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
泰格特的小小說《窗》,塑造出了兩個迥異的形象——“近窗者”與“遠窗者”,通過塑造他們道德品質(zhì)上的崇高與卑劣、精神面貌上的光彩照人與污穢不堪,形成令人驚詫的強烈反差,體現(xiàn)了懲惡揚善的主題?!斑h窗者”是“惡”的代表,然而真的如此嗎?“遠窗者”到底是誰?
一、他是一個普通人
原文中有這樣幾段文字。
1.“噢,兩人經(jīng)常談天,一談就是幾個小時,他們談起各自的家庭妻小,各自的工作,各自在戰(zhàn)爭中做過些什么,曾在哪些地方度假,等等。”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看到,“近窗者”與“遠窗者”經(jīng)?!罢勌臁?,“遠窗者”有溝通的欲望和與人交往的需求;“談天”的內(nèi)容涉及“家庭妻小”,證明“遠窗者”有正常的情感關系和家庭關系;他們有“各自的工作”,證明“遠窗者”有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有完善的社會關系……
2.“躺著的那位病人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一切。這個時刻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享受?!?/p>
“津津有味”“享受”表明“遠窗者”能夠體會到“近窗者”所描繪的圖景之中的美好之處,這說明他有共情能力,能感受美好。
這些都表明此時的“遠窗者”和“近窗者”一樣,是有著自己生活的、有著情感需求的普通人。
3.“為什么偏是他有幸能觀賞到窗外的一切?為什么自己不應得到這種機會?他為自己會有這種想法而感到慚愧,竭力不再這么想。”
“慚愧”“竭力”可見“遠窗者”在產(chǎn)生欲念后的糾結,面對窗外美景的誘惑,他一方面極度向往,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欲念而覺得羞恥和掙扎。
綜上所述,“遠窗者”是有血肉的,他對生命充滿熱愛。他在產(chǎn)生欲念后內(nèi)心也有糾結、掙扎,可見其明善惡、知廉恥。他是一個普通人。
二、他是一個處在極端環(huán)境中的人
在小說中,作者設置了一個極端的環(huán)境,先來看原文。
1.“在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曾住過兩位病人,他們的病情都很嚴重。這間病房十分窄小,僅能容下兩張病床。病房有一扇門和一個窗戶,門通向走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界?!?/p>
2.“使他們感到尤為痛苦的是,兩人的病情不允許他們做任何事情借以消遣,既不能讀書閱報,也不能聽收音機、看電視……只有靜靜地躺著?!?/p>
3.“漸漸地,每天的這兩個小時,幾乎就成了他和同伴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了?!?/p>
4.“第二天早晨,醫(yī)護人員送來了漱洗水,發(fā)現(xiàn)那個病人早已咽氣了,他們靜悄悄地將尸體抬了出去,絲毫沒有大驚小怪?!?/p>
為何說這樣的環(huán)境極端?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認為,人潛藏著七種不同層次的需求: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認知需求、審美需求、自我實現(xiàn)需求。這些需求在不同的時期表現(xiàn)出來的迫切程度是不同的。作者設置的這個環(huán)境,恰恰剝奪了“遠窗者”的大部分需求。
首先,生理需求。原文中說“病情都很嚴重”,“使他們感到尤為痛苦的是,兩人的病情不允許他們做任何事情借以消遣,既不能讀書閱報,也不能聽收音機、看電視……只有靜靜地躺著”,病情已經(jīng)嚴重到如此程度,可以說是朝不保夕,不知何時就會離開人世,何談生理需求的滿足?
第二,安全需求。這要求勞動安全、生活穩(wěn)定、希望免于災難和未來有保障等。而“遠窗者”病情如此嚴重,勞動、職業(yè)、生活……都已離他遠去,未來如風中之燭,何談安全?
第三,社交需求。原文中“這間病房十分窄小,僅能容下兩張病床。病房有一扇門和一個窗戶,門通向走廊,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界”,表明這是一個封閉的空間,除了能與“近窗者”談天以外,“遠窗者”與外界的溝通渠道只剩一扇門和一個窗戶,考慮到“遠窗者”的病情,那扇窗戶對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個“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安慰罷了。當然,還有一扇門,但那扇門又通往何方?可以推測,門外通往醫(yī)院的其他地方,可以和醫(yī)院的其他人進行溝通,然而事實呢?這就牽涉到尊重需求。
第四,尊重需求。尊重的需要可分為自尊、他尊和權力欲三類,包括自我尊重、自我評價以及尊重別人。原文當中有這樣一句話:“第二天早晨,醫(yī)護人員送來了漱洗水,發(fā)現(xiàn)那個病人早已咽氣了,他們靜悄悄地將尸體抬了出去,絲毫沒有大驚小怪?!边@就是“門”外的世界中的代表,面對一個生命的逝去,這些醫(yī)務人員的反應是“靜悄悄”“絲毫沒有大驚小怪”??梢韵胍?,如果“遠窗者”也死去了,受到的也只會是這樣的待遇。在這里,缺乏對生命的尊重。
因此,在這個環(huán)境中,“遠窗者”的生存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都無法得到滿足。為了讓自己的生活不要變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兩個病人只剩下了唯一的需求:“看看窗外的世界”。
為什么要設定一個極端環(huán)境?其實,文學藝術首先是假定的、想象的。小說作品本身就不是現(xiàn)實生活完全刻板的反映。歌德曾說過:“藝術是通過假定達到更高程度的真實?!毙≌f就是假定了兩位病人在這間病房里與外界的相對獨立性,讓兩個人物在病房這個封閉的空間內(nèi)上演關系的糾葛,讓人物自身去選擇各自的命運,故而又達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另一種真實。孫紹振《直諫中學語文教學》中指出:“假定性是一種透鏡,作家以非常殘忍的客觀性去試煉他的人物,考驗人物的品德和本性。”在這一極端環(huán)境中,“遠窗者”的需求被剝奪,因為其身體條件所限,他對這一殘酷的環(huán)境沒有改變的能力,他最后的需求——看看窗外的世界,也被“近窗者”所“剝奪”了,而這,是他唯一能滿足的需求——只要“近窗者”消失。在這一環(huán)境中,“遠窗者”面臨著極大的誘惑,而在誘惑之中,一個普通人會作出怎樣的選擇?這其實正是作者所希望展現(xiàn)給讀者的。
作者設置這一極端環(huán)境,其目的是為了試煉人物的品性,“遠窗者”其實只是一個有血有肉,對美好充滿向往,同時也對自己的欲念充滿愧疚的普通人,我們不妨認為,作者所試煉的,不僅僅是“遠窗者”,更是“遠窗者”所代表的“人”。
三、他的身上,體現(xiàn)著“人性”
但丁在《神曲》中寫道:“在人生的中途,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迷失了正路,走進了一座幽暗的森林?!边@其實就是對常人欲望的一種比喻。常人常會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迷路,如果沒有頑強的毅力,或是別人及時指點迷津,一錯再錯直至鑄成大錯是完全有可能的。
而黎鳴的《中國人性分析報告》前言部分也指出:自私是天經(jīng)地義的,非善非惡,就正如樹要向上長,水要向下流,非如此,個體不能生存,群體不能繁衍。只有當某人的自私妨礙了他人的自私,才談得上是惡,只有當某人在自私的同時又尊重或有利于他人的自私,才談得上是善??梢姡硕紩媾R誘惑,欲望本身也不是十惡不赦的,“遠窗者”并非惡徒,而是一個普通人,他的惡,也是一種普通人都可能有的惡。
所以,“遠窗者”到底是誰?他是普通人,是處于極端環(huán)境中被試煉人性的人。他身上有著普通人的弱點,每個人都可能和他一樣,迷失在欲望的叢林中。因此,我們并沒有資格站在道德制高點去批判“遠窗者”,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遠窗者”,他的弱點也是我們的弱點,當我們處在他所處的那種極端環(huán)境中,我們的心境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我們的品德和人性,經(jīng)得起考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