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嵐
19歲那年的初秋,一個人拖著沉沉的行李箱站在日本成田機場,即將開啟留學生活的我并沒有什么雄心壯志,只許下了一個要學好日語的小小心愿。不曾想,之后的10年,我的青春都將在這個我們熟悉而又陌生的鄰國里度過。
印象與真實
說到日本這個鄰居,中國人的情緒往往是復雜多面、“愛恨交加”的。日本先進的科技、高素質的國民、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干凈整潔的環(huán)境一直被我們褒獎;但另一方面,歷史的傷痛卻至今仍未痊愈,外交摩擦也時不時刺激我們的神經(jīng)。正如2016年發(fā)布的“中日關系輿論調查”結果顯示,兩國民眾對彼此的好感度再度下降,認為中日關系“不好”的日本人達到71%,中國人達到78%。
不得不說,對于這個鄰居,國內(nèi)不少普通民眾都在某種程度上抱有成見或持有一些刻板印象。留學之初也常常有朋友關心地問我:“日本人沒有欺負你吧?”“他們不會歧視中國人吧?”又或是勸我:“千萬不要嫁給‘小日本,他們都是大男子主義!”
如今,媒體高度發(fā)達,大家足不出戶就可以了解日本。但對于10多年前初到日本時的我來說,對它所有的認知幾乎都是建立在教科書上的。正因如此,當我真正開始在日本生活時,印象和真實的沖突才會尤為明顯。舉個例子,在還沒有走進學校之前,分類扔垃圾是在日本必學的第一課。房東交給你鑰匙的同時會遞來一張“垃圾分類指南”。有人會問,扔垃圾還用學嗎?是的,在扔垃圾這件事上,日本人喜歡凡事都做到極致的國民性格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簡直可以說把它做成了一門學問。
分類需要精細到什么程度呢?以雨傘為例,傘架屬于金屬,傘面屬于布料或塑料,需要在不同的日子里扔;大家常用的可樂瓶,瓶蓋是一類,塑料商標紙是一類,而瓶身還需沖洗干凈、晾曬、壓扁后才能扔……到日本留學之前,在國內(nèi)接受的環(huán)保教育總是停留在書本或宣傳口號上,到了日本后,我才領略到什么是真正的環(huán)保。除了有法律和罰款的約束,日本人從幼兒園階段就開始對孩子進行環(huán)保教育,直至每個家庭都愿意付出細小瑣碎的努力,為國家減少大量進行垃圾分類的人力物力。到過日本的游客幾乎都會由衷地稱贊日本環(huán)境干凈整潔,卻甚少有人了解日本國民背后嚴于律己的付出。
留學讓我學會真心地接納
走進日本高校,不難發(fā)現(xiàn),與歐美國家相比,國際留學生占學生總人數(shù)的比例是較低的。因此,日本政府于2008年提出了“留學生30萬人計劃”,對吸納留學生非常積極。
回想當時,初來乍到的新鮮感一過,撲面而來的就是學業(yè)重壓。雖然日本同為亞洲國家,歷史上與中國多有交集,但現(xiàn)代日本的社會文化還是與中國有著很大差別。和赴歐美留學一樣,到日本留學也需克服語言障礙、教學方式差異,以及孤獨無助感?!拜^真”的日本社會不像國內(nèi)的人情社會,老師們不會因為你是留學生就特別照顧,更不會為你另開小灶。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我所在的千葉大學有一項非常人性化的制度設計:學校為了幫助留學生度過最初的適應期,而特別導入了一種“Tutor(導師)”制度,主要的運作方式就是在校內(nèi)招募一批對國際交流感興趣的日本當?shù)貙W生,支付一定的酬勞,讓他們與留學生組成一對一的組合。大到課業(yè)、小到生活起居,“Tutor”都會像好朋友一樣伴在左右。
我曾有過兩個“Tutor”,一位是同年級的女生,一位是前輩級的男生。兩人并沒有約定,但卻自然而然地分工幫助我:女生帶我觀光、逛街購物、去迪士尼,教我化妝、做日本料理;男生則教我選課,指導我學日語,一起啃專業(yè)書,輔助我發(fā)問卷、寫報告。在他們的幫助下,我順利完成了異文化的適應過程。這種制度不但能讓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留學生快速交到朋友,也可以拉近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之間的距離,讓他們相互學習,讓學校真正做到無國界。
回國后,我成為了暨南大學的老師。眾所周知,暨大是一所典型的僑校,學生中有很多華僑子弟和國際留學生。然而,即便異文化交錯的現(xiàn)象已在暨大存在多年,如何更好地幫助和促進國際留學生的適應和融入仍是一大難題。我現(xiàn)在的學生中就有幾位日本留學生,和他們聊天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中國留學4年,可真正的中國朋友卻很少。在寫作畢業(yè)論文的過程中,他們也像我當年一樣面臨語言難關,但卻沒有可以求助的中國同學。另一方面,我也聽到很多中國學生希望借助僑校的平臺結識更多國際留學生,卻苦于沒有契機。如果我們也嘗試導入“Tutor”制度,這些問題或許會迎刃而解。
說到和日本人的交流,更讓我感激和欽佩的是年逾古稀的中田夫婦。我和中田夫婦在一次由千葉市教科文組織舉辦的國際交流活動中相識,他們都是這個組織的義工,已為國際交流義務服務了近30年。我們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之交。他們熱情地邀我去他們家做客,讓我體驗地道的日本文化,如穿和服、吃壽司、過日本新年,甚至在我的父母去日本探望我時,不辭辛勞地充當導游。不過,切勿以為中田夫婦只是對某個人或某個國家的人友好。當來自尼泊爾的留學生的孩子患有先天性疾病,需要每周去醫(yī)院接受治療時,中田夫婦整整5年風雨無阻地開車接送,直到孩子康復;當菲律賓留學生結束學業(yè)離開日本時,他們的孩子想繼續(xù)學習日語,中田夫婦又把日本每年最新出版的國語教材寄給他們,讓孩子在離開日本多年后仍能記住標準的日語……中田夫婦讓我認識到了真正的國際交流——不分國籍,不分種族,不分地位,平等、友好、全身心地接納和幫助他人,他們是我心目中十足的“人格者”(在日語中指人格高尚的人——編者注)及和平使者。如今,我雖然離開日本了,但我們?nèi)远ㄆ谕ㄠ]了解彼此近況。像中田夫婦這樣熱心于國際交流的人士,千葉市教科文組織里還有不少。在我的眼中,渺小的他們代表了真正的日本,與他們交往的一點一滴凝聚成我對日本的全部記憶。
當然,留學的經(jīng)歷告訴我,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對中國人帶有天然的熱情,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仍有一些日本人還沒有一個真正深入了解中國人的機會。“中國人都如此可怕嗎?”2012年,當我在一家餐廳吃飯時,日本老板娘如此問我。其時,餐廳里的電視上正播著中國各地反日游行的新聞。
日本是一個大眾媒體高度發(fā)達的國家,普通民眾主要通過本國媒體了解國際社會。日本媒體對中國事務的關注度是相當高的,但其敘事框架帶有明顯的傾向性?;貒?,我曾對居住在廣州的日本人做過一次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大部分人認為日本媒體對中國的報道與他們親身體驗的中國社會現(xiàn)狀不相符合,近90%的受訪者認為日本媒體的負面呈現(xiàn)較多??上攵?,這一方面造成了日本人對中國認知的模糊和偏差,另一方面也容易讓他們在還沒有機會接觸中國人之前就形成負面印象。
幸好,現(xiàn)在越來越多優(yōu)秀的中國學生選擇到日本留學,這相當于給了中日民間一個彼此了解的機會。作為一個個鮮活的“中國樣本”,中國留學生和日本人之間能通過實際接觸而逐漸扭轉歷史留給彼此的固有形象,慢慢卸下成見的包袱。也有越來越多的日本人來華學習和工作,譬如廣州就有近萬名日本僑民。我相信,他們也會把切身感受帶回日本,成為傳播中國聲音的使者。為了讓他們了解和體驗真實的中國,我們可以做的還有很多。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看似平凡,但其背后的“草根式”力量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