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浦市等你

彭學(xué)明

親愛的，我現(xiàn)在浦市，湖南湘西的浦市，湘西瀘溪的浦市。我現(xiàn)在正捏著一支畫筆，可是，我一進(jìn)浦市，我的畫筆就傻了，傻傻的，不知道怎么落筆。

浦市實在太美，我的畫筆畫不出浦市的顏色，任何畫筆的顏色都會在這里失色。我的畫筆畫不出浦市的意境，任何畫出的意境，都會缺少浦市的詩意和神韻。浦市本身就是一幅巨大的畫，任何靈巧的畫筆，都會在這里變得笨拙。

浦市的畫是粗線條的。畫的輪廓，就是三塊。古巷，民居，河流。三塊輪廓，三塊腹肌，每一塊腹肌還有小的腹肌。關(guān)鍵是，細(xì)細(xì)一看，還有胸肌、三角肌，有棱角分明、無比性感的人魚線。至于哪是胸肌，哪是三角肌，哪是腹肌，哪是人魚線，我也說不清。你就想吧，想哪就是哪，想哪是哪就是。因為浦市是一個天生的美人坯子，不管是美女還是美男，正面，背面，都不是一個美字了得。每一塊肌腱、每一根線條、每一寸肌膚，都是一整條彎來直去、直去彎來的風(fēng)景線。

古巷有三條縱的，長好幾里。一條是河巷，一條是正巷，一條是后巷?？善质腥瞬唤邢铮薪?。河街，正街，后街。浦市人見過大世面，知道街巷是怎么回事，不但這幾里長的巷子叫街，那幾十條連著長街的短巷子也叫街。天后宮街、十字街、中正街、下正街、犁頭嘴街、太平街、煙坊街、萬壽宮街、寨尾頭街，連珠炮似的，叫得你眼花繚亂。

這三條縱的長街，是浦市最重要的幾根筋脈，把幾十條短街前后周圍連在一起。就像三把梭子連著幾十根錦線，吱呀，織呀，織呀，吱呀，云一根、霞一根、虹一根，山一筆、水一筆、屋一筆，風(fēng)一梭、雨一梭、光一梭，一塊碩大的錦緞就織成了。

街道上生長的各種色調(diào)的民居，民居上橫斜出的各種色調(diào)的物件，物件上高挑出的各種顏色的配飾，都成了一團(tuán)團(tuán)的彩墨，在宣紙上洇潤、浸染。不說別的，就說墻，黑的、褐的、白的、灰的、灰白的、灰黑的、褐紅的，多種顏色。一道道光把墻壁釉得锃亮锃亮的，一道道雨把墻壁洗得溝溝壑壑的，一陣陣風(fēng)把墻壁吹得冷凝滄桑的，還有一縷縷菜香和炊煙，把墻壁熏得溫溫暖暖的。

走進(jìn)去，每一條小街都寧靜得似乎只有時光了。時光靜靜的模樣，時光呼吸的模樣，我們都仿佛看得見、聽得到。你看，時光就那么凝結(jié)成了一條又窄又薄的街道，以一地石板的形態(tài)肅穆，以一線天光的表情燦爛。高高的天光總是笑瞇瞇的、瞇成了一條縫，漏到石板上，把石板鍍得閃閃發(fā)亮。雨洗后的石板，更是清清亮亮的，照得見清晰的影子。一街的高樓，一街的矮屋，一街的吊在房梁或屋檐的紅燈籠、紅辣椒以及各個門面五顏六色的旗幡，都倒映在雨洗后的石板街上，仿若一街落英繽紛的桃紅、梨白、草綠和橘黃。微風(fēng)一吹，那影子在水光中掀起漣漪，絲絲洇散，搖曳飄舞，仿若時光細(xì)微的呼吸。

在李家書院，聰明的李家人，在屋頂開一個升子樣的天窗，時光就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升子，裝滿光亮，如瀑傾瀉，跌落庭院，照亮整個院落，照亮瑯瑯書聲。有風(fēng)的時候，風(fēng)跌落進(jìn)來。有雨的時候，雨跌落進(jìn)來。有云的時候，云跌落進(jìn)來。有月的時候，月跌落進(jìn)來。有星的時候，星跌落進(jìn)來。云雀、畫眉，還有喜鵲、燕子，也常常好奇地跌落進(jìn)來。你一定會說，雨跌落進(jìn)來，那不全完了？才不呢！聰明的李家人，在院子里留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與天窗相對，專門迎接和安置天外來客。這樣的書院，李家不是唯一，一個小小的浦市，居然有十多座書院，一個個書院染起一城書香。

那個吉家大院，是山西一個姓吉的商賈在明代來到浦市做桐油生意時建的豪宅，歷經(jīng)滄桑，卻容顏依舊。姓吉的看上了這里的風(fēng)水，就割舍不下，建了豪宅，坐地經(jīng)營。那高大結(jié)實而又厚重的石頭墻，昭示著吉家的富貴殷實和大智慧，門閂上那個看不見的、一按就可以關(guān)門打狗的小機(jī)關(guān)，又盡顯了吉家的謹(jǐn)小慎微和小精明。房梁、門窗和門臉上的雕梁畫棟，筆筆精致，刀刀細(xì)膩，幅幅唯美，全是凝固的明朝時光和吉家輝煌。

如果說李家書院的時光是書卷的，那吉家大戶的時光就是豪華的，而青蓮世第的時光，則是最安詳?shù)摹?/p>

青蓮世第，是另一個李姓人家的宅第。青蓮，象征著主人高雅的品質(zhì)和追求。世第，象征著家族久遠(yuǎn)的歷史和意愿。一座世世代代居住的宅第，仿若一朵清純高潔的青蓮，綻放在后街的小巷深處，清新，脫俗，安逸，凈世，凝結(jié)著人世最美的時光。后街本是低調(diào)的，低調(diào)得都是小門小戶。所以，再氣宇軒昂的青蓮世第，看上去都格外低調(diào)樸實，毫不起眼。如果不是當(dāng)?shù)厝艘?，你很可能就擦肩而過了。如果擦肩而過，你擦掉的就是你人生最該享受的一種時光，你過掉的就是你人生中很難再會遇到的安詳。安逸脫俗的時光，清新凈世的安詳。說它安逸脫俗、清新凈世，是因為一進(jìn)去，你仿若來到紅塵之外、世外桃源了。那種庭院深深的清冷，那種庭院深深的安寧，那種庭院深深的肅靜，讓人一下子仿若隔世。紅塵的喧囂、世俗的浮躁、人間的欲望，一下子就被這深深的時光鎖在門外，攔在身后，六根清凈，與世無爭。坐在這里邊喝茶邊談文學(xué)，文學(xué)才是文學(xué)。坐在這里邊喝茶邊聽音樂，音樂才是音樂。坐在這里邊喝茶邊聊世界，世界才是世界。坐在這里邊喝茶邊想人生，人生才是人生?？傊?，這里談什么，什么都純粹。想什么，什么都才像那么回事。這么一個安逸、脫俗的所在，你不安逸、寧靜也安逸、寧靜了。這么一個清新、凈世的所在，你不清新、凈世也清新、凈世了。這么一個高雅、脫俗的所在，你不高雅、脫俗也高雅、脫俗了。就像一朵蓮花，出了污泥品自高。

愛熱鬧的，可以去萬壽宮。高大、寬敞的萬壽宮，是當(dāng)年紅極一時的江西廟，是江西客商的會館。這里，有一個很大的戲臺，浦市的目連戲和辰河高腔在這里上演。美麗的旦角水袖蓮花搖唱著出來，英俊的生角風(fēng)火鐵騎飛奔著追來。唱愛恨生死，演忠奸良善，大精大彩讓整個會館的觀眾都站起來大聲喝彩。

這目連戲和辰河高腔，是南來北往的文化融匯的，是整個華夏的文化精髓哺育的，是戲劇的活化石。明朝時，華夏版圖被劃為兩京十三省，而兩京十三省都在浦市設(shè)有會館。明清至民國年間，在這古鎮(zhèn)里，除了兩京十三省的會館，還有二十多座貨運碼頭、三條商貿(mào)古街、六座古戲樓、幾十個寺廟、作坊。您說，當(dāng)年的浦市是多么的昌盛繁榮！

這樣的昌盛繁榮是從河街邊這條寬廣的河流來的。這條河叫沅水，是浦市的母親河。寬闊浩蕩的母親河給浦市孕育了豐富的鐵和朱砂，賜予了浦市豐盛的木材和桐油。鐵黑砂紅，木沉油亮，都是那個年代不可缺少的貴重品。所以，浦市的碼頭，每天都是商賈往來、舟楫蟻擁、萬家燈火。鐵從河上運過，一河的鐵兄鐵弟在河面拱手相逢。砂從河上運過，一河的砂姐砂妹在河面笑逐顏開。木材和桐油在河上運過，一河的船工號子和水手野性赤裸的身影。沅水創(chuàng)造了浦市的商業(yè)繁榮和文化匯聚。不說別的，就說浦市的踏虎鑿花，就是華夏文化匯聚的典范。踏虎本是合水鄉(xiāng)的一個村落，因為鑿花起源于這個村落，所以叫踏虎鑿花。這浦市的踏虎鑿花，融匯了陜西山西的剪紙、浙江福建的木雕、貴州云南的蠟染以及本地的扎染等民間工藝。聰明的浦市人，把圖樣先剪在紙上、再釘在板上，然后一刀一刀地刻、一刀一刀地鑿、一刀一刀地雕，再把雕版涂上各色，印在布上。要花，花就開了。要鳥，鳥就飛了。要魚，魚就跳了。要果，果就熟了。要神，神就來了。如果要個美人，美人就閉月羞花地有了。所有的夢想，都可以美美地綻放、美美地開花。

雖然浦市昔日的繁榮昌盛消失湮沒了，浦市的歷史卻厚重博大了。那些曾經(jīng)的繁榮昌盛，都變成了歷史留了下來，歷史又變成了風(fēng)景留了下來，風(fēng)景又變成了財富留了下來。街，巷，樓，墻，瓦，檐，河，船，戲，人，都一頁頁地翻過去，一頁頁地翻過來，成為浦市亙古不變的美、萬古長青的景。一個地方的歷史，就是一個地方的大地，越久越深厚，越久越肥沃。一個地方的歷史，就是一個地方的天空，越久越廣闊，越久越高遠(yuǎn)。沒有了歷史，就沒有了根。

那些從歷史的風(fēng)景里走出來的浦市人，就像是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好詩句，有風(fēng)、有雅、有頌，有韻、有味、有情。男人像唐詩一樣飄逸，女人像宋詞一樣溫婉，老人小孩，都像漢書一樣回味無窮。厚重的歷史賦予了他們厚重的人文，厚重的人文又鍛造了他們厚重的品行。

曾經(jīng)商旅云集的南來北往，造就了他們的寬廣包容、熱情好客和質(zhì)樸善良。曾經(jīng)繁榮昌盛的輝煌，使他們擁有的不僅是自豪、自尊，還有底氣、豪氣和樂觀、淡定。他們?nèi)绱税惨?、知足，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腳下這片土地有足夠的吸引力、向心力和爆發(fā)力。浦市認(rèn)定了自己，未來認(rèn)定了浦市。我曾經(jīng)錯過了麗江和香格里拉，又錯過了鳳凰和乾州古城，還錯過了喀納斯和云水謠，我再不能錯過浦市，再不能錯過你。

如果情有花期，我在浦市等你。

如果愛有輪回，我在浦市等你。

如果今生有緣，我在浦市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