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只有解放勞動力和土地資源,才能真正解放生產力,并增強秦國的軍事實力。這或許是商鞅強力推行《分戶令》的初衷。
戰(zhàn)國中葉的秦國,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到處都在忙著搬家。
以前特別討厭“分家”二字的爸爸們,竟然主動幫著兒子們清點家產,能分就分,讓他們另立門戶,遠走高飛。大家長突然變得這么開明,讓很多年輕人頗不適應。
跟關東六國不同,這個諸侯國曾擁有幾十口人的大家庭逐漸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小家庭。四五口人,同吃同住,少了熱鬧,多了清靜。
這一切,都源于左庶長商鞅主持的一項名為“分戶令”的新政。它以稅收和行政的雙重措施,撬動了秦國的社會結構,使風俗習慣和頂層設計發(fā)生了深刻變化。
拆散大家庭
長期以來,秦國和東方六國一樣,都盛行大家庭制。按照西周以來通行的宗法制度,因血緣親屬關系融為一體的宗族集團,具有人數眾多、組織龐大、成員之間依存度高等特點。在這個集團里,所有財產由大家長(族長)掌控。他既要當好領導,公正合理地支配財產資源;也要當好防火墻,照顧好下屬,隱匿和庇護剩余勞動力。
大家長就是宗族一把手,賞罰皆由其出,儼然一方豪強。宗族高墻掩藏著的,不免有“奸人”和“奸情”,以及剩余勞動力和耕地資源。因此,大家長及其宗族權力,成為國君擴權、富國強兵的重要障礙。
除了政治上的羈絆,經濟上的“平均主義”也是大問題。隨著鐵器牛耕進入農業(yè)領域,生產效率大幅提升,大家族共同完成的經濟活動,個體小家庭亦能獨立承擔。宗族成員集體勞動出工不出力、“免費搭車”均分勞動收益的弊端,逐漸凸顯出來,對每個宗族成員的生產積極性都會有所挫傷。
在當時條件下,最佳解決方案就是拆散大宗族、放權小家庭,以釋放更多勞動力開荒種田和征發(fā)徭役,達到“盡地力之教”和增加兵源的目的。他相信,只有解放勞動力和土地資源,才能算真正解放了生產力,并增強秦國的軍事實力。這或許才是商鞅強力推行《分戶令》的真正初衷。
正解“分戶令”
秦孝公三年(前359年),秦國第一次出臺“分戶令”。
對于許多人來說,這是一項無法接受的法令。其規(guī)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被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解讀為“民有二男不另為活者,一人出兩課”。意思是說,家有兩個成年男子必須分家,否則加倍征稅。
《商君書·墾令》記載,這次改革是要對“祿厚而稅多,食口眾者”的富貴人家,“以其食口之數,賦而重使之”。換用今天的話,就是通過懲罰性的加倍征稅政策,促使秦人的大家庭分崩離析,強行拆散為以一夫一妻及其未成年子女構成的小家庭。
其實,家有兩口成年男子而不分家的情況依舊大有人在,或許根本不懼什么“倍其賦”的懲罰性措施。在親情與賦稅面前,不少家資殷實者權衡利弊,依舊堅信大家庭的魅力,寧可多交一份賦稅,也不愿分家?!妒酚洝酚涊d,當時秦人“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甚多,跟第一次“分戶令”的努力方向背道而馳。
商鞅看到了秦國宗法舊俗的頑固。要想達到目的,必須出臺更嚴厲的法令堵漏洞。秦孝公十二年(前350年),商鞅主持頒行了“分戶令2.0版”。它的表述更加嚴厲:“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也就是說,父子兄弟,只要住在同一間屋,就算違法。
與1.0版相比,2.0版基本放棄了經濟手段,轉而采取行政措施。承認大家庭存在的合法性,不再強行拆散,但嚴禁父子、兄弟同室而居,全覆蓋、無死角、一刀切,法令面前一律平等,金錢不能買妥協(xié),加稅不能買例外。
“倍其賦”沒了,但秦國財政收入卻增加了。這是怎么回事呢?
既然父子兄弟不能同室而居,就必須認真分家。這些大家庭中析出的閑散勞動力,組成了更多小家庭,使給官府帶來的賦稅收益,遠比“倍其賦”要多。顯然,商鞅既得了實惠,又為秦國塑造了一大批個體小農,作為經濟發(fā)展的最小單元。
考古學家在秦漢櫟陽城遺址內首次確認發(fā)現(xiàn)了“商鞅變法”的發(fā)生地“秦都”櫟陽。
配套改革及紅利
商鞅得罪了許多秦人,最終車裂而死。不過,“分戶令”卻被秦國繼承下來,改變了這個西陲小國的命運。
《云夢秦簡》顯示,秦國實行授田制,戶均可獲百畝耕地,可以長期耕種。明清時期,許多租種地主土地的佃農,一直在爭取的“永佃權”,也不過如此。二男以上的家庭如果分立門戶,則各自獲田百畝。由此,勞動力得到挖潛,成為國家佃農;自立門戶者獲得土地,收入預期穩(wěn)定,生產積極性提高;墾荒倒逼牛耕普及,有助于加快經濟開發(fā)。
然而,實現(xiàn)這些紅利的前提,是解放出來的勞動力都能按照國家的指揮棒老實種地,接受國家監(jiān)管,而不是從事非農產業(yè)。為此,商鞅又推出了一批配合措施,幫助“分戶令”發(fā)揮積極作用。
按照商鞅的設計,“戮力本業(yè),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小家庭致力于耕種紡織,產出多者可免徭役,以此來鼓勵更多人投身農業(yè)生產,開發(fā)資源,增加積累。另一方面,對于只從商,以及寄生于大家庭而致“貧”者,全家老小都要沒為奴婢。如此“重農抑商”,便把大家庭推到了風口浪尖的險境。
在兩次頒布“分戶令”的同時,商鞅系統(tǒng)整理全國戶籍,健全了一整套地方行政管理體制。先是“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而后“集小鄉(xiāng)、邑、聚為縣,置令、垂”,“初為縣,有秩吏”。推行國家任免長官的縣制,在基層社會編制戶籍和實行連坐,實現(xiàn)社會管理由宗法凝聚向行政凝聚、經濟凝聚的轉型。由此,商鞅才可能全面掌握全國的戶籍情況,其“分戶令”才可能在各級官僚機構的強力督辦下,得到切實貫徹執(zhí)行。
長期以來,秦國深受戎狄文化影響,堅持“數世同堂”和“男女同室”的舊俗。戰(zhàn)國史學者楊寬認為,“禁止父子兄弟同室而居,是為了革除殘余的戎狄風俗,而代之以中原的文明風尚和習俗”?!胺謶袅睢庇兄诮ⅰ疤煜嘛L俗齊同”的社會秩序。
“分戶令”規(guī)定,即便父母健在,兒子也可依法獲得一份家產,這就改變了秦國以往只有嫡長子才有權繼承家產的現(xiàn)狀,法定繼承由一子獨享變?yōu)橹T子均分,實現(xiàn)了財產繼承權的重大改革。西漢學者賈誼批評商鞅變法后,“秦俗日敗”,“抱哺其子,與公并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兒子和兒媳對父母的無禮,從另一側面看,正是分家后兒子兒媳經濟獨立的外在表現(xiàn)。
盡管商鞅的變法屢受指摘,但他對自己的政績還是頗為自豪:“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弊兎咙c多多,但他單獨拿出“分戶令”來自我標榜,可見這項改革的意義非同尋常。秦國的強國之夢,從這一刻起,距離實現(xiàn)之日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