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西越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試析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情緒記憶”
劉西越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情緒記憶是以體驗過的情緒或情感為內(nèi)容而貯存的記憶,將其喚起的機制在于人的情感。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情感與記憶不能不說是創(chuàng)作的重要來源之一。因此,將情緒記憶放在文學(xué)領(lǐng)域來進(jìn)行考量,有其一定的意義與價值。本文以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情緒記憶為研究對象來進(jìn)行研究,研究發(fā)現(xiàn),沈從文作品中的山水與人情,始終無法與其早年生活的湘西相隔離開,情緒記憶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有著極為鮮明的影響:散文《從文自傳》是對其湘西過往生活的追溯,《湘行散記》中有對湘西記憶的激烈沖撞,而在小說《邊城》之中則是在情緒記憶之上對湘西情感的新的建構(gòu)。
沈從文;情緒記憶;湘西
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情感是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若無情感的流淌,談不上動人心弦。而作家的創(chuàng)作,總無可避免帶有作家的經(jīng)歷和自身記憶的影子,筆者認(rèn)為,在作家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情緒記憶之于作家的影響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我們可以從許多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之中,觀照到這種情緒記憶的存在,比如沈從文小說中的河流與水,這些畫面存在于他的童年乃至于成人后的記憶之中,那些流動與光亮里裹挾著作家當(dāng)時豐沛的情感,而至于多年之后在書寫之時不斷地被翻涌且描繪出新的畫面??梢哉f情緒記憶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甚至情緒記憶之于作家而言,較其他的記憶具有更為深刻的畫面感。情緒記憶之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連接是特別的,記憶的喚回總要經(jīng)過時間的流轉(zhuǎn),而這種流轉(zhuǎn)恰如動物咀嚼的反芻,總不與當(dāng)初吞進(jìn)記憶倉庫的鮮活模樣相同,恰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說的“時間是一個最好的過濾器,是一個回想和體驗過的情感的最好的洗滌器。不僅如此,時間還是最美妙的藝術(shù)家,它不僅洗滌感情,并且詩化了回憶。由于記憶的這種特性,甚至很悲慘的現(xiàn)實以及很粗野的自然主義的體驗,這些時間,就變得更美麗,更藝術(shù)了?!盵1]222本文試以沈從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例,通過其散文集《從文自傳》《湘行散記》以及小說《邊城》,探究情緒記憶在沈從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具體是如何發(fā)生連接的。
先生在《從文自傳》的附記中說他的自傳是“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即可溫習(xí)一下個人生命發(fā)展過程,也可以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huán)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盵2]114可見,沈從文自身就是一個非常重視記憶的作家。他一旦拿起筆,就“想寫點我在這地面上 20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的聲音,所嗅的氣味?!倍谶@ 20年的書寫,雖然是真實發(fā)生在沈從文身上的事情,是他真實所見所歷而感,卻在自傳的那個時刻,全然來自于沈從文的記憶之中,乃至于有的記憶,距離書寫的當(dāng)下,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了。因而,在《從文自傳》中可以觀照到,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時間沉淀過的情緒記憶,表達(dá)出來時有著怎樣的狀態(tài)與模樣。
沈從文在寫到他所生長的地方時談到,“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簡單描繪過的那個小城,介紹到這里來。這雖然只是一個輪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欲浮凸起來,仿佛可用手去觸摸?!盵2]1-3顯然,他作品中的小城攜帶有他形影不離的原生活背景。雖然讀者所能感受到的或許只是一個輪廓,而書寫時那小城對沈從文而言,卻在腦海里異常鮮活著,仿佛伸手即可觸摸。他的故鄉(xiāng)是這樣一個地方,若“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2]1-3,都應(yīng)當(dāng)明白那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稱不習(xí)慣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nóng)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fù)擔(dān)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中村莊走去……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xí)慣,遵從古禮……城鄉(xiāng)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于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于家庭的婦人?!盵2]1-3這樣一個所在,若不是存在于沈從文的自傳中,仿佛只有小說里才能有的模樣——一切安寧祥和,世人各安其事,恰如陶潛桃花源中的景象。而唯有寧靜的自然條件,這里才會天地和諧,萬物自然,“地方東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xiāng),萬山重疊?!坏佬『訌母呱浇^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xì)流,……農(nóng)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2]1-3這里有了流水的聲音,而這種聲音幾乎蔓延在沈從文的一生中。而正是河流,豐饒了這片土地,讓這里的一切有了真正的源頭。
黑格爾將記憶引入美學(xué)研究,他認(rèn)為藝術(shù)家必須置身于世界豐富多彩的圖形材料中,并將這些畫面印入心靈里,應(yīng)當(dāng)看得多、聽得多,并且記得多。而沈從文恰是這樣的人,“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盵2]1他能回憶起四歲腹中生蛔蟲的事,亦能回憶起六歲與弟弟出疹高熱的事。雖說沈從文可準(zhǔn)確回憶到小時候的一切,但饒有趣味的是,他提到的這兩件事讓他十分痛苦,這其中可看出情緒對人記憶深淺是有影響的。如他所說,“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xué)??梢哉f是在水邊的。我認(rèn)識美,學(xué)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guān)系?!薄拔业男目偟脼橐环N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盵2]6-19他逃學(xué),卻用雙眼看用雙耳聽這個世界;他被老師處罰,卻欣然跪在那里滋生著一個想象的世界;他換了一個更遠(yuǎn)的學(xué)校,卻愉快地發(fā)現(xiàn)路途上有許多新鮮有趣的人可以觀察。下雨了,他反而歡喜得很,赤腳往更深水的地方走去。這里有他之于水的深切喜悅,他聞得出各種各樣奇怪的味道,可以聽見不同分量的聲音。這些非常具體的事情,都是沈從文立于20年之后,再次觀照回憶里的畫面而得出的感慨。從這些生動的描述上,可以見得沈從文是完全具備成為創(chuàng)作家的天賦的。他好奇于一切陌生的事物,并且歡喜去接觸,歡喜去想象。用他的感官將所經(jīng)歷的一切人事牢牢記住,這一份牢記并不是由于他機械刻意地識記,而是伴隨著他歡欣雀躍的聲影,成為沈從文記憶倉庫中的一個個永遠(yuǎn)流淌的畫面。情緒活動因為有情感而變得深刻,而人的感受是經(jīng)由人的眼耳口鼻舌身六識而產(chǎn)生。沈從文在天上落雨的時節(jié),赤腳在街上走路,那雨水落在身上有濕漉而清朗的觸覺,落在泥土上有新鮮的芬芳,落在耳里是稀稀疏疏的歌唱,澆灌在眼前的世界仿佛鐫刻在膠片上……這種記憶與感覺,十分容易在再度與雨水相逢時喚回,而與此相對應(yīng)的情緒記憶對于平常人而言亦是容易識記的,更不用說之于感受更為敏感的文學(xué)家了。
在《從文傳記》中,沈從文追溯了他的家鄉(xiāng),甚至有他幾歲時發(fā)生的事情。在他再度描繪的時候不僅僅連言辭都有,而那些喜悅、激動甚至于悲哀的情感,也都伴隨著字字句句滲透了出來。沈從文之于過往的記憶因為情感的參與而變得鮮活,因為情感的參與充滿了感性與詩意。令人感嘆的是,這些記憶因為情感的參與,又加入了沈從文自己個人的態(tài)度與想象,在《從文自傳》中也可以看到,沈從文追溯那些過去發(fā)生的事情時,并非沒有糟糕的體驗。但當(dāng)他將其訴說出來時,卻都帶著之于那寧和靜好小城的懷想與庇護(hù)。他“做夢卻常常睡到各種新奇地方去,或回復(fù)到許多年以前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去?!盵2]92這些地方與這20多年來的人事,已在沈從文記憶倉庫中擁有了一個永恒的底色,以至于之后的描摹,皆帶有那山那水的影子。而這種牧歌式的令人神往的影子,在同時期其他作家那里,幾乎難得一見。
《湘行散記》是沈從文重返湘西時所寫,分為湘行散記、湘行書簡和新湘行記三部分。其中湘行書簡是在重返旅途中沈從文寫予張兆和的信,沈從文將每日的船行感觸記錄下來。書信的方式,令這種表達(dá)帶有即時性,又富有細(xì)膩的情思。可以說,這時候沈從文處于一邊產(chǎn)生記憶,一邊將畫面訴諸筆端的過程中,較之其自傳中的記憶,這里的情緒記憶更接近他當(dāng)時寫作時的感受。值得一提的是,《湘行散記》記錄著沈從文歸鄉(xiāng)的這段心路歷程,與自傳中的心路歷程恰有許多相對照的部分。在自傳中他所去到過的地方以及他生活過的故鄉(xiāng),在《湘行散記》中一一再次出現(xiàn)在沈從文的面前,這舊的情緒記憶與新的情緒記憶交織在一處,予沈從文而言,分量實在太重了。卻也因為這重,得以有機會去衡量情緒記憶之于沈從文的特別意義。如果說湘行書簡中還帶有沈從文之于張兆和的溫柔訴說和牽念,那么在湘行散記中,就是更直接的全然對于那一段路途的再度相逢與感嘆。我們在研讀《從文家書》時發(fā)現(xiàn),湘行書簡其實是湘行散記的母本。剔除了那些書信牽念的內(nèi)容,散記中有著更為嚴(yán)肅而清醒的書寫?;蛟S多出來的那些內(nèi)容,是沈從文說給讀者聽的,而書簡中的內(nèi)容更多是說給三三聽的,甚至是說給沈從文自己聽的。《湘行散記》可以說熔鑄了沈從文豐富的情緒記憶,一是回湘西的路上的感受,一是對于過往的再度喚醒。
沈從文重返湘西是通過船行的,船行與水流總密不可分。從書簡中,更可見沈從文每日見水的所思所感。水對沈從文而言,早已不僅僅是一個觀照的對象,甚至成為了一種象征。是他靈感的來源,是他思索的載體,亦是他情感與信念的歸屬。黑格爾在談到象征型藝術(shù)時,認(rèn)為“一旦到了構(gòu)成藝術(shù)內(nèi)容和表現(xiàn)形式的,不再是未受定性的抽象的普遍觀念而是自由個性時……主體本身就自有獨立的意義……主體就等于他的思想感情……主體在他的這種擴張和展現(xiàn)之中,不過是把自己是全部客觀世界的主宰這一事實表現(xiàn)出來,成為觀照的對象。”[3]20黃永玉曾這樣評價沈從文,“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樣平常,永遠(yuǎn)向下,向人民流動,滋善生靈,長年累月生發(fā)出水磨石穿的力量。沈從文對水情有獨鐘,他的性格生成,他的人生觀念,都可從水里尋到答案?!盵4]湘行書簡的行跡中,皆與水相纏繞。譬如在夜晚停泊的時刻,“船停了,真靜。一切聲音皆像冷得凝固了,只有船底的水聲輕輕的輕輕的流過。這聲音使人感覺到它,幾乎不是耳朵,卻只是想象。”[5]22這時的水之于沈從文,是聲音的流淌,卻觸及了沈從文想象的空間,也唯有這樣靜謐的夜躺在那里聽水流的聲音,才有想象的心境。夾雜著沈從文之于母親的擔(dān)憂、之于張兆和的思念乃至于白日所見所感,這水中有幾多復(fù)雜的情緒。又譬如在天氣好的時候,沈從文站在船艙看了許久水,又因為水生出了對一切的愛戀感動,“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yuǎn),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jié)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盵5]83他看久了水,看的早已不是水,而從水中看到白日奔忙的水手,白日奔忙的一切,看到了莊嚴(yán)忠實的生與自然之下每個人各行其是的合理性。在這水中不僅流動著沈從文的過去,并且也要向?qū)砹魅?。在他再次到達(dá)多年前第一次離鄉(xiāng)背井的地方,那時他目睹的是戰(zhàn)斗與生死,而如今溫習(xí)的卻是溫暖與愛?!斑@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我的感情早已融入這第二故鄉(xiāng)一切光景聲色里了?!盵5]154他談到歷史,這理解恰也是他自己在面對流失與回憶時的念頭,“這條河流,告給了我若干年來若干人類的哀樂?!庇制┤缢綖o溪縣的時候,“回憶中就浸透了搖船人催櫓的歌聲”[5]196,站在船頭的沈從文,始終在“新”的風(fēng)景,又始終在思索舊的故事,追憶舊的人。
實驗心理學(xué)家Keith Payne研究發(fā)現(xiàn),情緒記憶是最難刻意忘掉的,尤其當(dāng)這種記憶源于視覺線索。他認(rèn)為,人們的情緒記憶在形成時,與自身生活的許多部分都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因此要隔離它們很難。一旦人們要刻意忘卻這些記憶,情感因素就會使它突顯出來,因而更加難忘。那些與自身生活的許多部分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輕而易舉得因為再次觸及而喚回。沈從文說,“一個人生活前后太不同,記憶的積累,分量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么先前豪華,到落寞,也不管像我那么小時孤獨,近來幸福,但境遇的兩重,對于一個人實在太慘了。我直到如今,總還是為過去一切災(zāi)難感到一點憂郁?!盵5]213他又說,“時間使我的心在各種變動人事上感受了點分量不同的壓力,我得沉默,得忍受。再過17年,安知道我不再到這小城中來?世界雖極廣大,人可總象近于一種夙命,限制在一定范圍內(nèi),他的過去相熟的事情?!盵5]203事實上,從北京返回湘西,就像他對自己過往的一段回溯,那是他走出來的路途,卻要在十幾年后再度走回去。而沈從文又恰恰是那重情感之人,這些他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如今再看來,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新的地方,卻因為有過往的記憶與當(dāng)時之于他甚至是傷痛的情緒記憶,而予以沈從文更為深重的意義?!断嫘猩⒂洝纷珜懺凇哆叧恰分?,而在這其中,他與記憶中的場景再度相逢時,只感一切皆變了。然而,他還是愿意再回來看看他能看到的已經(jīng)難以想象的一切,這勝于一切故事所能談及。過往的情緒和記憶,今日的變化和新記憶,這其中實在太豐富了。唯有河流,能承載沈從文這幾多年來的流動心緒,唯有這不斷生出的情緒記憶,才能讓沈從文在心頭保留一個又一個關(guān)于“水”、關(guān)于“情”、關(guān)于生的夢,也唯有沈從文的故事里,有這樣的幻想與夢,卻也能感受那之于真實體驗的情感與記憶?!八囆g(shù)家把我們帶到情感的領(lǐng)域,情感所引起的觀念越豐富,情感越充滿著感覺和情緒,那末,我們覺得所表現(xiàn)的美就越加深刻。”[6]12湘西的世界如此之美,緣于沈從文自身有著之于湘西充滿著感覺和情緒的情感。
在《邊城》的題記中,沈從文談到“對于農(nóng)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生長于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xiāng)城……”[7]350他樸素地在其中記錄著他所看到的生活著的人,這之于當(dāng)時的讀者或者是陌生的,但之于沈從文,卻是鮮活在記憶中的。在《湘行散記》中,沈從文談到了《邊城》,談到了翠翠的原形,談到了他筆下許多人物與那山那水的影子,結(jié)合《從文自傳》中沈從文對于鳳凰與鳳凰人情的描寫,可以從中得出,《邊城》的創(chuàng)作實有他童年乃至成長記憶的影子。
《邊城》的寫就,在《從文自傳》中就有提到,當(dāng)時他要入川做收發(fā)員,他從湖南邊境的茶峒到貴州邊境的松桃,又到四川邊境的秀山,茶峒就是《邊城》故事發(fā)生的地方。而這段旅行也豐厚了沈從文撰寫《邊城》的材料,“那些渡筏,在靜靜溪水中游動,兩岸全是夾竹林、給人無比幽靜的感覺。十年后還在我的記憶里,極其鮮明占據(jù)了一個位置。(注:《邊城》即由此寫成)”[2]100《邊城》中那渡筏的光景,河中的游魚,一切總永遠(yuǎn)顯得那么靜寂。“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盵8]1是這樣的邊城,“憑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思曳孔佣嘁话胫懀话朐谒幪幱衅孥E,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不使人神往傾心”[8]6,也是這樣的邊城“一切總永遠(yuǎn)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那么安靜和平”[8]7。再看《湘行散記》中的《老伴》,沈從文到了瀘溪縣的時候,想起當(dāng)年來到這里,兄弟看中了絨線鋪的一個女孩子,這女孩事實上給他們的印象都非常好,“那女孩子名叫‘翠翠’,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鋪小女孩印象而來。”[5]198事實上,認(rèn)識小翠距離寫《湘行散記》已過去了17年光景,而寫《邊城》距離認(rèn)識小翠,大抵也有十多年,然而在進(jìn)行《邊城》創(chuàng)作時,沈從文還能夠回想起小翠的明慧溫柔。在《老伴》中在他提及追憶幾個舊人的時候,他與小翠與當(dāng)年的成衣人再度相逢,他還是那么熟悉這里的氣味與模樣,卻被無情的意識猛烈的摑了一巴掌,他不忍去相認(rèn),不忍去驚動那份現(xiàn)在。而他在與張兆和的信中卻未有提到這個片段,或者這個片段是他的一個文學(xué)加工,只是他站在船頭幻想中的重逢。而無論真切與否,能夠再度認(rèn)出故人,或者能夠再度想象故人現(xiàn)今的模樣,都該是對那過往的記憶有著多么深切的情節(jié)!
茶峒的城,茶峒的山,茶峒的水等等這些空間形象,皆可在沈從文的自傳中尋覓到故去的影子。這些影子牢固體現(xiàn)在沈從文的諸多小說之中,蔓延著寧靜的桃源般的情調(diào)。可見,不僅沈從文將這些情緒記憶轉(zhuǎn)換為筆下的世界,同時他的精神世界也是在這山水中生成。當(dāng)然,從情緒記憶到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復(fù)雜的。《邊城》中的世界與沈從文生活的世界并非完全相同,雖然以沈從文的筆調(diào),觀之于他的自傳,令人心向往之的畫面太多,但《邊城》的塑造,實也是沈從文在情緒記憶之上的一個夢。不管是過節(jié)熱鬧的時候,還是日常生活,不管是嫁娶之事,還是喪葬之事,在邊城之中都被打上了靜寂的底色,而顯得從容悠長。唯有這樣的山水,能夠養(yǎng)出這樣的一群人,甚至連悲哀與不湊巧,都是因為淳樸的善良,昭顯出生命本真的安靜與干凈,構(gòu)建了一個獨一無二、令人心神向往的境地。雖于邊地,雖亦有生生死死,城中的人,城中的故事,歡樂與悲苦都靜寂無言的如同茶峒的溪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淌下去。無論遭遇什么樣的事情,美好如初的翠翠會守著渡船靜靜過著自己的日子,并且一直慢慢過下去。這種感覺恰如沈從文日后在《湘行散記》中領(lǐng)悟的一樣,那些他所見的人,皆莊嚴(yán)忠實的生,在自然上負(fù)擔(dān)著自己的那份命運,不逃避為了活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由記憶而向文學(xué)的書寫,由自然的水的流淌向人生、歷史的流動,是一種心靈的呈現(xiàn),而使心理上的內(nèi)容有了得以審美的可能。
沈從文一直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視為“情緒的體操”,在《從文自傳》《湘行散記》與《邊城》中不同程度地顯示了沈從文的情緒記憶,《從文自傳》是沈從文追溯其童年乃至成長的十?dāng)?shù)年時光,這一段情緒記憶非常深刻,這可與《湘行散記》相對照發(fā)現(xiàn),《從文自傳》中記憶的湘西生活,距離其寫作已有一段距離,然而在他表述出來的時候仍然十分鮮活;《湘行散記》中還有部分沈從文寫予張兆和的信件,這些信件多是白日或者當(dāng)時情緒的直接表達(dá),然而這種表達(dá)中深深透露了對于這一片土地變化的傷感,這里的情緒記憶是與當(dāng)年留下記憶沖撞后的一種新的生成。而到了《邊城》之中,《邊城》是在《湘行散記》之前寫的,在《湘行散記》中亦有再度抵達(dá)那個曾予沈從文靈感的土地時的感慨。在小說中情緒記憶的表露,更多凝注成為一種象征,邊城的山與水中,凝住了沈從文自幼年成長觀照于山于水的感懷,邊城的人與情,更是沈從文將記憶中印象深刻的“真”與“美”的轉(zhuǎn)化,所以《邊城》中的情與景才能如此的純凈與動人,它源于真實的情緒記憶,又產(chǎn)生于沈從文那一顆執(zhí)著于“情”與“美”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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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李俊丹 校對:蘇紅霞)
Analysis on Shen Congwen’s Emotional Memory
LIU Xi-yue
(School of Literature,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The emotional memory is to experience emotions as content stored in the memory, whose mechanism is arouse human emotions. In literature, emotion and memory is undoubtedly regarded as one of the important sources of creation. So it is definite significance and value to consider emotional memory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This paper takes Shen Congwen's emotional memory as the object of study,and found as follows. The landscape and human feelings in Shen Congwen's works can not be separated from his early life in West of Xiang, and the emotional memory has a very distinct influence on his creation. His autobiography was a trace of his past life of West of Xiang,and there was a great impact on the memory about West of Xiang in his prose 〈A trip to Xiang〉;In His novel
Shen Congwen; the Emotional memory; West of Xiang
I206.7
A
1673-2030(2017)02-0059-05
2016-12-05
劉西越(1993—),女,安徽馬鞍山人,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