱。后半句的“贈之以芍藥”說明了這一點——雖然至情流露，卻不失莊重。

打情罵俏式的情歌，首先是建立在兩情相悅上的。因為兩情相悅，所以才會打情罵俏。男子喜歡女子，所以要對女子唱歌；女子喜歡男子，所以會站不住腳要暈倒?！对娊?jīng)》里青年男女的相互責罵，表現(xiàn)的也正是這樣的一種明貶實褒的戀愛模式。由于女性常常在戀愛中處于被動方和弱勢方，所以明貶實褒的技巧更多情況下是由女主人公來呈現(xiàn)的。這樣的呈現(xiàn)，往往是出現(xiàn)于男主人公主動追求之后。男子追求女子，女子欲答應又不好意思直接答應，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一系列暗藏喜愛于明的厭惡中的情感表達方式?！独沙礁桧戙~鈴》從“之一”到“之三”都反映出了女子欲主動又不敢主動的復雜心理?！跺荷选分械呐魅斯髅魇撬寄钅凶又翗O欲主動“搴裳”去見男子，卻表現(xiàn)出對男子不及時“搴裳”來看自己的抱怨，這種心思與《郎唱山歌響銅鈴》是完全一致的。至于《溱洧》，則是一種更高形式的打情罵俏，由于男女主人公都在現(xiàn)場，所以這種“調情”也更直接、更露骨。但即使如此，女主人公依然盡量保持著矜持、被動，在整個過程中不失禮、不失莊重。

從先秦的“詩經(jīng)時代”到今天再到遙遠的未來，愛情都不會成為過去式。無論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怎樣的改變，男女在戀愛過程中依然會在總體上長期處于“男子主動、女子被動”的狀態(tài)。當戀人雙方對上眼的時候，女子往往會出于矜持而對男子做出一些打情罵俏的舉動，有時男子也會有一定的打情罵俏式的回應。這樣的愛情，是真摯而質樸的愛情，是當代信息社會中很難體會到的愛情。白茆山歌因其傳統(tǒng)屬性，與先秦古謠不存在根本性的斷裂，因此在情歌上依然保留著人類最原始最單純的情愫。

三、結語

筆者將《中國·白茆山歌集》中的情歌大致分為了五類：求之不得式、兩情相悅式、私定終身式、思婦式和棄婦式。本文重點選取了前兩類情歌，與《詩經(jīng)》中相同或相似題材的情歌進行了對比研究，并發(fā)掘了人類三千年來在愛情方面從未改變過的某些情愫。在男子追求女子的過程中，會有求之不得的艱辛；追到之后，又會有彼此欣賞和打情罵俏的甜蜜?！扒笾坏茫幻滤挤盵1]133，是單相思之人最大的痛苦。當單相思變成“雙相思”之后，愛情就會成為互相的欣賞或互相的調侃。在戀人眼中，對方永遠是完美的，因此才會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144這樣唯美的詩句。情到深處，便不再互相吹捧，而是“伊其相謔”[1]151。白茆山歌在文學審美方面不敢比肩古老的《詩經(jīng)》，“姐妮生得頭喲喲，金絲頭發(fā)菜油澆”[2]86這樣土俗的句子也不太可能流傳千古，但白茆山歌所表達的人類在愛情面前的美好癡念不遜于《詩經(jīng)》。從古至今，對愛的追求和對美的追求是不會改變的。白茆山歌對《詩經(jīng)》的傳承，是戀愛模式的傳承，也是人類美好天性的傳承。

注釋：

①刀者，舠也，指小船。

②鐵犁牛耕技術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

[1]四書五經(jīng)[M].張彩梅，舒琴，主編.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江蘇省常熟市文化局，江蘇省常熟市文化館.中國·白茆山歌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

[3]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

[4]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35.

[5]詩經(jīng)今注[M].高亨，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27.

責任編輯：莊亞華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3．008

2016-11-08

王文意(1994— )，男，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

2016年國家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201610295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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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7)03-003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