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比多的顏色

唐詩人

一直對揮灑力比多的情性寫作抱有偏見，因為這類敘事的真誠度太可疑了。稍有不慎，它就陷入媚俗狀態(tài)，可以棄之不吝；即使作者小心翼翼地將它嚴肅化，在這個商業(yè)時代，它的結局也注定是性質模糊的，終要以反諷來闡釋。力比多寫作，永遠都逃不開眼球效應、消費欲望的市場邏輯。然而，這題材再怎么危險，也阻擋不了人的冒險，甚至有年輕作家，愿意花幾十萬字，來專心寫它。這些人里面，就有著一個“85后”的歐陽德彬。

深圳青年作家歐陽德彬，據(jù)說小說已寫下百多萬字了，可是，他依然讓人感覺是萌芽狀態(tài)、是剛出道的校園作家。寫作量與關注度、影響力的極端不對稱，這會影響一個作家的寫作情緒。歐陽德彬的很多作品，都帶著一股文學青年的怨氣。這些情緒，潛藏在情愛故事的力比多宣泄里，埋伏在個體迷茫的命運感中。有情緒，這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夠成熟、老練，但我以為，有情緒的小說才真正有趣，必要的情緒可以讓小說變得鮮活、變得意味豐厚。就比如力比多的宣泄，如果沒有一種身份上的特殊情緒，僅就欲望層面宣泄，那就單薄得無聊了。

力比多夾雜著特殊的情緒，這在歐陽德彬最近的幾篇作品里特別明顯?！丢毼琛防锏膹埑?，即是一種“屌絲”式青年作家，他與陳欣的情愛故事，有一股九十年代王朔、朱文小說的味道。不過，相反的是，王朔、朱文小說里，往往是男性玩世不恭，而到歐陽德彬這里，被文藝化同時又被物化的女性，才是真正的玩世不恭者。女性一反過去的被動，成為主動的玩世者，她們的玩世是對世俗世界里各種潛規(guī)則的運用自如。她們或滿足性的需要，或滿足奢侈的物欲，或滿足職業(yè)上的晉升榮光，在欲望都市里如魚得水。而男性，在德彬小說里，好幾個小說的主要男性都是張潮，均是作為失意落魄的書生、作家身份，他是犧牲在現(xiàn)代化、物質化都市里的精神流浪漢，同時也是沉溺于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兩性情感世界里的肉身流浪漢。

精神和肉身，這兩重意義上的流浪漢性質，可以以小說《夜茫?！泛汀短印防锏膹埑弊鳛榈湫汀！短印酚杏浭鰪埑碑厴I(yè)時期書被舍友賣掉的事。張潮的那些文學經典圖書，是他成為作家的精神食糧，但被室友們當作課外書便宜賣掉，以換取聚餐等享受。還沒出校門，精神食糧就遭遇了物質享受的“打劫”。如此，精神走出了校門又能怎樣？所謂的“逃”，他能逃出大學宿舍，又能逃出時代的魔掌嗎？精神無法兌換為厚實的經濟能力，他必須逃到城市郊區(qū)，換取一種自欺欺人的舒適。但其實，他比農民工還要弱勢。農民工還有老家可逃。而張潮，老家也是需要他去逃離的場。這個不要精神的世俗時代，有精神的人被逼得無處可逃，流浪在城市和農村的邊緣。

流浪的張潮，精神維度的壓抑，連同著的，往往是身體的放縱。德彬筆下的張潮，有著特別旺盛的力比多。《逃》里，作者敘述張潮與女同學王姝共賞愛情動作片的歷史，敘述在現(xiàn)代都市里張潮所觀察到的那些童顏巨乳，也敘述張潮身處邊緣地帶時對女性變態(tài)狂式的欲望窺視……沉浸于色情回憶，流連于對都市性感女郎的意淫，這是現(xiàn)代都市流浪青年心理的一些典型表征。這些盛滿力比多的情節(jié)，看似與小說主題相去甚遠，但它們其實更加烘托出張潮的失魂落魄?！兑姑Ｃ！防锏膹埑?，更是一個緬懷過往情事的形象，他的當下卻是個被旅店老板羞辱的“屌絲”?！兑姑Ｃ！防飶埑彼洑v的女性，一個個都愛張潮，卻又都因為生活、因為物質而離開他，他和她們有性有愛，卻都無緣分沒未來。同樣，作者也在這些情感記錄中，耗費了大量筆墨在力比多性事上。

力比多，德彬如此熱衷于它，讓主人公顯得如此頹廢，同時也將作家自己袒露得無比赤誠。這種貼近赤身欲望又直白化的力比多敘事，它不同于弗洛伊德作為根本動力意義上的力比多。德彬的力比多敘事，多了刻意，不是潛意識、無意識。這種刻意的力比多揮灑，寫作動機和敘事效果就變得異樣?？桃獾念j廢化、屌絲化，也就成了一種現(xiàn)代都市的絕對逆反者。張潮的沉溺于性，這種頹廢鏈接的是人的欲望與虛無。仿佛只有性，只有在發(fā)泄力比多的過程中，人才自由、才真誠。而離開性，女性就成了俗世里利益交換的寵兒，變得面目猙獰；而男性則流浪、再流浪，成為時代的棄兒。

《夜茫?！防?，張潮和王姝在旅館里對話時，王姝坦白，為了新聞真實，她把自己的身體獻上，同單位書記有過性關系。張潮面對這種可怕的“真實”，狂笑中狂暴地展開性的攻勢：“把那些扯淡的真實全埋葬！”、“連同我自己，都埋葬進你的身體里。除了做愛，沒有什么是真實的?！边@一小段對話，最為顯白地表達出作者熱衷于力比多敘事的心理基礎。王姝為了新聞真實，犧牲了自我的真實。小說中還有絨的女朋友玲，張潮的前女友周薇，甚至于虛擬的島上花妖，都過著一種分裂化的生活，現(xiàn)實需要同內心需要完全隔絕。這些女性，用宏大的、現(xiàn)實需要的“真實”埋葬個體自我內心的“真實”，外在的她們看似如魚得水，內在的她們其實是沉在虛無中彷徨無力。這種現(xiàn)象，似乎是我們時代的普遍現(xiàn)實。

本來，我們主張人應該活在真實中?？墒?，當前的“真實”出現(xiàn)了內在的悖論。真實被普遍等同于世俗的、物化的現(xiàn)實，而不再是每個個體自我內心的真實。真實被現(xiàn)實蛀蝕，這就不再是真實了，而是一種普遍的空洞和虛偽。這是個失真的年代，精神的、本質的真實被物質的、瑣碎的現(xiàn)實所偷換，“真”被蛀空了。王姝所追求的新聞真實，本質上卻是為利欲的虛偽。但是，精神的、內心的真實又是什么？理想？愛情？內心的感覺？這些概念在今天已備受嘲諷。張潮面對王姝等人的“真實”，他又能怎樣挽救？他和她們，因為本質的真實而聚攏，卻也因為當前現(xiàn)實的真實而分離、割裂。如此，他們的所謂再相遇，必然走向需要發(fā)泄力比多來抵制的感傷和憤怒，感官的真實變成了他們關系的唯一真實。

力比多，作為人最原始的一種力量、一種本能，弗洛伊德等人將它敘述為一切活動的始源動力，但在歐陽德彬的筆下，它是個體最后無奈且殘酷的泄洪之力，是僅存于都市青年身體內的最后一絲希望之力。發(fā)泄完了，或許一切就完了。同時，德彬的小說也抵達了更絕望的層面，他書寫出了發(fā)泄力比多這類行徑或敘事本質上的虛無色彩。力比多發(fā)泄不完，一次又一次發(fā)泄，一次又一次蓄滿。人在力比多的“催促”下，既感受虛無，也反抗虛無。在精神荒蕪的現(xiàn)代都市，捧著精神的青年就是現(xiàn)代的西緒弗斯，他們堅守著徒勞，也堅持著反抗。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