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泉錄

林風(fēng)

月黑風(fēng)高的夜，明亮如雪的刀。

寧三知道，自己這次恐怕是在劫難逃了。他本是個小販，靠販賣一點兒皮毛混日子。但又天生不安分，總是異想天開，想靠投機取巧發(fā)家。這不，大家都不敢走的強盜橫行的小道，他懷著僥幸，非要獨自闖一闖——抄了這近道之后，就可以早別人幾天到達受了雪災(zāi)的縣城，好好賺上一筆。

可是，事實證明，他的運氣并沒有那么好。此時，面前這個強盜一臉殺氣，手中的鋼刀架在寧三的脖子上，只要手腕上稍稍一用力，寧三的腦袋和身子就得立刻分家。

寧三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乖乖走大路多好，雖然會少賺幾兩銀子，可總不至于丟了小命??！

心里越是這么想就越后悔，這些年來自己苦心孤詣、摸爬滾打的情景全都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讓一向軟弱圓滑的寧三臨死關(guān)頭，竟然少有地生出一股豪氣來。他瞪了面前這個強盜一眼，攢了攢力氣，猛地扯著嗓子大叫一聲：“要殺便殺吧，今日爺爺落在你的手里，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只——只是麻煩你刀落得快一點兒！”

“哈哈，怕疼是吧？我的刀法你盡管放心，保證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哈哈！”強盜狂笑一聲，舉起了手里的鋼刀。

“什么怕疼？”寧三一挺胸，“好了，廢話少說，盡管來吧，爺爺我寧三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什么？”不知怎么回事，聽了寧三這句話，鋼刀已經(jīng)落到半空的強盜忽然間停住了手，“你剛才說你叫什么？”

“寧三啊，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寧三這句話說得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敢情是少年時做過的豪俠夢重又蘇醒了。

“??？你可是滄州肅寧寧家鎮(zhèn)人氏？父親叫作寧天寶？”強盜手里的鋼刀已經(jīng)放下了，身子也探了過來，仔細打量著寧三的臉。

“是——是啊，你認識我爹？”寧三有點兒莫名其妙。

“啊，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恩公之后??！”強盜抓住寧三的雙手，倒身便拜，一邊拜一邊說，“早年間我行乞江湖，路過滄州肅寧寧家鎮(zhèn)，又冷又餓，差點兒死掉。幸虧遇到一位好心人，給我吃穿，救了我一條性命，那人便叫作寧天寶，他的三兒子就叫寧三。哈哈，當時你才剛剛出生不久，我還抱過你呢！”

“啊，原來——原來如此，好漢快快請起！”寧三忙不迭把這強盜攙起來。

這強盜長嘆一聲，仍是緊緊抓著寧三的手，繼續(xù)說道：“唉，世事艱難，雖然現(xiàn)在我做了強盜，但卻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令尊當年的救命之恩我時時刻刻未敢忘懷。今日遇到恩公之子，說什么也得好好感謝一番。”說著一探手，從懷里掏出一大錠銀子，交到寧三的手上。

“啊，這個——這個——”寧三剛想說使不得，一看那亮得直晃眼的銀錠子，又把后半句話咽了下去。

這強盜見寧三接了銀子，大感欣慰，扭頭再看寧三的行李，道：“你冒險走這小路，想必是想盡快趕往前方受災(zāi)的縣城吧？”

“是啊是?。　睂幦B連點頭，“救災(zāi)如救火，如果沒有其他事，我這就該上路了！”

“嗯，也好！”強盜又朝寧三深深鞠了一躬，“山長水遠，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寧三也朝他一抱拳，之后背起行囊，匆匆往前趕去。

小道上沒了強盜，只剩下一片清幽。月光朗朗地照著，寧三手里掂著那錠銀子，想著自己剛才離奇的遭遇，腦子里忽然間靈光一閃：“人們都說江湖險惡，可是一個強盜都懂得報恩的道理，那么那些大俠就更別提了！不是嗎？就算他武功再高，也終究是人，只要是人，誰這輩子沒有受過別人的恩惠呢？而如果把這些都打聽清楚，那么……”想著想著，寧三忽然間大笑一聲，把背上沉甸甸的行李一扔，大踏步向前跑去。

之后整整三年里，皮毛販子寧三徹底變了模樣，成了一名江湖暗探。他探的不是別的，而是那些有錢有勢、德高望重、武功超絕的武林大俠們的“私事”，具體來說，就是他們曾經(jīng)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受過什么人的幫助和恩惠。比如說誰在決斗中受了傷，被什么人所救，或者誰在落魄沮喪時，誰鼓勵其勇敢地站起來……這些事雖然極其隱秘，而且往往是很多年以前的舊事，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都被寧三查了個清清楚楚。寧三確信，這些陳年舊事，或者說是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如果用在正確的地方，都會起到巨大的作用。

大俠們?nèi)脊掳翍T了，而且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從不想虧欠別人的！

寧三就是牢牢地抓住了這一點，他把這些隱秘的事全都記錄在一個小冊子上，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把它們背得滾瓜爛熟。心情大好之下，甚至還專門為這本小冊子起了一個名字——涌泉錄。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現(xiàn)在該是寧三利用這本《涌泉錄》，好好干一番“大事”，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這一天，寧三來到了鼎鼎大名的武林第一莊——飛劍山莊的門前，叩門求見莊主。開門的家丁一看寧三落魄潦倒的樣子，就有些愛答不理。寧三倒也鎮(zhèn)定，只淡淡地說自己的家人曾與老莊主有恩。家丁一聽，再也不敢怠慢，飛報老莊主。老莊主公孫南出來一看，是個從未見過的年輕人，便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寧三深吸一口氣，把《涌泉錄》上關(guān)于公孫南的內(nèi)容重又思量了一遍，方才開口說道：“老莊主現(xiàn)在名震天下，執(zhí)武林之牛耳，卻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三十年前與您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司馬空？”

“?。俊惫珜O南一聽，全身一震，頃刻間雙目之中便含滿了淚水，“記得，當然記得。三十年前，我們兄弟情同手足，在一線天大戰(zhàn)日月雙魔，幾百招之后，我力有未逮，被月魔傷了左臂。危急關(guān)頭，司馬兄弟舍身相救，重創(chuàng)了日魔，并且死死抱住月魔，雙雙落入深淵，同歸于盡。哎，那一戰(zhàn)我雖然揚名江湖，可心中卻始終不敢忘記，我今日這一切全都是司馬兄弟用性命換來的。你——你究竟是誰？我記得他好像并無親眷??？”

“他的確沒有親眷?！睂幦c頭道，“不過司馬前輩當時墜崖之后，僥幸被掛在一根樹枝之上，并沒有死，后來正好碰上我砍柴的爹爹，便把他救了回去。他雖然身受重傷，不過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之下，總算保住了性命。”

“啊，這可太好了，那現(xiàn)在他身在何處？快快帶我去見他。”公孫南幾乎要把寧三的雙手捏碎了。

“老莊主冷靜點兒！”寧三長嘆一聲，“那司馬前輩墜崖生還之后，看破了江湖世事，不想再過問武林中的是是非非，所以便一直隱居著，直到前不久溘然仙逝?！?/p>

“啊，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公孫南眼中的淚水終于滴落下來。

“老莊主節(jié)哀！司馬前輩走的時候很欣慰，也很快活！”寧三也是淚水漣漣，“只是——只是他覺得對我們一家有所虧欠，所以便讓我來找老莊主。爹爹本不想讓我來，不過又不忍辜負了司馬前輩的好意，所以——”

“來了好，應(yīng)該來。”公孫南打斷他的話，“你一家是司馬空的恩公，也是我公孫南的恩公。這次你來了飛劍山莊，便把這里當作自己家一樣，安心地住下來。老夫的一身武藝，也當傾囊相授！”

“謝師父！”寧三倒身便拜。

從此之后，寧三就在飛劍山莊住了下來，每日錦衣玉食，跟著老莊主學(xué)習(xí)飛劍?？删毠Σ⒉皇且患菀椎氖拢页钥嗍潜夭豢缮俚?。寧三哪里受得了這樣的苦。勉強挨了三個月，便再也堅持不住了。哎，既然絕世武功這么不好學(xué)，那么我何不換個法子。寧三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頭，當下帶著寶貝《涌泉錄》，偷偷溜出了飛劍山莊。

這一次，他又把目標對準了天下第一堡——青龍堡。據(jù)說，江湖上所有的賭場都是青龍堡開的，青龍堡主上官羽財大勢大，富可敵國。不過，這上官羽所有的一切都是從父親手中繼承過來的，自己從未闖蕩過江湖，寧三的《涌泉錄》里，到底記載著他虧欠什么人什么樣的恩情呢？

原來啊，這個上官羽自小體弱，而且得過一種非常奇怪的病，全身無緣無故地發(fā)燒發(fā)熱，人也昏睡不醒。青龍堡請遍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名醫(yī)，都始終救治不好，并且連原因都查不出來。就在大家已經(jīng)不抱希望的時候，來了一個瘋瘋癲癲的乞丐，竟然用一只蜜蜂幫上官羽退了燒。而等大家緩過神來，要對老乞丐千恩萬謝的時候，老乞丐竟然神秘地消失不見了。為此，上官羽繼任堡主之后，曾經(jīng)不惜花費萬金，尋找老乞丐，只是仍舊毫無音信。

這次，寧三打扮成一個小乞丐的模樣，又從養(yǎng)蜂人那里學(xué)了幾手控制蜜蜂的技巧。然后便引著幾只蜜蜂，從青龍堡的大門前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守門人雖然不認識寧三，不過對那些蜜蜂卻是敏感得很，當下飛報上官羽。上官羽一聽大喜，立即來到堡前，攔住了寧三。

“請問小師父可有一個師父，經(jīng)常用蜜蜂幫人治?。俊?/p>

“問這做什么？”

“哦，我曾經(jīng)受過老人家的恩惠，只是一直無緣報答，所以——”

“呵呵，這樣??！”寧三故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師父救過的人太多了，況且他救人從不圖回報的?！闭f著轉(zhuǎn)身就走。

“哦，那是，那是?！鄙瞎儆鹨宦?，連連點頭，心說這次應(yīng)該是找對人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又伸出兩指，夾住一只飛在寧三身邊的蜜蜂，仔細查看，只見這只蜜蜂也和當年老乞丐救治自己時所用的蜜蜂一樣——那只蜜蜂的尸體上官羽一直妥善保存著——翅膀上刻著一個小小的“醫(yī)”字。這“醫(yī)”字刻得極為細小、隱秘，除了自己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絕不可能偽造。因此當下就認定，寧三便是當年那個老乞丐的徒弟。只是見他灑脫、淡泊，怕他不肯領(lǐng)受自己的報答，于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袱，交到他的手上，“那就請小師父賜一瓶蜂蜜吧！”

“嗯，這個好說?！睂幦闹邪迪玻雷约嚎嘈奶絹淼姆涑嵘峡套值拿孛芘缮狭擞脠?，當即從懷中掏出一瓶事先準備好的蜂蜜，交給上官羽，然后便輕輕一笑，揚長而去。

等走出去好遠，來到一片四下無人的樹林后，寧三忙不迭打開上官羽交給他的小包袱，這一看不要緊，寧三的眼睛都要驚出來了，只見小包袱里裝著一沓厚厚的銀票，每張都是一千兩，加起來足有十萬兩銀子，夠他花幾輩子的了。

“哈哈哈！”寧三欣喜若狂，頓時大笑起來。不過，他剛笑了三聲就停住了，因為就在這時，不遠處一瘸一拐地，走來了一個人。

寧三下意識地心中一凜：“這荒郊野嶺的，該不會是壞人吧！”

不過這時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來人漸漸走到了跟前。寧三一看他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原來來的是個乞丐，一身襤褸，而且還瘸著一只腳，走路一拐一拐的?？赡苁呛芏嗵於紱]有吃過飯了吧，這個人餓得只剩皮包骨了，顴骨高高聳起來，兩只眼睛黯然無光。

來人見了寧三之后，也是一愣，似是想不到好不容易在這里碰到一個人，竟然也是個乞丐，不過又左右打量了寧三幾眼后，發(fā)現(xiàn)他這個乞丐顯然要比自己這個乞丐“富?！钡枚?，就連臉上也是油光锃亮的，更別說胸前也是鼓囊囊的了。

于是，略一思索之后，這個乞丐竟然一瘸一拐地來到寧三跟前，點頭行了個禮，慘然道：“好心人，行行好吧，可憐可憐吧！”一邊一抬手，把一個缺了半邊的破碗遞到了寧三的眼前。

寧三心中一軟，雙手朝胸前摸去，不過實在是不巧，自己身上的碎銀子都花光了，現(xiàn)在只剩下青龍堡主上官羽剛剛送給自己的十萬兩銀票。有心給這乞丐一些，可轉(zhuǎn)念一想，即使只給他一張銀票，也是一千兩銀子，不行不行，這怎么行。

于是使勁兒搖搖頭，一攤手掌，意思是，我也沒有。

“行行好，求您行行好吧！”那乞丐還是不肯放棄，拉著寧三的手，竟然哭了起來。

“這——我真的沒有，沒有！”寧三一咬牙，這一千兩銀票可就是自己身上的一塊兒肉啊，怎肯這么割下。

“我不要銀子，您只要帶我去前面的小飯館吃點兒東西就行，我真的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乞丐見寧三目光游移，干脆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

乞丐的死纏爛打終于讓寧三失去了耐性，他猛地一推，把乞丐推倒在地上，不耐煩地說道：“哎呀，說沒有就是沒有，哪里來的這么厚的臉皮！”

有那么一瞬間，倒在地上的乞丐靜靜地看著寧三，眼神中閃過一種奇怪的東西，讓寧三看了直發(fā)毛。

忽然間，乞丐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一探手，從后腰上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紅著眼說道：“為什么？為什么你就不能幫幫我？我一生樂善好施，可不承想所有的一切都給人騙了去，以至于現(xiàn)在落魄江湖。本來我想，在這條路上遇到的第一個人如果能幫我一把，我就仍然相信這個世界，繼續(xù)努力，從頭再來?？墒恰?/p>

“可是——是什么？”寧三的牙齒已經(jīng)開始打顫了。

“可是如果我遇到的第一個人，也就是你，也同樣冷酷無情的話，我就改行做強盜，從此做個綠林好漢，劫富濟貧，也不辱了我這一身功夫?！逼蜇ふf完，怒發(fā)沖冠，一把抓住寧三的衣領(lǐng)，將他提了起來。

“好——好漢饒命啊，我——我是真的沒有錢，真的沒有??！”

“哼，死到臨頭，還敢撒謊！”乞丐一把從他的懷里掏出銀票，往地上一扔，“我早就看到你在數(shù)銀票，現(xiàn)在卻還有什么話說？哼，且吃俺一刀！”

說完匕首一舉，直向著寧三前心刺來。

“啊！”倒下去的那一刻，寧三聽著《涌泉錄》被刺穿的聲音，心中后悔莫及。

選自《東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