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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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文學生產機制并創(chuàng)作心理淺論
王 妍
(內蒙古師范大學 文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1517)
漢初文學生產與消費過程中,存在著兩種基本機制:其一,準寄食式的生產與特權型消費;其二,自給式生產與自足型消費。從事于該兩種不同文學生產的文人群體往往會產生不同的創(chuàng)作目的與創(chuàng)作心理,其中比較典型的創(chuàng)作心理有兩種,那就是進取用世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間雜幽怨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研究漢初文學生產機制與文人創(chuàng)作心理,對我們整體把握、準確了解漢初文學原貌具有重要理論意義。
漢初文學;生產機制;創(chuàng)作心理
秦朝采取文化高壓政策,有秦一代文學凋敝,僅余石刻,聊可一觀。漢初,除秦之弊,一批飽學之士得以躋身統(tǒng)治集團,文學生產正式開始。雖然文學創(chuàng)作尚不成規(guī)模,且并未取得獨立發(fā)展地位,但其發(fā)展之勢頭已起。中央,以唐山夫人為代表的貴族以政治教化為目的,生產了一批政治色彩濃厚的歌詩。而地方,受戰(zhàn)國養(yǎng)士遺風影響,文人墨客紛紛投入藩王門下。他們不僅充當藩國智囊的角色,更隨時為藩王提供文學藝術作品,以供其娛樂欣賞之需。貴族、文人士大夫的這種以滿足統(tǒng)治者(或藩王)需要為目的的藝術生產,即是準寄食式生產機制。除此之外,漢初密而不宣的唯軍功拜官論,使得文學之士仕進受阻而人生失意。不平則鳴,他們?yōu)榭煳考盒模瑒?chuàng)造的一部分正是自給式文學生產。
寄食式又可以稱為寄食制或寄生制。據趙敏俐先生考察,寄食制概念最早由法國學者埃斯卡皮提出,其本意是討論并厘清古羅馬文化生產現象的規(guī)律。他認為,寄食制一詞其詞源來自于梅賽納之名。寄食即由某人或某機構來供養(yǎng)文學生產的主體——作家。作為反饋,作家需要滿足供養(yǎng)者的文化需要,創(chuàng)造出合乎他們審美規(guī)范的作品。在這種寄食體系中,寄主往往是具有崇高社會地位或豐厚物質財富的個人或群體,而作家則是集中在這個封閉體系中的、以物物交換為基本原則的、具有極高文學造詣的一小撮杰出人物。雖然文章探討的是古羅馬的文化現象,但卻廣泛適應于封建社會形態(tài)下很多國家的具體情況,中國古代亦可與之同儔。
趙先生之文主要探討古代歌詩的藝術生產與消費,考察了歷代歌詩作者以及表演者寄食于國家音樂機關、貴胄豪富府門等的具體情形,同時也對文人士大夫的準寄食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討。通過趙先生的考察,結合漢初文學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況,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準寄食制與寄食制雖本質相同,特點卻迥異。寄食制作家專門從事各種形式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他們基本不參加其他任何社會活動,且往往與寄主具有人身依附關系(即賣身于寄主)。而準寄食制下的文學生產主體,作家慣常不是他們的主要身份,他們一般是直接或間接參與政治的貴族或文人士大夫,并不存在與任何人的人身依附關系。
貴族作家可以高祖唐山夫人為例。唐山夫人本帝姬,作《安世房中樂》本身并不是為了滿足自身或他人的審美需要而是服務于現實政治。按蕭滌非先生考察,《房中樂》乃“天子祭廟之樂[1]”,其內容“純?yōu)槿寮宜枷?,尤側重于孝道”。可見,《房中樂》是在漢初禮樂未備情況下,應皇族施行教化,奉祀祖廟之要求而產生的,滿足的是特權階級的統(tǒng)治需要。
文人士大夫的文學生產則可以梁園創(chuàng)作群體為例。漢初,綜三代之分封與秦朝之郡縣而行郡國并行之制,由于中央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忙于治平未遑文教,藩國一躍成為文學生產的主陣地,先是吳楚后是梁國。梁孝王首功于勘平七國之亂,寵幸備至,加之傾慕文學,一時飽學之士紛至沓來,薈萃梁園。當時頗負文名的枚乘、鄒陽、嚴忌等均列位梁宮,他們在梁期間創(chuàng)作頗豐,惜其大部散佚,今已不傳。梁園文人留下來比較著名的作品即梁園“七賦”,即羊勝《屏風賦》、公孫詭《文鹿賦》、鄒陽《酒賦》《幾賦》(代韓安國作)等。這部分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于隨梁王游于忘憂之館時,幾乎全以鋪陳開始,以贊頌梁王功德結束。這是隨機性的、臨時創(chuàng)作的、滿足寄主(即梁王)審美需要的文學作品。
要之,封建社會中,總有一部分文學生產主體,他們雖不是專職的藝人或純粹的作家,卻享受國家俸祿或寄主供養(yǎng),或出于某種統(tǒng)治需要或在某種特殊的場合中,從事文學藝術生產,這種現象就可以統(tǒng)稱為準寄食式。
自給式文學生產的概念借鑒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觀與趙敏俐先生歌詩討論中的自娛式生產與消費模式提法。同自娛式生產與消費模式相同,自給式生產也由兩種情況構成。一種是作者自己從事文學生產、創(chuàng)造文學作品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之情,滿足自己的寄托精神或泄導情感需要。另一種是將感情寄托在其他作家或其文學作品(尤其是先賢),通過吟唱或傳抄來的方式來尋求自我認同,滿足自身精神需求。
文學生產在漢初并不繁榮,我們卻可以從僅存的、為數不多的文學作品中印證我們的推論。比如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鴻鵠歌》。據帝紀,劉邦本紀記載《大風歌》作于高祖十二年。劉邦在擊破英布班師途中,路過故鄉(xiāng)豐沛,置酒宴請家鄉(xiāng)父老,席間作此歌,其詞曰:
大風起兮云飛揚,
俯視大江東去,開拓萬里心胸。我模仿古人,站在山頂俯瞰大地,感受著南岳七十二峰余脈的磅礴氣勢。山下的校園呈現一種靜謐,山上的人們盡情吐納清晨清新的空氣,湘江一往無前的滾滾北去,我仿佛聽見了毛主席正在那昂首吟唱“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p>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史載,劉邦歌罷,慨然自悲,涕下數行。本是凱旋班師,劉邦卻長歌當哭,究其緣由不外乎以下。首先,是對自己年華老去、來日無多的悲傷。其次,是對政局未穩(wěn),守業(yè)艱難的憂慮。
《鴻鵠歌》則是劉邦數易太子不成,為愛姬戚夫人作的一首楚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羽翼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又可奈何?
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類似的作品還有戚夫人的《舂歌》,劉邦之子趙幽王劉友的《歌》。《舂歌》表現的是劉邦去世后,戚夫人被囚禁終日舂米時對遠在外藩為王的兒子的思念和企盼早日脫離困境的希望。劉友作《歌》,“從劉呂權爭的形勢、被害的緣由、過程,唱到內心的憂憤和無奈,卒章明志,以死抗爭?!盵2]
這些作品或曲折或直露的表達了作者內心真實的情感,而不尋求其他人的贊賞與消費,是典型的自給自足式文學生產。
關于借他人之酒杯,澆己心之塊壘的文學創(chuàng)作,最典型的當屬賈誼。賈誼曾作《吊屈原賦》,雖屬自作,實追屈子??梢酝葡耄谌粘I钪?,其必有傳頌吟唱賈子辭賦的現象。這就是上文所談的第二種自給式文學生產模式。
文學生產除了生產機制、消費機制等因素外,更主要的是生產者即文學創(chuàng)造主體。漢初,從事上述兩種文學生產的作者,由于其處境不同,創(chuàng)作心理也必然存在差異,下文將對這幾種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心理作展開討論。
為爭取人心,穩(wěn)固社稷,漢初統(tǒng)治者采取與民休息的國策以革除秦弊。在文化領域則放松思想鉗制,提高各家學派的社會地位,文化預告復興。雖然并未取得絕對政治話語權,但一些文士開始聚集在高祖政治集團旁側,沖淡勛武集團不修文術帶來的弊端。他們中的杰出代表有陸賈、審食其等。陸賈文賦流佚頗多,存世絕少。但從他人的評論中我們還是可以尋得蛛絲馬跡。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云“漢室陸賈,首發(fā)奇采,賦《孟春》而選典誥,其辯富矣?!盵3]他篇亦多所論述??梢姡戀Z文學造詣頗高且很有辯名。
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廣開招賢之路、允許言論自由,允許個人收藏圖書。高祖十一年二月曾下《求賢詔》,積極為政權籠絡文士賢才;同年十一月作《手敕太子》,在該文中,劉邦反省了自己興武功、廢文教的失誤,告誡太子,要重視文臣賢士、重視文化教育的力量。其后,惠帝高后統(tǒng)治時期,頒布《除禁挾書令》。文帝時期,下《除誹謗妖言法詔》并多次求言于文士,舉賢良文學之士。這些政策無疑增強了文人士大夫對政權的決心,增進了他們與政權的親和力。這一時期的文臣,往往敢于大膽亟諫,對于不合理現象進行無情指摘。還以陸賈為例。史籍記載,陸賈屢次在高祖面前稱《詩》、《書》,招致了出身草莽的劉邦的不滿。劉邦罵他:“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對此,陸賈毫不留情面的據理力爭,反問劉邦“馬上而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4]高祖面露慚色,不能回答,最終請陸賈為其釋秦所以失天下,漢所以的天下之緣由,著為《新書》,每成一篇,高祖及左右莫不稱善??梢?,賢能并舉、言路廣開的政策打開了文人士大夫親和政權之門,是積極用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推動著他們從事文學藝術生產。除了陸賈之外,賈誼、晁錯的政論散文創(chuàng)作也是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典型代表。
錢穆先生《國史新論》一書中有《中國歷史上之考試制度》一篇,專論歷代之人才選拔。總結西漢選舉,主要歸為三類,即定期選舉、不定期選舉和臨時選舉。漢代不定期選舉的首要項目是策賢良,政府隨時下詔,著政府各部官員推舉賢良。被舉賢良就政府之發(fā)問,直抒己見,最后甄別錄用。另外一項不定期選舉為舉孝廉。孝子廉吏,重德而不重才,實乃出于政府風化教育之需要,富有提倡獎勵之意,武帝以后由不定期選拔改為定期察舉。
考察漢初各帝詔令,以求賢(言)、選賢為主要目的的詔令數目并不多,真正意義上的選拔賢良,只有文帝十五年的《策賢良文學詔》與景帝后二年五月的《重廉士詔》。從這樣的現象中,我們可以總結出以下幾個要點:其一,雖然統(tǒng)治者廣開言路、開始重視文人士大夫在政權建設中的作用,但卻并沒有給予他們充分的重視和相應的政治地位;其二,文人士大夫雖然對漢政權具有高度的向心力,卻始終無法真正參與其中;其三,漢政府并沒有建立起健全而完善的人才選拔體系,很有一部分人才被埋沒、被疏遠。第四,漢初文教未興還是非常普遍的現象。這種情況使得漢初使人們在親和政權的同時產生了幽怨、退守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也同時作用于他們的文學生產活動,形成另外一種主要的創(chuàng)作心理。賈誼就是這一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作家的典型。
賈誼少年得志,二十幾歲便通過廷尉吳公的舉薦被文帝詔為郎官,更“一歲,超遷至太中大夫”,這一時期其仕途可謂通達得意。彼時,他對大漢政權與自己的未來充滿希望,以積極的心態(tài)創(chuàng)作了一批慷慨激昂的政論文章,這些文章即被魯迅先生譽為“西漢鴻文”。好景不長,文帝四年,賈誼即因絳、灌之屬的饞毀而被貶長沙。明顯“布衣將相”們作為既得利益者,極度排斥皇帝所欣賞的、可能動搖其地位的、智高一籌的士人。生活在夾縫中的賈誼無疑是這場政治博弈的犧牲者,其幽怨心態(tài)的產生不足為奇。
在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驅使下,賈誼先后作《吊屈原賦》以及《服鳥賦》。在這些作品中賈誼怨望退守的心態(tài)表露明顯。前賦借屈子以為喻,表現對“方正倒植”社會現狀及“蟬蛻為重,千鈞為輕”價值觀念的強烈不滿。后賦則通過與服鳥的對話,表達出道家避世歸隱的味道。如賈誼之例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有很多,在此不再一一臚述。
綜上所述,文學生產機制與文人創(chuàng)作心理對一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對它們的研究對于分析一段時期內整個文學發(fā)展狀況是有重要意義的,應該被充分重視。
[1] 蕭滌非. 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4(3): 34-35.
[2] 張峰屹. 西漢文學思想史[M]. 天津: 南開大學出版社, 2001(9): 9-10.
[3] 劉勰. 文心雕龍[M]. 王志彬, 譯. 北京: 中華書局, 2012(6): 533.
[4] 班固. 漢書: 卷四十三[M]. 北京: 中華書局, 1999(2): 1630.
(責任編校:葉景林)
2016-11-30
王妍(1992-),女(蒙古族),內蒙古赤峰人,碩士生。
10.15916/j.issn1674-327x.2017.03.021
I109.2
A
1674-327X (2017)03-007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