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軍
(中原文化藝術學院 音樂學院,河南 鄭州,451450)
此“燕”非彼“宴”
——“燕樂”、“宴樂”表演考源
成 軍
(中原文化藝術學院 音樂學院,河南 鄭州,451450)
燕樂發(fā)展是一個動態(tài)流變的過程。史前時期,遠古先民生殖崇拜之祭儀表演的音樂就是燕樂。他們用美食、美物(玉帛)以及美妙的音樂饗食天地神靈的行為即饗燕,音樂屬性當為祭祀神靈的雅樂。祭儀結束,人們食其美食并進行歡歌“燕”舞甚至交歡的表演即屬于安閑合歡的宴享之樂。早期的燕樂具有娛神之“燕”和娛人之“宴”的雙重屬性。燕樂以“燕”冠名,乃與生殖崇拜之對象——“燕子”休戚相關?!靶B生商”,體現(xiàn)了商人尊祖的一種生命意識,其實質(zhì)還是遠古男根崇拜的一種真實反應。伴隨人們對生殖文化的高度認識以及生活水平的提高,祭祀大饗的“燕樂”逐漸向休閑娛樂為目的“宴樂”過度,“燕樂”時常又被寫作“宴樂”。
燕樂;宴樂;祭祀表演;達歡表演;考鏡源流
在近百年的音樂學術研究中,燕樂一詞出現(xiàn)頻率很高,涌現(xiàn)的相關學術成果也頗為豐厚。但對于何為燕樂,專家學者意見不一。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如何把握燕樂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與外延。不僅如此,任何概念都會隨著社會歷史文化和人類認識的不斷發(fā)展而有所變化和遷延,燕樂也是如此。
縱觀前期研究成果,不少學者認為燕樂就是宴享或宴會上表演的音樂。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旗幟鮮明地指出:“被統(tǒng)治階級在宴會中間應用的一切音樂都叫燕樂或宴樂”。[1]林謙三《隋唐燕樂調(diào)研究》認為,燕樂就是宮廷宴饗之樂。[2]如此說來,楊、林二位先生并未對“燕樂”、“宴樂”二者進行辨析。不僅如此,宴享表演也并非僅限于宮廷,如王公貴族與文人士大夫的家宴、游宴表演等。當然,娛樂宴享也并非是達官顯貴的專利產(chǎn)品,如民間節(jié)日風俗禮儀中的娛樂表演更是有著廣大的受眾和空間。丘瓊蓀則進一步指出,一切宴饗之樂都是燕樂,唐以后燕樂又成為俗樂的代名詞。[3]丘先生不僅把燕樂表演的時空無限延伸,而且還把隋唐以后的燕樂歸屬為俗樂。不過,正如秦序所云,從修辭學角度講,雅樂與俗樂是一對概念,燕樂與雅樂實則不相對應。[4]
夏野認為燕樂實際上包括三種不同的概念:其一,廣義的燕樂是指統(tǒng)治階級在宴會中所用的音樂,意義與俗樂相當。其二,狹義的燕樂是指張文收創(chuàng)作的《景云河清歌》。其三,次廣義的燕樂專指一種具有特殊音樂風格的音樂,即胡漢交融而產(chǎn)生的新音樂。在這里,夏先生當是參考吸收了宋代沈括的觀點,認為次廣義的燕樂與沈括所說的“宴樂”相當。[5]據(jù)《夢溪筆談》記載,沈括曾將唐代音樂予以三分:“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者為宴樂。”[6]伴隨外來人口的大量遷徙,胡樂入主中原。大凡宮廷宴享舉樂,四夷或外來樂舞表演獨領風騷,隋唐宮廷樂舞表演的風格面貌令人耳目一新,去唐不遠的沈括當是有所察覺。不過,他把“合胡部者”作為燕樂歌舞劃分的一個類屬,當值得商榷。
王昆吾《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認為,隋唐燕樂是指“雅樂以外的全部藝術性音樂的總稱”。[7]依王先生之見,除了用于祭祀的雅樂之外,其它無論舞臺表演藝術,還是自娛自樂或者自我把玩的音樂表演,均可稱之為燕樂。縱觀中國古代音樂發(fā)生發(fā)展的歷程,其一直處于“娛神”、“娛人”表演的雙軌道上。如此說來,王先生所說的燕樂就是指娛樂達歡的宴樂。
近年來,秦序也對隋唐樂舞史上雅樂、燕樂的分類標準提出質(zhì)疑。秦先生說,明清以來論樂者,往往愛用燕樂一名概指唐代宮廷雅樂(狹義)之外的其他宮廷音樂。如此擴大燕樂概念范圍,既不精確也不科學,與歷史實際也不相符合。在此基礎上,秦先生依據(jù)音樂性質(zhì)將隋唐宮廷音樂劃分為“雅樂”、“俗樂”、“胡樂”及“散樂”等大類。與此同時,他還進一步指出,一方面這些音樂有許多不用于宴會或并非全部用于宴會,另一方面宴會外設樂奏樂的事例也很多。[8]可見,秦先生并未簡單地采用雅、俗二元對立之法,而是根據(jù)唐人“觀念”將其分為四大類。
在唐人撰寫的文獻中,燕樂、宴樂、讌樂三個語匯使用頻繁,意義所指也頗讓人迷惑。曾美月對唐代若干音樂史料進行比對分析,進而指出:“在成書于唐、五代時期的唐代文獻中,燕樂一詞多用來指稱周代的禮樂”;“讌樂多被用來指代九、十部樂和坐部伎的第一部”;而宴樂則多用來“泛指宴享之樂”。[9]在諸多學者對燕樂進行釋義的同時,也有其他學者論及燕樂的雅俗、本源等問題。岸邊成雄《唐代音樂史的研究》首先對燕樂之名進行考辨,進而指出,作為祭祀、燕射的燕樂具有雅樂性質(zhì),作為娛樂的燕樂,其本質(zhì)是俗樂的性質(zhì)。不僅如此,他還駁斥了一些人將俗樂統(tǒng)稱為燕樂的錯誤觀點。[10]
據(jù)上所述,關于燕樂界定所涉及的內(nèi)涵與外延等問題,諸位專家學者依據(jù)掌握材料的多寡及其認識角度之不同,相繼發(fā)表了一些極有見地的學術觀點。這些觀點對于無限逼近歷史真實的“燕樂”、“宴樂”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不過,對于燕樂的本源問題,少有學者觸及,關于界定燕樂的歷史依據(jù)似乎還有些欠缺。在筆者看來,關于燕樂的解讀與界定,我們還必須沿著燕樂發(fā)展的足跡去努力追尋。遠古時期,燕樂應為遠古人類生殖崇拜祭祀儀式上表演的音樂。先秦時期,宴享合歡的宴樂還未完全脫離祭祀及其饗宴之樂的藩籬。所以,先秦文獻無論對于祭祀的饗燕,還是合歡的宴享,大多稱之為“燕”;用樂也多稱之為“燕樂”。今天我們所說的宴樂,則完全轉化為娛樂宴享為目的宴樂了。據(jù)此,隋唐燕樂之冠名盡管依然延續(xù)先秦禮樂之傳統(tǒng),但已是娛樂性較強的宴享、宴會所奏之音樂。
宴享用樂具體源起于何時,今人已很難考證。不過,若從同一考古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的大量陶制飲器、食器以及樂器來看,宴享用樂早在史前即已開始。①若從文獻考查來看,西周時期,無論是祭祀的饗禮,還是祭畢入“寢”的宴饗,都有“升歌”、“笙入”的音樂表演,而且入“寢”宴饗表演的節(jié)目也大多因襲祭祀的饗禮之樂。伴隨先秦祭祀饗禮的進一步發(fā)展,饗燕之樂也很快被推廣到日常其它飲食生活的禮儀當中,如天子、諸侯、卿大夫之間禮尚往來的宴饗等。長此以往,原本用于祭祀之莊嚴規(guī)矩的“燕樂”逐漸擺脫神性,并日趨向安閑合歡、熱情奔放的“宴樂”靠攏。據(jù)此,日常宴享樂奏之“宴樂”當是來源于遠古祭祀天、地、人鬼神靈之“燕樂”(饗燕之樂)。換句話說,安閑合歡的嘉禮宴樂應是由祭祀的吉禮燕樂發(fā)展演變而來。
關于燕樂,我們首先從祭禮中的“大饗”說起。
第一,“大饗”原指以各種精選的美食、音樂祭奉天、地、人祖神靈?!抖Y記·月令》載:“是月(季秋之月)也,大饗帝,嘗犧牲,告?zhèn)溆谔熳?。”[11]《荀子·禮論》曰:“大饗,尚玄尊、俎生魚,先大羹:貴食飲之本也。饗,尚玄尊而用酒醴,先黍稷而飯稻粱;祭,齊大羹而飽庶羞:貴本而親用也。……《清廟》之歌,一倡而三嘆也;縣一鐘,尚拊之膈,朱弦而通越也,一也?!盵12]《禮記·禮器》云:“大饗其王事與!三牲魚臘,四海九州島之美味也;籩豆之薦,四時之和氣也?!氲塾诮迹粗烈?。宗廟之祭,仁之至也?!盵13]
上述幾則史料主要介紹大饗郊廟禮儀的一些具體情況:(1)大饗上天五帝,祭官要準備好犧牲。(2)大饗祖廟,清水(代酒)、生魚以及不加調(diào)味的鮮肉被視為上等祭品;《清廟》頌歌要一人唱三人和;禮樂懸掛一鐘,崇尚使用搏拊與瓦鬲(鞷)等禮器;琴瑟張弦慣用紅色。如此所為,均是遵從遠古質(zhì)樸之遺風。(3)王事大饗,帝王不僅要遵循薦毛血、獻酒、進俎等敬神的“七獻”禮儀,而且廣盛天下美味佳肴及奇珍異寶。大饗禮畢,賓朋走出廟門,歌奏送賓之樂以顯重視禮數(shù)。更有甚者,天子親往郊外祭天,尊敬之情無以言表;宗廟祭祖視死如生,仁愛感激之情無與倫比??梢姡悦朗?、音樂大饗天、地、人鬼神靈,崇敬與感激之情“天知、神知、我知”,真可謂神乎其神也!
第二,祭祀禮畢,參與祭祀的王公大臣及宗族入“寢宮”用膳舉樂也稱大饗?!吨芏Y·春官》載:
“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大祭祀,帥瞽登歌,令奏擊拊,下管播樂器,令奏鼓朄。大饗,亦如之……凡祭祀饗食,奏燕樂…… 以教祴樂。凡祭祀、饗射,共其鐘笙之樂。燕樂,亦如之……鏄師掌金奏之鼓。凡祭祀,鼓其金奏之樂。饗食、賓射,亦如之?!盵14]
上條史料在記載樂官、樂師各司其職的祭祀職能時,多處有“大饗”或“燕樂”“亦如之”之類的表述,不僅說明饗享神靈以及祭祀禮畢眾人入“寢宮”用膳之時均有樂奏,而且指出饗宴用樂與祭祀的吉禮音樂表演情形大體相類。②宴飲期間,燕樂并舉,即“凡祭祀、饗食,奏燕樂”??追f達疏《詩經(jīng)·小推·楚茨》“樂具入奏”時曰:“以祭時在廟,燕當在寢,故言祭時之樂皆復來入于寢而奏之?!?秦蕙田《五禮通考》認為,《周禮·春官》“凡祭祀,奏燕樂”之燕樂是祭畢燕于“寢”時所作之樂。[15]學者栗建偉在考量周代祭祖禮時亦指出,“在宗廟中舉行的祭祀禮結束后,眾人退入內(nèi)寢舉行燕禮,樂人亦退入內(nèi)寢奏以燕樂”。[16]
如此說來,西周以前的燕樂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祭祀之樂,相當于后世所說的祭祀雅樂;二是指祭祀禮畢眾人入“寢 ” 演奏的宴饗之樂,音樂表演內(nèi)容大多也為祭祀的雅頌之樂。除此之外,“鞮鞻”掌管的“四夷之樂”以及其它“散樂”也經(jīng)常在祭畢宴饗時登堂入室。音樂表演有聲樂、器樂、舞蹈,不僅形式多樣,種類也相當豐富?!吨芏Y·春宮 》 也較為詳細記載了這些樂舞:“韎師掌教韎樂。祭祀,則帥其屬員而舞之。大饗,亦如之。旄人掌教舞散樂,舞夷樂,凡四方之以舞仕者屬焉。凡祭祀、(饗食)賓客,舞其燕樂。籥師掌教國子舞羽、龠籥。祭祀則鼓羽龠之舞。賓客饗食,則亦如之……鞮鞻氏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祭祀,則吹而歌之。燕亦如之?!盵17]
《欽定周官義疏》云:“正禮之樂升歌、笙入、間歌、合樂有一定之節(jié),至燕則禮殺,隨人意而用之,至旄舞、夷歌皆可與焉,則樂無一定,不及《雅》、《頌》可見矣?!盵18]其實,入“寢宮”宴饗樂奏與祭祀之時表演的大饗之樂還是有著某些區(qū)別的。在筆者看來,前者具有安和達歡之意,而后者更具有“神”性,因此,“活人”饗食的燕樂并非嚴格遵循祭典用樂之規(guī)范,音樂表演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即《欽定周官義疏》所言:“隨人意而用之”。當然,“隨人意”也并非無章可循任意而為之。關于這一點,我們可從燕禮、射禮的食舉樂中得到印證,此不贅述。
第三,天子宴饗諸侯、兩君相見等禮節(jié),也均效仿饗享天、地、人祖的大饗之禮。
《禮記》云:吾語古禮猶有九焉,大饗有四焉……兩君相見,揖讓而入門,入門而縣興。揖讓而升堂,升堂而樂闋,下管《象》、《武》、《夏》、《籥》(此《夏籥》本為一部樂舞,即《大夏》,也稱《九夏》)序興,陳其薦俎,序其禮樂,備其百官。……和鸞中《采齊》,客出以《雍》,徹以《振羽》?!琛肚鍙R》,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盵19]
孔子曾對(子張、子貢、子游)三弟子說,古禮有九,大饗之禮有四。至于是哪四種,孔子并沒有細說。其后,孔子對兩國侯君相見之禮進行重點論述。依孔子之言,兩國國君相見,賓主揖讓進入大門之后,鐘鼓齊鳴,金奏迎賓樂。賓主就座升堂,鐘鼓樂闕,升歌《清廟》。之后,堂下管樂奏起《象》曲,繼而《大武》、《大夏》等六代樂舞依次登堂表演。可見,天子宴饗外國侯君及其賓客時,不僅非常講究禮儀規(guī)范,而且歌舞表演的“燕樂”也大多為雅頌之樂。
“大饗”,即意味饗食的規(guī)格高、場面大,身份也更為特殊,一般天子親往。但至東周列國時期,等級森嚴的大饗之禮逐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燕禮。先秦天子、諸侯以及宗族交往均有燕禮,但大多亡佚。目前,《儀禮》有“燕禮”一篇,從篇文來看,乃為侯君所行之燕禮。根據(jù)宴請對象之不同,一般可分為四種類型:其一,(侯君)宴饗臣僚,人員有文武諸臣以及卿、大夫、眾士等。其二,宴饗異國來聘的使臣。第三,宴饗卿大夫。第四,宴饗四方賓客。賈公彥疏曰:“案上下經(jīng)、注,燕有四等,《目錄》云:諸侯無事而燕,一也;卿大夫有王事之勞,二也;卿大夫又有聘而來還與之燕,三也;四方聘客與之燕,四也?!绷頁?jù)彭林研究,燕禮的對象非常廣泛,既有出使而歸的臣僚,又有新建功勛的屬官以及聘請的貴賓等,也可以是無事而宴享群臣。
三代安閑合歡的燕樂表演如何,我們還是通過《儀禮·燕禮》窺一斑而知全豹。
“席工于西階上,少東。樂正先升,北面立于其西?!じ琛堵锅Q》、《四牡》、《皇皇者華》……薦脯醢?!唷赌馅搿?、《白華》、《華黍》。主人洗,升,獻笙于西階上?!碎g: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遂歌鄉(xiāng)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大師告于樂正曰:正歌備。……無算爵……無算樂?!e醉,北面坐取其薦脯以降。奏《陔》。賓所執(zhí)脯以賜鐘人于門內(nèi)霤,遂出?!盵20]
侯君宴饗群臣,其儀程涉及燕具陳設(包括“樂縣”)、君臣就位、賓選、命執(zhí)事、主人獻賓、賓酢主人、主人獻公、主人自酢、主人酬賓、(下大夫二人)媵爵于公、公舉媵爵酬賓并酬遍大夫、主人獻卿、(下大夫二人)再媵爵于公、主人獻大夫、燕樂表演以及燕畢賓出等多個環(huán)節(jié)。
當主人獻大夫儀程結束,燕樂表演開始,其一般有升歌、笙奏、間樂、合樂、無算樂、夜宴樂等多個音樂表演單元。舉樂期間,還有獻工、安賓、徹俎、主人獻士、主人獻庶子等多個儀節(jié)。依《燕禮》儀程安排,侯君宴饗群臣的燕樂表演程式及歌奏內(nèi)容大體如下:
升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
笙奏:《南陔》、《白華》、《華黍》
間歌三終:第一終 升歌《魚麗》,笙奏《由庚》第二終 升歌《南有嘉魚》,笙奏《崇丘》第三終 升歌《南山有臺》,笙奏《由儀》
歌鄉(xiāng)樂:“周南”之《關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鵲巢》、《采蘩》、《采蘋》
無算爵之無算樂:樂無定數(shù)
秉燭夜“燕”:鐘樂
送賓樂:《陔》
侯君宴饗群臣的燕樂歌詞及樂曲名稱大多被錄入《詩經(jīng)》。其中,升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三曲為《詩經(jīng)·小雅》前三篇;笙奏《南陔》、《白華》、《華黍》三曲也收入《小雅》,但只是有名無詞,可能僅為笙簧演奏的器樂曲。間歌表演的三終樂曲為升歌《魚麗》、笙奏《由庚》,升歌《南有嘉魚》、笙奏《崇丘》,升歌《南山有臺》、笙奏《由儀》等曲也依次錄入《詩經(jīng)·小雅》。其中笙奏《由庚》、《崇丘》、《由儀》三曲也是有目無詞。所歌鄉(xiāng)樂《關雎》、《葛覃》、《卷耳》為《詩經(jīng)·國風·周南》之前三篇,《鵲巢》、《采蘩》、《采蘋》為《國風·召南》之前一、二、四篇,均有歌詞留存。宴饗進入“無算爵”階段,音樂表演時間長短、曲目數(shù)量多寡并無定數(shù),所以多稱“無算樂”。此階段,賓主在燕樂聲中相互敬勸宴飲,賦詩歌詩,達歡盡興,宴享達到高潮。如果余猶未盡,入夜則秉燭夜“燕”,歡歌暢飲樂此不彼,直至酒酣燕畢。賓客出門時,送賓的《陔》樂響起。如果從“樂人縣”以及“賓所執(zhí)脯以賜鐘人于門內(nèi)霤”來看,侯君宴享群臣的燕樂表演除歌唱、笙樂外,還有鐘鼓之樂。此外,《儀禮·燕禮》文尾還用少量篇幅簡明扼要地記敘了其它場合的燕饗情況。
“公與客燕……若與四方之賓燕,則公迎之于大門內(nèi),……與大夫燕,亦大夫為賓。……若以樂納賓,則賓及庭,奏《肆夏》;賓拜酒,主人答拜,而樂闋。公拜受爵,而奏《肆夏》;公卒爵,主人升,受爵以下,而樂闋。升歌《鹿鳴》,下管《新宮》,笙入三成,遂合鄉(xiāng)樂。若舞,則《勺》。唯公與賓有俎?!襞c四方之賓燕……有房中之樂?!盵21]
如上所述,宴請外國使臣、四方賓客以及卿大夫時,燕樂表演節(jié)目主要有:迎賓金奏《肆夏》、公拜受爵再奏《肆夏》、升歌《鹿鳴》、下管三成、合鄉(xiāng)樂。其中,迎賓與受爵表演的《肆夏》,應為“九夏”之《大夏》歌舞大曲音樂的一部分,此乃說明“六代樂舞”也時?!罢巍北硌荨!绑先肴伞睉阁匣纱底唷赌馅搿?、《白華》、《華黍》三曲。從侯君宴饗群臣來看,“合鄉(xiāng)樂”(“歌鄉(xiāng)樂”),即樂工齊聲歌唱“周南”之《關雎》、《葛覃》、《卷耳》以及“召南”之《鵲巢》、《采蘩》、《采蘋》等“國風”之曲。倘若興舞則表演《詩經(jīng)·周頌》之《勺》樂?!吧住?,通“酌”,即《詩經(jīng)·周頌》之《酌》樂?!睹娦颉吩疲骸啊蹲谩?,告成《大武》也?!比绱苏f來,《酌》樂應為武舞《大武》的一個樂章。此外,宴饗四方賓客時還有“房中樂”表演。分析至此,其音樂表演流程及節(jié)目內(nèi)容大體如下:
迎賓:奏《肆夏》
公拜受爵:再奏《肆夏》
升堂正樂:升歌《鹿鳴》
下管《新宮》
笙入(三成)《南陔》、《白華》、《華黍》
合鄉(xiāng)樂:“周南”之《關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鵲巢》、《采蘩》、《采蘋》
若舞:《勺》(《詩經(jīng)·周頌·酌》)
房中樂
探討至此,我們不禁會問,在三代人眼里,為什么“燕樂”以“燕”字冠名?“燕禮”何不寫成“宴禮”?在筆者看來,“燕樂”也好,“燕禮”也罷,其都應與生殖崇拜之對象燕子休戚相關。《說文解字》曰:“燕”,“玄鳥也” 。《楚辭·離騷》王逸注曰:“玄鳥,燕也。”“玄”,“黑也”,“黑”是生命本色;“玄鳥”即黑色的燕子,乃生命之鳥也?!对娊?jīng)·商頌·玄鳥》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屈原《楚辭·天問》又曰:“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至貽,女何嘉?”據(jù)說,帝嚳次妃簡狄是有戎氏之女,與他人外出洗澡時看到一枚鳥蛋,簡狄遂吞入腹中,不久懷孕生下契子,“契”被商人尊為始祖。簡狄為什么吞下的是鳥蛋而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呢?如前所述,“鳥”是遠古男根崇拜的象征物,鳥蛋被認為是生命的種子。③由此可見,“玄鳥生商”,是商人尊祖的一種生命意識,其實質(zhì)還是男根崇拜的一種反應。據(jù)此,燕樂一詞應是源于商人甚至比商更早的先民對祭祀天、地、人祖之樂的一種特殊稱謂。
古代祭禮源于遠古人類祭祀天、地、人祖神靈的生殖崇拜。進一步說,在舉行生殖崇拜的祭儀之時,遠古先民用最美的東西(美食、美物以及美妙的音樂)降神禱神,以祈求家丁興旺、五谷豐登。伴隨人類文明的進步發(fā)展,祖神地位也日趨提高,祭祀神靈的桑臺、桑社也逐漸由桑林野地轉向廟宇高堂。
三代時期,“大饗”禮畢,參加祭祀的王公大臣及宗族由“廟”入“寢宮”進行饗食,用膳期間,燕樂繼起。長此以往,原本祭祀神靈的饗燕之樂逐漸發(fā)展成宴飲之樂,而且不少祭祀燕饗的歌詩一直保存在《詩經(jīng)》之“雅”、“頌”中。不僅如此,音樂表演也由最初唱奏的“雅頌之樂”逐漸過渡到熱烈奔放的“國風”之“鄉(xiāng)樂”,尤其“無算爵”階段表演的“無算樂”,更是以休閑娛樂為目的?!墩f文解字》曰“宴”,“安也”,即安逸、安閑之義。伴隨人們對生殖文化的高度認識以及生活水平的提高,祭祀大饗的燕樂逐漸向休閑娛樂為目的宴樂過度,“燕樂”時常又被寫作“宴樂”。如《左傳·文公四年》記載,昔日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并且吟唱了《詩經(jīng)·小雅·湛露》之曲。又《大戴禮記·保傅》云:“號呼歌謠聲音不中律,宴樂雅誦迭樂序……凡此其屬太史之任也?!遍L此以往,饗燕表演逐漸向宴享達歡的“宴樂”轉化,音樂的嚴肅性日趨弱化,觀賞性不斷增強,伴著鐘樂吃喝玩樂,遂發(fā)展成為一種時尚。
秦漢以后,古籍文獻中的燕樂基本失去往日祭祀燕饗之樂的真正含義,取而代之的是宴享娛樂之樂。漢唐時期,安閑達歡的宴享音樂日趨成為古代貴族和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但凡宴會表演,人們習于延續(xù)先秦“燕樂”之稱謂。外族音樂入主中原,更為隋唐燕樂(實為宴樂)的繁榮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最后,有一點必須指出:起源于生殖崇拜的“燕樂”并未完全消亡,而是以“踏春”、“逛桑林”、“令會男女”以及“蛙舞”、“茅古斯舞”、“雞毛人斗蟾舞”等各種“變異”形式綿延發(fā)展至今。追尋燕樂踏歌起舞的足跡,我們似乎更能深入領會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真正含義。
注釋
①如中原一帶的裴李崗文化遺址、仰韶文化遺址以及龍山文化遺址等出土了大量的石制、陶制、骨制食器、樂器。
②商周之際,天子祭祀用樂包括備樂、迎賓樂、正樂(登歌、下管、興舞)、送賓樂以及樂徹等多個禮樂表演環(huán)節(jié)。祭祀完畢,參加祭祀的王公大臣、宗族同姓以及外國使臣等入“寢宮”用膳。膳食期間,禮樂并舉。
③關于鳥為男根崇拜問題,拙文《從石刻巖畫看遠古生殖崇拜的樂舞表演》一文有所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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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quot;Yanquot; Is not That quot;Yanquot;——Investigation on the Source of Performance of quot;Yan Musicquot; and quot;Feast Musicquot;
CHENG Jun
(School of Music, Zhongyuan Culture and Art University, Zhengzhou 451450, China)
The development of quot;Yan Musicquot; is a dynamic process of change. In prehistoric period. Music that the ancient ancestors performed for the worship of reproduction was quot;Yan Musicquot;. They used food, beauty (jade silk)as well as wonderful music to worship heaven and earth god, and the attribute of the music was the elegant music that sacrifices the deity.Ceremony ended, people ate their food and danced happily, this is a feast for peace and harmony.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early quot;Yan Musicquot; has the dual attributes of quot;Yanquot; entertainment and quot;feastquot; entertainment. quot;Yan Musicquot; is named after quot;Yanquot; and is related to quot;Swallowquot;, the object of reproductive worship. quot;Swallow giving birth to Shangquot;, this is a sense of life that people of Shang dynasty respect their ancestors, and its essence is a true response to ancient male genital worship. With people's high awareness of reproductive culture and improvement of living standards, the ritual quot;Yan Musicquot; gradually developed for the purpose of leisure and entertainment,quot;Yan Musicquot; was often written as quot;Feast Musicquot;.
quot;Yan Musicquot;; quot;Feast Musicquot;; sacrificial performance; love performance; investigation on the source
J722.2
A
CN22-1285(2017)004-011-08
10.13867/j.cnki.1674-5442.2017.05.01
2016年度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隋唐宮廷音樂表演研究”(2016BYS012)成果。
成軍(1976- ),男,中原文化藝術學院音樂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音樂表演藝術。
(責任編輯:孫佳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