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云集

汗漫

烏鎮(zhèn)的修辭

從《烏鎮(zhèn)旅游圖》上抄錄烏鎮(zhèn)基本信息如下——

別名：烏墩、青墩；方言：吳語；所屬地區(qū)：浙江省北部，太湖南岸，春秋時代吳越分界處，京杭大運河穿鎮(zhèn)而過；著名景點：江浙分府，百床館，民俗館，木雕陳列館，昭明書院，觀前街等等；門票價格：東柵100元，西柵120元，東柵+西柵150元；電話區(qū)號：0573；郵政編碼：314501；特產(chǎn)：藍印花布，姑嫂餅，三白酒，臭豆腐干，蠶繭，竹編器具……

上述信息，茅盾、木心這兩個烏鎮(zhèn)之子，應熟稔于心并瀠洄于異鄉(xiāng)的夢中。

茅盾，1896年生于烏鎮(zhèn)東柵，本名沈雁冰，后外出求學、從文、投身社會變革運動，先后用過幾十個筆名，最終以“茅盾”和《子夜》《林家鋪子》《春蠶》等小說確立其在中國文壇的位置?！懊┒堋边@一筆名，顯影出大革命失敗以后一個左翼文人的苦悶、猶豫和矛盾——人生困境表現(xiàn)為語言的困境。正因這雙重困境，他在1949年之后處于一種微妙、尷尬的位置，反復檢討其內(nèi)心與行動的革命堅定性，站在了那些表面上從來沒有苦悶、猶豫和矛盾的郭沫若、周揚一類文人的偏遠處。而正是這種“偏遠”贏得我的敬意，當然，這僅僅是一個小人物的敬意，分量不大。

在烏鎮(zhèn)上可以找到茅盾筆下林家鋪子的原型——一家老雜貨店，現(xiàn)改成專營字畫古玩的商鋪，在觀前街茅盾故居對面。當然，眼前的老板并不姓林，卻按《林家鋪子》里的描寫來打扮自己，著長袍馬褂，表情燦爛像烏鎮(zhèn)上的晴空，沒有一絲面臨破產(chǎn)的憂憤。我伏在柜臺上問他，那林老板的后人還在烏鎮(zhèn)上否？他說，都去了國外。因茅盾小說，一個普通店鋪有望永遠保持其格局而不被拆遷，顯現(xiàn)出了修辭的力量。

木心，本名孫牧心，1927年生于茅盾故居附近一富裕人家，入上海美專、杭州國立藝專求學，師從于劉海粟、林風眠學習油畫。1971年蒙冤入獄，三根手指被折斷，寫作，在紙上畫出白鍵黑鍵“彈鋼琴”，后獲釋。1982年移居美國紐約，在遠離革命話語的地方以作畫、講學謀生，后嘗試寫作，出版小說集、散文集、詩集十多部，像文壇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新人，語言充滿漢語言的詩意、別致，例如：“公園石欄上伏著兩個男人，毫無作為地容光煥發(fā)?！薄白蛞褂腥怂臀覛w來，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薄扒锾斓娘L都是從往年秋天吹來的。”——這風，也都是從烏鎮(zhèn)吹來的吧？晚年，木心乘風還鄉(xiāng)，2011年辭世。

木心家的“孫家花園”，烏鎮(zhèn)最美的私宅?；▓@應該有鮮花和如花的女人。當時烏鎮(zhèn)碼頭上搬運的麻袋，都印著一個“孫”字。仆人打掃房間，把花瓶抱出抱進重新擺在案頭時出錯，會遭到主人責備：“怎么把明代的花瓶搬出來了——去，擺宋朝的，要記住樣式的不同?！币粋€富貴華麗之家，1949年后相繼改造成為農(nóng)具廠、鐵器社、五金軸承廠、野草高過圍墻的廢園。九十年代，木心聲名大動于華語文學界，烏鎮(zhèn)政府開始在畫家陳丹青指導下，于孫家花園原址重建“晚晴小筑”。2006年，木心回烏鎮(zhèn)在此居住五年，去世，晚晴小筑改為“木心紀念館”，展有各種版本的木心著作、手稿、樂譜，及其用過的寫字臺、禮帽、皮鞋、手杖等遺物。依然是修辭的力量，在挽留一個人的余溫和氣息。

烏鎮(zhèn)，分東柵、西柵、南柵、北柵四個鎮(zhèn)區(qū)——柵，指的是橋洞下的柵欄，阻止外來舟船在夜晚入鎮(zhèn)，防范不測。如今，橋下柵欄消失，四個鎮(zhèn)區(qū)之間卻樹立起了圍墻、售票處、驗票口，阻止外來游客無票進入鎮(zhèn)區(qū)。風景成為資產(chǎn)、利潤之后，西柵門票最貴，因遷移原住民的成本和改建景區(qū)投資巨大?，F(xiàn)在，西柵已經(jīng)完全成為游客們表演懷舊姿態(tài)的舞臺，精致、干凈，子夜深巷空無一人一犬，除了河邊酒店里客人的夢囈在昂貴地獨白——水聲、夢囈，也是一種修辭？

賴聲川作為藝術總監(jiān)的烏鎮(zhèn)國際戲劇節(jié)，一年一度，在秋天、在舞臺感強烈的西柵舉行。由若干鄰水古建筑改建而成為劇場群：烏鎮(zhèn)劇院，國樂劇院，沈家戲園，秀水廊劇園，蚌灣劇場，水劇場，詩田廣場……我最喜歡的是露天的水劇場：湖中一座殘破的石拱橋轉型而成為舞臺，觀眾席是湖邊石階，身后有馬頭墻、古塔、書院。我就是坐在湖邊石階上看完了英國“濃縮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話劇《莎士比亞全集（濃縮版）》。三個男人，在九十分鐘內(nèi)，快速演完莎士比亞的全部三十七部作品，讓莎士比亞提速。南腔北調(diào)，東風西聲，修辭藝術如春風傳遞花粉，催動烏鎮(zhèn)金融業(yè)、服務業(yè)的蓬勃生長。

顯然，西柵已經(jīng)不屬于烏鎮(zhèn)人，至多屬于烏鎮(zhèn)人的錢包。只有東柵，茅盾、木心兩人出生的東柵，以及目前尚未收費的南柵、北柵，保持原初的人間煙火氣息。我晃蕩在這些破舊、雜亂、擁擠的街道上，體會到木心關于烏鎮(zhèn)的感覺：“睡過午覺，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小街都是賣魚的人，地上濕噠噠的，很色情。兩邊的樓上像是都有人在通奸?！蹦拘恼Z言也是濕噠噠的，很色情。一方水土養(yǎng)一種修辭。比如，我竟然聽見兩個女人在小街上方兩個窗口對罵，如越劇中的吟誦與歌唱。

木心不是游客，大概不會喜歡西柵的面目一新。在劇變中的故鄉(xiāng)，一個人，反而會加重異鄉(xiāng)感吧。孫家花園轉化而成晚晴小筑，木心如落葉轉化成樹根處的泥土，大約會想：烏鎮(zhèn)還在烏鎮(zhèn)嗎？我還是我嗎？“從前的那個我如果來找現(xiàn)在的我，會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這樣說，充滿對“從前”的留戀和對“現(xiàn)在”的諒解。從前的金鞍玉勒、矮帽輕裘，現(xiàn)在的霜天斷雁、淡茶清酒。

留戀和諒解，我大抵上也是如此態(tài)度，對烏鎮(zhèn)，對青春。

扇面：莫干山

夏，上海38度。開車，擺脫高速公路的糾纏，進莫干山。

山路細瘦、盤旋，車反復轉身、拐彎，像性感女人反復轉身、拐彎，讓旁觀者柔腸百轉。一側山崖，一側竹海，我只能盯準曲折的山路而不敢縱情走神。

海拔上升，溫度降低。停掉空調(diào)，打開全部車窗包括天窗，讓吹過竹林的風再吹進來。路上沒有行人，偶爾有來車謹慎擦肩而過。安靜得可以聽到鳥鳴和引擎的細微搏動。

在開闊處停車，眺望山巔和山下。發(fā)現(xiàn)竹林中夾雜若干無名樹木。少數(shù)的樹，在多數(shù)的竹林中生長，感覺自己多么優(yōu)秀而孤獨，像人群中少數(shù)幾個醒目的人。

終于到達山巔，小鎮(zhèn)。入住小旅館。在此駐留三天時光。

看了劍池，想象了傳說中為楚王鑄劍的莫邪、干將二人，以及為干將復仇的少年眉間尺。以及魯迅由此演繹的小說《鑄劍》。莫干山周圍是江南、南方，產(chǎn)出筆（湖州）、墨（徽州）、紙（宣城）、硯（端州），也產(chǎn)出刀槍劍戟（吳越）。文人轉身成為武士，閨秀步出閨閣繡樓成為俠女，甚至連一個少年都愿意獻出比劍更尖銳的頭顱——南方，江山多嬌但也多難。南方本身就如一柄深藏的劍，用劍柄、劍匣的華美外飾，迷惑著看客和對手的視線，而兀自于陰影里醒著、冷著、閃爍著——長江隨風飄動，像劍柄上的長穗隨風飄動。

看了蔣介石與宋美齡度蜜月的別墅。夫妻二人合影，眺望未知和未來。一張來路可疑的雙人床，虛擬著民國時代的溫存。游客紛紜而過。再顯赫的歷史人物，也僅僅是某個地址的過客和游客——蔣、宋到此一游。站在別墅外的陽臺上，透過姿勢優(yōu)雅的兩棵松樹，看霧中山區(qū)猶如一杯牛奶，無法被眼睛飲盡它的滋味。

其他景點一概未進。大部分時間在竹林里坐著，聽蟲子鳴叫，喝山泉，吃農(nóng)家飯，看書。讀到宋人孫少述的詩《栽竹》，抬頭看看竹海，我在雙重的竹子之間生活，集水聲和山色于一身，甚好。詩中一句：“更起粉墻高百尺，莫令門外俗人看?！敝v的是庭院栽竹，清雅，但格局畢竟小了。若把眼前蜿蜒群山看作粉墻百尺，竹海里穿行浮動的農(nóng)夫、屋檐下的我，都不算是“門外俗人”了吧？

俯瞰深澗溪水旁邊的涼亭，有三兩男女席地而坐，打牌。旁邊拴著的兩只大狗，在繩子決定了的狹小范圍內(nèi)散漫地走、站、看。避暑的人和狗，像一幅山水畫。古代的人和狗進山消夏，也是這樣的景象吧。變化的是人的衣裝，沒有變化的是狗的外形。山、水、竹、云、風，也沒有變化。

山間小鎮(zhèn)，有扇子作坊。一老匠人埋頭在臺燈下制扇，用山中竹子做扇骨。他說，竹質(zhì)扇骨比木質(zhì)扇骨經(jīng)久耐用，把握愈久，愈顯明凈。忽想到“風骨”一詞——扇骨就是一場小風的骨頭呵。那么，扇面，紙質(zhì)的繪有圖畫、題有詩詞的扇面，就應該是另外幾個詞：風韻、風致、風情……有風的詞，都美好。

下山。一路聽江南人劉半農(nóng)作詞、趙元任作曲的《聽雨》：“我來北地將半年，今日初聽一宵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園新筍添幾許?！彼麄円矐撋线^莫干山吧。

回到上海，回到攝氏38度沸騰的生活，重新成為“門外俗人”。在空調(diào)嗡嗡嗡嗡的質(zhì)疑聲中，盯著一把莫干山折扇發(fā)呆。想想莫干山三日，如扇面一樣幽美了。

一把折扇可收縮、暗藏畫卷于體內(nèi)，周圍的人一無所知；可打開，風吹竹葉的聲音和顏色就來了，綠的聲音和顏色，就來了……

沙溪，廢園

沙溪，上海以北六十公里、蘇州以東約三十公里處的一座水鄉(xiāng)小鎮(zhèn)。

我被“沙溪”二字的美感吸引而來，但沒有見到想象中的沙堤清溪。

穿鎮(zhèn)而過一條大河“七浦塘”，兩端聯(lián)系古運河與長江。貨船往來，載水泥、鋼材、糧食、船工、女人、狗、灶臺、炊煙、收音機里的昆曲……這條河與明代戚繼光乘船出?？官劣嘘P。河水渾濁。

與戚浦塘大致平行的一條小溪穿過古鎮(zhèn)區(qū)，明清房舍、廊橋、茶館、米店、煤球店、書店、診所、古石橋……溪水渾濁。若干游船破舊龜縮于水邊。江南一帶才子如袁枚、李漁、金圣嘆，應該都曾到此一游。那時，溪水應該清晰可見沙粒。

游客寥寥，我在鎮(zhèn)上就顯得醒目。鎮(zhèn)上人過自己的日子，我看他們怎么過日子。一堵舊墻，張貼沙溪鎮(zhèn)衛(wèi)生院打印的《婦女體檢通知》，有“臨檢前四十八小時內(nèi)不要發(fā)生性關系，可喝水以使膀胱澎湃便于檢查”等字眼——他們絲毫不顧忌異鄉(xiāng)人的觀感?！鞍螂着炫取彼淖钟群?，只有水鄉(xiāng)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文字。

中午時分，回收并販賣古舊文物的一家小店才剛剛摘下門板。店老板從鄉(xiāng)下擺攤收貨回來：“今天早晨收了一個銀茶壺，乾隆的；收了一個碗，光緒的；十一個毛主席像章，‘文革的?！彼浖苌蠑[著粉盒、煙壺、茶碗、硯臺、花瓶、耳環(huán)、佛像、硯臺……依稀指向舊時代里的江南生活。小店生意清淡。老板抱怨：“周圍的千燈、同里、周莊，以前都沒有沙溪好——這里是交通要道，通江達海呵。現(xiàn)在，沙溪不要門票也沒有人來呵——你為什么來？”我笑笑。我不敢說因為沙溪名字好才來的，那太顯得矯情。

嚼著新出爐的燒餅，在鎮(zhèn)上亂走?；h生竹筍，徑落殘花。忽看到一座廢園：兩層住宅，一棵桂花樹濃香滿覆庭院，壓水井鐵質(zhì)出水口上長出青苔像嘴巴上蕪雜的胡須，野草匝地，一輛舊自行車在墻角萎靡不振，窗簾泛出舊色，紗門內(nèi)正間里的沙發(fā)依稀可辨……沒有主人來迎接或拒絕一個過客的偷窺。他去了哪里？他有著像這座廢園一樣荒涼的命運？

我汽車上的GSP無意指示出沙溪鎮(zhèn)旁的一片稻田和小溪流：項脊涇！想到戚繼光的同代人歸有光的《項脊軒志》！開車直奔這一地址——歸有光應該就出生在這片稻田和小溪流之間的位置上。父輩建立在昆山的一個小庭院，被命名為“項脊軒”，紀念這片田野，遂有了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我曾在昆山游蕩，在傳說就是項脊軒所在位置上建起的飯館里吃了一碗面，以志敬意。

喜歡歸有光這一名篇結尾處的閑筆：“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也?！背镣?。沙溪鎮(zhèn)上的廢園內(nèi)，桂花樹亦亭亭如蓋，也有著無名的哀涼和歡喜。萬物終將廢棄，例如，一個人的身體、一輛在暮色中奔回上海的老款帕薩塔車。但沙溪、沙堤清溪，在歸有光、我、一個廢園主人的身體內(nèi)，曾經(jīng)并繼續(xù)反復涌現(xiàn)……

運河緩慢

從北京直到杭州，一條大運河穿越半個中國，溝通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系。江南運河是其中最美好的一段——長江與運河大致垂直，“江”“河”，用六滴水就統(tǒng)治了江南的命運和景象。這兩個漢字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江南一帶人氏吧？其幽靈暗自與我交換過體內(nèi)的流域和燈火？

某年春，我從揚州上船，用兩天一夜時間抵達杭州——緩慢，像詞牌“揚州慢”一樣慢，流水落花一樣慢。乘火車汽車的人，四小時左右即可了卻這一過程。但只有在運河上緩慢過渡的時光里，方可深深體驗到漢語中國的存在——“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夜船吹笛雨瀟瀟”（皇甫松）……

緩慢穿過無錫、蘇州、湖州、盛澤、嘉興等等城鎮(zhèn)。船上滿載各類建筑材料。婦人、孩子和狗，使船工能夠把船當成家園。我自然想起從前那些散淡文人，穿長衫、走水路、讀豎排的線裝書，很合適。從清朝張岱、李漁、袁枚，到民國豐子愷、柳亞子，一概墨跡緩和、心跳慢板。半路上岸，他們可能到一個小鎮(zhèn)里隱居、結社、雅集，窺探京城里的動靜，吟誦足以傳世的詩篇，順便遭遇若干鮮艷女人和一些水粉般的事情。四散而去，一路好風，吹醒體內(nèi)洶涌的酒意和暗疾。

緩慢。武松從打虎直到砸店的故事，被茶館內(nèi)的說書人，從春季一直敘述到秋天——在北方，這個故事只需一小時的唱念做打，即可了結懸念。江南緩慢，因為有無數(shù)細節(jié)和微妙來支持，不會出現(xiàn)一絲漏洞和搪塞——從美人的眼波流轉，到屋檐雨滴在青瓦薄唇上的欲說還休，綿密、幽深、一吟三嘆。

緩慢。河邊村鎮(zhèn)都有流水縱橫，船槳搗亂液態(tài)的樹木、石橋、天空，淙淙，潺潺，也會產(chǎn)生流言——關于江南以外的塵世，以及小鎮(zhèn)內(nèi)部雕花屏風一樣繁復幽曲的恩怨。明清富商遺留下的宅邸園林成為景點，導游如同早年詭秘管家的化身，把游人作為來賓引領至每個細節(jié)——繡樓，一扇花窗半開半合，仿佛依然有閨女在窗內(nèi)偷窺、暗戀，視某個過客為英俊長工。一塊藍印花布飄成巨大夜空，白花朵般密集的星子飄動——江南萬千染坊濺起的燦爛星子，使小鎮(zhèn)上空蜜蜂洶涌、露水甜蜜。而街道、天井，古舊青磚密集如鱗，充滿了游入運河成為一群青魚的沖動……

緩慢，揚州慢一樣的慢，足以讓一個俗人在船上成為詩人，充滿無所作為的頹廢氣、一無是處的失敗感。春陰濕透管弦，濕透岸上幽長的街巷、細密的柳絲，風聲鳥語便有了一些微寒和恍惚。我，一個北方人在船上生活兩天，消磨了闖天下的雄心豪氣，幻想到小鎮(zhèn)裁縫鋪里去，用流水縫織出漫長水袖，掩護雙手，去向本地女人獻媚——獻上嫵媚的桃花或者玉蘭……

一路吃揚州干絲、喝蘇州米酒、嚼湖州熏魚。一路的醉意和美意。月上中天，船老板說：“兄弟，睡一覺就到杭州了。”我假裝滿腹才華的樣子，像張岱、李漁、袁枚、豐子愷、柳亞子那樣放肆地斜臥船艙，沉沉睡去。

枕邊，流水像女子私語，發(fā)動機像她的喘息……

湖 筆

在湖州，訪問湖筆。元代以后，北方宮廷以及民間書寫用筆，大多來自湖州筆匠之手。狼毫、羊毫、兔毫……攜帶著墨汁在奏札、詔書、史冊、詩文中運行。狼嚎、羊鳴、兔語，隱約運行。

一桿湖筆，往往刻有工匠之名，刻跡同樣俊逸不凡，有大家氣象。許多官僚、書法家甚至皇帝，會與某一湖州筆匠結下終生因緣。明孝宗喜歡用刻有“湖州筆匠施阿?！焙圹E的專用筆，但覺得“施阿?！比痔?，遂傳旨湖州，改其名為“施文用”，像多年以后的江青喜歡給人改名一樣。“湖州筆匠施阿?！睆拇讼?。不知道施文用的子孫還制作毛筆否？還被人改名否？

在湖州街頭的若干筆店里流連。新制湖筆已無工匠留名。書寫者、筆匠之間的聯(lián)系中斷了。古代燒制磚瓦、陶瓷的工匠，像筆匠，也都需在自己作品上刻名，以示榮光和責任。史籍記載的湖州著名筆匠，元代有馮應科、陸穎、陸文寶等，明代有施廷用、陸繼翁、施文用等，清代有王興源、沈集元等，名字端正雅致。湖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刻名大都是“湖州工農(nóng)兵毛筆廠”“湖州東方紅毛筆廠”，現(xiàn)在刻名大都是“湖州某某筆坊”“湖州某某毛筆公司”。少了趣味情味。幸而“湖州”二字在筆桿上依然深刻。

湖州道場山頂立一塔，形若筆桿。大約建于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5），緣于當?shù)亻L時期沒有出現(xiàn)狀元一類精英。此塔樹立，文脈大振，湖州先后出現(xiàn)狀元十六人，進士一千四百余人。我所喜愛的詩人蘇軾在湖州任職是在1079年春夏間，約半年時光。我懷疑，湖州人是把蘇軾的毛筆立在山頂，長成這座塔、這支山頂上的筆、湖筆，去接近云巢。

買了三支湖筆回上海。恢復中斷了十多年的書法功課。“關門即深山，臨帖即修禪?！边@是詩人、作家鄒靜之寫的一個條幅。不知是不是他的話。我喜歡這句話，可作為我貪戀塵世人煙、不去深山修禪的借口。下班，關門臨帖，用一支湖筆?！妒T頌》如石門沉雄，《快雪時晴貼》如快雪降臨……我養(yǎng)著一支狼毫、一支羊毫、一支兔毫，它們在硯臺周圍和平共處，以墨汁為食品。

現(xiàn)在，冬天，墨汁在硯臺中冷凝。在湖州，曾看到一種抽屜式的古硯臺，可在“抽屜”內(nèi)加炭燃燒，以蒸發(fā)墨汁中的寒意。我的硯臺簡單，冷，寫字的速度就慢了。湖筆，像在太湖邊雪地里行進的小獸，速度慢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光陰，很快就在書寫中消失，也忘記了許多人、事、情。這境界，已接近山與禪的邊界了吧？

我正在練習書寫的是湖州飛英塔旁石柱上鐫刻的一幅對聯(lián)：“天目雄風莫干神劍，云巢閃電巨津蛟龍?！毕矚g其中“云巢”二字。云巢內(nèi)棲息的事物，大約有光線、雷、雨滴、鳳凰——最高的鳥巢，在南方巨津太湖之上。

霧中峨眉

古訓：“少不入川?！蔽乙讶说街心辏氪?，合適——四川是閑散的中年暮年；川外世界、長江下游的世界，是少年青年，是少年青年的戰(zhàn)場和傷心地。在四川，人們高唱：“打點小麻將，吃點麻辣燙，喝點跟斗酒，看點歪錄像?！边@與世無爭的世俗生活，我艷羨、旁觀，與若干友人旁觀、艷羨三天，過樂山，達峨眉山。

生活在樂山大佛的人們，那些導游、禮品商販、船工、餐飲店老板、摩托車手、出租車司機……都說自己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他們用四川話把“信佛”“幸福”貼切而奇妙地混為一談。我在凌云寺前點燃一炷香，然后在大佛左肩方向，螞蟻一般移動到它巨大雙腳的位置。游客洶涌，和我一樣臨時來抱抱佛腳，解脫內(nèi)心種種糾結和煩亂？佛腳巨大，走遍了世界，止步于此——夜深人靜，它會不會把腳悄悄伸到江水里洗洗？蘇東坡在宋代的某一天來了，后人在山崖上鐫刻：“蘇東坡載酒時游處?！蔽乙瞾砹?，從大佛右肩方向的石階上爬回地面，一身汗氣，喘息，奔峨眉山而去，一路學習用四川話說“我是信佛的人、幸福的人”。

峨眉山下一個小鎮(zhèn)。夜。人們對周圍女孩子都是“娥眉”“峨眉”“阿妹”混沌一片地呼喚與言說——顯然，川語適宜暗示、隱喻、打通美好事物之間的邊界、抒情。所以，四川才子們在家鄉(xiāng)就可以寫名動天下的文章，鼓舞川軍們到外地去，伐異攻鄰，建功立業(yè)。在流水旁邊的茶館內(nèi)，靠近窗外的燈火和濃重山色，聽一個嬌小的“張娥眉”“張峨眉”或“張阿妹”，邊斟茶邊說“娥眉山”“峨眉山”或“阿妹山”上的趣聞。如，山上獼猴狡猾有趣如人類，游客須掌握穿過猴區(qū)的若干原則：1.勿穿紅衣，勿與猴子眉來眼去以免糾纏；2.跟猴子合影時不要勾搭摟抱撫摩以免它深情難舍，故周圍最好撒上花生米轉移注意力，可妥善撤退；3.女孩子被猴子騷擾時不要驚慌尖叫，以免引來更多猴子上前調(diào)戲；4.不要招惹懷抱小猴的母猴；5.喂食時應先給猴王再給小猴子；6.不要嚼食東西；7.行李背牢些，相機拿穩(wěn)點，以免強盜猴來搶劫；8.不允許喂高脂肪食品，以免猴子血壓高、脂肪肝；9.可以買根拐杖嚇唬猴子……

“張娥眉”“張峨眉”或“張阿妹”的話讓我歡笑，對塵世生活浮想聯(lián)翩如下（與上一段中九條待猴原則相對應）：1.穿紅衣的女人顯得妖嬈，若與男人眉來眼去，必陷入糾纏；2.浮浪子弟拿捏與女人之間的故事往往點到為止，往往在女人周圍再撒一些貌似大?；ㄉ滓粯拥钠渌±俗拥埽桶敌χ撋矶?；3.女孩子對自己被騷擾的故事往往隱而不彰，以免其他男人也前赴后繼；4.不要招惹懷抱小孩的少婦；5.送禮時要先給大老板，再給小上司；6.經(jīng)過窮人身邊時不要嘴里嚼著口香糖；7.行李背牢些，相機拿穩(wěn)點，小心強盜；8.不宜吃高脂肪食品，以免血壓高、脂肪肝；9.可以買輛跑車嚇唬鄰居……峨眉山也是人間，我們都是人間的游客和猴子，互相欣賞、挑逗、糾纏、猜忌、提防、傷害。

“張娥眉”“張峨眉”或“張阿妹”說，猴子會奪過相機為游客照相，然后把相機掛上樹梢，要挾好吃的食物或人民幣——它們能根據(jù)人民幣的大小判斷價值，再用這些大紙小紙與山下人民交換理想中的食物。當然，它們還會直接把相機拿到山村里與山民談判，索要一個烤紅薯或燒玉米。這些猴子的做派完全是某類人的鏡子——相機就是“人質(zhì)”或者“把柄”?！皩镒?，必須平視，像對待一個人。”朋友感慨，并決定對自己身上大紅的風衣采取整改措施：“我翻過來穿，里面是冷靜的藍。讓猴子冷靜，明白我不是一個春情蕩漾的女人。”我笑了，斜眼看“張娥眉”“張峨眉”或“張阿妹”。她紅了臉，讓人心動的那種紅。

盤山公路穿過各種中醫(yī)藥學校、中藥產(chǎn)業(yè)園、中醫(yī)診所。可推測峨眉山中草藥的繁多和力量。抵達山門，沿石階而上。云霧茫茫，幾步之外的樹木、山巒、澗溪，一概水墨般模糊了本相。四月初，山下大街已經(jīng)有了穿裙子的少女、著短袖的少年，我們在毛衣環(huán)抱下哆嗦不已。為了安慰我們的眼睛，林間空地上出現(xiàn)片段白色。朋友提醒眼睛近視的我：那不是花朵，是尚未融化的積雪。抬滑竿的精悍男人，熱切推銷：“我的肩膀，你的天堂！”“上山上山，人生多艱啊，兄弟！”精悍的句子。詩人哲人。我這樣一個身體和語言雙重衰弱之人，不宜于升上詩人哲人的頭頂——當然，衰弱，也是一種氣質(zhì)。

喘息著、堅持著，向上。沒碰到一只猴子，只有猴子一樣的游客在山上竄來竄去。一個賣茶葉蛋、中草藥、茶葉等各種土特產(chǎn)的女人說，天冷，猴子們吃飽就不出來了。一部分猴子正在減肥，被旅游區(qū)管理人員集中起來控制食欲。我看看自己臃腫的肚子，擔心下山后是否會失去自由。

失去訪問猴子的動力，再加上周圍蒼茫一片，我們無奈乘纜車直達金頂——一百余名游客集中在一個公共汽車般的纜車里，奔向金頂。金頂同樣云霧繚繞，大佛隱藏真容，只把自身輪廓隱約呈現(xiàn)，少了樂山大佛的可觸可親——它也許正透過云層來負責更遠地域的人心和磨難？我點燃一盞小油燈，獻給佛。眾多小油燈閃爍在大佛周圍，讓佛也感受一絲來自人間的暖意。它應該也有寒冷和孤單，才能體會人心、直指人心。佛和人，需要雙向的愛……

下山，出川，繼續(xù)做一個四川以外世界中的掙扎者、焦慮者、失敗者。我有峨眉猴子一樣的行徑和性情？它們沒有出現(xiàn)，免得我以它們?yōu)殓R認出自身本相而難堪？

顯然，我不適合四川，一掠而過，在四川以外的世界上氣喘吁吁，冒充少年和青年，去與這個世界繼續(xù)沖突、糾纏。

九座寨子

《九寨溝旅游圖》上，有九座寨子像九個藏人，守著一片風景。

在成都的晨光中懵懂醒來，乘長途汽車，用一天時間深入川西山區(qū)、草原，沿文成公主去西藏穩(wěn)定大局的漫漫長路，西行。沿途，可見藏人穿紅色長袍騎摩托奔行。摩托用汽油繼承了早年的馬血。山間偶爾有牦牛吃草，像在演出，表演西部風情。此外就是冷靜的一系列山脈。冷。靜。偶爾在山脈謙虛地退步而出的一小片開闊地帶，會有小村寨出現(xiàn)，幾十座房屋集聚，像抱團取暖的一群人。

黃昏，到達《九寨溝旅游圖》上兩個曲折的線條交叉而成的一個點。

小餐館窗外，流浪藝人在街頭細雨中吼叫搖滾，《一無所有》《回到拉薩》《北京一夜》《花房姑娘》……這些搖滾歌曲說明，九寨溝依然是撕心裂肺的塵世。

早晨，但這已經(jīng)是九寨溝山水間的早晨，如冰鎮(zhèn)過的水果端上餐桌，清新而凜冽。相比之下，遠方城市霧霾中的早晨，充滿隔夜食品的腐敗感，像一個被紀律審查的官員。

隨浩蕩人流進入九寨溝景區(qū)，隨眼神饑餓的浩蕩人流，分乘一輛輛景區(qū)大巴，被送往樹正、日則、則查洼、扎如四個方向。景區(qū)公路六十余公里，兩側分布樹正、諾日朗、劍巖、長海、扎如、天海六大景區(qū)，一百一十八個海子作為短章，與九寨十二峰聯(lián)合組成了一卷高山河谷綿延無盡的長篇景觀。

藏家木樓、經(jīng)幡、棧橋、磨房、山、水、鳥、人……我的目光從最高處的藍（天空）、白（云朵），下降到山脈上的綠（樹木），再下降到最低處的五彩（水），并在此久久滯留。回想成都的機場、車站、街頭，廣告連篇累牘，宣言“九寨歸來不看水”，在九寨溝確信廣告無欺——這九寨溝的碧藍、絳黃、橙紅、雪青、橄欖綠，讓一切命名和形容詞都失色失語。

海子中生長著水綿、輪藻、小蕨等水生植物群落，以及蘆葦、節(jié)節(jié)草、水燈芯等草本植物——當?shù)匕押Q為“海子”，讓我想起詩人海子。他想“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卻沒有越過山海關這一關。他把幸福永遠推遲到明天。青春少年可以面朝大海、迎接未知，中年人則應面對湖水、比如面對這川藏高遠上的海子，在節(jié)制和有限之中獲得慰藉、澄澈和安然。

落差二百米、寬達三百米的諾日朗（藏語“男神”之意）瀑布，讓人獲得沖動和律動。詩人楊煉在八十年代、在九寨溝寫下長詩《諾日朗》。“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高大、雄健、主宰新月/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雀鳥在我胸前安家/濃郁的叢林遮蓋著/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徑/我的奔放像大群剛剛成年的牡鹿/欲望像三月/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币磺I給自然之神、男神的頌歌。那時，他年輕，詩人們年輕，似乎都有著“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的野心。而今，如果楊煉再來到九寨溝、諾日朗瀑布，將怎樣言說、寫作？滿世界游走的他，頭發(fā)漫長如同瀑布滿肩，大約在以自己的發(fā)型紀念中國西南的這一片風景。

平靜的海子站起來，成為立體的瀑布。立體的瀑布躺下去成為平靜的海子。九寨溝的水就這樣站起來、躺下去，在不斷的轉化中豐富著身影和情懷。

明清以前的內(nèi)陸文人不知道九寨溝的存在，用大量墨水書寫西湖、小石潭等等低海拔地域的流水。留下九寨溝來讓后人書寫，我卻感到了語言的貧乏和無力。在九寨溝的純凈、斑斕、宏大、靜謐、喧動……等等形容詞試圖闡釋的景色面前，一個平庸的寫作者喪失了表達的勢能，像因體弱而暗暗吞咽滋補藥，在美人面前充滿羞愧、自卑。

疲憊?；氐铰灭^，站在水龍頭下淋浴。嘩嘩啦啦的聲音在模仿海子和瀑布？水從身體上流過像情人的手指在游走，試圖恢復一個委頓者的活力？

我似乎也存在著成為九寨溝內(nèi)水流而過的一塊石頭的可能——做不了大石頭（諾日朗一樣的），就做小石頭吧（我這樣的）。有水流過的石頭才是石頭，有女人依戀的男人才是男人。在清凈流水缺乏、輕浮男人橫行的年代和地域，女人們要代表流水，敦促男人們保持石頭的體積和凝重。

九座寨子、九個藏人身后，我是第十個人？一個漢人，腰里有一把巨大手機冒充藏刀，冒充第十個寨子里斜斜伸出的一道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