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話語與權(quán)力表征
——論《金色筆記》的多元文學空間及其文化隱喻

雷小青

(衢州學院教師教育學院，浙江 衢州 324000)

【文學評論】

身份話語與權(quán)力表征
——論《金色筆記》的多元文學空間及其文化隱喻

雷小青

(衢州學院教師教育學院，浙江 衢州 324000)

文學空間是文學作為社會媒介生產(chǎn)的社會空間，由文本、作者、讀者、社會共同生產(chǎn)，同時，文本也生產(chǎn)社會?！督鹕P記》中的非洲和倫敦、安娜的噩夢和游戲以及文本外的文學場構(gòu)成了小說的多元文學空間，即地理空間、心理空間和資本空間?！督鹕P記》的作者萊辛與文本、讀者、社會構(gòu)成了一個立體網(wǎng)絡，文學空間的釋讀就是為了揭示作品的社會文化意義：萊辛作為邊緣人、女性、作家的身份話語與權(quán)力表征。本文即主要分析《金色筆記》的多元文化空間及其文化隱喻。

《金色筆記》；文學空間；文化隱喻

20世紀中后期，西方學術(shù)研究的空間轉(zhuǎn)向引發(fā)了文學領(lǐng)域?qū)Α拔膶W空間”的研究和探索。20世紀末，文學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使文學空間理論出現(xiàn)了新成果。英國文化地理學家麥克·克朗在列斐伏爾、索雅“社會空間”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學空間的社會生產(chǎn)屬性?！拔膶W是一種社會產(chǎn)品——它的觀念流通過程，委實也是一種社會的指意過程。”并且同樣認為“對于意義的傳達、流通和更新，讀者的在場將和作者寫作行為一樣是不可或缺的”。[1]

將文學研究與社會文化語境相聯(lián)系，20世紀中后期西方的多個文學理論與此有相通之意。薩義德的“文本觀”認為“文本有一種指涉、在世的意義，作為批評家要拋棄文學研究關(guān)注文本本身的狹隘立場，重申文本與世界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2]布迪厄的“文學場”產(chǎn)生于空間理論的影響下，他認為文本產(chǎn)生后與社會之間構(gòu)成一個文本外空間，由“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經(jīng)濟資本、象征資本”組成，[3]文學場的產(chǎn)生是文學現(xiàn)代性的表現(xiàn)與資本博弈的結(jié)果。

據(jù)此，我們將分析萊辛《金色筆記》構(gòu)架的多重文學空間：一是非洲、倫敦兩個地理空間，二是主人公安娜的心理空間，三是《金色筆記》在作者、讀者、社會之間生產(chǎn)的資本空間。我們期望通過對《金色筆記》文學空間的釋讀來探尋文本的社會文化意義。

一、倫敦與非洲：文化身份與時代情緒里的家園訴求

麥克·克朗指出：對文學空間的理解“更好的辦法或許是在文學文本的內(nèi)部來探究特定的空間分野，這些分野可以同時見于情節(jié)、人物以及作家自傳等多種方面，進而在文本里構(gòu)建一種家園感，使之成為一個‘基地’，由此可以幫助我們深刻理解帝國主義和現(xiàn)代社會的地理知識”。[4]萊辛是一個具有多重文化背景的作家，《金色筆記》作為一部自傳性的小說，萊辛化身為主人公安娜，借安娜的經(jīng)歷、視角與聲音來審視非洲、審視倫敦，用文化想象表達了一個邊緣人對家園的情感暗示。

《金色筆記》的非洲是萊辛作為一個來自宗主國、長期生活在臣屬國的白人身份構(gòu)架的話語空間。這個空間有著田園牧歌般的表象及虛無、丑惡的本質(zhì)。萊辛以馬雪比旅館這個鄉(xiāng)村空間為視角，敘說了非洲馬雪比旅館周圍富有生氣的自然風光和旅館內(nèi)人們放縱、狂歡的生活：花崗石的小山丘、鮮花盛放的花紫樹、草叢中數(shù)以萬計的蝴蝶等各式昆蟲，旅館里每個周末人們都會冬眠在鋼琴、啤酒、美食中。然而表象背后隱藏的卻是虛無、丑惡的生活本質(zhì)：來自帝國的白人和殖民地的黑人永遠是兩個戰(zhàn)壕里的人，由白人組成的左派團體組織狀態(tài)混亂，成員不知如何爭取所謂的種族平等，只會在嘴里瞎嚷嚷；保羅對馬雪比旅館的黑人廚師表現(xiàn)的友好，其實是出自內(nèi)心空虛的一種惡作?。粏讨翁岢鰹榉侵拗圃斐鲆话牒谝话氚椎男氯朔N，以便實現(xiàn)種族平等，其實質(zhì)是為自己霸占黑人婦女找到一個荒唐、可笑的理由。他們只有在狂歡與墮落中尋找虛無的生存感，因為他們只是一群偶然湊在一起的人，“他們心里明白，只要這場特殊的戰(zhàn)爭一結(jié)束，他們就不會聚集在一起。他們誰都知道，并且及其坦誠地承認，他們間沒有共同語言?！盵5]

他們對政治已沒有熱情，只有信仰失敗后對社會、對生活的反抗和揮霍?！拔覀儼疡R雪比旅館當作一種奢侈的、墮落的、意志薄弱的象征”[6]。他們對社會沒有認同感，作為對社會的反抗，他們甚至把同性戀作為一種性的反抗來“有意擺出一種不負責任的樣子”?？仗摰挠哲娛勘筒急人固ハ嗵Ц埽谌藦N師當了替罪羊，他十幾年賣命似的為布比斯太太干活卻被草率而無情地解雇。空軍士兵保羅去野外殺鴿子，卻對自然界旺盛的生物進行肆意地扼殺，戰(zhàn)爭扭曲、麻木了他的人性。他害怕死亡、逃避戰(zhàn)爭，最后卻在訓練中意外喪生。

這種虛無、丑惡的生活法則源于戰(zhàn)爭脈搏在人類社會肌體里的詭秘跳動，它表現(xiàn)為一種互相掘墓、自尋毀滅的死亡意志。它是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表象下涌動的暗流，它沖破表象并給人帶來血淋林的觸目驚心感。萊辛借安娜說道：“我知道，這種幻念即使在當時也是對一切可能性和危險性的一種漠視，是詭秘、丑惡、可怕的戰(zhàn)爭脈搏本身，是我們相互掘墓、自尋毀滅的死亡意志。”[7]

《金色筆記》的倫敦則是萊辛以一個從殖民地回到宗主國的邊緣人身份構(gòu)架的話語空間，與田園牧歌般的非洲鄉(xiāng)村比起來，這是一個丑陋、混亂、破舊的城市空間，充滿了“流亡者回家”濃厚的失落情緒。“四周數(shù)英里以內(nèi)，全都是這般的污穢和簡陋。這就是倫敦——走不到盡頭的街道兩旁全都是這樣的房子。”戰(zhàn)爭給這個城市帶來了無法抹去的災難，四郊全都堆滿了各種廢棄物，城市中心殘留著空襲后的巨大炮彈坑，戰(zhàn)后各種房子與設施的建設因倉促和無知顯得格外丑陋，“恐怖和無知充斥了這些街道，無知和卑劣建造了這些街道”，總之，一切都讓人厭惡，古樸、典雅的傳統(tǒng)文明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摧毀，滿目瘡痍的城市暴露的是戰(zhàn)后倫敦急功近利的精神本質(zhì)?！肮爬系挠⒏裉m在這里所剩無幾，一切都是那么新潮和丑陋?！盵8]

而小說中倫敦人的生命活動更是表現(xiàn)了戰(zhàn)后人們生存的困境與精神危機。安娜作為一名新女性，追求著自己的夢想，渴望擺脫男性的束縛成為單身的自由女性，而夢想最終卻成了無法找到自己作為女性真正歸宿的噩夢；安娜深愛著邁克爾，卻被邁克爾無情拋棄，后來遇到了德席爾瓦、納爾遜、索爾格林，卻又被他們的態(tài)度折磨得近乎崩潰；作為作家，安娜的身邊每天都充斥著各種戰(zhàn)爭、災難、暴亂的消息，使她沒有感情進行寫作。英國戰(zhàn)后的政治斗爭經(jīng)歷了狂熱、盲從、懷疑的發(fā)展過程，政黨紛呈，人們不知所措；城市中各種職業(yè)身份的居民對自己的職業(yè)毫無認同感。倫敦是二戰(zhàn)后英國的心臟，只是這個心臟流動著的是骯臟、冰冷的血液，使得這個城市毫無生氣。

“人們知道他們處于一個已死或垂死的社會之中。他們拒絕感情，因為每一種感情的盡頭便是財產(chǎn)、金錢和權(quán)力。他們工作卻又鄙視自己的工作，于是使自己變得冷漠了。他們相愛，卻又知道這是三心二意的愛，扭曲的愛，于是他們使自己變得冷漠了?！盵9]

倫敦和非洲是萊辛的家園，但萊辛得到的不是歸屬感，而是由歷史造就的復雜文化身份帶來的疏離和尷尬。霍米巴巴曾用“第三空間”指代那些生活在西方社會中的來自非西方國家的人們的文化處境，并以此激勵人們以不同的方式來思考邊緣空間的文化意義。在《金色筆記》中，萊辛正是以類似的文化處境、以邊緣人的文化身份審視倫敦、非洲這兩個似家非家的地理空間，探尋與構(gòu)筑自己的想象性家園。在萊辛的筆下，這兩個空間里被注入的家園感是顯而易見的：對非洲，萊辛充滿了對故土的眷戀、對現(xiàn)實生活的憎恨與逃避的矛盾情緒。這一點小說的黑色筆記部分，安娜深夜和保羅從馬雪比旅館的出逃可以明證；對倫敦，萊辛則是毫不違和、充滿失落，這個空間不是她遠在非洲向往的文明的“國度”，相反卻充滿了破敗和冷酷，萊辛以小說主人公安娜的人格分裂、精神障礙為之作了注腳?！拔膶W對于地理學的意義不在于作家就一個地點作何描述，而在于文學本身的肌理顯示社會如何為空間所結(jié)構(gòu)”，[10]由是，《金色筆記》中倫敦和非洲兩處文學景觀，是文本作為社會媒介生產(chǎn)的文學空間，它的意義在于顯示：這個空間不是萊辛在文本中構(gòu)建的主人公安娜的生活背景或文本故事得以展開的容器，它是當年英國殖民帝國時代漂泊在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流亡者的家園，是萊辛自己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精神體驗在文本中的影射，也是二戰(zhàn)前后英國的一種時代情緒的暗示。

二、噩夢與游戲：生存困境突圍的宗教式暗示

麥克·克朗以文學景觀指代文學空間，并認為“文學景觀最好看作是文學和景觀的兩相結(jié)合”“文學提供關(guān)照世界的方式，顯示一系列趣味的、經(jīng)驗的和知識的景觀”。[11]《金色筆記》的主人公安娜是一個同時患有人格分裂癥和寫作障礙癥的病人，安娜的病態(tài)心理世界以及尋求突圍的過程和方式為我們展示了另一個極具意味的心理空間。我們通過兩個視角來探索這個空間。

第一個視角是夢。安娜做各種怪夢，這些夢都在安娜疲倦、承受壓力、自我矛盾的時候出現(xiàn)。有些噩夢以多種形態(tài)反復出現(xiàn)并困擾著安娜，其中最可怕的，是被安娜命名為“毀滅”的夢或“以惡為樂”的法則的夢。這個夢最初以“木質(zhì)花瓶”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它不是人形，但“代表著某些無法無天的，控制不了的東西，某些帶有破壞性的東西”，它威脅著一切活著的生命。后來這個帶有毀滅的形象越來越接近人形，常常會以矮丑的老頭或老嫗的形態(tài)在夢中出現(xiàn)，比起花瓶的形狀要可怕許多倍，盡管“形狀十分丑陋，但總是精力充沛”，那種強健的活力“出自于一種毫無計劃、毫無理由的惡意”，一種充滿破壞、毀滅的快樂的沖動。終于，毀滅的形象以完整的人形在夢中一次次出現(xiàn)，他從安娜的朋友、安娜的情人納爾遜、德席爾瓦、索爾格林，最后竟然變成了安娜自己。安娜驚懼不已，她明白這個世界人人的內(nèi)心都蓄積著一種可怕的能量：摧殘、破壞、毀滅，并且以此為樂！

安娜惡夢的根源來自于現(xiàn)實世界的混亂無序與現(xiàn)實世界中男人對她的傷害。像地圖的網(wǎng)不斷張開卻又突然斷裂、寶盒里裝的不是寶物而是世界各地的破爛、指揮官和囚徒角色的詭異互換，這些都是無序擴張的戰(zhàn)爭、統(tǒng)治者的更迭對現(xiàn)實世界秩序的破壞在安娜心里投射的陰影。她深愛的邁克爾拋棄了她，安娜覺得自己再也不會有真正的愛情，不會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性愛。與美國人納爾遜的交往使安娜再次受到傷害，這個美國人不僅缺乏性能力，而且把安娜當作他和妻子較勁的籌碼，他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我傷害你了嗎？”讓安娜在夢中都感到“那股動機不明的突發(fā)的惡意”，感覺就像“尖刀刺入皮肉、插入肋骨之間，刀刃嘎嘎地摩擦著骨頭?！痹趬糁校材认氚炎约阂沧兂赡侵换ㄆ?、變成矮丑的老頭、駝背的老嫗。那種以惡為樂的破壞與摧殘的力量如此強大，它不能不影響人，包括安娜。而席爾瓦對安娜抱著“我想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的冷漠、無情的態(tài)度使安娜明白：這種從美國的麥卡錫主義帶來的冷漠，現(xiàn)在來到了英國，來到了年輕人的種種政治團體、社會團體中間，“這樣一個感情有限的可怕世界！我以前居然沒看清這一點，真是多么不可思議！”[12]索爾格林是一個來自美國的曾經(jīng)的共產(chǎn)黨員、前赤色分子、托基派成員，共同的入黨經(jīng)歷使安娜對格林有一種親近感、進而瘋狂地愛上格林無以自拔。但格林的詭秘、冷漠、捉摸不透又極度恐懼的內(nèi)心加劇著安娜的焦慮，噩夢中的矮老頭不斷地威脅著她，她夢見索爾便成了老虎，被困在籠子里，但卻又抓傷了安娜。

安娜最后終于明白，一切病癥的根源在于戰(zhàn)爭，安娜受到的各種傷害、納爾遜漫不經(jīng)心的戲弄、席爾瓦“我想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的冷漠無情、格林詭秘而又極度恐懼的壓抑感都是他們在戰(zhàn)爭陰影下的生存狀態(tài)，安娜經(jīng)常出現(xiàn)熟悉的夢境“戰(zhàn)爭迫在眉睫，安娜在奔跑，大聲尖叫，但沒有人聽見”。萊辛并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爭的場面，而是把戰(zhàn)爭的影響作為一個游蕩的幽靈置于整個社會背景中，滲透進人們生活的各個角落，包括整個社會的思想意識和心理狀態(tài)，揭示它對于社會肌體以及個人身體和心理的傷害。

第二個視角是“游戲”。心理分析治療沒能給安娜帶來任何治愈的希望，安娜開始一次次在“游戲”中尋求自我突圍。這個始于童年的游戲能讓安娜陷入一種輕松自如的狀態(tài)，在沉思冥想中，同時進入兩個世界。一個是微觀世界，所有的世間萬物都能以無比細膩的具象進入安娜的內(nèi)心，“池塘中一尾色彩斑斕的小魚，一朵鮮花，一只飛蛾”；另一個是巨大無比的宏觀世界“地球、太陽、海洋、太空、星球、宇宙”。安娜在不斷重復的游戲中，發(fā)現(xiàn)了秘密：人僅僅是宇宙中的一種生物，個體生命如此渺小，每個人都要拋棄自己的個性，以人類的生命形態(tài)與宇宙融為一體，“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專注的游戲之后，我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一種平靜而愉快的癡迷，和萬物融為一體，覺得瓶中的一朵花就是一個人”，這樣，人的生命運動就可以推動宇宙的運行，“肌肉的緩慢伸縮就是推動宇宙運行的能量”。而要進入這個狀態(tài)，必須克服人的理性，“實施某種自我約束，而不是無的放矢地閱讀思考，”安娜知道如何消除焦慮的情緒了，“不知不覺之中，我已陷入游戲時那種超然入神的狀態(tài)。我成了這令人可畏的城市的一部分，成了千百萬大眾中的一員。我端坐在地板上，同時又置身于城市上空，俯瞰著它”[13]。

安娜終于不再做相同又奇怪的夢了。安娜在一次次的沉思冥想中，在游戲中走向精神的解脫，走向了人格的聚合。

“……我知道這不是平常的睡眠，我還是睡著了。我能夠看見安娜的軀體躺在床上。我所認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房間來，站在床腳邊，似乎在嘗試著使自己納入安娜的體內(nèi)?，旣惲_斯、喬治、布比斯太太、杰米、死去的保羅……經(jīng)過一番搏斗，我鉆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全身冰涼地躺著。這是個平平常常的夢，但我知道我已從崩潰的狀態(tài)中獲得解脫。我在睡夢中對自己說‘把自己聚合起來吧’我感覺自己手中握的不是一只筆，而是一桿槍?！盵14]

安娜的夢是萊辛對世界的一種解釋——充滿惡意、破壞與毀滅，同時戰(zhàn)爭也給人類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人精神上的恐懼、冷漠、封閉、隔閡、分裂。安娜的游戲是萊辛對人如何在現(xiàn)實困境中突圍的一種自我理解——個體的人屬于全人類，人類屬于宇宙。個體的人的一生相對于整個人類的歷史，“就像一塊馬賽克鑲嵌進了十分古老的圖案，而且通過鑲嵌入位的行動，他就不再感覺到個人的痛苦?！盵15]因此，要把個體的人的生命意識與整個宇宙融為一體，實現(xiàn)自我的超越與真正的生存的意義。萊辛這種對世界和人關(guān)系的認識來自于她的信仰——蘇非主義。萊辛在《改變我一生的一本書》中說道：“……我開始閱讀伊德里斯·沙赫的《蘇非思想》，據(jù)說這本書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我一直在尋找一種觀察思考生活的方式，一種符合我自己人生觀世界觀的方式。最終我拿到書的時候，我明白了我一直在苦苦尋找的到底是什么。”[16]戰(zhàn)后世界各國混亂無序，人們?nèi)绾蚊鎸ι胬Ь?，面對逃避、恐懼、精神障礙等各種消極心理？唯有借助于人的自我提升，正確認識人與宇宙的關(guān)系，拋棄人作為個體的性情與欲望，與宇宙融為一體，這樣人的內(nèi)心才會平靜，世界、宇宙才能順應自然的力量前行。而人的自我提升依靠的不是政治信仰、不是精神分析學，而是沉思冥想后的徹悟。萊辛在《金色筆記》中為安娜的精神解脫、最后的人格聚合尋找的正是這樣一種途徑。這種途徑也是萊辛以自己的精神體驗，在小說中為人類經(jīng)歷戰(zhàn)爭后擺脫生存困境給出的一種宗教啟示。

三、文學場：自我與他者的資本博弈

文本是世界的，作為文學這一社會媒介對空間的社會生產(chǎn)，文本一經(jīng)產(chǎn)生，它的閱讀、接受和傳播就組成了一個自我和他者的空間。20世紀50年代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在空間理論影響下提出的“文學場”就意指了這樣的一個空間。

《金色筆記》在1962年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英國小說界的巨大震動，隨之而來的是不同文化群體對文本的多重闡釋。格蘭維爾·?？怂?Granville Hicks)評點《金色筆記》：“這本書一片混亂，有時令人困惑”，但同時別的評論家又尊它為“一本高度嚴肅的書”。[17]有的讀者讀到的是“女性”，有的則讀到了“政治”等等，這顯示了文本釋讀的巨大空間與歷史文化語境對文本接受的影響。小說于20世紀50～60年代創(chuàng)作和出版，正值英國社會新舊交替的時期，反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共產(chǎn)主義信仰等思想彌漫著整個社會。到70年代，美國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先后影響了歐洲及全世界，這些思想成為了讀者閱讀的期待視野，大眾文化群體對《金色筆記》的熱烈追捧正是基于小說女性的、政治的、精神分裂等豐富的內(nèi)容能滿足大眾各取所需的閱讀欲望。英國的女性主義者把它奉為珍寶，稱《金色筆記》是“世界文學的第一片衛(wèi)生巾?！盵18]值得一提的是，1988年中國對《金色筆記》的譯介以《女性的危機》為題，并被出版社歸為“女性心理叢書”予以出版，也是這樣一種文化語境的結(jié)果。讀者對《金色筆記》的誤讀使萊辛頗為煩惱，她困惑于自己寫作的真實意圖不能被讀者領(lǐng)會，對藝術(shù)家寫作的語言不能真實表達自我感到擔憂。她一再表明自己和女性戰(zhàn)爭無關(guān)，并表明自己本書的目的：“我們不應該將事物分離，不應該讓人格分裂”，[19]在此基礎上，讀者對小說的閱讀慢慢進入萊辛指引的軌道。萊辛自己曾言：“一本書的內(nèi)在生命就是它的形式和形態(tài)，當讀者能像作家自己那樣一目了然地認識它的形式和形態(tài)時，也許這時就該丟開它，因為這本書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20]

相比于對普通讀者的理解與引導，萊辛對批評家的態(tài)度卻不夠友善。萊辛認為批評家故作高深的分析，事實上是對文學的褻瀆，也不同意學術(shù)界對自己“貼標簽”的評價。萊辛在《金色筆記再版前言》中用了大幅的文字來表明自己對批評家的態(tài)度，在《影中漫步》等自傳中也多次提及。然而文學界并沒有如萊辛所言，人們發(fā)現(xiàn)小說存在巨大的閱讀空間，這個空間既有言語表層顯露的意義，也有被言語遮蔽的作者的真實意圖，還有作者受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作用的無意識的意義投射，布迪厄稱之為文學場中的“慣習”?！皠e的主旨也進入到了這部作品的構(gòu)造之中，這對我來說是嚴峻的。多年以來，那些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的觀念和志趣都聚集到一塊兒了?！盵21]批評家認為作者慣習的解讀賦予了作品新的生命力。“無論作者對他或她所獲得的公眾的注意怎樣表示異議，文本一旦有了副本，作者的作品就是在世的，也就超出了作者控制的范圍?！盵22]萊辛在學校接受的有限教育當然會使萊辛對學院派的閱讀行為不夠理解和認同，但她在再版序言中也表達了對這種行為的妥協(xié)“只有當一本書的構(gòu)思、形態(tài)和意圖不被人理解時，它才顯得有生命力和影響力，具有再生效應，從而引發(fā)思考與探索?！盵23]這也是萊辛最后對學術(shù)界“誤讀”的一種寬容。

相比于對學術(shù)界的詬病，萊辛對出版界卻表現(xiàn)了相對的友好。自傳《影中漫步》說道：“我當時只是埋頭寫作，根本沒有想過這部作品是否會被讀者接受”，“嚴肅小說必然會疏離大眾”。[24]然而萊辛寫作《金色筆記》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生存”，“那么，為什么要寫小說呢？是啊，為什么！我想，這是因為我們還得生存。”[25]萊辛1949年從羅得西亞來到倫敦，生活非常拮據(jù)。1950年，《青草在歌唱》的成功發(fā)行改善了她的經(jīng)濟條件，也為她打開了出版商的大門，使得她能依靠寫作維持生計。1954年，《五》獲得毛姆最佳作品獎，萊辛從此專事寫作，獲得了“作家”的身份。“我一直在寫書、出書，但是直到70歲才賺了一筆錢。1958年，我計算了一下，平均每周我只能賺到20英鎊，這僅是工人的工資水平?！盵26]1958年，《金色筆記》正在創(chuàng)作中，此時的萊辛自然懂得倫敦的文學場邏輯：寫作能為這個倫敦都市的新作家?guī)硎裁?？“在我所認識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中，沒有一個人有錢”[27]，萊辛時常應出版商與文化經(jīng)紀人之邀出席世界各地的新書出版活動，她有必要為自己的作品作宣傳。1962年，《金色筆記》的出版，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這不僅奠定了萊辛的文學地位，也給她帶來了較高的國際聲譽和一定的物質(zhì)回報，使她從此擺脫了生活的窘困?！督鹕P記》的影響力在世界范圍內(nèi)越來越大，它在世界各地被譯介、出版及評論，據(jù)統(tǒng)計，“《金色筆記》已經(jīng)被翻譯成18種語言，第二版8萬冊據(jù)說在中國僅三天就銷售一空，在1995年就賣掉了90萬冊?！盵28]讀者大多來源于世界各地的高校，《金色筆記》不僅被引入文學和有關(guān)女性研究的課程中，而且也在歷史和政治課上被當作個案進行分析。1993年，萊辛來到中國，與北京、上海的讀者及高校師生進行了交流，1999年，《金色筆記》以原名在中國被再次譯制。“在我完成《金色筆記》近40年的時間過去后，它依然保持著穩(wěn)定的銷售量，經(jīng)常再版，同時，在歐洲以外的地區(qū)，這本書也得到了讀者的廣泛歡迎。它的歷史表明了一部小說的興衰史?！盵29]

皮埃爾·布迪厄的“文學場”是一個由文本、作者、讀者、社會媒介等組成的空間，也是一個由“文化資本、經(jīng)濟資本、社會資本、符號資本”執(zhí)行“輸者為贏”的邏輯進行權(quán)利爭奪的動態(tài)空間。萊辛一貫以來都以作家對社會的高度責任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是文學場內(nèi)“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行為者，萊辛一直以來敢于挑戰(zhàn)既定的社會準則和文學常規(guī)，冒犯流行的社會趣味，拒絕普通讀者的閱讀期待，因而注定不可能在短時期里獲得經(jīng)濟回報，在這個資本空間里，經(jīng)濟資本是最為匱乏的，它是萊辛的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對抗的結(jié)果。但是，“經(jīng)濟資本的匱乏則可能暗示了文化資本的增值，文學受難者的形象則可能預示了未來得到拯救的希望?！盵30]2007年，萊辛在經(jīng)歷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寫作后，已90多歲的她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金色筆記》作為代表作，在這份至高無上的獎項里的分量無疑是最重的。一位作家文化資本的積累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是幾年或十幾年，而是幾十年甚至一輩子。諾貝爾文學獎為萊辛贏得了至高無上的文化資本，于此，也贏得了經(jīng)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大滿貫。

薩義德認為，“作家身上具有一種渴望揭示本源的意圖，這一意圖涵攝并折射出社會的文化政治宗教力量，是一種使作家與其自身世界的諸種力量難以逃逸的網(wǎng)絡?！盵31]《金色筆記》的地理空間、心理空間、文學場注入了萊辛深刻的人生體驗，這種體驗因萊辛獨特的閱歷、敏銳的感受以及不取悅于社會主流的作家良心而產(chǎn)生。對人類文明的熱愛與深刻思考是萊辛文本創(chuàng)作的一貫主旨，它以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喚起了人們這一神圣而普遍的情感。諾貝爾文學獎的評獎委員會這樣評價萊辛：“一位表述女性經(jīng)驗的史詩作者，她以懷疑的態(tài)度，火樣的激情，夢的想象力，審察了一個分裂的文明?！盵32]于此，我們也得到了《金色筆記》文學空間的文化意義：萊辛作為一個邊緣人、女性、作家的身份話語和權(quán)力表征。

[1][4][10][11][31]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三版)[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425.426.427.428.368.

[2][22]愛德華·W·薩義德.世界·文本·批評家[M].李自修，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3.53.

[3][30]朱國華.顛倒的經(jīng)濟世界：文學場的結(jié)構(gòu)[J].天津社會科學，2006，6(6)：101-106.

[5][6][7][8][9][12][13][14][15]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M].陳才宇，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67.96.152.199.541.541.577.593.465.

[16]多麗絲·萊辛.時光噬痕[M].龍飛，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83.

[17][18][28]王麗麗.多麗絲·萊辛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292.295.292.

[19][20][21][23][24][25][32]陳才宇.《金色筆記》閱讀提示與背景材料[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155.170.156.155.156.155.118.

[26][27][29]多麗絲·萊辛.影中漫步[M].朱鳳儀，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01.100.261.

【責任編輯：周 丹】

2017-01-03

本文系浙江省教育廳高校訪問學者教師專業(yè)發(fā)展項目“多麗絲·萊辛小說的文學空間研究”的研究成果。

雷小青(1972-)，女，浙江衢州人，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英美文學研究。

I561

A

1673-7725(2017)03-006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