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想起翠蘭了,想起岳西的翠蘭。
翠蘭真是好茶,大抵是生長于斯的緣故,年紀漸長,又遠離故地,心里覺得親近家鄉(xiāng)的物事便是親近家鄉(xiāng)的土地。每每無聊,總要泡杯翠蘭獨飲。
洗凈手,用透明的玻璃盞,取半撮翠蘭鋪滿杯底,注入淺淺一層細水,茶葉在瞬間碧綠,仿佛一次再生,倏爾一股股沁人的幽香飄逸于鼻間,眨眼工夫,茶葉已蘇醒舒展如新芽。續(xù)水,湯色更加淡雅,像齊白石的水墨小品,清而豐,淡且腴,在燈下細看,真有隔簾花影,金屋夢香,鴛鴦蝴蝶的風韻。
我有過一只上好的玻璃杯,晶瑩剔透,造型清奇,用它泡翠蘭。有天弟弟用它泡鐵觀音,剛灌水,一下子裂成了兩片。它是通靈之物,剛烈之身,我就知道它一杯不侍二茶的。
出于父親的影響,吃茶在我家成了最重要的日事。吃字安在茶前,有古意,比喝更傳情,尤其是翠蘭這樣的尤物。
鄉(xiāng)居歲月,有翠蘭相伴,苦日子也苦得畫意詩情。
每年清明前后,母親總要去茶園采上一捧嫩芽,制成新茶給家人分享。
如今移居中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幸好在夜晚,在午后,在閑暇時,還可以喝一杯翠蘭。
翠蘭入口的剎那,讓人生出退隱山村的虛境,劈柴,喂牛,犁田,種地,眼前的廳室似乎變成了泥墻瓦屋,窗外的閃爍霓虹也幻化為藍天白云。
當年春日,母親炒茶時彌漫在整院子的青氣,此去經年,仍不絕如縷。我喜歡母親炒制的翠蘭,雖不夠精致,但有鄉(xiāng)村風味,民間氣息。因是手工做的,比機工茶少了點匠氣。
對于喝茶,我是挑剔的,從某種程度說,也應該挑剔。對寫作挑剔,是對藝術負責;對書本挑剔,是對閱讀負責;對喝茶挑剔,就是對自己的嘴巴和腸胃負責啊。喝茶是一種感性的品味,是人與大自然的交流與溝通。說個題外話:我覺得制茶工藝過于依賴現代工業(yè),會破壞茶葉的內在質量。譬如機工翠蘭,像一個少女抹著彩妝,美則美矣,但多少迷失了些本色。
茶如寫作,淡則幽,簡則遠,像張岱的夢憶,越寫越短,短到后來,僅剩盈盈一溪清水,沒有漁翁,沒有頑童,搗衣的村姑回家做飯了,寥寥幾根蘆葦,在風雨中搖曳成月下霜露。言簡意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現在是凌晨,寫作的人還在修修改改。桌子上的翠蘭裊起一道道熱氣,空氣中半盛著茶香,淡淡疏疏。我有翠蘭茶,不關春風事,于是作詩:
一襲青衣
環(huán)杯輕舞
曉月在窗前
清風在門外
穿布衫的男人
在燈影里
舊茶已盡,新茶未到,寫《翠蘭記》的人越發(fā)惆悵。在故鄉(xiāng),巷口該有賣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