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一生
放任資本外流,就是讓自身的脊髓流入他人的脊柱,最終還是會把造血機能留在了國外。即便短期內會有血液流回,但遠遠無法抵消其對國內收入增長的抵損,只會大大削弱本國經濟發(fā)展的根本
第45位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還沒走馬上任,就開啟了他的“百日新政”。其中最大的亮點就是:將商業(yè)稅率從35%減少到15%、將跨國公司海外收入的稅率降為8.75%,同時將對離開美國的公司征收35%的關稅,以促進數以萬億美元的美國企業(yè)海外資金以10%的速度回流,抑制公司全球化、防止資本外流。那個雄心勃勃要稱霸世界的美國,怎么突然開始龜縮了呢?
美國能夠成長為一個稱霸世界的強國,早年得益于歐洲資本的流入。早在1800年-1880年,凈流入美國的資本總量約16.5億美元,對工業(yè)革命早期的美國崛起彌足珍貴。其中,大約40%的國外資本來自英國。從這個意義上說,是英國的脊髓和血液哺育了美國這只禿鷹。
早在“一戰(zhàn)”期間,美國作為“中立國”就對英法提供巨額貸款,并大量出口軍工和軍需物資,這為美國的工業(yè)特別是重工業(yè)夯實了基礎。
“一戰(zhàn)”后,美國成為真正的資本輸出國。1924年,美國掌握的黃金總額已達世界黃金儲存量的二分之一,雄厚的資金使大規(guī)模設備更新成為可能,工業(yè)生產合理化運動誕生的泰羅制和福特制,讓美國生產效率躍居全球前列,率先跨入工業(yè)半自動化時代。
直到今天,也沒有哪一個國家能達到“二戰(zhàn)”后美國那樣輝煌的高度。1950年,美國的工業(yè)產值約占全球的50%、GDP占全球的24.5%、軍費5290億美元占全球二分之一、黃金儲備7億盎司(21770噸=200.8億美元),約占世界黃金儲備的59%;美元一紙綠鈔成為全球唯一國際結算貨幣,1971年美元一個噴嚏全球都患重感冒。
1929年-1959年的30年中,美國凈流出的資本只有約1.5億美元,而到了戰(zhàn)后,財大氣粗的美國資本輸出迅猛增長,海外直接投資增長更快,1946年-1985年,有2.6萬億美元凈流出美國,相當于同期美國國內凈投資3萬億美元的85.7%。
1990年以后,美國資本外流并未停止。1990年-2010年,有3.2萬億美元凈流出美國,相當于同期美國國內凈投資5.3萬億美元的60.1%。也就是說,1950年-2010年,至少有5.9萬億美元凈流出美國,如果按照新增就業(yè)人均25萬美元投資計算,這些資本如果留在美國國內投資,可以讓2320萬人獲得就業(yè)機會。
1949年-2014年,美國資本流失率呈明顯的剪刀差之勢。也就是說,資本外流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出現資本外流加速、國內凈投資減少的惡性循環(huán)。2009年成為美國的一個分水嶺,美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凈投資負增長,當年美國國內凈投資萎縮2720億美元,2010年再萎縮410億美元。
敏感的美國人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特朗普的新政“資本回籠政策”開始亡羊補牢。在今后的幾十年中,美國通過減稅、加息、對資本外流增稅等一系列手段拼命攔截或接駕資本回美,如果中國反而放任民間資本流向海外,這一進一退將從根本上改變中美兩國國民經濟的基盤,最終決定兩國國力對比的基本態(tài)勢。
中國自1979年改革開放以來,一直是外資流入的受益國。在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經濟起飛,沒有引進外資方面的大幅優(yōu)惠政策,只會舉步維艱。1997年中國提出“走出去”戰(zhàn)略:“有領導有步驟地組織和支持一批國有大中型骨干企業(yè)走出去”。
2001年開始,雖有以海爾、長虹、TCL為代表的中國企業(yè)啟動海外市場攻略,參與并購投資,但總體說來乏善可陳。2002年“走出去”戰(zhàn)略被寫入《十六大政治報告》、2003年隨著國資委的設立,對外直接投資開始規(guī)模啟動。
根據《中國對外投資合作發(fā)展報告2010》,截至2009年底,中國1.2萬家境內投資者在境外試水,對外直接投資企業(yè)1.3萬家,分布在全球177個國家和地區(qū),對外直接投資累計凈額2457.5億美元,境外企業(yè)資產總額超過1萬億美元。2009年以后,中國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資本輸出國。
2012年人民銀行以“我國加快資本賬戶開放的條件基本成熟”為題,進一步為資本自由化定了調子。國家外匯管理局2014年4月25日出臺《跨國公司外匯資金集中運營管理規(guī)定(試行)》,松動外債監(jiān)管、允許跨國公司同時或單獨開立國內、國際外匯資金主賬戶,允許資金集中收付匯、軋差凈額結算,賬戶內可以全部或部分共享外債和對外放款額度;賦予合規(guī)企業(yè)極大的自主配置外匯空間,國際外匯資金主賬戶與境外劃轉自由,不再有額度控制。同時,公司資本金、外債結匯采取負面清單管理。
2014年底,中國外匯儲備余額3.9萬億美元,約占全球外儲總量的三分之一。2014年三季度至2015年底,中國資本約凈流出4840億-8820億美元,一年半流出約五分之一。此后開始加速,2015年10月-2016年8月,人民幣凈流出總額達2650億美元,于是推計至2016年3月中國的資本凈流出量高達1.18萬億美元。
也就是說,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里,表面上外匯儲備減至3.16萬億美元,下降了17.7%。如果包括潛在或隱形的資本外流,整體資本外流的規(guī)模下降的程度可能會更大。
更重要的是,自2014年一季度起,中國經常賬戶項下的資本外流,與金融賬戶的流出幾乎呈剪刀差態(tài)勢,這意味著外流資本中實體直接對外投資的比例在不斷增大。
福耀集團計劃投資10億美元在美國建汽車玻璃工廠,按照董事長“玻璃大王”曹德旺的計算,中國制造業(yè)的綜合稅務比美國高35%,美國電價是中國一半,天然氣只有中國的五分之一,總算起來總利潤會差40%,企業(yè)可以多賺百分之十幾。中國也說減稅,但實際上卻如宗慶后坦言:“營改增說降低稅收,我看一點都沒有?!?
這導致2004年以來的11年中,中國實體經濟扣除物價因素后的投資毛利率,已經從2004年18.89%的高點,下降到2015年的0.17%,11年中下降了11倍。也就是說,在2004年國內投資5.3年就可能收回;而到了2015年,實體經濟投資需要58.8年才能收回。國內投資如此不賺錢,資本另謀生路也在情理之中。
2016年深港通開閘,意味著通過金融交易領域數萬億元人民幣流出中國成為可能。索羅斯基金管理公司前投資團隊,早在2014年就為了迎接深港通在香港成立對沖基金,至少投入資金1.5億美元,將此亞洲金融風暴之前就醞釀的夙愿落地。
人民幣兌美元匯率的大幅貶值,更為資本外流綁上了加速器。2015年“8·11”匯改以來,人民幣對美元的貶值幅度已超過10.6%;美聯(lián)儲加息后,短期內人民幣繼續(xù)貶值的預期還將延伸。
在今后中國資本外流的大潮中,國有資本最終尚可控,最令人擔憂的還是民間資本,資本外流對中國國民經濟傷筋動骨到何種程度關鍵看民間資本。
2012年以來,萬達已在十個國家投資150億美元(其中投資美國100億美元);2016年1月22日,萬達集團與印度哈里亞納邦簽訂合作備忘錄,計劃投資100億美元、在哈里亞納邦建設面積13平方公里的萬達產業(yè)新城,引入軟件、汽車、機械、醫(yī)療等行業(yè),打造世界級綜合性產業(yè)園區(qū)。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資本依然具有國籍屬性。但資本的國籍屬性會被資本的逐利本性蛻變。嫁出去的雖是自家姑娘,卻終歸成了人家的媳婦,再生下一男半女,對娘家的親緣會越來越遠。
資本自有逐利天性無可厚非,隨著國內物價的上漲、勞動力成本的提高、融資成本的加重,以及企業(yè)稅賦壓力山大,中國與國外落后國家比較成本的差距會進一步加大。資本賬戶自由化一旦放開、難免出現國內資本大量外流。2016年中國對東盟六大經濟體的投資翻了一番,已超越美國。
特朗普新政之后,全球將進入一個“減稅時代”。對國內企業(yè)減稅、并對流出中國的資本課稅,已勢在必行。國家為維系民族血脈看家護院義不容辭,只有“一拉一擋”才能讓資本離去的腳步放慢下來,“一拉”就是對國內民營企業(yè)減稅,“一擋”就是對民間資本外流增稅。二者不可偏廢。
1607年以后的300年中,“大英帝國”是最大的殖民帝國,鼎盛期統(tǒng)治面積約3367萬平方公里,大約相當于十個中國。1730年以前英國殖民和海外貿易積聚的財富,以及工業(yè)革命后棉紡織業(yè)400倍勞動生產率的提升,讓當時僅有590萬人口的英國成為世界首富。金錢的貪婪驅使資本大量流向海外,在向英國以外國家擴張當中追逐最大利潤。
1914年,英國的海外投資高達183億美元,相當于同年英國國內凈投資4800萬英鎊(約1.92億美元)的95倍,1938年英國國內凈投資22200萬英鎊(約8.99億美元)的20倍。1914年-1938年,英國對外投資一直保持在每年170億美元的水平,此間資本外流的總體規(guī)模至少在4000億美元以上,大約占整個西方列國對外投資總額的40%。
英國雖然戰(zhàn)后初期還排行老二,國力在既往的資本外流中已大傷元氣。1945年后,海外殖民地獨立如潮水般涌來更是雪上加霜,割斷了英國與資本輸入國間的臍帶,匯回英國的資本利得逐年下降,殖民紅利逝去后的英國日漸衰微,昔日光輝一去不返。
2010年前的數十年中,英國對美國的直接投資一直占整個歐洲對美直接投資的三分之一。如此龐大的資本輸出,成就了全球特別是美國的快速起飛和資本原始積累,同時也抽去了大英帝國的大量精華。
日俄戰(zhàn)爭后的1905年,英國人均GDP開始落后于美國,日不落大英帝國的霸主地位,從此讓位給了自己的嫡親美國。不久后,德國也在“一戰(zhàn)”前超越英國,1966年日本也把英國甩在了后邊。2015年,英國GDP總量排行全球第6、人均GDP排行第14。
巨額資本外流會帶來怎樣的海外收入呢?
1914年英國海外收入1.9億英鎊,約占當年GDP的9.1%,在海外支付比(支付給當地的收入占海外總收入的比例)約16.2%。雖然此間英國資本一直在持續(xù)流向海外,但到1938年英國的海外收入卻還是1.9億英鎊,25年沒有增長。海外收入占英國GDP的比率卻下降到了4.3%?!岸?zhàn)”剛結束后的1946年,英國的海外支付比已經提高到了約53.7%。
長期看,持續(xù)資本外流最終只會“替他人作嫁衣裳”,長期資本外流之后的海外收入,會與海外投資越來越不成比例,主因之一就是海外支付比的不斷提高。
自甲午戰(zhàn)爭之后,伴隨日本海外殖民政策的展開,日本國內資本對朝鮮和中國東北開始了海外資本輸出。1910年,日本為“經營朝鮮”每年向朝鮮的財政補貼900萬銀元。加之其他資本輸出,日本的人均GDP一下子比“兼并朝鮮”前下降了一半以上。
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后也開始投資中國東北。啟動資本金2億日元,采取官民合辦方式,一半由日本政府以從沙俄手上轉置的東北礦產鐵路等資產做實物抵金,一半由民間籌資。1909年、1920年兩次在東京與倫敦發(fā)行“社債”(公司債),資本金擴充至8億日元(銀元)。至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僅東北的鐵路就鋪設了12093公里,鐵道車輛約47166輛;1943年鞍鋼的產量:銑鐵130.8萬噸、普通鋼塊84.3萬噸、普通鋼材26.5萬噸。僅次于同期日本國內最大鋼鐵企業(yè)“八幡制鐵所”(銑鐵169萬噸,普通鋼塊224.4萬噸,普通鋼材174.4萬噸)。
“二戰(zhàn)”后初期,日本也是外資流入的受益國,外資主要來源就是來自美國“朝鮮特需”的訂單。1950年-1960年,特需訂貨累計達到610.7億美元。豐田汽車就是因生產軍用車輛到1951年便恢復到了戰(zhàn)前水平。加之美國、英國、蘇聯(lián)等國放棄日本的戰(zhàn)爭賠款,日本的實際收益應不少于1000億美元。
日本戰(zhàn)后實施向重化工業(yè)的“傾斜生產方式”和“農地改革”,憑借頑強堅韌、細致認真的民族性,很快重振了廢墟上的日本經濟。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日本經濟規(guī)模已躍居全球第二。1960年-1975年,日本勞動生產率年均增長11.07%。1990年日本的GDP總量為30536億美元,是1950年的290倍。
1980年是日本資本外流逆轉的一個分水嶺。1960年-1980年,共有783億美元的直接投資凈流入日本實體經濟,對日本戰(zhàn)后的高速經濟增長助力不小。
從1980年開始,隨著日本國內成本的提高和經濟實力的增強,日本開始成為直接投資的凈輸出國。1980年以后,日本政府甚至采取了一些鼓勵資本海外投資的政策。于是在1980年-2015年的35年間,日本共有16296億美元的資本凈流出,相當于1980年以前凈流入日本直接投資的21倍。
但2000年以后,日本資本流失的速率明顯加快,且與其國內凈投資的銳減呈反比。導致全球金融風暴后,2009年以來日本的國內凈投資出現連續(xù)六年的負增長,凈減少總量高達82.4萬億日元,這相當于1997年日本全年凈投資的總和。
“東京的地價可以買下整個美國”的渲染,讓成功后的日本人膨脹起來、頭腦開始發(fā)燙。包括三菱地所這樣的超級房地產公司也出現了一系列重大海外購置誤判,損失慘重。
自1967年日本資本自由化的大門被推開,加之國內成本翻番的重壓,“一放一推”驅使日本的海外直接投資一發(fā)而不可收。一個大企業(yè)跨向海外,身后就有數百家、甚至上千家下游中小企業(yè)緊隨其后魚貫而出。
釜底之薪被抽去,國內經濟自然失去能量。迄今為止的幾乎所有經濟強國,在它們從弱變強、再自強而衰的歷程中,無一不伴隨了國內資本的長期大量外流。資本的逐利天性,如黃河改道棄高從低,驅動資產從成本高居處向低洼處泄洪,于是便有列強的此消彼長,上演了人類歷史的滄海桑田。
資本聚弱國可興,資本去強國必衰。2017年將成為“美國資本回流元年”。特朗普還沒上臺,就于2016年11月30日通過減稅1400萬美元、成功說服“凱力空調”(Carrier)不再把工廠搬往墨西哥,為1100名公司員工保住了飯碗,同時可為美國政府每年截流1000萬美元的稅收。2016年12月6日,日本軟銀集團孫正義也在紐約與特朗普會面,欣然承諾在美投資500億美元,此舉至少會為美國增加5萬人就業(yè)。
特朗普還與蘋果公司CEO蒂姆·庫克通話,希望通過為蘋果提供優(yōu)惠吸引該公司在美國本土生產iPhone手機:“我覺得我們可以為你們提供很多優(yōu)惠政策,我們會給企業(yè)大幅減稅?!庇谑?,富士康方面已經開始研究具體方案。日前,富士康昆山基地已有大批機器人“上崗”,依此趨勢中美之間投資設廠的成本差距會大為縮小。特朗普發(fā)誓要從中國搶回100萬人的就業(yè)機會,這個目標并非天方夜譚,簡單算只要能夠搶走中國3000億美元的投資就可能實現。
根據非營利組織稅務基金會(Tax Foundation)的估計,特朗普的稅改計劃可使美國人均少繳1818美元,未來十年至少可增加2500萬個工作機會。
特朗普大幅減稅,志在使大量海外資本回流美國,短期美國的稅收可能下降,但中長期看最終會從高稅收國家手里“搶走”稅收。所以,幾年后美國的稅收很可能不減反增。特朗普話音未落,英國女首相就坐不住了,特雷莎·梅繼2016年11月減稅至17%后,宣布將再把所得稅減至15%。特朗普一步一足印的努力,讓人們體感“讓美國再次偉大起來”不僅僅是一句空話。
美國已經醒了,中國還有多少時間徘徊?
放任資本外流,就是讓自身的脊髓流入他人的脊柱,最終還是會把造血機能留在了國外,即便短期內會有血液流回,但遠遠無法抵消其對國內收入增長的抵損,只會大大削弱本國經濟發(fā)展的根本。唯此重要關系國運,千秋根基不容怠惰。中國會否步那些曾經一時風光旖旎的國家之后塵,成為下一個曇花一現的大國呢?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資本金融研究院資本金融計量中心主任,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