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
——與余迎教授商榷

陳世明

（鄭州工業(yè)應(yīng)用技術(shù)學(xué)院鄭州451100）

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
——與余迎教授商榷

陳世明

（鄭州工業(yè)應(yīng)用技術(shù)學(xué)院鄭州451100）

疑義相與析。唐代上供的荔枝產(chǎn)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余文所謂“鮮荔枝在唐玄宗時期絕沒有送往過華清池中”，是一家之言，即使南方的鮮荔枝沒有送到過華清池，楊貴妃也壓根沒有吃到過鮮荔枝，杜牧依然可以那樣寫“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詩是想象的藝術(shù)。詩以假想和超乎假想的飛躍來表情達(dá)意?？臻g的飛躍仿佛更能超出事實的速度?？紦?jù)家不可與論詩。不能用歷史的真實求證于藝術(shù)的真實。

杜牧 荔枝 詩歌 考據(jù)

在《蘭臺世界》2016年第17期上讀到余迎教授的《杜牧《過華清池》詩中的錯誤》一文，受益匪淺。文章史海鉤沉，引經(jīng)據(jù)典，且言之鑿鑿，所論獨到。但文中兩個最基本的觀點，筆者不敢茍同，愿與余君商榷。

疑義相與析。為方便起見，先把余文的核心論點摘要在前：鮮荔枝在唐玄宗時期絕無法、也沒有送往過華清池中，楊貴妃根本沒有可能在華清池品嘗新鮮的荔枝；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完全是詩人一廂情愿的杜撰罷了，因此作者嚴(yán)正指出“杜牧《過華清池》詩中的錯誤”。

杜撰乎？錯誤乎？

一、并非杜撰——關(guān)于唐貢荔枝的產(chǎn)地與運(yùn)送

關(guān)于唐代上供的荔枝產(chǎn)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一說楊貴妃吃的荔枝來自嶺南。嶺南之地（今廣東、海南一帶）盛產(chǎn)荔枝，史料也多有記載嶺南貢荔?！顿Y治通鑒》天寶五載條說：“妃欲得生荔支（枝），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新唐書》里也記載：“嶺南道廣州南?？?，土貢：荔枝?！庇终f：“帝幸驪山，楊貴妃生日，命小部張樂長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方進(jìn)荔枝，因名《荔枝香》。”[1]意思是說，唐玄宗到驪山，為楊貴妃慶祝生日，讓人在長生殿上奏樂，于是樂師奏了一首還未命名的新曲。正巧南方進(jìn)貢的荔枝送到了，于是就把這首曲子命名為《荔枝香》?？疾椤缎绿茣?，只有南海郡下明確寫到土貢荔枝?！短茣份d：“楊貴妃好荔枝，南海歲貢荔枝，飛馳以進(jìn)?！彼抉R光在《資治通鑒》里提出了“嶺南說”：“妃欲得生荔支，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有專家到陜西蒲城縣發(fā)掘出來的1222年前的高力士墓志銘真跡進(jìn)行考察、考證后認(rèn)為：“貴妃喜荔枝，緣起高力士?！备吡κ磕怪邢鑼嵱涊d了楊貴妃最初不曉荔枝是什么，當(dāng)紅太監(jiān)高力士極力舉薦家鄉(xiāng)嶺南的名果。再加上遍嘗世上美食的美人貴妃，頤指氣使地向唐明皇撒嬌，于是促成了歷史上最早的南果北運(yùn)！有清代著名詩人阮元詩證：“新歌初譜荔枝香，豈獨楊妃帶笑嘗，應(yīng)是殿前高力士，最將風(fēng)味念家鄉(xiāng)。”

一說楊貴妃吃的荔枝來自涪州。涪州，即今四川涪陵。南宋謝枋《唐詩絕句注解》：“明皇天寶間，涪州貢荔枝，到長安，色香不變，貴妃乃喜。州縣以郵傳疾走稱上意，人馬僵斃，相望于道?！北彼挝膶W(xué)家、四川籍蘇軾也認(rèn)為“此時荔枝自涪州致之，非嶺南也”（《通鑒唐紀(jì)》），他在《荔枝嘆》中還說:“永元荔枝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他為自己的詩注解說：“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枝，自子午谷路進(jìn)之?！边@子午谷路即子午道。早在先秦時就有關(guān)中通往蜀地的通道。兩漢以后，子午道中間取消了一個“凹”型的大彎，大大縮短了從涪州到長安的距離，快馬二十個小時可到。這條通道北起陜西的杜陵，穿過南山（即秦嶺），直達(dá)漢中。古代人把北方稱為子，南方成為午，故稱子午道。盡管此道迂回曲折，谷深山高，但為了討楊妃歡心，使臣不得不經(jīng)?？祚R往來于子午道間。故在唐中期，此道還被稱為“荔枝道”。南宋人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更進(jìn)一步證實了涪州貢鮮荔枝的事實：“涪州有妃子園荔枝，蓋（楊）妃嗜生荔枝，以驛騎傳遞，自涪至長安，有便路?！彼^“生荔枝”，即指新鮮荔枝。宋、明的一些方志記載南宋時涪州城西的妃子園尚存荔枝樹百余株?？梢姡瑮钯F妃確實是吃過四川涪州的荔枝。同為宋代的蔡襄在《荔枝譜》里反駁了司馬光，直言“唐天寶，妃子尤愛嗜涪州（今重慶東北），歲命驛致?！盵2]由此可見，現(xiàn)屬重慶的涪陵歷史上的確盛產(chǎn)荔枝，《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圖經(jīng)本草》等都有確切記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1月底，四川省為申報蜀道“世界文化和自然雙遺產(chǎn)”，啟動了20天左右的荔枝道大型考古調(diào)查，也初步證實貴妃專供荔枝園可能在涪陵，調(diào)查認(rèn)為，當(dāng)時唐玄宗即從當(dāng)時的涪州、亦即今天的今涪陵經(jīng)開江、宣漢等地至長安修了一條專門運(yùn)送荔枝的道路。著名歷史學(xué)家嚴(yán)耕望先生在《唐代交通圖考》中考證說：“白居易說荔枝采摘三日而色香味俱變，審度當(dāng)時交通條件，由嶺南發(fā)驛至京師，絕不可能保持新鮮，故若欲及新鮮享嘗，則由涪州飛驛，較為合理。且楊妃幼長于蜀，所嘗當(dāng)為蜀產(chǎn)，亦增加驛自涪州之可能性?！笨疾榻Y(jié)果還認(rèn)定楊貴妃真的能吃到新鮮荔枝。文史人員發(fā)現(xiàn)在“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上，荔枝道這條古代“高速公路”設(shè)計頗具匠心，荔枝保鮮不是文學(xué)的夸張。比如，萬源境內(nèi)雞公寨的荔枝道蜿蜒于懸崖邊際，為避免車速過快翻下懸崖，還在古道旁用大石條砌成“飲馬槽”（飲馬槽至今保存完整），槽附近還鑿有圓孔，釘入木樁以拴馬。化米梁下面有衙門坪，是專門為護(hù)送荔枝而設(shè)的衙門，圍墻至今可辨。而為了“快遞荔枝”，驛使每到一站便搖鈴，提前提醒下任準(zhǔn)備。如此勞民傷財，所以杜甫諷喻詩云：“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p>

有人認(rèn)為楊貴妃吃的荔枝不是產(chǎn)于一地，而是來源廣泛；還有人認(rèn)為長安城中的楊貴妃是吃不到鮮荔枝的，她所食的只不過是經(jīng)過加工的荔枝果脯。由此看來，楊貴妃到底能否吃上鮮荔枝，吃哪個地方的荔枝等等，看來目前還無法定論。但至少可以說明：杜牧所寫騎傳荔枝妃子笑，并非憑空“杜撰”，而是有一定根據(jù)的。

因此，余迎教授斷言：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完全是詩人杜牧一廂情愿的杜撰，斷定“鮮荔枝在唐玄宗時期絕沒有送往過華清池中，楊貴妃根本沒有可能在華清池品嘗新鮮的荔枝”，只能是一家之言，而且言之過急。

二、沒有錯誤——“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其實，鮮荔枝送沒送達(dá)過華清池，楊貴妃吃沒吃過鮮荔枝，以致吃哪個產(chǎn)地的荔枝，已經(jīng)不重要了?；蛘哒f，即使南方的鮮荔枝沒有送到過華清池，楊貴妃也壓根沒有吃到過鮮荔枝，杜牧依然可以那樣寫“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為什么呢？道理很簡單：生活的真實不等于藝術(shù)的真實。怎么能用歷史的真實求證于藝術(shù)的真實呢？

不然，我們不是可以隨意指責(zé)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是信口雌黃嗎？黃河明明發(fā)源于巴顏喀拉山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薄菚r有高鐵??？“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坐的是宇宙飛船??？

詩是想象的藝術(shù)。想象力極強(qiáng)的杜牧能夠憑想象寫出阿房宮的雄偉壯麗，而寫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樣的千古名句，也就不足為奇了。

詩有不理之理。蘇軾總結(jié)出一條重要的詩詞美學(xué)原則“反常合道?！盵3]反常，即違反常情，常理，常識，但合乎詩情、詩理、詩道。詩以假想和超乎假想的飛躍來表情達(dá)意。截取流淌的剎那，會在詩的弓箭里射出更完整的美?？臻g的飛躍仿佛更能超出事實的速度。意大利哲學(xué)家馬佐尼說：“詩的目的在于產(chǎn)生驚奇感?！薄笆孤牨娤嘈潘麄冊瓉聿幌嘈诺氖虑椤！?/p>

《莊子·秋水》有一段關(guān)于莊子和惠子在濠梁觀魚的對話。莊子：“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這段對話在一般人看來也許是莊子搞詭辯的例證，但在詩人那里，卻可以另當(dāng)別論了。因為詩人有著與常人不同的思維方式和想象能力。因為詩人每愛調(diào)動各種手段，誘使讀者去相信他筆下新奇的怪誕的甚至荒唐的東西。君不見，在詩人筆下，晴天可以劈靂，午夜可以見日，人死可以復(fù)活，朝絲可以暮雪，明月可以逐人，清風(fēng)可以起舞，高山可以揚(yáng)眉，大?？梢詤群?，小溪可以彈琴，山泉可以歡唱，蠟燭可以垂淚，花草可以嘆息，春風(fēng)可以裁剪，頑石可以呢喃，歌聲可以看見，流云可以聽見，顏色可以聞見，痛苦可以有溫度，幸福可以有高度，意念可以有厚度，感情可以有長度……這般情景，尺寸難以計算，儀器無法測量，但誰又深信不疑的呢？這就是蘇軾所謂的“反?！倍帧昂系馈薄?/p>

眾所周知，詩歌有別于一般實用性文體的最大特征是審美愉悅性。常規(guī)文體語言的最高要求是：通俗曉暢、明白準(zhǔn)確。如此，常規(guī)語言只是一種符號，一種載體。讀者接受信息，符號即可消失，載體即告隱退。詩歌則恰悖于常規(guī)文體的這種實用性。詩的語言既是載體又是信息本身，既是媒介又是目的，既是形式又是意味，是所謂“有意味的形式”。在詩里，載體和信息不即不離，媒介和目的渾然一體，形式和意味共生共滅。因此，實用性文章，可用“明白與否”來回答，而非實用性的詩歌卻不能用“明白與否”或“懂與不懂”來衡量。對于審美的東西，你只能說“意會到審美什么”或“感受到什么”。比如天上千古一輪明月，引得古今詩人多少感慨呢！但無論如何，在對月亮奧秘的認(rèn)知上，古人應(yīng)該不如今人，至少在哥白尼之前沒有人知曉月亮圍著地球轉(zhuǎn)的道理。所以，從實用性出發(fā)，你想從古詩里學(xué)得多少關(guān)于月亮的科學(xué)知識是不可能的。但古人對月亮的感受和面對月亮的想象上卻未必比今人遜色。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個朗月之夜，有個年輕人在大江邊徘徊，他繼而低頭問江水，繼而仰首問明月：“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長河漫漫，長天漫漫，長世漫漫……那江水那明月那靜夜那游子那思婦那情思那感悟，千百年來超越時空震撼多少人的心！大家知道，這個年輕人叫張若虛。這首詩即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洞航ㄔ乱埂?。玩味這首詩，你想從中獲得多少“月有陰晴圓缺”的科學(xué)知識么？你會大失所望的。這就是詩歌藝術(shù)的非實用性。但你完全可以得到某種人生世相的感悟和共振，得到某種哲理的啟迪和警策。這就是作為藝術(shù)的詩歌的審美愉悅性。

李賀《雁門太守行》中有兩句名詩：“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這兩句名句也曾招來一些是非，引起許多爭議，均涉及如何解詩的問題。對于李賀的名句，先是王安石訾之為前后不相屬：“方黑云之盛若此，安得有向日之甲光?”王安石缺乏戰(zhàn)地生活，這種指摘顯然無知。因此清人薜雪有點惱火地說：“儒者不知兵，乃一大患?！盵4]這一點，薜氏的批評有些道理。然而，從解詩角度看，我們卻又覺得薛雪的見解，也近乎“儒者不知兵”。為什么呢?這里清袁枚有一句話可資明鑒：“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盵5]薜雪是根據(jù)時人王琦的“考據(jù)”放的炮。王琦在《李長吉歌詩匯解》中說：“此篇蓋詠中（一乍夜）出兵，乘間搗敵之事?！谠茐撼浅怯荨?，甚言寒云濃霧，至云開處逗露日光與甲光相射，有似金鱗……王安石譏其言不相符：‘方黑云之盛如此，安得有向日之甲光?’尤非。是秋天風(fēng)景倏陰倏晴，瞬間而變，方見愁云凝密有似霖雨欲來，餓而裂開數(shù)尺，日光透漏矣。此象何歲無之?何地?zé)o之?”[4]其實，先于王琦的明人楊慎在《升庵詩話》里也有類似的解釋：“宋老頭巾（指王安石）不知詩，凡兵圍城，必有怪云變氣……予在滇，值安鳳之變，居圍城中，見日暈兩重黑云如蛟在其側(cè)，始信賀之詩善狀物也。”[6]楊氏根據(jù)自己觀察之所見：“日暈兩重，黑云如蛟在其側(cè)”，認(rèn)為“黑云”和日光是可以同時出現(xiàn)的，進(jìn)而稱贊李賀“善狀物”。

我認(rèn)為，王琦、楊慎的解釋較之王安石要勝一籌，他們注意了觀察生活，但卻又有考據(jù)之嫌，因為他們完全根據(jù)生活的真實，去求證于詩。

李賀的《雁門太守行》寫的是兩軍對峙陣前實事。第二句“甲光向日金鱗開”，說守邊士兵所穿的鐵甲，在陽光的照射下，像金鱗一般閃閃發(fā)光，形容士氣旺盛。這是沒有問題的。關(guān)鍵是第一句“黑云壓城城欲摧”，句中的“黑云”——不應(yīng)坐實去解釋得太死了，太真了。我覺得那“黑云”，不一定是實指天空中真的黑云，而是一種借喻，即借“黑云壓城”來形容敵軍壓境，極言敵情嚴(yán)重，危若累卵。這和我們通常借用“烏云密布”、“云開霧散”，來比喻形勢嚴(yán)峻，時局逆轉(zhuǎn)的道理一樣。因為藝術(shù)的真實，不等于生活的真實。我們不能拿生活的真實，去考據(jù)藝術(shù)的真實。不然，解釋太實了，太死了，反而會沖淡詩昧，破壞詩美。上邊，楊慎、王琦算是解釋“通”了，但也把詩解“死”了，原來李賀寫了兩句大實話，進(jìn)而使原詩光彩大減，失去其本來的新奇力量。因此，從這一點說，王琦、楊慎的解釋也不能令人滿意；薜雪對王安石的批評也有點近乎武斷。其實他自己也是“儒者不知兵”，如此解詩，亦“乃一大患”矣。問題還在于，像這類“儒者不知兵”的現(xiàn)象，是屢見不鮮的。袁枚在提出“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說之后，就聯(lián)系實際，來了個現(xiàn)身說法：或訾余《馬嵬》詩曰：“‘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當(dāng)日，貴妃不死于長生殿?！庇嘈υ唬骸鞍紫闵健堕L恨歌》云：‘峨眉山下少人行?！骰市沂瘢卧愤^峨嵋耶?其人語塞?！盵5]這說明，以考據(jù)眼光論詩者甚多。

——對唐代張繼《楓橋夜泊》中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挑刺道：“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撞鐘時?！盵7]

——對李白的名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白發(fā)三千丈”，嚴(yán)有翼在《藝苑雌黃》中批評說：“其旬可謂豪矣，奈無此理何!”[3]據(jù)說后來有人為李白打抱不平了：說大凡人的頭發(fā)有10000根左右，古人蓄發(fā)一般3尺許，3x 10000=3000（丈）。呵呵，原來李白說了一句大實話。賬是算對了，但千古豪句成“死”句了。李白若地下有知，斷是不會同意的。我想這位“數(shù)學(xué)家”可能把李白的下一句“緣愁似個長”忘了。又一位“儒者不知兵”！

——對杜甫《古柏行》中的“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也把算盤敲得震天價響：“四十圍乃是徑十尺，無乃太細(xì)長乎，皆文章之病也?！秉S朝英反駁說：“存中（沈括）性機(jī)警，善九章算術(shù)，獨于此為誤，何也？古制以圍三徑一，四十圍即百二十尺。圍有百二十尺，即徑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兩手大指相合為一圍，則是一小尺，即徑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廟柏，當(dāng)從古制為定，則徑四十尺，其長二千尺宜矣，豈得以太細(xì)長譏之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可惜黃朝英也用純數(shù)學(xué)的計算法來衡量詩，用生活的真實來印證藝術(shù)的真實。這樣，即令合于自然之理，也不合于藝術(shù)之理。所以，他們的錯誤認(rèn)識，遭到許多人的批評。有人說：“四十圍二千尺者，故言大且高也，詩人之言當(dāng)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者校之，則過矣。四十圍二千尺，皆暇象為詞，非有故實?！保ā短扑卧~舉要》卷三引）有人說：“此乃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高大也?！保ǔ鹫做棥抖派倭暄笞ⅰ芬对獙嵳Z）有人說：“詩意其翠色蒼然，仰視高遠(yuǎn)，有至二千尺而幾乎參天也。”（銀謙益《錢注杜詩》引《遁齋閑覽》）即使杜甫這兩句詩證之于生活，證之于科學(xué)，可能無理，但是它有情，它是用來象征孔明的偉大人格，表現(xiàn)出詩人的景仰。故明智的讀者，是不會機(jī)械地拿數(shù)學(xué)之除法來推算，去指責(zé)我們的詩圣的。再回到文章開頭，余迎教授所謂杜牧“《過華清池》中的錯誤”，所謂“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完全是詩人“一廂情愿的杜撰”的指責(zé)，是否也有“考據(jù)”的嫌疑呢？我當(dāng)然不敢說余先生是當(dāng)代詩壇之“儒者不知兵”，只是以一己之見，就教于作者及方家。

當(dāng)然，我們反對用平庸繁瑣以至無聊的考據(jù)去對待詩歌，并不是說詩歌創(chuàng)作就可以絲毫不顧生活的真實，而隨意臆造。袁枚在提出“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后，緊接著就說“然太不知考據(jù)者，亦不可與論詩?！庇终f：“考據(jù)之學(xué)，離詩最遠(yuǎn)；然詩中恰有考據(jù)題目?！笨磥恚@位老夫子還是很懂得一點藝術(shù)辯證法的：讀者不能泥實考據(jù)，詩家不可不拘小節(jié)。這大概亦如魯迅先生所說：“要含著一點誠實在里面，……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變成笑話了?！盵8]相傳，有一次鄭板橋隨老師一塊去野外游玩，路經(jīng)一座小橋時，發(fā)現(xiàn)橋下有具少女尸體，老師隨即賦詩一首道：“二八女多矯，風(fēng)吹落小橋；三魂隨浪轉(zhuǎn)，七魂泛波濤?！卑鍢蛞宦牐磫柕溃骸澳阍趺粗浪鶜q？又何以斷定她是風(fēng)吹落水？三魂，七魂，又如何分得？”并說應(yīng)改為：“誰家女多嬌，何故落小橋？青絲隨浪轉(zhuǎn)，粉面泛波濤?！憋@然，原詩里的“二八”歲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叭辍?、“七魂”更是虛無縹緲，而沒有“青絲”、“粉面”具體、形象，富有感染力。又，據(jù)《王直方詩話》載：王祈曾對蘇軾念了自己的一首《竹詩》，他很得意其中這兩句：“葉垂千口劍，桿聳萬條槍?！碧K軾說：“好則極好，只是十條竹竿一個葉也?！崩m(xù)而又風(fēng)趣地說：“讀王祈大夫詩，不笑為難?！盵9]看來，讀者不可拿生活的尺子來丈量詩歌，詩人也不能離生活太遠(yuǎn)了。所謂“太似則泥實，不似則欺世”。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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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郭紹虞.宋代詩話輯佚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1980（10）.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中國詩趣理論及詩趣形態(tài)研究”（13BZW015）。

★作者介紹：陳世明，鄭州工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方向：詩歌美學(xué)與創(chuàng)造思維寫作學(xué)。

Not Discussing Poetry With Philologists. --Discussion with Professor Yu Ying

Chen Shiming
（Institute of Applied Technology of Zhengzhou,Zhengzhou 451100,China）

Doubts should be analyzed in company.For the origin of litchi which was used for paying tribute in Tang Dynasty, public opinions are divergent and unable to agree on which is right.The so-called"Fresh litchi was never sent to the Huaqing Hot Spring in the period of Tang Xuanzong"by Yu Wen is only the statement of a school.Even if southern fresh litchi was never sent to the Huaqing Hot Spring and Concubine Yang didn′t eat fresh litchi at all,Du Mu could still write it as"Smile appeared on the face of Concubine Yang when a horse galloped out of full dust,and none of people knew that was because of litchi."Poetry is the art of imagination.Poets express their ideas and feelings through imagination and leap beyond imagination.The leap beyond space seems to exceed the speed of facts more.Do not discuss poetry with philologists. We cannot use the truth of history to prove the truth of art.

Du Mu;litchi;poetry;textual criticism

I207.22

A

2016-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