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飛翔：福克納在八月

趙雨

1931年10月的某一天，?？思{先生收到一份請柬，邀請他參加弗吉尼亞大學發(fā)起的南方作家會議，出席的有舍伍德·安德森、艾倫·格拉斯哥、艾倫·泰特等文壇名家。?？思{興致不高，他對這類扎堆的聚會有一種本能的排斥，窩在屋里寫作更符合他的脾性，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參加會議的旅費，這一只好自己想想，不好出口的尷尬處境，很快被他的好友哈爾·斯密斯知道了。史密斯主動提出承擔他的一切費用，并陪他同行，?？思{這才欣然前往。

但那次會議并沒有讓?？思{在同僚中留下才華橫溢的文名，相反，他的酒名甚囂塵上，無人不曉。安德森事后回憶道：“?？思{先生是我們當中最能喝的一位，他剛一到來，就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每次一出席又立刻喝醉。他不斷要求每個人給他酒喝，他們不給，他就自己去買?！备？思{對與會的作家一概瞧不上，以為他們是一幫沒受過教育的膚淺的家伙。而他們對他卻難掩幾分敬畏，畢竟那時他已寫出《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圣殿》，整個文壇都在討論他那不知師出何處的神奇筆法。他們不知道的是，眼下他手頭的另一部小說進展得并不順利，他被搞得焦頭爛額，狂飲酒的大部分原因也正源于此。

那部小說當時還叫《黑屋子》，?？思{以一位名為海托華的牧師為核心人物。海托華的祖輩是一個騎兵，在南北戰(zhàn)爭期間被殺害，他喜歡不厭其煩地跟人講這段祖輩的光榮往事，在他布道時，將宗教教義和戰(zhàn)場上彌漫的硝煙、驚心動魄的嘶殺聲混雜在一起，“在這如醉如狂的聲音里，上帝、救世軍、奔馳的戰(zhàn)馬、他已故的祖父都幽靈般狂呼亂嚎?！睆暮Ｍ腥A的祖父身上，我們看出?？思{其實在寫自己的曾祖父，這位祖輩與?？思{同名，人稱“老上?！?，是南北戰(zhàn)爭期間南方邦聯(lián)軍的一個團長，同樣也死于暗殺。?？思{在小說中召喚出先人的亡魂，以此祭奠逝去的歲月，但歷史終究只是歷史，再顯赫的榮耀都歸于先人，對先人緬懷越深，越反襯出當下的碌碌無為。?？思{曾一度渴望成為軍人，卻由于個頭過于矮小，被美國聯(lián)邦政府拒絕。他只好拿起筆鉆進文字的世界，編織一個個幻夢，或許是沒上戰(zhàn)場的遺憾，使他避開了當時流行的歷史現(xiàn)實小說寫法，而將著力點放在了傳統(tǒng)的南方幽靈身上。

“南方”是個比較籠統(tǒng)的概念，內(nèi)戰(zhàn)前，北方十九州，南方十一州。?？思{生于密西西比州北部的尤寧縣，從地理位置看，屬于地道的“南方”地界，這里的思想趨于保守，蓄奴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繼續(xù)得以維持。?？思{家族雖擺脫不了蓄奴的習慣，?？思{本人卻因受到現(xiàn)代進步思潮的影響，一早就對種族歧視深惡痛絕。他從寫作之初就為自己設(shè)立了三大繞不過的主題：1、南方歷史；2、宗教信仰；3、種族問題。那部名為《黑屋子》的小說一開始無法讓他滿意，原因在于他只涉及了前兩點，第三點“種族問題”的欠缺令他無法容忍。于是他在喝了許多酒、頭疼了好一陣之后，引入了另一個人物，名叫克里斯默斯。

克里斯默斯是白人（母）和黑人（父）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是異教徒的名字，他的身上流著黑人的血液，被人稱為“雜種”。他在圣誕夜被祖父遺棄在收養(yǎng)所的臺階上，圣誕是耶穌誕生之日，一個黑人孩子卻被遺棄了，這里充滿著濃厚的原罪和諷刺意味。收養(yǎng)他的養(yǎng)父偏又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在克里斯默斯成長的歲月，面對養(yǎng)父的諄諄教誨，始終記不住教義，養(yǎng)父無奈之下，用鞭子抽打他，他拒不記頌教義，直至被打得昏倒。最后他逃離了那個家，來到密西西比州，在一家鋸木廠工作，他不與人打交道，這其中有作為混血兒的自卑在作祟，別人對他的漠視則固化并加強了這層自卑感，讓他幾乎與世隔絕，直至遇到了伯頓小姐。

伯頓小姐是位獨居的女莊園主，“她是個北方佬，一個寵愛黑人的北方人，迄今鎮(zhèn)上還有人談?wù)撍c鎮(zhèn)里鎮(zhèn)外的黑人之間稀奇古怪的往來關(guān)系?！彼淖娓负透绺缭诹昵氨灰晃慌`主殺害，“因為他們支持黑人參加州政府的選舉活動”，這是一個為消除種族隔離而盡心盡力的家庭，正因如此，伯頓小姐才會接受克里斯默斯，不介意他的黑人血統(tǒng)，他們暗度成倉建立了情人關(guān)系。

但這層關(guān)系是不牢靠的，伯頓小姐在與克里斯默斯的相處中，始終扮演著強勢的角色，態(tài)度傲慢，像個男人一般，對克里斯默斯決不屈服，甚至充滿鄙夷，這和血統(tǒng)沒半毛錢關(guān)系，長年的獨居經(jīng)歷將她塑造成了這么一位不解風情，掌控欲極強的女人?？死锼鼓挂婚_始忍辱吞聲，激情如潮水般退去后，伯頓小姐提出要一個孩子，克里斯默斯開始背叛她，去尋找別的女人了。這場拉鋸戰(zhàn)最后以悲劇收場，一天夜里，一個外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伯頓小姐的屋子著火了，火勢兇猛，映透了半個夜空。外鄉(xiāng)人闖進屋子，上樓梯，在伯頓小姐的閨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被謀殺的她，腦袋幾乎被割斷，鮮血流了一地。

?？思{對克里斯默斯這號人物顯然是寄予厚望的，先天的混血讓他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矛盾綜合體，他討厭黑人叫他白人，又因黑人血統(tǒng)在白人圈子里屢次招打，類似的人物在?？思{作品中俯首即是。顯然，在那個種族歧視的年代，黑人與白人的通奸是個普遍問題，在這種情況下，通奸的一方若是白人女性，下場一般都比較慘，伯頓小姐便是一例，克里斯默斯的母親也是一例。如此種種，克里斯默斯對與生俱來的血統(tǒng)是深惡痛絕的，當?shù)弥D小姐要與他延續(xù)這脈罪惡的血統(tǒng)時，他的殘忍已不可抑止。

有了這些人物，《黑屋子》便開始膨脹，以海托華牧師為代表的南方英雄主義變得不再那么榮光，種族問題的介入沖淡了英雄的回腸蕩氣，《黑屋子》于是有了另外的走向。書稿于次年二月完結(jié)，在?？思{最終修訂它時，無獨有偶，他又參加了一次南方作家聚會（這次是小范圍的）。因小說進展順利，他精神大好，困擾他多時的酗酒問題得到改善，他已有好些時日沒碰酒精了。但在那次聚會上，不知為何，他故態(tài)重萌，喝得頭昏眼花。遇著崇敬他的同僚問：“?？思{先生，您最近在創(chuàng)作什么作品？”他毫不遲疑地答道：“一部挺不錯的東西?！闭f完，走出聚餐大廳，來到屋外的小花園。這是一個私人庭院，種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時間是午時十二點，二月的天氣有些清冷，清光從天空射來，落在庭院的各個角落。

福克納帶著酒意抬頭仰望，張開雙臂，閉上眼睛，這時他想起了故鄉(xiāng)的八月?！鞍嗽轮醒畷袔滋焱蝗怀霈F(xiàn)秋天將至的跡象：氣候涼爽，天空中彌漫著透明柔和的光，仿佛不來自當天而是從遼遠的昔日臨照?！焙髞硭诟ゼ醽喆髮W的一次訪談中如此回憶道，“這種天氣只持續(xù)一兩天便消失了，但在我生長的縣內(nèi)每年八月都會出現(xiàn)?！蹦莻€醉酒的午后，身在二月的他，再次回到往昔的八月。八月的光是柔和的逆光，逆光中的?？思{感受到飛翔的力量，這種恍惚的感覺令人愉悅，使他領(lǐng)受到比基督教文明更古老的透明亮光。那部書的題目由此誕生，它闡釋的是一段神跡般的古老存在，從亙古的時間彼岸悠然而來，照徹萬物，洞悉人世百態(tài)。

它就叫《八月之光》。

該書出版后，為?？思{帶來了更大的文名。評論家喬治·奧當尼爾說：“總的來看，《八月之光》比?？思{所寫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為成熟，視界更為寬廣，更接近于最終和真實地揭示出人的潛力。”在我看來，它是?？思{所有作品中最優(yōu)秀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