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基于宇宙系統(tǒng)信仰之上的“五德終始”學說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中論證建立政權合法性的重要理論工具。西漢初年開始,以“五德相勝”為基礎展開了一場漢承何德的討論;到了西漢末年,以劉歆為代表的儒生又以“五德相生”為中心為王莽的代漢立新進行合法性論證。從“五德相勝”到“五德相生”的這一轉換,既有理論自身發(fā)展的邏輯可循,同時又與現(xiàn)實政治的發(fā)展密切相關。但“五德終始說”作為闡釋政權合法性的基本理論,其自身的困境與局限也不容忽視。新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可以憑借“五德終始說”來論證建立政權的合法性,那么長久執(zhí)政合法性的論證與維系,就已經遠遠超出“五德終始說”所能涵蓋的范圍。這一困境與尷尬在王莽代漢立新的政治事件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亦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它在宋以后逐漸被消解與揚棄的命運。
關鍵詞:五德終始;政權合法性;王莽
中圖分類號:B2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2-0096-05
戰(zhàn)國時期,齊人鄒衍提出“五德終始”理論,以五德轉移來解釋朝代更替。鄒衍的著作早已亡佚,今僅能從《史記》《淮南子》等典籍的只言片語中對鄒子“五德終始”思想做管中窺豹的了解。
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①
據(jù)饒宗頤先生考證,(五德終始)“以新舊資料合證之,實當起于子思”②。饒先生指出:“德之‘五行及‘終始二詞,實本于子思,而鄒氏擴大其義,以論朝代更易之德運?!雹垲欘R剛先生總結:“新朝之起必因前朝之德衰,新朝所據(jù)之德必為前朝所不勝之德。這是他的中心思想?!雹茑u衍的理論中暗含著這樣一個思想:朝代的更替是按照五德變換的規(guī)律進行的。在位者若想長久地保有權力,必須彰顯其所承之德。然而,鄒衍這“怪迂之變”之說的最終歸宿,在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鄒氏仍以儒家倫理為基本,而主張尚德?!雹菰谝粋€強食弱肉、禮崩樂壞的動蕩社會里,這種學說自然是無人買賬,“不能行之”。盡管鄒衍的學說在戰(zhàn)國期間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然而時代的冷遇不能否定思想的價值。從秦到漢,“五德終始說”越來越得到統(tǒng)治者的青睞,影響逐漸擴大。
一、五德相勝與漢德之爭
漢代學者不僅繼承與發(fā)展了前人“五德終始說”,并在此基礎上運用“五德終始”的學說對漢代秦而興這一王朝更替的政治現(xiàn)實做出解釋和論證。而漢儒也就漢朝究竟該居“五德”中哪一“德”展開
收稿日期:2016-05-15
*基金項目:華僑大學科研基金資助項目“漢代儒家的德位關系思考”(15SKBS107);華僑大學哲學社會科學青年學者成長工程個人項目“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視域中的政權正當性問題研究”(14SKGC-QG12)。
作者簡介:曹婉豐,女,華僑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師資博士后,講師(廈門361021)。
論爭。《史記·賈生列傳》:“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雹拶Z誼的這一提議因種種原因作罷,但“更秦之法”的這一思潮卻并未平息?!妒酚洝し舛U書》記載,漢文帝時魯人公孫臣認為,秦得水德而漢當土德,提出“改正朔,易服色,色尚黃”。然而,“是時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故河決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如公孫臣言,非也。罷之”⑦。
漢代的水德說雖然承認秦據(jù)水德,但是認為秦享國日短,換言之,秦據(jù)水德的地位并未得到承認。周為火德,而漢直接繼承周統(tǒng)應為水德。然而,這一說法并未得到儒生的認可,改制的呼聲也逐漸高漲。最終在漢武帝太初元年,儒生所倡導的漢為土德的主張終于得到官方認可,即“以正月為歲首。色上黃,數(shù)用五,定官名,協(xié)音律”⑧。
西漢中期以后,有關漢承何德的討論再起紛爭,以劉向、劉歆父子為代表的儒生提出漢紹堯運,應承火德的觀點?!皠⑾蚋缸右詾榈鄢鲇凇墩稹?,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傳子,終而復始,自神農、黃帝下歷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tǒng)矣?!雹釢h為火德一說在西漢后期的影響頗為廣泛。
值得注意的是,從秦至西漢初期對于王朝該承何德的爭論中,無論是秦承水德,還是漢承水德,抑或是漢承土德,所依據(jù)的都是“從所不勝”的“相勝(克)”關系。具體來說,禹繼黃帝是木德克土德,商討夏桀是金德克木德,周伐殷紂是火德克金德,秦始皇代周而立是水德克火德,如此一來,代秦而興的漢朝便應為土德克水德。而“漢承火德”的觀點則是由五德的“相生”觀念推導而來。哀平之際,以“五行相生”論證“五德終始”的集大成著作《世經》問世。《世經》最大的理論創(chuàng)新即是對“閏統(tǒng)”的闡釋。“若以五德論正閏,實起于劉歆《世經》?!雹鈩㈧н@一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目的,誠如學者所言:“無非是為了彌合德運的斷層而想出來的補救辦法?!本唧w來說,是按照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的“相生”關系論證漢承火德的觀點。禹繼黃帝是土德生金德,商討夏桀是金德生水德,周伐殷紂是水德生木德,秦始皇代周是木德生火德。在火德說里,又將秦剔除出“五德終始”的循環(huán)之外。秦同樣被看作是“閏統(tǒng)”,并不能占據(jù)一德。周為木德,而漢直接繼承周統(tǒng)應為火德。
“相勝”與“相生”這兩種觀點在西漢一度并行不悖,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對于五行相生與相勝均有所論述,并且提出五行之間的“比相生間相勝”的關系。但也有學者指出:“真正以五行相生來解釋漢德問題,仍是自劉向諸人始?!?/p>
漢該承何德的爭論從西漢初年延續(xù)到西漢末年,水德說、土德說與火德說輪番登場。對于漢朝應當為水德還是應當為土德的這場論爭,顧頡剛指出:“這件事可以作兩種解釋:其一,是承認秦為水德,也承認漢為水德,兩代的水德不妨并存。其二,承認漢為水德,但以為漢是直接繼周的,不承認秦占有五德之運,其理由是秦的年代太短。這兩種解釋不知道他們用的是哪一種??锤咦娴摹嘧砸詾楂@水德之瑞的‘亦字,似乎他用的是第一種?!睗h初的水德、土德之爭并非僅僅是儒、法兩家的思想之爭,背后亦是兩種統(tǒng)治政策的抉擇。誠如閻步克所說:“庶事草創(chuàng)、有意休養(yǎng)生息的漢室,在政策上‘清靜無為在體制上‘因循于秦,那么,在儀節(jié)上襲秦之故而不別為紛紜更張,就也是‘易行而可取的……儒生主張漢當土德,轉而承認了秦也居一‘德,但其深意卻是要改弦更張、以土克水,從根本上變更‘秦余制度,‘悉更秦之法?!币嘤挟敶鷮W人指出:“其實,作為最高決策者的武帝也并沒有簡單地只依傍某一家一派或一人的觀點,這似乎也能說明,當政者的思路還是非常清晰的……看透了王朝德運問題的實質與要害,改正朔、易服色終究不過是虛晃一招,而鞏固漢室皇權、聚攏天下人心,加強意識形態(tài)管理才是最高之目的……而根本不屑落入當時任何一家一派或一人的窠臼?!?
二、五德相生與王莽代漢
基于“相生”關系而推衍出的“漢承火德說”所引起的問題是,為何“五德終始說”立論的基礎由“相勝”轉為“相生”?顧頡剛先生指出這是王莽出于篡漢的需要而刻意為之。這一觀點也得到了近代以來多位學人的認同。也有學者指出,這一轉變是儒學在西漢后期日趨保守的體現(xiàn)。亦有學者從政權轉移方式的需要出發(fā),指出“相勝”服務于以征誅得天下的殷、周、秦漢;而“相生”適合于以禪讓得天下的唐、虞。諸種觀點的背后,共同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一方面,五德終始說“證明天下無不散之王朝”;另一方面,五德終始說作為一種論證政權合法性的理論工具,其論證的方式方法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做出相應的調整。換言之,這種爭論的實質,是統(tǒng)治政策的與時俱進與適時調整。而所承之德的變換,正是這種調整的外在表現(xiàn)。盡管西漢初期對于漢承何德的問題有所分歧,但其立論的目的都是為漢王朝的統(tǒng)治提供理論依據(jù),運用“五德終始說”為政權的合法性做出符合時代發(fā)展需要的論證。
西漢末年,王莽鼓吹“火德銷盡,土德當代”,以“五德相生”來論證新莽王朝的合法性與正當性。王莽的這一工作可分解為三個步驟。第一,根據(jù)已有的“漢家堯后”的觀念,追溯自己的家族為“舜后”;第二,以“五行相生”關系論證堯漢皆為火德,舜新皆為土德。如此,堯與舜之間是以禪讓的方式來實現(xiàn)政權交接,漢與新之間自然同樣如此;第三,順理成章地引出“火德銷盡,土德當代”,并以此作為新莽王朝政權合法性的理論依據(jù)。
除了“土火交替”之外,王莽即位之后所發(fā)出的第一份詔書中的內容還有著值得細細品味之處。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黃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屬?;侍焐系勐★@大佑,成命統(tǒng)序,符契圖文,金匱策書,神明詔告,屬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漢氏高皇帝之靈,承天命,傳國金策之書,予甚祇畏,敢不欽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為建國元年正月之朔,以雞鳴為時。服色配德上黃,犧牲應正用白,使節(jié)之旄幡皆純黃,其署曰“新使王威節(jié)”,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在這份詔書中,最為耐人尋味的是“赤帝漢氏高皇帝之靈,承天命,傳國金策之書,予甚祇畏,敢不欽受”。代漢立新明明是在劉嬰與王莽之間進行禪讓,但在這份詔書中卻變?yōu)椤俺嗟蹪h氏高皇帝之靈”與王莽之間的禪讓,有學者指出,“王莽之所以不提劉嬰讓國,是想避免留給世人一個欺負孺子的印象,同時強化‘土火相乘的色彩”。
顧頡剛先生說:“那時人看皇帝是上帝的官吏,符應是上帝給予他的除書,封禪是他上任時發(fā)的奏書,五德和三統(tǒng)的改制是上任后的一套排場?!迸c此同時,“歷法、服色、數(shù)字等一系列配套的輔助性措施,更是構成一種彌漫性的意識形態(tài)氛圍,以形象語言論證著最高權力不容置疑的合法性”。
然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王莽“受禪”之后,在對孺子嬰的處置方式上,在形式上繼承先秦禪讓的精神。“封爾為定安公,永為新室賓?!边€為其建立封國,以奉先祀。王莽還噓唏道:“昔周公攝位,終得復子明辟,今予獨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可事實上,王莽對孺子嬰絕非深懷愧疚與感恩之情,而是心存警惕與防備。“改明光宮為定安館,定安太后居之。以故大鴻臚府為定安公第,皆置門衛(wèi)使者監(jiān)領”,嚴格限制了孺子嬰的自由。不僅如此,王莽對孺子嬰,與其說養(yǎng)育,不如說虐待,“敕阿乳母不得與語,常在四壁中,至于長大,不能名六畜。后莽以女孫宇子妻之”。更為重要的是,王莽“受禪”之后,并沒有打算同樣用禪讓的方式將帝位傳給下一位德才兼?zhèn)涞漠愋绽^承人,而是開創(chuàng)了另一個世襲王朝而已,“乃以臨為皇太子”。因而,胡秋原說王莽“供給后來外戚權臣一種玩弄政變的先例,并將西漢以來的儒家禪讓之說,戲劇化了”,實在是極為精當?shù)脑u價。這也是王莽被后世正統(tǒng)史家口誅筆伐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無論后世史家如何評判,在時人看來,王莽為新莽王朝政權的建立做出了較為系統(tǒng)、圓融的論證。這一論證包含了合于德運變換的歷史正當性,以種種符命為代表的、來自于天命的神圣合法性,更有著普遍承認的巨大權威所樹立起來的人心民意合法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王莽所曾贏得的巨大聲譽,以及儒生和吏民的充分支持,本來可以成為穩(wěn)定社會的起點的?!钡罱K因改制失敗而喪失了其長期執(zhí)政的合法性,進而宣告了王朝的敗亡。
三、德運轉移之表象與政權合法性之內涵
秦朝建立之后,秦始皇采納了“五德終始說”,并根據(jù)代周者為水德的推測,服色、正朔等俱應水德之運。按照“五德終始”的理論,“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秦始皇為了彰顯秦承水德,也編造了類似的祥瑞。只不過秦朝的水德之瑞并非出現(xiàn)在秦始皇時代,而早在秦文公在位時就已出現(xiàn)?!拔羟匚墓霁C,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詳細記載了秦始皇對“五德終始說”的推崇: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顧頡剛先生指出:“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用‘五德終始而制定的制度?!彼稳鍤W陽修亦有言:“故自秦推五勝,以水德自名,由漢以來,有國者未始不由于此說?!薄拔宓陆K始說”合理地解釋了秦代周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夯實了秦朝政權合法性的理論根基。而且從加強與鞏固君主權力的需要出發(fā),“一方面固采鄒子五德之數(shù),一方面則去其儒家‘止乎仁義之‘尚德部分,專尚刑法,而非‘德法,可謂修正之鄒學”。自此以后,“五德終始說”逐漸興盛,影響逐漸擴大,從秦漢直至宋元遼金,及至明清才漸漸消亡隱去。
清人趙翼曾在《廿二史劄記》中說:“古來只有禪讓、征誅二局,其權臣奪國則名篡弒,常相戒不敢犯?!痹谥袊糯恼挝幕校@得政權的方式無外乎禪讓與革命。如前文所述,“五德相勝”適用于由革命而建立政權的合法性論證,如商周秦漢;“五德相生”則服務于由禪讓而建立政權的合法性論證,如王莽代漢立新。我們可以利用建基于宇宙系統(tǒng)信仰之上的“五德終始說”論證建立政權合法性,但建立政權之后呢?如何保有政權、維系統(tǒng)治,怎樣積極有效地論證長久執(zhí)政合法性則成為一個集理論與實踐于一身的重要議題。
政權合法性問題作為政治哲學的重要問題,所要論證與解決的不僅僅是獲得政權的合法性,更有維持統(tǒng)治的合法性。換言之,政權合法性具有兩重內涵,其一是獲得和建立政權的合法性,其二是保有政權的合法性,即長久執(zhí)政的合法性。在以往的研究中,對獲得與建立政權的合法性研究頗多,但對于長久執(zhí)政合法性問題則關注度不高。然而,恰恰是長久執(zhí)政的合法性,關系著國家能否長治久安,社會能否保持穩(wěn)定。如何具有長久執(zhí)政的合法性,這又與統(tǒng)治者長久執(zhí)政的能力息息相關。
在中國古代社會君主專制的政治體制下,要想將政權長久地集中并維持在一個人(家族)或集團手中決非易事,除了強大的軍事力量、統(tǒng)治者高超的執(zhí)政能力之外,還要使臣民們信服并維護自己統(tǒng)治,防止其他勢力的篡奪與反抗。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獲得并非一勞永逸,要不斷地接受審視與自我反思,這就需要在統(tǒng)治過程中不斷地證明和維系統(tǒng)治的正當性。因而,在建立一個新政權之后,如何做到長期穩(wěn)固地維持統(tǒng)治,如何做到使治下的人民安居樂業(yè)、國家安定繁榮,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思考的永恒主題。
西漢初年,秦的暴政與速亡給漢初的統(tǒng)治者與士人以極大的刺激與震撼,賈誼、陸賈以及賈山等諸多思想家在總結秦亡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又不斷做出積極的理論探索與貢獻。而對于漢該承何德的爭論,恰恰是對這一探索最為直接、生動的映射。在漢該承何德這場論爭的背后,是西漢統(tǒng)治集團對于治國方略的不斷權衡與選擇。
隨著西漢的衰落,王莽通過“受禪”的形式取而代之。讓人嘆息的是,王莽因其改制失敗不僅國破身亡,連最初“受禪”的正當性也被質疑,如論者所說:“在時人看來,王莽只不過是偷篡漢祚,淆亂天命的偶然事件罷了?!睆臐h儒到王莽,對于五德終始的論證日趨完善精致,且與禪讓或者革命相聯(lián)系,亦對于改正朔、易服色等配套的禮儀制度的改革相當熱衷,但這所有苦心積慮的論證背后,其實更多的是對于禮制儀式的追求,對于制度設計的執(zhí)著,即王莽所信奉的“制定則天下自平”。例如,“把特定形態(tài)的禮制如服色、正朔、明堂、辟雍等等視為‘王道的具象,甚至是達致‘王道的直接手段;相信天人感應,人事的處理、人間的秩序應服從于超現(xiàn)實的神圣安排和災異符瑞的啟示”。而符命、讖緯等更被后世學者史家斥之為改朝換代的先聲、伎倆。
從長久執(zhí)政合法性的維系來說,縱觀王莽改制的整個過程,政令多變的同時法網密集,律令繁多,又得依靠嚴酷的刑罰來實施貫徹,搞得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罢钊兆?,官名月易,貨幣歲改”,這樣一種總結絕非言過其實。如此一來,不僅早已背離儒家“為政以德”的訓誡,而且以實現(xiàn)“王道”為目標的改制不但沒有達到預期中的惠民利民,反而成為禍國殃民的動亂之源。如果說秦政所推崇的“法治”因其不夠柔軟、缺乏彈性、少了人情味而不能提供有效的社會整合、調節(jié)與教化功能的話;那么,以“復禮”為終極指向的新政則因其過于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而對現(xiàn)實的政治問題置若罔聞,并最終造成了社會的解體。
如果說新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可以憑借“五德終始說”來論證建立政權的合法性,那么長久執(zhí)政合法性的論證與維系,就已經遠遠超出“五德終始說”所能涵蓋的范圍了?!拔宓陆K始說”這一理論缺陷,亦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它在宋代之后的命運。正如劉浦江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宋儒對“五德終始說”的論辯,“第一次將王朝的更迭由‘奉天承運的政治神話變成了‘居天下之正的政治倫理問題”。
因而,新莽王朝的“短命速亡”并非因王莽以“禪讓”這一形式取得了政權,而在于他取得政權之后的施政方針上出現(xiàn)了重大的失誤。進而,我們可以說,以何種方式獲得政權僅僅是起點而已,而關鍵在于如何長久地維系政權。而如若不能長久地維系政權,那么連最終獲得政權的合法性都會喪失。無論是以征誅得天下的秦朝也好,還是以禪讓得王位的新朝也罷,都已然是生動且深刻的例證。
注釋
①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344頁。下引《史記》皆此版本。②③⑤⑩饒宗頤:《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中華書局,2015年,第12、14—15、15、24、18頁。④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44、455、487、452頁。⑥《史記·賈生列傳》,第2492頁。⑦《史記·封禪書》,第1381、1366頁。⑧班固:《漢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第199頁。下引《漢書》皆此版本。⑨《漢書·郊祀志》,第1270—1271頁。劉浦江:《“五德終始”說之終結——兼論宋代以降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嬗變》,《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黃樸民:《兩漢五德終始說種種及其實質》,《歷史教學》1989年第4期。劉向是否參與了以“相生”為基礎的“五德終始”說提出,學界對此依然存在爭議,并無定論。認為劉向是以“相生”為基礎的“五德終始”說的創(chuàng)立者的還有楊權,參見楊權:《新五德理論與兩漢政治——“堯后火德”說考論》,中華書局,2006年,第132—133頁。而顧頡剛、王葆玹、汪高鑫等先生則對此持反對意見。參見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09頁;王葆玹:《今古文經學新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435頁;汪高鑫:《論劉歆的新五德終始歷史學說》,《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77—378、397、362頁。余治平:《董子春秋義法辭考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230頁。錢穆在《劉向歆父子年譜》中說“莽自以為虞帝裔,以篡漢擬唐、虞”,參見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評議》,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1頁。蔣善國在《世經與五行相生說》中亦持此觀點。參見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5—117頁。楊權在《新五德理論與兩漢政治》中亦有劉歆創(chuàng)制帝德譜服務于王莽篡漢的結論。參見楊權:《新五德理論與兩漢政治——“堯后火德”說考論》,中華書局,2006年。黃樸民:《兩漢五德終始說種種及其實質》,《歷史教學》1989年第4期。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17頁。胡秋原:《古代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分子》,中華書局,2010年,第428、277頁。楊權:《新五德理論與兩漢政治——“堯后火德”說考論》,中華書局,2006年,第162—177、191頁。《漢書·王莽傳》,第4095—4096、4099、4100、4101、4101、4099、4140頁。李憲堂:《圣王譜系與五德終始:戰(zhàn)國時期天下秩序之建構的時間維度》,《天津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中華書局,1959年,第237—238頁。歐陽修:《歐陽文忠公文集·正統(tǒng)論》,四部叢刊本。趙翼:《廿二史劄記校正·卷七禪代》,中華書局,1984年,第143頁。陳泳超:《〈世經〉帝德譜的形成過程及相關問題》,《文史哲》2008年第1期。范曄:《后漢書·隗囂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517頁。
責任編輯:涵含
The Theoretical Logic and Realistic Dilemma of the "Five Virtues" Theory
— The Discussion on Wang Mang′s Usurping of the Throne
Cao Wanfeng
Abstract:In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China, The "five virtues" theory, which is set up on the belief of Chinese cosmological system, is an important theoretical tool to justify the political legitimacy. During the early years of the Western Han, based on the "Five Virtues Intercheking", scholars had a discussion on which virtue that the Han Dynasty had inherited. And at the late age of the Western Han, Confucian scholars such as Liu Xin used "Five Virtues Aioi" to argue for the legitimacy of Wang Mang′s political power.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Five Virtues Interchecking" to "Five Virtues Aioi" has its own inherent structure of both ideology and realpolitik. Moreover, it should not be ignored that the "Five Virtues" theory, the fundamental theory in interpreting political legitimacy in the Han Dynasty, has its dilemma and limitation. Although the "Five Virtues" theory could be introduced by the founder of a new dynasty to prove the establishment of his dynasty as legitimate, this theory has its limitation, therefore fails to support and explain the legitimacy of a long-reign rulership. The dilemma and limitation of the "Five Virtues" theory is manifested in Wang Mang′s usurping of the throne, and they also account for the failure of that theory after the Song Dynasty to some extent.
Key words:"Five Virtues" Theory; political legitimacy; Wang Mang中州學刊2017年第2期“喪羊于易”考釋2017年2月中 州 學 刊Feb.,2017
第2期(總第242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