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迪倫《編年史》的自我形象建構(gòu)

吳超平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鮑勃·迪倫《編年史》的自我形象建構(gòu)

吳超平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在自傳《編年史》中，鮑勃·迪倫把自我建構(gòu)為擁有出類拔萃的才華、真誠開放的人格、獨立不羈的性情、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的音樂家形象。然而，這一建構(gòu)受制于身份認同，體現(xiàn)出真實性、虛構(gòu)性與矛盾性共存的特點。其中，“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獨立不羈的性情”尊重了事實。其“出類拔萃的才華”則忽視了經(jīng)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差距，呈現(xiàn)出一定的虛構(gòu)性；“真誠開放的人格”也因其隱藏展示出矛盾性。迪倫是一個多面體，進行鮑勃·迪倫研究時，對自傳《編年史》中材料做斟酌、辨析與進一步的挖掘、展開必不可少。

鮑勃·迪倫；自我建構(gòu)；身份認同

鮑勃·迪倫（1941-）是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獲得者，他的作品不僅在樂壇舉足輕重，還被寫進文學史，進入美國許多大學的課堂，成為學界的新寵?！毒幠晔贰肥酋U勃·迪倫唯一親筆的一部自傳，自2004在美國出版以來，其文學價值廣受評論家認可。自傳以幽默風趣的語言，回顧了鮑勃·迪倫從少年到成名的音樂歷程。其中文版僅僅292頁，但從含毫命簡至大功畢成達三年之久，鮑勃·迪倫的用心斟酌可見一斑。

自傳這一文類本身就是人類自我意識高昂的產(chǎn)物，英國小說家葛德文說：“自傳——作為融匯了自我、生平與寫作的文類——是人類個體性精華的文學、文字記錄?！盵1]其中，“個體性”即人類個體的自我意識。在此意義上，自傳即人類自我意識的展示。然而，自傳呈現(xiàn)的自我卻無法等同于傳主本人。盡管法國傳記研究學者菲力浦·勒熱訥在《自傳契約》中指出，自傳作者和讀者之間存在契約關(guān)系：作者保證自己所寫都是真實，讀者對作者懷有全部信任。但是還應該看到：作者在占有材料、揭示自身情感個性方面比他傳作者更具優(yōu)勢，可以提供更多的真實，這也同時意味著作者在挑選材料或者偽造事實方面具有更多的優(yōu)勢。因而，菲力浦·勒熱訥的契約關(guān)系只能是自傳作者和讀者之間理想化的關(guān)系，自傳中自我的主觀色彩無法規(guī)避。古斯塔夫就有過類似的表述：自傳“不是給我們展現(xiàn)個人生涯客觀的階段——這是歷史家的人物——而是揭示創(chuàng)作者給他自己神話般的故事賦予努力的意義。”[2]這告訴我們，自傳的自我在一定程度上是關(guān)于作者即傳主本人的“神話”，是傳主的自我建構(gòu)。我國著名傳記研究學者趙白生在《傳記文學理論》中更是直接指出自傳的主觀性：“大量事實表明，無論是自傳、傳記、懺悔錄，還是日記、書信、回憶錄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虛構(gòu)。”[3]既然自傳文本中自我的虛構(gòu)性客觀存在，那么對自傳文本的自我建構(gòu)進行考察，辨析其中的取舍和想象并追究其成因，可以更深刻地把握傳主豐富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進而起到為傳主其他作品的闡釋提供一定依據(jù)的作用。

鮑勃·迪倫（后文統(tǒng)稱“迪倫”）是一個孤僻、難以接近的人，其女友蘇西·羅托洛曾經(jīng)說：“迪倫極為神秘?！铱赡懿粫入S便一個紐約人知道更多迪倫的事?！盵4]264迪倫“擁有文字和視野方面的天賦，但不得不承認能夠真正進行交流的唯一方式是通過他的打字機和吉他?！盵4]377音樂和寫作是迪倫表達自我、構(gòu)建自我的兩種途徑。在《編年史》的發(fā)布會之前，已經(jīng)有關(guān)于他的100多本研究書籍出版，其中包括迪倫唯一授意寫作并認可的傳記——著名樂評人羅伯特·謝爾頓的《迷途家園》。然而，時過境遷，在《編年史》的發(fā)布會上，他說：“別人眼里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的筆才最忠于自己。”顯然，對之前的研究和傳記迪倫并不完全認可，他要重構(gòu)自我。研究迪倫的自我建構(gòu)，揭示其中的取舍和想象，具有透視迪倫的內(nèi)心世界、給論界闡釋其創(chuàng)作提供論據(jù)支持的重要意義。

“與傳記作家不一樣，自傳作家往往從特定的身份出發(fā)來再現(xiàn)自我?！盵5]傳主寫作之前，已經(jīng)為自己預設(shè)了身份。自傳中的身份建構(gòu)既是這一預設(shè)身份的再現(xiàn)，又折射出傳主為實現(xiàn)這一身份認同所做的努力。迪倫也不例外，在寫作前他已經(jīng)完成了身份的設(shè)置。自傳中，他雖時而自稱歌手，時而自稱音樂家，但是從自傳敘事的視角來分析，迪倫的身份預設(shè)無疑是音樂家。自傳的敘事有兩種基本視角，一是作為現(xiàn)在的“我”的視角，也稱為敘述自我視角，他站在現(xiàn)在對過去發(fā)生的事情承擔主觀評價的功能；二是過去的“我”的視角，也稱為經(jīng)驗自我視角，他站在過去對當時發(fā)生的事情承擔客觀敘事功能。自傳中，自稱歌手時，是經(jīng)驗自我在敘事；自稱音樂家時，是敘述自我在評論。而且，敘述自我表達的是傳記寫作時傳主的自我認知。因而，音樂家是寫作《編年史》前迪倫的身份預設(shè)。在此基礎(chǔ)上，迪倫建構(gòu)自我，證明自己的身份，完成對“我”的形象塑造。

一、迪倫的自我形象

《編年史》中，迪倫從四個方面進行自我形象建構(gòu)：出類拔萃的才華、真誠開放的人格、獨立不羈的性情、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

1.出類拔萃的才華

文本通過兩種方式體現(xiàn)：直接自我肯定、間接通過他人獲得肯定。

選擇能夠突出自我才華出眾的典型事件敘事是迪倫自我肯定的一種有效途徑。例如，《編年史》第一部分經(jīng)驗自我敘述了1961年10月與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簽下合同這件事。該公司是現(xiàn)存唱片公司中老資格的廠牌，與它簽約，意味著初出茅廬的“我”已經(jīng)贏在起跑線上。再如，經(jīng)驗自我還敘述了阿爾·格羅斯曼對自己的器重，作為格林尼治村第一流的經(jīng)紀人，對方代理自己，這分明是敘述自我直言自己并非一般歌手。還有，與惠特馬克音樂公司順利簽約，迪倫寫道：“這個公司出版過數(shù)不勝數(shù)的著名歌曲。”[6]290這是通過公司的名氣彰顯“我”的非同小可。作為音樂家的敘述自我不斷潛入經(jīng)驗自我的敘事對其施加影響，是迪倫自我肯定的第二種形式。例如，初到紐約時，迪倫寫道：“我走了很長的路到這里，從最底層的地方開始。但現(xiàn)在是命運顯形的時候。我覺得它正看著我，而不是別人?！盵6]23再如，1987年在瑞士洛迦諾廣場演出后，迪倫認為：“我的命運在太陽下熠熠發(fā)光?！盵6]157還有，走出瓶頸期時，迪倫預感：“我感到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街角，正在看著上帝的臉?！盵6]192在這些例子中，事實上當時的經(jīng)驗自我并無法預知未來，但卻能夠如此篤定地一再自認為命運的寵兒，其中敘述自我潛在的背景功能功不可沒：經(jīng)驗自我仰仗了敘述自我今日在民謠音樂界首屈一指的地位，敘事時自覺進行了拔高。無疑，這再次印證了迪倫的自我肯定，也揭示出“我”超群軼類的特點。強調(diào)自己對音樂風格的創(chuàng)新，是迪倫肯定自我才華的又一種方式。從希賓到明尼阿波利斯再到紐約，“我”一直在試圖創(chuàng)新，“新”被刻意突出，例如：“我拋棄的是簡單的民謠，加入新的形象和態(tài)度，用流行語和比喻與一套新規(guī)則結(jié)合，衍生出一些以前從未聽過的東西”。[6]70“我還是意識到我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體裁，一種從未有過的風格，而這種風格將完全屬于我。”[6]156“沒有人用這種方式演奏，我將其當成一種新的音樂形式?！盵6]163創(chuàng)新是對前人的突破，只有在大量積累并融會貫通的基礎(chǔ)上才能推陳出新。強調(diào)創(chuàng)新，是迪倫在表達自己實屬音樂界的吉光片羽，其中頗有幾分俯瞰眾生的滋味。

其次，間接通過他人突出自我的出類拔萃，其一是業(yè)內(nèi)名人和圈外粉絲的贊譽。例如，約翰·哈德蒙初見時的評價：“你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如果你能集中精力，掌控你的才華，你就會一切順利?！盵6]6為證明約翰·哈德蒙評語的準確性，迪倫繼續(xù)強調(diào)：他曾經(jīng)發(fā)掘過無數(shù)重要的藝術(shù)家，這些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音樂至今仍回響在美國人的生活里。這意味著，“我”也是不折不扣的人才。再如，和利茲解約時，路·萊維對他說：“你的歌里有一些獨一無二的東西，但是我不能染指了。”[6]290無疑，“我”的發(fā)展空間是無限的。還有精神導師伍迪·格斯里，迪倫未見到對方前，就能聽到他的心聲：“我將離開，但是我把這項工作交到你手里了。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6]246顯然，“我”是能讓民謠音樂擁有新氣象的可造之材。就連圈外無名之輩對自己的肯定，“我”也念念不忘，通過經(jīng)驗自我將其再現(xiàn)。例如，小弗蘭克曾表達對自己音樂的喜愛，為了強調(diào)對方并未扯謊，迪倫接著評價對方的人品，“小弗蘭克看上去很聰明，不虛偽，不做作，也不假裝高雅?！盵6]128言下之意，小弗蘭克的喜愛絕對是鑿鑿之言。再如，女服務員克洛伊：“也許某天你的名字會像野火一樣傳遍這個國家。如果你真掙到錢，給我買樣東西?！盵6]105她對“我”的未來有一定的預見，但是“也許”“如果”二詞使這預見只能是閃爍之辭，但“我”還是把它從記憶中提取出來。所以，“出類拔萃”這個詞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迪倫的材料選取。其二，與業(yè)內(nèi)名人做類比。例如，把自己與音樂界名人進行比照，“艾倫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歌手之一……在他的歌聲里，有那么多的靈性，能讓這個世界的瘋狂變得健康正常。聽到我自己的歌被這樣一個高水平的藝術(shù)家演唱總是令我吃驚。”[6]179這樣天賦異稟的偉大歌唱家都在演唱自己的歌，“我”豈不是比他還要優(yōu)秀？再如，“鮑比·維和我有很多共同點，盡管我們朝著不同的方向發(fā)展自己的道路，我們有同樣的音樂背景，在同一個時間點，從同一個地方出發(fā)。他也是從中西部出來的，而且在好萊塢站住了腳?！盵6]82鮑比·維是當時流行樂壇的知名人物，自己與他類似，意即自己就是民謠界的鮑比·維。跨界參照有時也是迪倫自我襯托的一種手法。例如，俄國大文豪妥斯陀耶夫斯基也被經(jīng)驗自我拿來做參照，“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70年代初我創(chuàng)作專輯來抵擋我的債主們一樣。”[6]41“我”似乎試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肩，以自身在民謠音樂界的地位對應對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迪倫自信滿滿。

2.真誠、開放的人格

《編年史》中，迪倫的音樂歷程是敘事核心。自傳回顧了部分歌詞的寫作以及演唱風格的形成，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上兼收并蓄的特點，凸顯了“我”真誠、開放的人格。

迪倫極為珍視個人隱私，但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卻如數(shù)家珍、一一道來?！毒幠晔贰分?，第二部分《失落之地》敘述了影響自己的書籍，包括文學、時事、哲學、心理學等類型，數(shù)目繁多，種類龐雜。迪倫回顧了如饑似渴閱讀書籍的經(jīng)歷，這些書籍影響了“我”對生活的思考，“我感覺我正在從落后的牧場里走出來。我在其他方面也改變了。那些曾經(jīng)影響我的事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再影響我了。我不再過分注意人們，以及他們的動機。我不再覺得有必要去審視每一個靠近我的人?！盵6]59知識的積累和思考方式的轉(zhuǎn)變，促使“我需要學會怎樣去濃縮事物和想法”，[6]64并且“把它們放進一段話或一首歌的歌詞里?！盵6]64翻開迪倫的歌詞，的確是引經(jīng)據(jù)典、意味悠長，“開卷”對迪倫的創(chuàng)作確實“有益”。除了書籍，迪倫還認為生活的閱歷和體悟，也激發(fā)了歌詞創(chuàng)作。例如，《你想要的是什么》《一切都壞掉了》《狂妄的病癥》都來自對生活的思考與提煉。還有靈感的激發(fā)，在第四部分《喔，仁慈》中多次描寫靈感的突如其來，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如行云流水。

同樣，在風格的形成上，迪倫的敘述也映射出自我的真誠與開放。迪倫回顧了一些音樂名家在演奏方式上給自己的點撥，例如朗尼·約翰遜、伍迪·格斯里等。對曾在自己音樂生涯中扮演“推手”作用的人或歌曲，迪倫也都一一指出，并詳言對方帶給自己的影響。例如，和湯姆·佩蒂以及“感恩而死”樂隊進行演出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成功演唱自己的歌曲，這時酒吧的一位老爵士歌手啟迪了自己，“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這個歌手仿佛為我的靈魂打開了一扇窗戶?！盵6]152再如《海盜詹妮》的引導，“這首沉重的歌對我的感官是一個新刺激……我想弄清楚怎樣才能操控這種特別的結(jié)構(gòu)和形式，我知道這是讓《海盜詹妮》擁有韌性和令人震驚的力量的關(guān)鍵。”[6]275最難得的是迪倫還直言，自己曾經(jīng)借用他人的旋律填進自己的歌詞，其坦率歷歷可見。

3.獨立不羈的性情

迪倫開始創(chuàng)作的年代，美國正在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巨變，民權(quán)運動、反戰(zhàn)運動、性解放運動等如火如荼，各種示威游行層出不窮。就如迪倫的一張專輯名稱那樣：一切都變了。但是在自傳中，迪倫從不愿把自己置于時代、社會和群體中，體現(xiàn)出獨立不羈的性情。

縱觀迪倫創(chuàng)作，20世紀60年代上半期是其與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時期。因此，眾多青年熱切要求迪倫站出來，做他們的話筒、代言人、領(lǐng)路人。自傳回顧了這段生活，“我”對眾人的呼吁從不做任何回應，躲開眾人、四處搬家，甚至連租房都不用真實姓名。不僅如此，他還處心積慮改變自己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以邋遢的醉漢、沉迷于家庭的婦男形象出現(xiàn)。對此，迪倫的解釋是：“我不是任何一代人的宴會司儀，這個概念應該被徹底清除?！也幌矚g這些硬塞給我的東西。”[6]123也就是說：無論我做過什么，我都只是我自己，而非任何符號，外界無權(quán)定義我。自傳還回顧了在普林斯頓大學接受博士學位這一往事，迪倫借用克羅斯比之口評價道：“一大群笨蛋在劃自動槳?！盵6]136這其實是在說：哪怕是普林斯頓大學，也使喚我不了我。對于主流文化，迪倫不但不附會：“我從來不屬于主流?！盵6]164而且揭穿其真面目：“主流文化很落后，是個騙人的把戲?！盵6]364面對媒體的非難，迪倫依然我行我素。例如，遭遇《民謠》雜志編輯厄文·席爾伯的痛斥后，迪倫反擊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會為任何人退一步。”[6]70不盲目從眾、不屈從權(quán)威、不附和主流、不依附媒體，迪倫以“不”為答案，在群體、時代、社會和自己之間劃上清晰的界限，初步展示出獨立不羈的性情。

“我”在自己職業(yè)身份上所屬的群體中，也與眾不同，這是迪倫獨立不羈性情的深層展示。初到紐約在咖啡館演出時，迪倫寫道：“我要么把人們嚇跑，要么把他們吸引得更靠近來看看到底我唱的是什么。沒有中間的情況。在這些地方有很多更好的歌手和更好的樂手，但沒有一個在本質(zhì)上同我的音樂接近?！盵6]18其他演唱者都意圖讓聽眾記住自己，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們記住我唱的歌?！盵6]18迪倫一直在強調(diào)自己與他人的區(qū)別，再比如曾經(jīng)讓他仰視的范·容克，“范·容克能演唱并演奏這些歌。我也能，但我做夢也沒想過唱它們。它們不是我的歌，它們不是我的未來?！盵6]52還有“非常出色”的麥克·西格，“我”也不愿與之為伍：“我必須寫我自己的民謠，麥克不知道的民謠?！盵6]7總之，“我”在圈內(nèi)也獨一無二、自成一家。

4.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

在音樂的道路上，迪倫儼然一個奧德修斯，為追求音樂夢想，不斷逃離每一個束縛他的地方，到陌生的環(huán)境謀求新發(fā)展。因為厭倦希賓的閉塞與保守，迪倫義無反顧地離開，“就像哥倫布出發(fā)去荒涼的大西洋上航行?！盵6]110以“哥倫布”自喻，“我”的過人膽略與豪情壯志不言而喻。明尼阿波利斯變得像希賓一樣狹小、限制自己的時候，“我”立即轉(zhuǎn)身直奔紐約，“我手里拿著把斧子，也準備要劈開一條路來，轉(zhuǎn)往那個地方，那里的生活預示著更多的東西——我感到我的歌聲和吉他能夠應付周圍的一切?！盵6]257身處未知之地也未見絲毫彷徨恐慌，“我”如英雄一般準備披荊斬棘，殺出一條生路。剛到紐約時天寒地凍，困難重重，最初只能在咖啡廳為別人伴奏，但是“我”一腔熱血：“我能夠超越極限……我的覺悟很高，一意孤行，不切實際，還抱有空想。我的意志堅強得就像一個夾子，不需要任何保證。這個冰冷的大都市里，我不認識一個人，但這些都會改變——而且會很快?！盵6]10一連串口語化的短句使“我”昂揚的激情、意欲沖破一切障礙的精神以及勇猛的意志躍然紙上。從希賓到明尼阿波利斯到紐約，“我”就如虔誠的信徒，為了夢想一路攀援，敢于冒險、頑強拼搏的個性如此清晰。

在音樂藝術(shù)的探索上，“我”從未停止過。在創(chuàng)作上，“我”有自覺的創(chuàng)新意識。為了創(chuàng)新，“我”一直勇往直前。“無論我聽到人們說什么，對我來說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好還是壞——都不能左右我。無論如何，我都沒有預設(shè)的觀眾。我必須要做的事情就是一路向前，我的確這樣做了。前面的路總是被許多模模糊糊的東西阻礙著，必須用這種方式去克服它們?！盵6]253對“我”而言，創(chuàng)新是第一位的，觀眾和銷量都不重要?！拔摇币苍趯嵺`上踐行著探索精神，于音樂內(nèi)容和表達方式上不斷翻新。內(nèi)容上，從最初關(guān)切現(xiàn)實的話題歌曲到“反叛歌曲”，再到1965年后對現(xiàn)實的超脫，“我”一直都不停歇。在技法上，自傳從159頁到163頁約五頁的篇幅來說明自己的革新。在演奏方式上，從剛開始的純粹民謠演奏過渡到后來把民謠與搖滾相結(jié)合。自傳的結(jié)尾，“我”的探索精神依然清晰如昨：“出路變化莫測，我不知道它將通向哪里，但無論它通向哪里，我都會跟隨著它?！盵6]292可謂生命不息，探索不已，“我”的探索精神彰明較著。

迪倫把自我建構(gòu)成一個擁有出類拔萃的才華、真誠開放的人格、獨立不羈的性情、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的音樂家形象。這一建構(gòu)受制于身份認同，進一步解讀迪倫為實現(xiàn)身份認同所做的努力為闡釋迪倫提供了新的角度。

二、真實性、虛構(gòu)性與矛盾性

自傳中，自我建構(gòu)主要受制于傳主的身份認同，傳主“在寫作之前就有對自己身份的認定，他就是依據(jù)這個身份來進行回憶，選擇和使用傳材，他會竭力把自己的形象同他的身份一致起來，他要說明自己身份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也要證明這一身份的表現(xiàn)和特征?！盵7]自傳的寫作即以身份認同為目標回顧過去，對無數(shù)的材料進行篩選、安排和解釋。迪倫是以音樂家的身份認同為目標組織材料的，其自我形象建構(gòu)中既有客觀真實，也不免主觀虛構(gòu)，部分內(nèi)容還互相矛盾。

迪倫在音樂上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不容質(zhì)疑。迪倫頗具音樂天賦，5歲就開始登臺表演，且有雄心壯志：“15歲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他們現(xiàn)在瞧不起我，但總有一天，當我重返故里，他們會爭著搶著要和我握手的?！盵4]41為追求音樂夢想，曾和家人簽訂巴爾扎克式的“一年之約”；大學僅讀一年就輟學到紐約尋找音樂之夢；在紐約從最底層的咖啡館當伴奏做起。最終如愿以償與哥倫比亞公司簽約，成名后不斷推出新專輯，成為頗負盛名的多產(chǎn)音樂明星?？梢哉f，如果沒有執(zhí)著的冒險精神，沒有執(zhí)著的探索精神，就不會有今日既叱咤樂壇又震撼文壇的迪倫。這樣的執(zhí)著一則源自迪倫對美好前途的渴望，留在希賓就只能做礦工或像父親那樣做生意人，迪倫不認可任何一種。二則源于對音樂的喜愛，幼年時運載鐵礦石的火車發(fā)出的聲音在迪倫看來都是妙不可言的音樂。以上兩種因素合力，促使迪倫不斷逃離每一個無益于自身發(fā)展的地方，也促使他在音樂領(lǐng)域內(nèi)不斷求索。

《編年史》中，迪倫辯解最多的是關(guān)于自己與抗議歌手的關(guān)系，他不斷否認自己是抗議歌手：“后來我試圖解釋自己不是抗議歌手，把我當成抗議歌手只會把事情搞混?！盵6]85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迪倫確實在20世紀60年代有大量抗議歌曲問世；蘇西·羅托洛和瓊·貝茲都與各種抗議運動密切相關(guān)；迪倫還曾批評瓊·貝茲的歌曲未能呈現(xiàn)抗議運動：她曾在示威集會現(xiàn)場的警戒線周圍現(xiàn)身，一定有很多感想，為什么不把它們唱出來？當時紐約的《小字報》是抗議運動的記載，它曾發(fā)表過許多迪倫的作品。這些都足以表明：客觀上把迪倫視為抗議歌手并不牽強。但是，迪倫主觀上并不認可。謝爾頓在《迷途家園》中也提到這種主客觀的背離，至于原因，他采用了蘇西·羅托洛的觀點：這是迪倫要保持思想的獨立而進行的掙扎。這一解釋恰恰印證了前文迪倫獨立不羈的性情，而事實上，獨立不羈的性情也是迪倫本人的真實寫照。迪倫性格本來就內(nèi)向孤僻，童年經(jīng)歷蘇聯(lián)核威脅帶來安全感的缺失使其更為離群。伍迪·格思里是迪倫的精神導師，他對迪倫的影響不可磨滅，尤其是不受拘束的性格，他曾經(jīng)說：“你們盡管可以給我冠以各種頭銜，甚至記在你們的花名冊里，但是等你們點名的時候，我也要去盡我的職責了?！盵8]迪倫的表達幾乎如出一轍：“我意在告訴他們我不是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代言人，我不過是一個音樂家而已?！盵6]121迪倫的獨立不羈的形成還受垮掉的一代的浸染，垮掉派的代表艾倫·金斯堡、凱魯亞克都曾經(jīng)充當過迪倫的指路人角色。

但是，身份的認同也決定了迪倫對自己的歷史必然有夸飾、隱藏，解讀這些又可窺見迪倫自我的虛構(gòu)性與矛盾性。

夸飾，最典型的是對“我”出類拔萃的夸飾。今天，迪倫在歐美民謠界的霸主地位有目共睹，但剛剛起步的他并非那么耀眼奪目。這一點在其他傳記作家那里可以得到佐證。例如，在《迷途家園》中，謝爾頓提到迪倫剛開始演出時，“只有零星的觀眾對他感興趣?！盵4]197第一張專輯問世以后的冷清，使迪倫非常沮喪，他甚至說：“我再也不玩民謠了，我準備去畫畫。”[4]210在后來的傳記紀錄片《歸鄉(xiāng)無路》中，迪倫也談到初來乍到的各種艱辛。伊恩·貝爾的傳記《曾幾何時——鮑勃·迪倫傳》更是直接指出：“不論是否受到靈感的啟發(fā)，年輕的迪倫并不是很優(yōu)秀，就連丁基頓的熟人也是如此看待他的?！盵9]但是，在自傳中，迪倫篩去自己泯然眾人的一段經(jīng)歷，虛構(gòu)了一個鶴立雞群的自我，經(jīng)驗自我與敘述自我?guī)缀醣缓隙橐?。這種現(xiàn)象的成因要追溯至身份認同，音樂家的身份預設(shè)使迪倫更樂于把初出茅廬的自己刻劃成一支績優(yōu)股，它有助于音樂家形象的塑造。

隱藏。自傳中，迪倫隱藏了很多與自身音樂歷程有關(guān)的事情。其中一類反射出迪倫謹慎、敏感的內(nèi)心。最典型的是迪倫隱藏了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迪倫是猶太人，但是自傳卻避而不談。自傳中，唯一能看出端倪的是迪倫不喜歡父母給的名字——鮑比·齊默爾曼，它暗示著猶太人身份。迪倫任何場合都避之不及，哪怕是成名以后。從生活環(huán)境看，迪倫從小生活的希賓，猶太人是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的。迪倫出生于1941年，可以說，他的童年、少年時代處于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種族滅絕政策的陰影之下。但是成名后，這一陰影已日漸淡化，迪倫還依舊保持緘默，其謹慎、敏感不言自明。還有一類則是出于對自身形象的維護。例如，瓊·貝茲在其音樂人生中的作用?？梢哉f，瓊·貝茲對迪倫的提攜是其走向成功的重要因素，但自傳中并未提及。再如，毒品與其音樂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迪倫曾經(jīng)是個癮君子，盡管后來成功戒掉，但是這段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影響，自傳也未提及。究其原因，前者間接有損音樂家的光輝形象，且與迪倫的自我建構(gòu)矛盾：自己因出類拔萃脫穎而出，而非他人提攜；后者則直接有損音樂家的輝煌形象。所以，迪倫要過濾掉這些，這種過濾則使其“真誠、開放的人格”打了折扣。

迪倫的自我建構(gòu)以事實為基礎(chǔ)，其冒險與探索精神、獨立不羈的性情有案可稽；其出類拔萃的才華、真誠開放的人格則因夸飾和隱藏的存在而呈現(xiàn)出虛構(gòu)性與矛盾性。

結(jié) 語

《編年史》的寫作意圖，迪倫的表達清晰干脆：建構(gòu)心目中的自我。迪倫為自己建構(gòu)的理想形象是：擁有出類拔萃的才華、真誠開放的人格、獨立不羈的性情、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的音樂家。然而，這一建構(gòu)受制于身份認同，體現(xiàn)出真實性、虛構(gòu)性與矛盾性共存的特點。迪倫賦予自我執(zhí)著的冒險與探索精神、獨立不羈的性情尊重了事實。但是，其出類拔萃的才華則忽視了經(jīng)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差距，呈現(xiàn)出虛構(gòu)性；真誠開放的人格也因其隱藏而展示出矛盾性。迪倫是一個多面體，進行鮑勃·迪倫研究時，對自傳《編年史》中材料做斟酌、辨析與進一步的挖掘、展開必不可少。

[1]Goodwin.James.Autobiography：The Self Made Text[M]∥NewYork：Twayne Publishers,1993：10.

[2]Gusdorf.Georges.Conditions and Limits of Autobiography[G]∥James Olney.Autobiography：Essays Theoretical and critical.Priceton：Pri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48.

[3]趙白生.傳記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42．

[4]羅伯特·謝爾頓.迷途家園[M].藤繼萌，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

[5]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83．

[6]鮑勃·迪倫.編年史[M].徐振峰，吳宏凱，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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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Woody.Guthrie.Bound For Glory[M].NewYork：The American Library,inc.198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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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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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683（2017）05-0097-06

2017-09-25

吳超平（1978-），女，安徽淮北人，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

責任編校 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