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液
1
文竹中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東北面陽臺,把她的鳥們提到西南面的陽臺曬太陽。天冷,日頭短,也就半個時辰。每天如是。大鳥籠頗高,到文竹眉頭了,體型還胖,兩個文竹排排站也遮擋不住??次闹裉狲B籠其實挺辛苦的,不是提,是連推帶搡。換成別的體力活,家山早就趕在她前頭把這功課做了,可是鳥們的事,他是不沾手的。
這還是在往日。今日可不同了,家山的母親阿刁來了電話,語氣很有些含混,但話題是關乎父親的,這卻遲疑不得,家山得盡快帶文竹回去一趟。
從市區(qū)回到澄城老家,雖然不到二十公里的路,但市區(qū)的路道人多車擠,真正到家也快一個小時。家山搜了幾個袋裝蛋糕,往文竹懷里一扔,那意思是叫她在車里吃了。文竹邊吃邊看紅綠燈,家山按方向盤的手一松,她就趕緊剝了一個喂過來。熟悉的朋友都調(diào)侃過他們夫妻的恩愛,大概看的是這類場景。
老家以前是在草衙門巷,老厝拆遷改建之后,變成了草衙門小區(qū)。進入小區(qū)有一條長長的彎道,兩旁種著大葉榕。這么多年來,這些樹深綠淺綠的,除了長個兒,家山從未發(fā)現(xiàn)它們有什么變化,連結個果兒都沒有。
阿刁站在陽臺上等他們。她的面容端淑而平靜,頭發(fā)是經(jīng)過特別梳理的,衣衫也見出是有過挑選的。與家山、文竹風塵仆仆的狼狽相放在一起,局面有些失調(diào)。一路上,家山有過不詳?shù)念A感,至此,他方放下心來。面對母親,他又心生愧疚,焦急和擔憂,似變成對父親的詛咒。
“爸呢?”
阿刁也不回話,徑自進客廳泡茶。茶米就在沖罐內(nèi),茶葉已虛胖了,這不是頭沖。家山想踱進里屋,卻被阿刁攔住。文竹挨著家山坐下,兩人勉強喝下了茶,卻覺得茶味有些不同尋常。
阿刁繼續(xù)泡了一壺。陽臺上風過處,三角梅的枝條沙沙地響,阿刁篩茶的時候,耳廓動了一動,文竹這才明白,她在等人。家山干脆摸出一支煙點上。
茶過三巡,該來的人終于來了,是細妹一家三口。他們就住在澄城,只是細妹夫做生意,時間不由人。阿刁去食廳取了一把瑞士糖塞給四歲的小外孫阿迪,看他裂歪著嘴巴流涎噠噠,不禁緊鎖眉頭。
一切安排停妥,阿刁這才坐下開了口:
“恁阿爸走了,昨天夜里。”
以前家里有事,說頭句話的向來是父親。阿刁第一次領了頭牌,就把一家人嚇得面色全變,坐成一圍的兒女們,個個臉上都被土疴子砸中了一般。只有阿迪不知深淺,揚著一顆糖扯住他媽媽:
“掰!掰!”
雖說是生了“物件”①,雖說是轉移了,來日無多,家山還是不信,眼睛四下張望。
阿刁頓了頓,加了一句:
“上吊?!?/p>
這下信了。疑惑卻更深了。
阿刁走在前頭,把他們帶去父親的臥房。家山第一個跟上,沒人敢與他爭這個次序。阿爸躺在地板的草席上,花布棉被已經(jīng)蓋住了臉。
2
遺體告別的那天,出了一樁怪事。
父親經(jīng)過化妝之后,妝容端莊,已與常人無異,這事差可安慰。對外宣稱,父親是心臟病突發(fā),猝死的。只是,父親的水晶棺上,不知何時憑空多出了一大捧白菊花。是最普通的那種,但花是真多,一個人的懷抱不知道是否抱得來。鋪在棺上,父親的整個下半身都被簇擁了。母親只看一眼,恨意就填滿了老臉上的溝壑。
當時,靈廳上人多,除了家人、親戚、老鄉(xiāng),還有一些聞訊趕來的父親的學生。有人在安慰家屬,有人在登記紙儀,有人在這里遇到舊知,寒暄上了。家山暗下問過家人和幾個幫忙的親戚,沒人知道這一捧白菊是誰給送來的。
細妹抖動著倒豎的鳳眼,只覺得擺在那里顯突兀,把白菊取下,沿著水晶棺插了一圈。
家山站在廳口迎來送往,用眼睛把文竹滿廳尋找。這種事情,惟有文竹的嗅覺最靈。但合該家山遺憾,文竹當時送朋友出了廳門。
接下來的流程,接客、送客、送火化、祭拜骨灰盒、送陵園……家山如人偶一般,只聽任“老大”②的擺布。
那一捧白菊,和母親臉上江河湖海般的恨意疊合在一起,使他陡然記起那樣的一個夜晚。讀的初中吧,那時的草衙門巷還是低濕的老厝,母親帶細妹去看戲,家山在里間,讀的是語文課本的《楊志賣刀》。
父親習慣在伸手房沖茶,與家山隔著一間大房。伸手房有一門,通往戶外。父親的客人都走伸手房的這個門。
楊志身無分文,只得拿了祖上的寶刀街上去賣。到天漢州橋熱鬧處,楊志站住未久,就見周圍人等紛紛逃竄,口里只說“快躲了!大蟲來也!”經(jīng)典就是不同,《水滸傳》的故事雖然遠了,家山還是愛讀。被叫作大蟲的原來是潑皮牛二。他不信寶刀可以砍銅剁鐵,刀口不卷,去香椒鋪里討了銅錢,一垛兒放在州橋欄桿上。楊志把衣袖卷起,揮刀一砍,銅錢分明剁做兩半……
家山卻在此時,聽到了一個礙耳的聲音。
礙耳的聲音,不外乎幾種,高分貝、兇聲惡氣、嘈雜不成規(guī)律。卻不是,正好相反。聲音很低,婉轉,有如唱曲兒一般,家山聞到了熟透的水蜜桃味道。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家山想,是學生的家長吧。低頭繼續(xù)看楊志賣刀。
這時,是父親的聲音響起。父親的聲音也礙耳得很。且慢。這真是父親的聲音嗎?往日里,父親的聲音是帶威的,有點威嚴,有點威風,對母親也好,對兒女也是??墒牵穆曇艚裉煸趺戳?,它是軟的,糯的,有風情的,風情里起了輕輕的挑逗。
家山心口快迸出血來。他按壓住自己。
牛二道:“怎么殺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無血痕,只是個快?!?/p>
家山恨不得挑起楊志的寶刀,沖出伸手房去。
這一節(jié),家山不曾與任何人說過,細妹不曾,文竹不曾。
3
文竹的鳥歷經(jīng)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第一個晚上,文竹和家山去守靈,不曾回家,鳥籠擱在東北面陽臺,吹了一夜的北風。好在兒子正在期末考,隔天文竹被派遣到住宿學校接他回老家,這才有工夫順便照料可憐的鳥們。大籠子里有四只文鳥、四只珍珠鳥、六只十姐妹鳥,將近一半被凍得差點丟命。文竹碾碎了幾顆四環(huán)素片,和在水里,總算把他們救活。此后,文竹只得把鳥籠從陽臺放下,取出自己的秋被給鳥籠披蓋,剪出幾個洞洞通風透氣。雖然太陽沒曬到,但御寒是可以的。兒子期末考還剩三科,文竹也跟著兩地來去。但等到道場完畢,文竹對著鳥籠,還是傷感不已。鳥食完了,鳥身臟了,鳥們喳喳叫得發(fā)瘋,世界末日一般。
傷感也不敢大于家山。
這天午后,怕辜負了冬陽,趁著家山出門未回,趁早給鳥們洗浴。
文竹最喜歡看阿西洗浴。
阿西其實是一只雄的芙蓉鳥,淺黃色的,頂冠與頸背顏色稍深,漸變,到了尾羽,是嫩嫩的鵝黃。阿西獨個兒裝在一小籠子里。還有一只橘紅的,獨個兒裝在另一籠子里,文竹叫他西哥。賣鳥人說,其他的鳥可以結伴,芙蓉鳥是需要落單的,落單才會叫。養(yǎng)芙蓉,就為了一聲叫。文竹每天早晨煮一只雞蛋,自己吃蛋白,把蛋黃掰成兩半,一半給阿西,一半給西哥。叫聲那個婉轉。
這兩只芙蓉鳥,西哥是身份尊貴的富家子弟,而阿西是普通人家的青年才俊。這富家子弟,卻是有過慘痛往事的,不提也罷。
大碟子擺開,加了水,阿西跳了進去,埋住頭啄了啄,站起來甩出一條水珠鏈。終于整個兒鉆了下去,嘴里嘰嘰叫個不停,再站起來,羽毛扇了一圈,水珠兒在陽光的照耀下銀光閃閃,像飄飛的珠簾,像憑空而降的皇冠,像一個人的夢想,很久遠,忽然觸手可及……
家山入門時,文竹正在發(fā)呆。趕忙把情緒收掖起來,脫掉鞋襪、卷起褲腿,清理鳥糞,洗刷陽臺。
家山臉色鐵灰,在等待文竹主動去問話。文竹聽說他去醫(yī)院開藥,卻兩手空空如也,便問:
“藥呢?”
孰知答非所問,家山沮喪說,細妹夫去“斫雞”③了。在醫(yī)院里,見他往性病??崎T診奔去,在門口守著。說是陪客戶偶然去的,逢場作戲。
文竹心內(nèi)糾結,又放下。那是沒有長情。
“告訴細妹嗎?”
文竹覺出了涼意,把卷起的褲腿褪下來。
母親向來以細妹的婚姻為榮。妹夫開工場、做生意賺錢,賬簿歸細妹打理,還事事任由細妹做強。
“你想他們好下去,還是想吵鬧起來哦?!”
家山不語。這么說來,到此為止吧。
有一件事,家山卻對文竹說不出。
老家有一個傳說,女人的一生幸福,決定于她在新婚之夜的一個關目。她必須等,等到丈夫先上了床,用自己的婚鞋踩上丈夫的婚鞋。這一輩子,她才能騎在他的身上。母親對此深信不疑。她自己,沒有做好這個關目。嫁女兒,才教給了她。
文竹生小孩那時,母親到他們小家?guī)瓦^一陣。她與文竹不合。好幾次,母親看著家山,搖了搖頭,忍不住說:
“是我不好,忘記告訴你,應該小心女人踩你婚鞋呀?!?/p>
4.
父親走后三個月,空氣依然像發(fā)霉一般,家山呼吸不到新鮮氣息。
有時是走神。有時醒轉過來,魂靈未曾跟上,變得易激惹。
這天,在單位與“極品”上司吵了一架?!皹O品”上司誰都知道他是如何上這個位子,誰都知道那樣的嘴里會長什么牙,誰都已經(jīng)喪失與其吵架的熱情,家山卻是腦門發(fā)熱,中了他的計。
下班,在辦公室的玻璃門看到自己,毛發(fā)蓬亂,胡子拉碴,像一只從遠古出逃的猿猴。不想回家,在路上亂奔一陣,后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上了回澄城的路。卻不去看母親,去工場看細妹。
小時候,家里分成兩派,母親與細妹一派,父親與家山一派,男女對立。即便分派,兄妹情分也不曾疏離。
家山獨自來訪,細妹有些意外。文竹與細妹向來關系不錯,以往都是一家同來。細妹懵怔也只在剎那,隨即大聲吆喝保姆擺上午膳。細妹夫應酬在外,連同小外甥阿迪也只有三人用餐。阿迪哩哩啰啰,嘴里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在飯桌上鬧騰個沒完。這孩子臨產(chǎn)時窒息過,留下后遺癥。細妹干脆叫保姆抱他下樓去蕩秋千。
父親自殺,他們避諱。
靈廳上的白菊花,他們也避諱。
不是不想聊,是不敢聊。
家山問的是妹夫的生意。生意卻是極順當?shù)?,這四層樓的工場,幾年來一直沒有停過夜班。細妹這個管家婆,即便在阿兄面前,也難免面露得意之色。當日醫(yī)院撞遇之事,想必已經(jīng)瞞過了。但家山心有隱憂,這隱憂,也說不出。
“我是勞碌命,不比阿嫂命好,嫁著了好老公,腳干手干?!?/p>
細妹這是欲揚故抑。不過,文竹在家,確實不曾沾濕過自己的手,什么家務活都是家山包攬。
“媽的命就更苦了?!?/p>
提起母親,物傷其類,細妹頓改頤指氣使的神氣。
母親的苦,家山是知道的。別人家,粗重活是男人做的,在他們家,父親是教書的文弱書生,向來由母親頂起來。父親脾氣還臭,那臭架也只擺在家里,在學校,他一直頂頂受人敬重。母親的名字很絕,叫做“阿刁”,正所謂人如其名,本地人經(jīng)常用“刁”字稱贊女孩子,有主見,有擔當,腳手利落,做事妥帖。只一個字,可謂涵義深遠。
“阿兄你記得當年,在巷外做蜂窩煤?”
家山當然記得的。草衙門巷的家,當時用的是煤炭爐,每月要做蜂窩煤。黃泥要去南門外的池塘挑來,往返也要一頓飯的工夫。巷外只有一小片灰埕,周日很多人搶用。家山兄妹之所以對此事記憶尤深,因為每次做煤的前夜,母親都卯足了勁,并顧心著鬧鐘的響聲,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就去占地盤。等到煤泥攪拌好了,母親會回家去喝點米粥,家山和細妹便被指派前來巷外督看。家山小時候怕羞,巷外車來人往,躲不得。況且母親教過的,見到認識的人就得大聲打招呼。有的鄰居,還會摸著他的頭,夸獎說他長高了,或者懂事了可以幫襯父母了,蹲在巷外的時辰便覺難熬。
“媽的力氣不錯,越做越勇呀。但那袋煤有百多斤吧。她一人搬不動,只好用扁擔,招呼阿爸一起從巷底抬出去……”
這個家山也記得,做蜂窩煤這樣的大事件,父親就借用過這么一個肩頭。
“媽怕阿爸力氣小,還把煤袋往自己身邊挪……”
這些細節(jié),家山不曾聽得了。是母親說給細妹的體己話。
“可是,阿爸一路喋喋不休,不情不愿,一會罵的是天時太早,一會罵的是煤做得太多……媽每次做煤,不是累哭,是被氣哭?!?/p>
這每月一次的遭罪,聽起來像女人的月經(jīng)。
文竹的經(jīng)期,身體總是虛弱得很。
家山眼前浮現(xiàn)的是母親用蜂窩煤的模具,一個個在地面上把煤塊印出來。她的姿勢都是低頭的,原來每一個低頭都有淚。
“真受不了媽的這個樣子?!奔毭弥匦?lián)P了揚高昂的頭。
家山有一個錯覺,細妹的驕傲和囂張,是在為母親報仇。
5
文竹愛鳥成癡,在辦公室培養(yǎng)同好。今天,終于把兩個年輕同事說動。中午,她去鳥店,挑選了兩籠虎皮鸚鵡,作為禮物送給了同事。一籠是一黃一綠,一籠是一藍一白。
“你不知道,那顏色搭得多好看。辦公室都是灰不溜秋的哦,一提進去,整個辦公室都活了?!?/p>
文竹的聲音像唱曲兒。家山知道,她看自己心情沉重,故意講些輕快的事兒給他聽。
“每一籠,都很恩愛的。我在鳥店試了很久,不是一雌一雄擱一塊,就可以成對的哦?!?/p>
那聲音,聽出了熟透的水蜜桃味道。
家山心內(nèi)一松,捋起袖子做晚餐。
當初愛上文竹,莫非就是從水蜜桃味道開始?這撓到了家山的痛處。雖然楊志賣刀的那個夜晚被他永遠封存,連《水滸傳》也不再碰,可是,當他一旦碰到水蜜桃味女人,卻依然被點中了穴道。
家山不止長得高大,手掌也出奇地大。第一次抓起文竹的小手,不禁驚呼起來:
“這個小手呀?!?/p>
話里是憐愛。
文竹把手心伸給他:
“這么小的手,能夠洗碗嗎?不能哦?!?/p>
又把手背伸給他:
“這么小的手,能夠拖地板嗎?不能哦。”
家山便把她的小手抓握到懷里,說:
“我能哦?!?/p>
文竹去倒煙灰缸,整理一下客廳茶幾。卻發(fā)現(xiàn)還是不對。
倚在廚房的門框上,問家山:
“去看媽了?”
“去看細妹。”
停頓一陣。
“挺好吧?”
“挺好?!?/p>
這又不對了,問“挺好吧”這句話,得到的回答向來都是“挺好”。
“媽一個人住,總是不好,要不,我們還是接了來。”
這事情,文竹是為難的,當初幸虧阿刁也不愿意同住。
家山心頭飄忽過一朵烏云,他害怕與阿刁共處,更害怕獨處。
父親的死其實每個人都有心理準備,第一次被查出生“物件”,便意味著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過了四年復發(fā),黑白無常前來執(zhí)行也不算違情悖理。只是……
家山看過父親的手機,最后的兩個通話記錄,是給醫(yī)生的。一次在傍晚七點,一次在十一點。只是因為病情惡化,對人生不抱希望嗎?家山一直不敢去找醫(yī)生,把謎留著。
“你心里有事。”
文竹干脆撕開了說。
家山問:
“你記得那次嗎?陪阿爸去省城做手術?!?/p>
“記得哦。媽第一次坐飛機,很興奮哦,像旅行一樣……”
兩個人忽然沉默了。
窗外的雨嘎嘎響起。也不知這雨是剛落,就有這般聲勢,還是已經(jīng)落了一陣,剛剛加緊攻勢。
家山手下停止了切菜。文竹走過去,從身后抱住他。
壁燈照出了兩個人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長。
不知過了多久,是急促的門鈴把靜寂打破。
文竹開了門,是下一層樓的鄰居。關系很薄,見面點頭而已。
一見面,擺開架勢扯開嗓子,說是趁著雨天來討公道。
文竹聽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陽臺,陽臺上的鐵皮雨棚漏水了,她咬定是樓上搗鬼。文竹這就帶鄰居現(xiàn)場勘察。
往下層雨棚望去,不禁心中大駭。像被抓了個現(xiàn)行,罪犯卻在最后一刻才明白自己犯下的錯。罪魁禍首原來是文竹所眷愛的這群鳥。
鳥們吃的是稗子,就如淘氣的孩子,吃一口甩一口,稗子就掉了下去,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下雨了,稗子發(fā)芽了,雨棚上長出的稗苗有三寸高。
6
家山的隱憂,像這場春雨一樣,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來,亂拋亂擲。
細妹來電時,文竹正俯身在陽臺上,透過欄桿清除雨棚的稗芽層。根須已經(jīng)纏繞成片,灰塵、落葉也參與構筑它們的家園。文竹的感覺有點奇特,在稗芽層里她感受到了歲月的厚實感。只不過,隨著掃帚柄的捅毀,已經(jīng)支離破碎。
細妹遭遇家庭“政變”??拗鴮Π⑿终f:
“他,在外面有人?!?/p>
氣焰卻絲毫未減:
“他可以做初一,我就可以做十五?!?/p>
家山對此沒了主意。文竹說,細妹情緒容易失控,事情只會變得更糟。要不,讓她出去旅游,散散心吧。家山想想,母親沒出過遠門,就讓她們結伴同行。問過母親,她想去的地方是京城。
細妹她們走后,任務就落在家山頭上。
他又一次因為細妹的幸福問題,單刀會見細妹夫。
兩支煙默默地燃著,煙霧在兩個男人之間纏繞。
細妹夫想必被阿迪弄累了,臉有倦色。但橫蠻卻是前所未有。如果說第一次,他是初犯,或者,是初被發(fā)現(xiàn),還有一點羞赧,還有一點急欲掩蓋,指望得到原諒,回到當初。這一次,已經(jīng)撕破了,毫無回旋余地,橫蠻也是一種面具,是攻城守池的武器。
這場談話很失敗。家山不夠壞,難以被細妹夫引為同盟,他的人品僅僅夠格當一個傳聲筒:
細妹夫愛著的女人,不合適當妻子。他只是愿意跟她呆在一起,要娶不現(xiàn)實,要斷也不可能。細妹不干預的話,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家山把未抽完的半截煙撳在漂亮的餐盤上,拽起風衣走人。
這事真他媽的窩囊,比當初文竹發(fā)動的一場“政變”還窩囊。
家山以為把此事忘了,怎么忽然想起。
剛結婚時候,他們很窮,第一套房是單位分的,要裝修,還要房改。臥房的家私是一位親戚家退下的,文竹當時也接納下來。數(shù)年后,她開始叨念換家私的話題。這件事,他們有分歧,每次都是拉扯兩句就停下。有一次,他出差在外,文竹打電話說,家里有點變化,回來的時候不要吃驚哦。那個聲音聽來有點不自然,莫非水蜜桃是漚熟的。
一回到家,一切都明白了。
臥室的家具換了一套實木的,光潔明亮的。當然,在家山看來,是無比陌生的。
家山心疼的不是錢。
這么大的家具,這么大的花銷,這么大的舉措,她需要多少時間逛家私城,她需要多少精力測量尺寸,她需要多大的算計才能夠在他出差三天的時間毫無差池地更換完成。
在愛著他的那顆心之外,她是否還有另外的心?!
家山卻是發(fā)作不得,這場家庭政變,連自己的細妹也參與了。她來幫忙收拾,然后,把舊家私載回工場,送給工人們用。家山覺得,文竹干脆去當一個精密儀器設計師算了。想象得出,她就用唱曲兒的聲音告訴細妹,等阿兄出差回來,會有多大的驚喜。
7
當鳥們終于在空中飛起來,家山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他不知道為何要打開大鳥籠的門。
其實,鳥們一開始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還緊緊地抓住棲木,你瞧我,我瞧你。忽然地,所有的鳥都明白了過來,扇扇翅膀從鳥籠的門小心地擠出來。
家山辨析不出雌雄,他經(jīng)常聽文竹說,雄性珍珠鳥不只活潑喜人,還會逗雌鳥開心。他本來很想知道,在逃難時刻,他是否還會如此善解人意。
坦白說,文竹不在的時候,家山也偷偷看過她的鳥。
就像剛才那樣。
客廳的窗口正對的就是大鳥籠,雙邊還有兩個小鳥籠。左右分列的若干盆雨蘭花,像儀仗隊一樣齊整。雨后,粉紅的花開得沉醉,有煙嵐氣。坐在客廳只覺滿眼鳥語花香。
他請了半天假去咖啡廳會細妹夫,沒想到一根煙沒抽完,話不投機就散伙了。細妹怎么辦?她只能等待嗎,像等待走失的老貓摸黑找回來那樣?
煙蒂一顆一顆地多起來,心事一層一層地疊起來。
忽然,家山聽到了西哥的鳴叫聲。西哥一叫,阿西也比賽一般叫了起來。他們站在各自的屋宇之下,雙腳緊握棲木站定,昂起首,像紳士一樣一聲高過一聲。他們這是在求偶么?聽說芙蓉鳥的繁殖期是在夏末秋初,為何家里這兩只,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展示自己的歌喉?是因為文竹每天喂給的一顆雞蛋黃嗎?
家山一直關注西哥。他在去年闖過禍的,文竹心里應該還恨著他。因為品種名貴,不舍得把他怎樣吧。
西哥原是有雌性伴侶的,繁殖期文竹把他們擱在同一籠子里。恩愛是有的,但很短暫。雌鳥產(chǎn)蛋之后,本能地會去草窩里孵,西哥欲火難耐,一次又一次粗暴地把她趕出窩來。那些蛋真小,魚皮花生那般,西哥強壯的爪子一踩,嚗嚗地便裂破了。雌鳥本就虛弱,羽毛不見往日光澤,在那破裂聲中被驚嚇之后,一蹶不振,多少天不吃不喝,終至一命嗚呼。
都走吧。
都走吧。
家山把西哥和阿西的籠子也打開了。
西哥在院子里盤旋了一圈,唧唧喳喳地叫著。阿西以最短捷的方式奔向外面的世界,不曾回頭。
8
母親和細妹旅游未歸,文竹說周末去看一下老家吧,陽臺上還有幾盆花要澆水。
鳥們忽然不見,文竹痛苦輾轉了兩個晚上,家山差點就把自己招供出來,最后還是忍住。還好,她有事沒事,玩上了手機微信。這次她主動提出去看老家,家山心內(nèi)有感動,也有愧疚。
因為母親不在,在草衙門小區(qū)的這個家,家山顯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自在。他向文竹建議,中午就在這里用餐。草衙門小區(qū)有一小半是以前草衙門巷的拆遷戶,從在巷外做蜂窩煤起就打招呼的。一路走一路打著招呼,以前的孩子都長成了大人,以前的大人都長成了老人,以前的老人都不見了,現(xiàn)在的小孩都不認識。
家山在大葉榕樹下的餃面店等待買餃子,前面還有顧客三五個。家山是在父親舉喪時才關注上大葉榕的。前幾天,一樹的老葉子變黃變褐,風一吹,落了個干凈。如今,卻在一夜之間,嫩綠的芽苞綴滿了枝椏,那些芽苞,不像葉子,像碧玉色的玉蘭花。在南方,用心應和春天的樹可不多。
餃面店門前搭了一塊遮陽布,家山覺得字樣有些怪異,倒置的,歪著脖子總算讀懂了,布條上寫的是,某某分公司人事調(diào)動宣布大會?;丶胰フf給文竹聽,文竹笑得眼角滲出了淚。家山就知道,她喜歡這樣的無厘頭笑話。
打開母親家的碗柜,家山發(fā)現(xiàn),所有的盤碗都是不銹鋼的。母親以前說的,就這種,耐摔。家山不喜歡這種不銹鋼,拿在手中,輕飄飄的,在眼前一晃,頭就暈乎乎的。文竹的碗柜根本不可能是這樣。她雖然不做飯,但她愛買盤碗,所有的餐具都是陶瓷的,有質(zhì)感的,看起來有食欲的。
家山有一個荒唐的想法,自己對母親的好只是因為她是母親,如果是一個叫做阿刁的女人,他是不會喜歡的。
餃子吃完時,接到細妹電話,她們今天去爬長城。
“阿兄,我和媽都成好漢了?!?/p>
春天的塞外,應該還很冷。但聽聲音,有陽光味道。細妹比自己想象的堅強。
“阿兄,阿爸的事情,我懷疑過媽。但今天,我們在好漢碑下,聊了一些話。我相信她。”
室外日頭曈曈,細妹的聲音,換了一種味道。是小時候母親在院子里曬棉被,日頭和棉被化學反應的味道。每次新曬的棉被蓋在身上,家山都會覺得特別的暖和。
“媽說她捂了一整個上午,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與阿爸好好說上話。只有兩個人,只說心里話。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可以說。沒有打擾,沒有阿爸的不耐煩。我聽著好可憐……不過你放心,無愛反而無敵,媽會很好的。”
家山的眼眶有些濕潤,鼻子有些發(fā)酸。
細妹忽然話鋒一轉,露出了俏皮:
“我和媽都很想知道,嫂子當年是否踩過你的婚鞋?!?/p>
細妹壞壞地笑出了聲。家山看著身邊的文竹,紅著眼眶跟著笑。
文竹不曾問,用自己的小手攥住家山的大手。
出得門來,發(fā)現(xiàn)樹下的車已被春天妝扮一新。以前的小區(qū),不曾預留停車場,家山的車就停在大葉榕樹下。每一個小嫩芽,都有一葉苞片。春風一吹,黃綠色的苞片就紛紛揚揚飄灑下來。家山感慨不已,這種奇怪的樹,一輩子蓬頭垢面,也只有一次短暫的少年。
文竹說,那很值了,人家那是用一整年的平庸和寂寞煎熬,等待數(shù)日的浪漫狂歡。
車開上了國道,副駕駛室內(nèi)的文竹開始說話:
“失去鳥之后,我在微信上悼念他們。有一個朋友給我留言:愛鳥,就走向大自然吧。”
家山想,又有一場政變拉開了帷幕。
“他把我引向一個鳥類論壇,那里有一群可愛的‘鳥人。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以前有多么狹窄。我下周就隨他們上鳳凰山觀鳥……上周有人拍攝到了紫嘯鶇、紅頭長尾山雀、赤紅山椒鳥……我得配備一個望遠鏡了……”
聲音聞得到熟透的水蜜桃味道。
家山?jīng)]有回話,他認真地開著車,眼睛望著遠方。
注釋:
①癌癥,潮汕人諱稱為“物件”。
②潮汕平原辦喪事,指揮道場的人,尊稱為“老大”。
③潮汕民間把“妓女”叫做“雞”,“召妓”稱為“斫雞”。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