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
(1)水妖上岸
一百多年前,一群水妖上了岸,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十一個。她們面容憔悴,眼神黯淡,頭發(fā)像干枯的水草,搭在瘦削的肩頭,裙裾在初冬的風里亂飛。
她們不得不上岸,因為湖里的水干涸了。
湖的名字叫做“噗嚕?!保班蹏!笔撬恼Z言,翻譯成人類的話就是“永遠”的意思。雖然名字叫做“永遠”,它還是干涸了,滴水不剩,不管水妖們有多么害怕和悲傷。
噗嚕嚕的湖靈嘎啦嚓一次次催促她們離開,“快走吧孩子們,到人類的世界,先找到辦法生存下去?!焙`嘎啦嚓是噗嚕嚕至高無上的守護者,在他的守護之下,幾千年來湖水清澈,水草豐美,魚兒成群,水妖快樂。但在湖水漸漸干涸這件事情上,他毫無辦法。在自然面前,他也是脆弱的。
“您不走嗎?”水妖咕滴答問。
“我不走,我要日夜不停地守護在這里,日夜不停地召喚湖水歸來?!?/p>
“湖水真的會歸來?”
“會的,就像你們總有一天會歸來一樣。世界上湖泊干涸的事兒并不鮮見,若干年后重新盈滿也是常有的事情。有的湖之所以永遠干涸,如同一個曾經(jīng)滿是活力的生命永遠死去,那是因為湖靈和水妖最終放棄了它。只要我們不放棄,噗嚕嚕湖一定會重生的?!?/p>
“我們永遠不放棄!”水妖們一起說。更大的風吹過來,遠處的太陽正往下落,蘆花飄得漫天都是。
水妖喀喀莎問道:“尊敬的湖靈嘎啦嚓,您在哪里呢?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您。在離開之前,我很想看您一眼?!?/p>
是的,水妖們從來沒瞧見過嘎啦嚓的面容,從她們被噗嚕嚕湖孕育并誕生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現(xiàn)在,他的一個手指頭都沒見到過。從前噗嚕嚕湖汪汪洋洋的時候,她們見不到他,現(xiàn)在只有裸露的湖底了,她們還是看不見他。可他說話的聲音明明就在身旁。
“我沒有什么可看的。我在這里,又在那里,我在噗嚕嚕湖,在湖水浸潤過的每一寸泥土里,我無處不在?!备吕侧甑穆曇?,飄蕩在干涸而廣闊的湖底之上,泥土裂開的每一道裂縫,仿佛都是他張開說話的嘴巴,語音溫和又渾厚,四面八方聚攏在一起,回響在水妖們的耳畔。
“我還是很想看您一眼啊?!笨ι饺碌?。
但是湖靈不再理會她的話,他說:“你們中的一個要留下來,和我一起守護并召喚湖水的歸來。我們要輪流吟唱歌謠,日夜不停地唱:歸來吧,湖水,重生吧,噗嚕?!視涯阕兂梢活w小小的沙粒,讓你躺在一個蚌殼里,埋進湖心的泥土中……你將忍受無窮無盡的黑暗、孤獨、疲憊,甚至絕望……你們誰愿意留下來呢?”
十一個水妖沉默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風把她們棕褐色的頭發(fā)刮得凌亂不堪,太陽已經(jīng)不見了,天邊絢爛的顏色一點點深沉下去。
喀喀莎和咕滴答同時說:“我留下來?!彼齻兛粗舜说难劬?,深藍的眸子里映照著彼此的臉龐。
“我留下?!?/p>
“不,我留下?!?/p>
她們誰也不讓誰,仿佛爭搶著一件了不得的寶貝。最后嘎啦嚓選定了咕滴答,理由是她更勇敢一些?!肮镜未稹边@個名字的意思本來就是勇敢嘛。她沖著喀喀莎得意地吐吐舌頭,喀喀莎的眼淚呼地沖出了眼眶,她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咕滴答,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誰讓“喀喀莎”是“淚水”的意思呢?
“你不要嫉妒我嘛?!?/p>
“我才不是……”
“我等你們回來?!?/p>
“你明明最怕黑的……”
咕滴答從淤泥里挖出一只完整的蚌殼,打開,里邊是干燥的,鮮活過的生命已在干渴中枯萎。她把它放在地上,“倏”地變成一顆沙子,落進去??ι寻鰵ず蠑n,埋進湖心的泥土里。
嘎啦嚓說:“她自己是沒有辦法出來了,再孤單再痛苦也無法出來。如果你們永遠不回來,那么她將永遠在黑暗和孤獨里?!?/p>
喀喀莎雙膝跪地,雙手粘著泥巴,淚珠在臉頰上不停地滾:“咕滴答,等著我們!”其他水妖也難過地垂下腦袋,這是她們第一次經(jīng)歷分別。
“你們離開噗嚕嚕湖以后,嘴巴里會長出一顆新的牙齒。如果有一天這顆牙齒變成藍色,湖水般的藍色,你們就要趕快回來,那是噗嚕嚕湖重生的預兆,那是我和咕滴答在召喚你們,倘若你們不能在三天內(nèi)及時趕回,歸來的湖水很快又會干涸,并且永遠干涸,噗嚕嚕湖便真正死亡了。”
“尊敬的湖靈嘎啦嚓,那大概會是多久以后呢?”水妖帕帕提問。
“也許是幾年,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幾百年,也許還會更久……你們要做的是好好生存下去,并且以極大的耐心等待我的消息?!?/p>
“我們一定會等到您的召喚吧?”帕帕提又問。
“那是早晚的事情?!?/p>
“但愿不要等得太久才好啊?!迸僚撂釃@著氣說。
“好了,孩子們,記住我說的話,去吧。”
夜的濃汁,緩緩染黑了世界,十個水妖一步三回頭,告別了噗嚕嚕湖??ι恢睕]有停止哭泣,哭得別的水妖心煩意亂。年齡最長的水妖帕帕提用一根樹枝敲了她腦袋,警告她不許再發(fā)出聲音??ι脙芍皇治嬷?,哭聲還是嗚嚕嗚嚕地從指縫里漏出來。
“我害怕……”她一遍遍地對水妖姐妹們說。
“怕有什么用?”姐姐們無心安慰這個最小的妹妹,因為她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勇敢一點吧,喀喀莎。你至少不能拖我們大家的后腿。”
她們穿過野地和密林,因為不習慣雙腳走路,沒兩天便走得滿腳水泡。她們中的每一個,對人類世界和未來的日子都充滿惶惑,如果可以,她們寧愿留在野地和密林里。無奈這些地方總有蛇和野獸出沒,它們銳利的鼻子能迅敏地聞到水妖的氣息,并兇狠地發(fā)出攻擊。離開噗嚕嚕湖的水妖,一個比一個柔弱,根本無力招架。
她們終于來到人群中,在一個小小的縣城住下。她們看起來和人的樣子沒有什么區(qū)別,耳根后幾個透明的鱗片,是很難被發(fā)現(xiàn)的。她們的犬牙邊上,果然長出了一顆歪歪的牙齒,有的在左,有的在右,就像人類的畸形牙一樣。
值得慶幸的是,在人類世界里生活,比想象的容易一些,因為她們有很高的智商,很快學會了人的語言還有人們做的事兒。帕帕提、咚咚嘎、嘭鈴鈴和卡拉卡在繡坊里做繡工,嚶嚶當、噗噗呱、嗚哩哇和嘟嚕嘟開了一家客棧,喃喃咕和喀喀莎在街頭賣包子。
她們掙的錢足夠交房租,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她們不能成群結隊地住在一起。她們的錢也夠買衣服和鞋子。人們吃的食物,她們也喜歡吃。人的生活倒是挺好玩的,有時候她們真心這么認為。但更多的時候,她們苦苦地思念噗嚕嚕湖,因為思念而時常憂傷。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等到嘎啦嚓的召喚?
(2)水妖拔牙
離開噗嚕嚕湖大約七年之后,水妖們鬧起了牙疼,疼的是犬牙旁邊那顆多余的牙齒,只要沒有月亮的夜晚就開始發(fā)作,從一顆牙齒彌漫全身,痛得水妖們在床上和地板上打滾,一直折騰到次日太陽升起才會停歇。
“這樣疼下去,可怎么受得了哦?!痹谝淮嗡蹠?,帕帕提愁眉苦臉地說。每個月里總有一天,是她們相聚的日子。她們聚在一起,談論噗嚕嚕湖,談論過去的生活,一起哭,也一起笑。自從鬧起牙疼,她們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該怎么對付要命的疼。
事實上,她們沒法對付。頂多能用掙到的錢買來大把大把的止疼片,吞到肚子里去,但止疼片的效果越來越微弱了。她們也去看過牙醫(yī),牙醫(yī)說,這么難看的牙齒,早該拔了,拔了這顆牙,你們保準漂亮一百倍。
后來她們相聚的話題,就圍繞著“拔牙還是不拔牙”了。
“當然不能拔,再疼也不能拔。拔了牙齒,我們就收不到湖靈嘎啦嚓的召喚了,噗嚕嚕湖會永遠干涸的?!毖捞鄣念^一兩年,水妖們都這么說。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在牙疼得沒完沒了的折磨之下,水妖們有些動搖了。特別是她們的大姐帕帕提總說:“都十年了,還沒有半點噗嚕嚕湖的音信,我們也許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p>
帕帕提年齡最長,她是水妖姐妹們的主心骨,她這么說,惹得所有水妖的心都虛弱了不少。
帕帕提接著道出一個秘密:“離開噗嚕嚕湖的時候,湖靈嘎啦嚓悄悄囑咐過我,新長出來的牙齒會常常疼,但是再疼也不能拔掉,因為拔掉之后會忘記所有關于噗嚕嚕湖和水妖的事情,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不過又和普通人類不太一樣,當活到像普通人那樣足夠老的時候,又會在某一個夜里重新變回孩子,開始一個全新的人生。”
有個水妖小聲嘀咕道:“這樣說起來,除了忘記,拔掉牙齒幾乎沒有什么壞處呢?!?/p>
喀喀莎說:“不,忘記就是最大的壞處了?!彼撬锬挲g最小,身體也最弱小的一個,平日說話呀做事呀都跟著姐姐們,很少有自己的主見。這句話卻說得很堅定很大聲,把她自己都嚇一跳。
“是啊,我們不可以忘記噗嚕嚕湖?!备嗟乃f。
這樣十個水妖忍著牙疼又過去四五年。
有一天晚上聚會,帕帕提沒有來。九個水妖在她的住處找到了她,只見她嘴角掛著血珠,一顆牙齒在她雪白的手掌上,粘著血絲,觸目驚心。
“帕帕提……”
“帕帕提是誰,你們又是誰?”
“啊,你不認得我們了?你是我們的姐姐呀,你怎么能拔了牙齒?你不要噗嚕嚕湖了嗎?”
“什么噗嚕嚕湖?我拔牙齒關你們什么事?你們到我家來干什么?出去出去,我困了!”帕帕提一臉茫然和不耐煩。
有幾個水妖哭了,有幾個很氣憤??ι宦暡豢裕诮憬銈兒竺?。
帕帕提繼續(xù)在繡坊里工作,她果然徹底忘記自己是水妖這回事了。她過得很快樂,一邊繡花還一邊哼歌。她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叫做“盧曉曼”。在別的水妖牙疼得上躥下跳,打滾呻吟的時候,她沉溺在香甜的睡夢里。后來她愛上繡房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決心要嫁給他。
第二年,一個沒有月亮的飽受疼痛的夜晚,咚咚嘎和嘭鈴鈴也拔了牙齒。聚會便只有七個水妖了。那天晚上月色皎潔,但氣氛比陰雨天還沉悶。嚶嚶當說:“都快二十年了,一點音信都沒有。這顆牙齒,除了會疼,哪里會變成藍色?我覺得,我們是等不到嘎啦嚓的召喚了?!边@次聚會后不久,嚶嚶當、噗噗呱、嗚哩哇和嘟嚕嘟都拔了牙齒。后來的聚會便只剩下了三個水妖。卡拉卡情緒消沉,眼底都是沮喪和絕望。下一次聚會她便沒有再出現(xiàn)。
忍受不住牙疼的水妖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把牙齒拔掉了,只剩下喀喀莎和喃喃咕了。她們約好一定要等到嘎啦嚓的召喚。每逢牙疼的夜晚,她們就呆在一起,一起打滾,一起呻吟,互相支撐,給彼此堅持下去的力量。
“一定會等到的,哎喲!”
“一定會的,哎喲哎喲!”
“我們不能忘記噗嚕嚕湖!哎喲……”
“絕對不能!哎喲哎喲……”
這樣又過去漫長的二十年。
她們的皮膚漸漸粗糙起來,像松樹的皮。喃喃咕能忍受牙疼,卻不能忍受自己越來越丑的模樣。
“我去看過帕帕提她們幾個了,我們比她們丑太多啦。過幾年,她們又會變回小孩的樣子,有著嬌嫩的皮膚和臉蛋,多么好啊。”
喀喀莎立刻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心一下子慌了:“喃喃咕,我們約好了的?!?/p>
“喀喀莎,我們放棄吧,不可能等到的。時間越長,我越不相信噗嚕嚕湖會有重新盈滿的一天。唉,我差不多都忘記它是什么樣子了。”
“怎么可能忘記?我一閉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它就像一片藍天飄落在大地上,這世界上沒有比她更漂亮的湖了?!?/p>
“漂亮有什么用?不是消失了嗎?”
“湖靈嘎啦嚓說過,它會重生的!”
喃喃咕撇撇嘴巴說:“嘎啦嚓嗎?他連湖水都守護不住,又怎么可能召喚它歸來?喀喀莎,放棄吧,做個人沒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這無望的等待好出許多?!?/p>
喀喀莎搖著頭,淚水蓄滿眼眶:“我們答應過嘎啦嚓和咕滴答的,我們一定會回去的?!?/p>
“好吧,我不勉強你,你也不要勉強我。對不起了喀喀莎,你自己保重!”
“別——”
但喃喃咕迅速拔下了那顆牙齒,血珠涌出,從嘴角淌下??ι乜粗?,與此同時,好大的孤單從四面八方漫過來,裹挾住她瘦瘦的身體。
“你看著我做什么?”
“喃喃咕……”
“什么喃喃咕,好難聽哦。”
從此便只剩下喀喀莎一個水妖了。她蹲在屋子里,抱著肩膀哭了好多天。她對自己說:“現(xiàn)在更不能拔牙了,只有我一個了?!?/p>
一年一年過去,只要是沒有月亮的夜晚,喀喀莎便疼得嗷嗷大哭,眼淚打濕整張床,流淌到地板上。
她每天很多次照鏡子,看那顆牙齒,每一次它都是雪白的。其實她很害怕看見鏡子里的自己。
因為孤獨,她常去看望她的姐姐們。她們都過得很好,喀喀莎沒有一點怨過她們,每個水妖都有自己的選擇。
她越來越丑,因為離開湖水太久,她適合水下生存的皮膚在太陽底下變得又黑又皺,比松樹皮還難看。她總是冷不丁就把人狠狠嚇一跳。后來,她沒有辦法工作了。她決定離開這個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小縣城。
離開之前,她又一個一個地去看望她的姐姐們。她對她們說:“總有一天,我會來帶你們回到噗嚕嚕湖的。”
她姐姐們的回答都差不多:“帶我去哪里?我可不會跟著你去哪里。你這樣丑,真嚇人?!?/p>
后來她來到了一個村子,找到一個房子,從此足不出戶,每天只吃點水草……
(3)南霞村的藍婆
“后來呢后來呢?喀喀莎的牙齒變藍了嗎,她等到嘎啦嚓的召喚了嗎?十個水妖都能回到噗嚕嚕湖嗎?”小女孩土豆急切地問藍婆,她的問題總是像魚兒吐泡泡一樣多。
這個水妖的故事,藍婆從初夏講到秋天,也許講到明年春天,都講不完吧,土豆等不及想知道故事的結局啦??伤{婆說:“不著急不著急,故事要慢慢講,慢慢聽。天色不早了,土豆你該回家了,你爸爸媽媽要尋你吃晚飯啦?!?/p>
土豆瞅瞅灰白墻壁上的木窗子,窗格上停留著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
“再見,藍婆,明天接著給我講故事哦?!?/p>
“好的,土豆,明天接著來聽故事哦。”
她們相視一笑。土豆抽開門閂,開了門,將腦袋先探出去,左看看右看看,遠遠近近都沒有人影,才像只小耗子一樣嗖地溜出去。木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了。
土豆一邊往家跑一邊想,藍婆講的故事真好聽啊,水妖的故事真動人啊,我好喜歡喀喀莎哦,如果是我,是會像帕帕提那樣早早把牙齒拔了,還是會像喀喀莎一直不拔呢……
如果不是那只風箏,土豆到現(xiàn)在還不敢和藍婆說一句話呢。在南霞村,所有的孩子,甚至是所有的大人,都怕她的。
記得那是個傍晚,土豆在曬谷坪放風箏,那是一只大白風箏,爸爸親手給她做的,飛得比誰的都高。收線的時候,線崩斷了,風箏栽著跟頭落到了藍婆的屋頂上。土豆的小伙伴們驚得張大嘴巴,一起叫“啊——”。弦兒麥子她們幾個都說:“土豆,不要了吧,太可怕了,還是回家吧?!蓖炼惯h遠望著那屋頂,又揮胳膊又跺腳,就是不敢往前靠一步。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沮喪地往家走。此時太陽恰巧墜到山后面,似乎發(fā)出了“咣當”一聲響,曬谷坪整個兒沒入了幽暗中。
曬谷坪邊一大片荒地,荒地一角有個泥土小屋,風車茉莉的枝葉鋪滿墻壁和瓦片,上面結著密匝匝的蜘蛛網(wǎng)。藍婆就住那里邊,土豆的風箏就在她屋頂上。
土豆長這么大,遠遠地只見過她一兩眼。聽說十多年前她來到南霞村,那時土豆還沒有出生。她面紗遮臉,用衣兜里所有的錢買下這個泥土小屋。有人見過風撩起她的面紗,露出黑而皺的下巴,再加上她背脊佝僂,穿深藍色衣褲,所以大家管她叫藍婆。
藍婆極少出門,她的屋頂上從未升起過一縷炊煙。雖然在南霞村住了十多年,村里人卻沒有一個見過她真正的模樣,更別說有過交談。人們不知她從哪里來,來干什么,怎么生活的,年復一年,她給人的感覺越來越神秘、古怪和可怕。小孩調(diào)皮的時候,大人就這樣嚇唬——再不聽話,把你送到藍婆那屋去,讓她吃了你。
曾經(jīng)有人寫了張紙條貼在她門上——“不管你是誰,都請離我們遠遠的,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第二天一早,那句話下面多了兩個綠顏色的字——“好的”。幾年下來大家倒也相安無事。
土豆惦記她的風箏,醒了一夜。天沒亮透,她便背了根竹竿,輕手輕腳站到了藍婆的屋檐下。藍婆應該還在睡夢中吧。這是初夏,一朵朵風車茉莉正打開它們潔白纖細的花瓣,空氣中浮動著濃郁的香。周圍還是清寂的。
土豆踮著腳尖,她個頭太小,只瞅得見屋頂上風箏的半截尾巴;她的手又抖得太厲害,一根竹竿來來回回瞎搗騰,一下,兩下……弄出不小的聲響。門“吱嘎”地開了,藍婆從里頭探出了半個身子。
“啊——”土豆從腳趾頭到發(fā)絲全僵住了。她想跑,也跑不動了。
“你……你不要抓我……我……我不好吃……”
“誰說我要吃你?”面紗里頭傳來這句話,令土豆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藍婆的聲音這么好聽,完全不像老人家的,倒像是淙淙的水聲。
“我……不是來搗蛋的,我的風箏……在……在你家屋頂上?!?/p>
藍婆的雙腳從門檻里緩緩邁出來,土豆怕得要昏過去了。她第一次挨她這么近,近得能看見她的藍衣褲上已經(jīng)破了好幾個洞洞。她還聞見一股好聞的香,是一種什么水生植物的氣息,土豆蹚進溪里拔水草的時候聞到過。這植物的芳香緩解了她的害怕,僵著的身體松了松。
藍婆朝她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掌心向上,指頭彎曲。
土豆先是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將竹竿交到她手上,藍婆三兩下就把風箏從屋頂撥下來了。她把竹竿還給土豆,轉身回屋關了門。土豆迷瞪瞪恍惚惚地,一手拿著竹竿,一手拎著風箏往家走。走到半路,她停住腳,看看風箏,咬咬嘴唇,轉身又走回藍婆的屋前。她怯怯地用手指尖敲了一下門,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
門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并且只開了小半扇。藍婆微側著瘦削的身子,一只松樹皮一般的手扶著門框。土豆看見面紗之上,一雙溫柔的眼睛。
“我……我剛才忘記說謝謝您了?!?/p>
“不說沒關系的。”
“謝謝您,婆婆。”
“哦,謝謝,不用謝的?!彼{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土豆還想說點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要說什么,臉漲得通紅。
“你有什么事嗎?”
“原來……你不是壞婆婆?!?/p>
“我不壞,我只是很丑。”
她是很丑,眼睛一圈的褐色皺紋,像踩爛的泥土。面紗下的鼻子,嘴巴,臉頰會不會更丑?
“你……為什么總呆在屋里不出來呢?”
“因為我很丑,會嚇著人?!?/p>
“但是你心眼好。”
“你覺得我心眼好?”
“你不抓我,還幫我拿風箏,你是好婆婆?!?/p>
“謝謝你孩子,你可以不告訴別人見過我的事嗎?”
“為什么不能告訴?”
“因為會惹來一些麻煩?!?/p>
“會惹來什么麻煩?”
“孩子,你的問題可真多。你可以不告訴別人見過我的事嗎?”
“好吧,我誰也不說?!?/p>
藍婆溫柔地瞧著她說:“謝謝你,再見?!彼焉碜泳従復诉M后面的幽暗里,門關上了。
土豆說不出的興奮,拿著竹竿和風箏在村子里飛奔。她真想第一時間告訴全村的大人和小孩,藍婆不是壞婆婆,藍婆一點都不可怕,藍婆幫她從屋頂上拿下風箏了,藍婆還和她說話了!可是,她不能說,她答應過的。所以她只好像匹小馬駒一樣跑來跑去,路上只要遇見人,她立刻把嘴巴抿得緊緊的,她害怕一張口,那些話會自個兒長腳跑出去。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滿腦子還是藍婆,越想越覺得她可憐。她是不是因為太丑所以被趕出家門,獨自住到了那間破屋里?唉,也許我可以讓她稍微不可憐一點點,土豆認真地想,長得丑可不是什么錯。
(4)土豆和藍婆
過了幾天,土豆第二次敲了藍婆的門,她手里拿著一張餅,熱乎乎的,紅糖餡兒的。
她只用手掌輕輕拍了一下門環(huán),門便“吱嘎”開了,開出一整扇來。藍婆籠著面紗站在門檻里,溫柔地看著土豆,眼神里沒有吃驚,卻有好多歡喜和期待。她好像知道我要來呢,土豆想,她好像一直在等我來呢。她們四目相對,土豆本來還有一點點緊張和羞澀,瞬間全跑光了。
她仰著腦袋,用兩手捧著糖餅,捧得高高的。
“我媽媽烙的餅,很好吃,給你吃?!?/p>
“嗯,看著就很好吃,謝謝你?!彼{婆高高興興地接過去,一點都沒有客氣。
土豆白胖的手指上,粘著從餅里流出來的稠稠的糖水,她把手指湊到嘴巴前,伸出舌頭,哧溜從上舔到下,哧溜從下舔到上,從這個到那個,最后還不忘記把幾根手指含進嘴巴一一吮吸一遍??吹盟{婆大笑起來,土豆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瞇著眼笑。
“婆婆你快吃一口啊,可好吃?!?/p>
“好,我吃。”藍婆看看土豆,轉身背對她,掀開面紗,咬了一大口,放下面紗,再轉過臉來,土豆看見面紗里她的腮幫子鼓鼓的,一定是咬了很大一口吧,土豆格格笑了,這回輪到藍婆不好意思了。
“好吃嗎?”
“好吃。”
“以后我媽媽做什么好吃的,我都給你送來。”
“不要,你媽媽會發(fā)現(xiàn)的?!?/p>
“我會悄悄地,婆婆放心?!?/p>
“你為什么要給我送好吃的來?”
因為你很可憐,土豆想說,但這樣說一定會傷人家自尊心,所以她憋了半晌,也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只能歪著頭羞澀地笑。
“你不怕我嗎?”
“不怕。”
“他們都怕我,為什么你不怕?”
“因為你是個好婆婆呀。”
“謝謝你這么認為,謝謝你不怕我,你愿意……進來坐坐嗎?”
“我愿意?!蓖炼箾]有一絲猶豫。
“那進來吧?!彼{婆快樂地側身,把土豆讓進去后,關上了門。里邊有些昏暗,只有窗子里進來的一點光。不過適應幾秒鐘就好了。屋子里空空的,泥墻上掛著干透的水草,地上也鋪著。窗臺上晾著一把水草新鮮碧綠,還掛著水珠。
“婆婆,你的床呢?”
“我睡在水草上?!?/p>
“冬天不冷嗎?”
“我有衣服?!?/p>
土豆心疼地看了藍婆一眼,想,她不但丑,還這么窮,世界上一定不會有比她更可憐的人了。想到這些她的鼻子不由得酸了酸,“婆婆,我從家里給你帶點什么來吧?也許你需要一個凳子……”
“我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你以后……還能來,我會很開心……我真是挺孤單的……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開口講話了?!?/p>
“我會來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土豆。”
“土豆,多好聽的名字啊。我該怎么感謝你呢?你讓我覺得好快樂??晌覜]有什么禮物送你呢,讓我想想,我能送給你什么呢?你送給我餅吃……”
“我不要你送給我什么,婆婆?!?/p>
藍婆一邊說,一邊在空空蕩蕩的屋子里尋找。
她走到墻角一堆石子邊上,蹲下身,從里邊撿出一顆來,遞給土豆。
“只有這個,你會喜歡嗎?除了這個,我沒有什么可以送給你的了?!?/p>
土豆接過來,放在掌心,這是一枚圓雞蛋一般的石子,上面……畫著畫。是一片湖水吧,那么藍,看著看著,湖水竟蕩漾起來,蕩漾的湖面上,一位美麗的少女,雙腳點水,下巴微揚,衣袖舒展。
啊,土豆忍不住嘆息道,“真美啊,簡直像真的。婆婆是你畫的嗎?”
“是的。你喜歡嗎?”
“我很喜歡!我還可以看看別的石子嗎?”
“可以?!?/p>
所有的石子上都有湖水,不同的是,有的畫著少女,有的畫著魚,有的畫著水草,有的畫著蚌殼……每一顆,只要稍微瞧得長久一點,深藍澄澈的湖水就會蕩漾起來似的。
“婆婆你是畫家啊!”
“我不是什么畫家,我一個人,常常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撿一些光滑的石頭回來畫著玩兒。你喜歡,我真是太高興了?!?/p>
為了表示自己的喜歡,土豆用力點頭,把石子緊緊捏在手心里,她感受到來自石子的清涼和柔軟,不像石頭,像水。
“據(jù)說小孩都喜歡聽故事,為了感謝你,我給你講故事吧,以后你每次來,我都給你講故事好嗎?”
“好啊好啊。我喜歡聽故事。”
“那我給你講一個水妖的故事吧?”
“水妖,太好了!可是婆婆,你先把餅吃了吧,涼了就不好吃了?!?/p>
藍婆說:“你看著我,我很不好意思吃的?!?/p>
“那我不看?!蓖炼归]上眼睛。
藍婆背過身去。土豆睜開眼,看著她佝僂的背影,看著她吃餅時肩膀一聳一聳的樣子,又開心,又難過。藍婆吃完了,轉過身來,她看看手指頭,那上面也粘了糖水,于是又背過身去,學著土豆舔手指頭。舔完了,扭過臉,不好意思地沖土豆眨眨眼睛,土豆哈哈大笑,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婆婆快給我講故事吧?!?/p>
“好,講故事。這是一個水妖的故事哦,我慢慢講,你慢慢聽。一百多年前啊,有一群水妖上了岸,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十一個。她們面容憔悴,眼神黯淡,頭發(fā)像干枯的水草,搭在瘦削的肩頭,裙裾在初冬的風里亂飛。
她們不得不上岸,因為湖里的水干涸了。
湖的名字叫做‘噗嚕嚕,‘噗嚕嚕是水妖的語言,翻譯成人類的話就是‘永遠的意思。雖然名字叫做‘永遠,它還是干涸了,滴水不剩,不管水妖們有多么害怕和悲傷……”
才講一會兒,土豆便聽見媽媽喊她的聲音遠遠地飄來了。村子里,大人呼喚瘋玩在外邊的小孩回家吃飯,只要站在門口扯起脖子喊幾聲,村頭村尾的孩子都能聽見,聽見了撒腿就往家跑,跑慢了少不了家長一頓數(shù)落。
婆婆說:“你回去吧,記得和誰也不要說?!?/p>
“放心,婆婆?!?/p>
從此她們約好每天黃昏見面。這時間正是放學和晚飯的間隙,是土豆的自由時光,沒有人會過問她去哪里。藍婆慢慢地給土豆講水妖的故事。
“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嗎?”土豆問。
“有,當然有?!彼{婆肯定地回答。
“真想見見她們長什么樣子?!?/p>
“我敢保證你能見到?!?/p>
藍婆始終不肯摘下面紗,她怕嚇著土豆,會害她晚上做噩夢。她們面對面坐著,木窗子正對著下墜的太陽,窗臺上曬著綠綠的水草,滿屋子暖暖的亮和清幽的香。
(5)藍婆是水妖
藍婆講的故事好長好長吶,她講得好慢好慢,講著講著就發(fā)呆了,半天不說一個字,仿佛呼吸也停止了。土豆常常跟著發(fā)呆,水妖喀喀莎的故事令她深深著迷,聽著聽著她就在心里問自己,如果是我,會不會早就把那牙齒拔了?唉,喀喀莎可真了不起。她喜歡她,崇拜她,又心疼她,雖然她只是故事里的一個人物。
藍婆始終戴著面紗,溫柔的眼睛和眼角的皺紋形成鮮明的對比,像臟兮兮的黑泥地里一汪美得驚人的湖水。土豆見過她的手,老松樹皮一樣又裂又皺。當藍婆的手第一次伸過來要撫摸她的臉頰時,土豆本能地躲了一躲,藍婆的眼神便暗了暗,手軟軟地垂下去了。土豆為自己的躲閃感到抱歉。她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躲避,但是藍婆再也沒有朝她伸出過手。
“婆婆,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嗎?”
“有的?!?/p>
“那我為什么從來沒有瞧見過?”
“因為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p>
“我覺得喀喀莎有點傻?!?/p>
“你覺得她傻嗎?”
“但我又覺得她很了不起?!?/p>
這一天土豆聽完一段故事正要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想到一個問題,“婆婆,你平常吃什么呢?”空蕩蕩的屋子里,看不見任何食物的蹤影,也沒有煮東西的鐵鍋和爐子。藍婆只是笑笑。
第二天土豆因為上課時和同桌說悄悄話,被老師逮住還留學了,等她從學校里沖出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晚霞已經(jīng)黯淡,藍婆以為她不會去了。
“婆婆,我來了?!蓖炼惯诉说厍瞄T,門開了,藍婆的兩個腮幫鼓鼓的,手上還拿著一束水草。
“進來吧,別站門口,會被人看見?!彼乐菡f。
“你吃這個?”土豆驚詫地問。
“是呀,到晚飯時間了?!?/p>
“你怎么吃水草?”
“因為我愛吃呀?!?/p>
“啊,難道你是……”
“沒錯,我是喀喀莎?!?/p>
“啊,水妖喀喀莎……水妖……喀喀莎……”土豆挨著灰白的墻,眼睛睜到最大,烏黑滾圓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的人,蒼老的,佝僂的,瘦小的,丑陋的婆婆。
“你怎么了,土豆?”
“喀喀莎,你真的是喀喀莎?”
“是,我是喀喀莎,我是水妖,土豆你害怕了嗎?”
“不,我不害怕,我太高興了,我太高興你是水妖喀喀莎了……我都高興呆了?!?/p>
“你可真是大膽的丫頭,你連水妖都不怕哦。”
“我怎么會怕你呢,婆婆,哦,喀喀莎!我太高興你是喀喀莎!”
就在這時,媽媽的聲音遠遠地從家的方向傳來,喊土豆回家吃晚飯。
“土豆,你先回去吧?!?/p>
“今晚我會溜出來?!?/p>
“今晚有大月亮,我要去溪里撈水草,溪邊見!”
“喀喀莎,不見不散?!蓖炼归_心地說。
她像一頭小鹿一樣奔回家,吃飯的時候,她有兩次差點兒把水妖喀喀莎的事情說出來,她費了好大勁兒才憋住那些話,和飯菜一起吞回肚子里。
吃了飯,土豆借口捉蟲子跑到了溪邊。南霞村的溪沒有名字,就叫溪或者小溪,緩緩地從村的東邊流過。溪底鋪著又長又軟的水草,水草里藏著許多魚,也有水蛇。溪邊是密密的野樹叢和蘆葦叢,很少的幾只螢火蟲,微弱地一閃一閃。這不是它們的季節(jié)了。
土豆沒有看見喀喀莎,她獨自在溪邊等候。溪那么長,她們并沒有約好在哪一處碰頭。土豆便來來回回走,走一會兒爬到樹上往遠處瞧一瞧。天上一輪雪白的月亮,圓得賽過家里最大的盤子。土豆覺得它挺像天空的一只大眼睛,很認真地瞅著天底下的一切。天是青灰色的,星星很少,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蘆花已經(jīng)白了,一支一支豎著,蓬蓬的,茸茸的,在月光里說不出的美麗。土豆對著它們“呼呼呼”地吹,吹散一朵朵蘆花輕柔地飛。
“嗨,土豆,我來了。你早來了嗎?”
土豆轉身看見藍衣藍褲的喀喀莎,快樂地笑著說:“我等得好著急。”
“我不想遇見人,所以晚些來了?!笨ι炱鹧澞_,邊說邊下到溪里,“水涼,你別下來哦?!?/p>
土豆伸手進溪水里探了探,果然很涼,便乖乖站在溪邊,看喀喀莎一步一步蹚進水里,把溪里的月亮踩碎,水面嘩啦啦地像撒了把碎銀子,銀光飛濺。土豆看見,喀喀莎佝僂的背不知什么時候挺起來了,竟像一株水杉那么直。
“喀喀莎……”土豆驚奇地叫道,喀喀莎回轉身,面對她站著,抬手摘下了面紗。天啊,土豆看見了一個美得出奇的仙女!皮膚白皙光潔,脖頸頎長,腰肢柔軟。那雙溫柔的眼睛周圍,沒有一絲皺紋了!
“啊,喀喀莎,是你嗎,你變了……”
“我在水里了啊。”喀喀莎微笑著說,她彎腰撈起一把碧綠的水草,“這就是我本來的模樣嘛?!?/p>
“你可真美,你比南霞村最美的姑娘還好看一百倍呢?!?/p>
喀喀莎格格地笑了,溫柔的眼睛里落進素凈的月光,土豆看見她紅潤的嘴唇和細白的牙齒,犬牙旁果然有一顆多余的大白牙。
“喀喀莎,你只要走到水里,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是的?!?/p>
“喀喀莎,那你可以住到這條溪里來呀?!?/p>
“傻土豆,對于一個湖妖來說,這條溪實在是太小啦。”
“世界上除了噗嚕嚕湖,還有很多湖呢。”
“所有的湖里都住著水妖,外來的水妖如果想住進去,就得聽從她們的吩咐,我的自尊心可受不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住進過別的湖,我就再也回不到噗嚕嚕湖了,我怎么能拋棄它呢?”
“唉,原來是這樣?!蓖炼篂榭ι钌羁上?,“如果你總這么漂亮,大家就不會怕你了,你就不會這么孤單了?!?/p>
“自從認識土豆,我就不孤單了。”
土豆羞澀地笑起來。
喀喀莎繼續(xù)撈水草,土豆在岸邊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多么美麗的臉龐和身姿,怎么也看不夠。喀喀莎說,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她就來這里撈水草,如果遇見人,她立刻躲進蘆葦叢里,誰也看不見。
“關于我是水妖這件事情,土豆你要保密哦,人們不喜歡一個水妖離自己這么近的。”
“但你是一個好水妖啊。”
“只要是水妖,人們就不愿接受?!?/p>
喀喀莎撈夠了水草,土豆幫她一起用溪水洗得干干凈凈。她們兩個在卵石上坐著,頂著月亮和蘆花,四只腳浸在溪水中,土豆竟不覺得涼了。她總是歪著腦袋瞅喀喀莎,瞅得她很不好意思,便用一雙柔軟修長的手,去捂土豆的眼睛,土豆趁機去撓她癢癢,兩個人笑成一團,好像一般大……從此,土豆再也不喊她“婆婆”,只喊“喀喀莎”,水妖喀喀莎不再是一個故事啦。
有一回,土豆和弦兒蹲在曬谷坪上玩泥巴,弦兒指著藍婆的屋子說,我敢打賭,藍婆一定是世界上最丑最可怕的人了。土豆撇撇嘴說,“你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哦。”
“你說她漂亮?”
“當然,她的名字叫做喀喀莎,才不是什么藍婆呢?!?/p>
“喀喀莎?”
“喀喀莎是一個很好的水妖?!?/p>
“什么,水妖?”
“是啊,一個善良又勇敢的水妖。我每天都聽她講故事呢?!?/p>
弦兒跟著撇撇嘴,“土豆你最愛編故事了,我才不信?!?/p>
“不信拉倒……”說到這里土豆猛然回過神,她暗暗在腿上掐了自己一把,說:“哈哈,我本來就是編故事逗你玩嘛。”
(6)喀喀莎鬧牙疼
沒月亮的夜晚,喀喀莎就該牙疼了。土豆從沒見過她牙疼的樣子,是因為她們的見面都在黃昏。那時牙疼還陰險地潛伏著,只等天黑透了,才放肆起來。
土豆親眼瞧見喀喀莎鬧牙疼,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初夏。那段日子,她的爸爸媽媽帶著弟弟去照顧幾十里外生病的外婆,家里就剩爺爺和她兩個人。爺爺睡得早,土豆睡不著,一天晚上,她冒著小雨從家里溜出來找喀喀莎。
喀喀莎吃驚地開了門。
“這會兒你怎么來?”
“我溜出來?!?/p>
“快進來,別被人看見?!?/p>
屋子里沒有燈,墻角那堆畫著湖水的石子閃著幽幽的藍,像一堆藍色的火焰,靜靜地燒。藍盈盈的“火光”不是靜止不動,而是搖曳生風,在小小的泥屋里,如水般蕩漾流淌,溫柔清涼,讓人仿佛置身湖水深處。
喀喀莎去年送給土豆的那顆石子,也會在夜晚發(fā)光,當然沒有這么多石子在一起好看了。土豆以前問過為什么它會發(fā)光,喀喀莎說,畫湖水的藍顏料,從噗嚕嚕湖帶來,是她從湖水里、湖底的泥里、湖邊的植物中提煉出來的。這藍色,不論白天晚上都無法遮擋。她想念噗嚕嚕湖時就用它在石子上畫畫,夜里看著它們幽幽的藍,就像回到了噗嚕嚕湖一樣。
土豆張開雙臂做劃水的動作,如癡如醉地說:“啊,喀喀莎,真好看哪,像做夢一樣!”
喀喀莎不說話,土豆才發(fā)現(xiàn),她捂著嘴,縮著身子靠在墻角。
“你怎么了喀喀莎?”
“牙疼……”
土豆想起來,沒有月亮的夜晚,喀喀莎的那顆牙齒會很疼的。
“疼得厲害嗎?”
“還能忍受。”
剛說完這話,喀喀莎就“啪”地歪躺到地上,身體蜷成一團打起抖來。土豆嚇壞了,叫道:“喀喀莎,你沒事吧?”
“我沒事,天亮就好了。你快回去,我不想讓你見我這樣子。”喀喀莎努力克制住因為疼痛而顫抖的身體說。
“我不走,我陪你。”
喀喀莎滿屋子打起滾來,土豆怕自己的雙腳碰到她,不停地跳來跳去??ι丝痰臉幼?,多像土豆在電視里看見的,中了劇毒垂死掙扎的人。土豆無法想象她的疼,她能看見的就是眼前的喀喀莎,站不起來,也坐不起來,只能躺在地上,被疼痛折磨得亂滾,像飄落在地被風驅趕著的一片枯葉。疼痛從一顆牙齒開始,彌漫全身——喀喀莎給她講故事的時候說過的。土豆害怕又心疼,她也發(fā)抖了。
“土豆,你回家去?!痹谔弁吹拈g歇,喀喀莎催促,“你在這里,我不好意思叫出聲來,我把嘴唇都咬破了?!?/p>
土豆只好流著眼淚離開。第二天,仍舊下雨。她用所有的零花錢買了一大把止疼片,晚上給喀喀莎送去??ι滔铝怂械闹固燮弁床]有得到半點緩解。
土豆再次眼睜睜看著她在地上打滾,看得臉色發(fā)白,脊背發(fā)涼。她受不了了。
“喀喀莎,明天你把牙齒拔了吧。”
“不拔。”
“你都等了這么多年了!”
“一百一十四年?!?/p>
“噗嚕嚕湖不會重生了?!?/p>
“會的?!?/p>
“帕帕提她們不是都拔了嗎?”
“我不拔?!?/p>
喀喀莎因為疼痛得說不了長一點的話。
“你要等到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都等?!?/p>
“如果永遠等不著呢?”
“永遠等。”
看著被疼痛欺凌的喀喀莎,土豆不知為何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她毫無理由地覺得噗嚕嚕湖會一直干涸下去,喀喀莎沒有必要再等待了。
“喀喀莎,求求你拔了牙齒吧?!?/p>
“喀喀莎,拔了牙齒多好,再也不會這么疼,不用這么丑,這么孤單了?!?/p>
“喀喀莎……”
“土豆你回家吧,你走了,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滾、呻吟,那樣會好過很多……你在,我總是不好意思,要忍著點……”
第三天晚上,雨點又大又密,土豆撐著傘,跑到喀喀莎屋里時,衣服濕了一大半。她手里還拿著一把尖嘴鉗子。
土豆開始重復頭天夜里和前天夜里說過的話。
“喀喀莎,難道你還想要這樣再疼一百年?疼兩百年都沒有用的。求你把牙齒拔了吧?!?/p>
“不怕疼?!?/p>
怎么可能不怕疼,如果不怕,用得著這樣滿地打滾嗎?土豆硬是把尖嘴鉗塞進喀喀莎手里,喀喀莎把它輕輕擱到一邊。土豆撿起來說:“我來幫你拔?!?/p>
“土豆,它是一顆牙齒,又不僅僅是一顆牙齒……我不能忘記噗嚕嚕湖?!?/p>
“可是你還得等多久呢?”
“多久我都等。”
土豆簡直不敢想象,一百年,兩百年,一千年,兩千年……這么丑,這么疼,這么窮,這么孤單!如何忍受!
“土豆你回去吧。”喀喀莎又下了逐客令。
土豆終于知道自己是沒法勸動倔強的喀喀莎的。
她能為喀喀莎做點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放了學,她就到溪里撈水草,洗得干干凈凈的給喀喀莎送去。
“謝謝你,土豆?!?/p>
黃昏,不牙疼,喀喀莎是愉快的。土豆忍不住又會勸她??ιf:“土豆,你不知道噗嚕嚕湖有多美麗,我怎么舍得忘記,更何況,除了泥土里的咕滴答,噗嚕嚕湖就只剩我一個水妖了,我答應過咕滴答和湖靈嘎啦嚓,一定會回去,土豆,答應過的事情,是必須做到的哦?!?/p>
“她們不是沒有做到嗎?”
“她們是她們,我是我?!?/p>
“可是再過一會兒,你又該疼得打滾啦。”
“漆黑的夜晚總會過去。你看,我現(xiàn)在不就挺好的嗎。”
土豆看看窗外頭陰沉沉的天幕,夜色正劈頭蓋臉地來。她心疼地嘆口氣,她不會再勸她拔掉牙齒了。她只是在心里保佑那一天快快降臨。
這場雨,斷斷續(xù)續(xù)連綿了半個多月??ι淌苤灰菇又灰沟奶弁?,每夜都像生活在地獄里。
不管喀喀莎讓不讓她來,反正土豆每天晚上都到。她想出各種辦法,幫助喀喀莎轉移對疼痛的注意力。她給喀喀莎唱歌,講故事,她發(fā)現(xiàn)最有效的是猜謎語。也許喀喀莎從來沒有猜過謎語吧,反正夠笨的。
“東一片,西一片,一直到老不相見。”
這謎語夠簡單吧??ι氚胩煺f:“樹葉?!蓖炼拐f“錯,再猜”。她說:“雪花?!薄斑€是錯。”“那就是餅……”“我告訴你好了?!薄皠e,讓我自己猜。”喀喀莎一邊打滾一邊猜,一個晚上沒猜對。最后,土豆忍無可忍了,“是耳朵啦。”
“對呢,還真是耳朵?!笨ι檬置@只耳朵,又摸摸那只,“真的呢,東一片,西一片,一直到老不相見?!?/p>
“姐妹幾個一樣長,穿的都是花衣裳,爬上天空叫聲娘。是什么?”
這個謎語喀喀莎猜兩個晚上也沒猜對,土豆急死了想告訴她是“火炮”,喀喀莎硬是不讓……
“冬瓜冬瓜,肚里開花?!?/p>
“身穿紅袍,頭戴綠帽,坐在泥中,傻頭傻腦?!?/p>
“一夜北風白花開,我從九霄下凡來,今宵借此宿一夜,明朝日出回天臺?!?/p>
“稀奇稀奇真稀奇,鼻頭當馬騎……”
土豆裝著一肚子的謎語,都是平日村里的老人們讓小孩猜,她記在心里的,沒想到派上用場了。喀喀莎一邊打滾一邊猜謎,疼痛一定會轉移一些,時間也會過得快一點吧。
喀喀莎不會讓土豆呆得太晚,九點光景就催她回家。土豆想多陪她一會兒,她堅決不讓。
“你回家,我好好想,明天你來了,我準猜出來了?!?/p>
她告訴土豆的謎底幾乎都是錯的……
天終于放晴了,夜里月亮露臉了。土豆的心才算好過一點,可是立刻又擔憂起來。沒有月亮的晚上多的是呢,可憐的喀喀莎要疼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