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的感激

路文彬

中國人向來喜歡說“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無可否認，我們是一個知恩圖報的民族。但在我看來，知恩圖報卻未必就等于知道報恩的意義。在更多的時候不難看出，我們其實完全是把報恩當(dāng)成了一種義務(wù)。不然，我們便不會常常對那些知恩不報的人橫加指責(zé)。知恩不報似乎已經(jīng)成了某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也正是基于這樣的顧慮，許多人再不肯輕易背負上這樣的義務(wù)了。例如，雨果在他的長篇小說《笑面人》中就這樣激烈地勸告世人：“千萬不要接受別人的恩惠，因為別人會利用這一點來把你奴役”，甚至聲稱“受人恩惠就是被人剝削”，并譏諷“感恩是中風(fēng)癱瘓”“一種恩惠就是發(fā)臭的漿糊，它粘黏著你，讓你不能自由行動”。

無獨有偶，屠格涅夫也在其《愛之路》里這樣寫道：“一切情感——憎恨、憐憫、淡漠、崇敬、友誼、恐懼，甚至蔑視，都可以導(dǎo)致愛。是的，一切情感……不過需要除去一種情感：感激。”在屠格涅夫的眼里，“感激就是債務(wù)，每一個人都要償還自己的債務(wù)……但愛不是錢財”。把感激理解成債務(wù)，那所面臨的自然就是償還的首要問題，感激則也由此淪為了與情感無關(guān)的法理范疇的事情。而既然都已無關(guān)乎情感，那感激還能同愛之間有什么真正的關(guān)聯(lián)呢？屠格涅夫的看法貌似并沒有邏輯性的錯誤。

還有我們的魯迅，在回復(fù)自己學(xué)生的一封信中，他曾如此諄諄教誨說：“……我敢贈你一句真實的話，你的善于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飛遠走。我的百無所成，就是受了這癖氣的害，《語絲》上《過客》中說‘這于你沒有什么好處，那‘這字就是指‘感激。我希望你向前進取，不要記著這些小事情?！彼€進一步解釋道：“感激，那不待言，無論從哪一方面說起來，大概總算是美德吧。但我總覺得這是束縛人的。譬如，我有時很想冒險、破壞，幾乎忍不住，而我有一個母親，還有些愛我，愿我平安，我因為感激她的愛，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尋一點糊口的小生計，度灰色的生涯。因為感激別人，就不能不安慰別人，也往往犧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所以，即使面對前來的求乞者，魯迅也總可以斷然拒絕：“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予煩膩、疑心、憎惡。”寧讓乞丐憎恨，也不求乞丐感激；無疑，理性的魯迅是不想用施舍的恩惠去套取別人的自由。他不想感激別人，也不想要別人的感激，結(jié)果施舍和恩惠就成了慘遭“過客”詛咒的對象：“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他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詛咒他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yīng)該得到詛咒。” 儼然，魯迅比雨果和屠格涅夫都更加決絕，直接就將感激推向了死亡。

然而，我們還是不能不加以追問，出于善意的恩惠怎么可能不是一種愛呢？如果是愛，那它又怎么可能和債務(wù)相關(guān)呢？愛的給予是同情，甚至是犧牲，絕對不是放貸啊。為了獲得回報的給予本身就稱不上給予，那僅僅是租賃的一種形式。在此交易當(dāng)中，重要的只是連本帶利的償還而不是感激。功利的經(jīng)濟行為只需講求公平就足夠了，而有了這公平實際上也就不必再糾纏于什么剝削或虧欠。試問，在一種缺失公平的前提之下，感激又何以萌生？

歸根結(jié)底，感激注定屬于一種深情，是對于愛之恩惠的能動反饋，它表達了感激者試圖與施恩者分享愛之喜悅的愿望。并且，愛之恩惠也從不等待回報。因為其本身就已是回報，故而這恩惠的給予者和接受者彼此締結(jié)的便不是什么借貸性質(zhì)的虧欠關(guān)系。就此說來，感激顯然不是由償還沖動所激發(fā)出來的那種被迫性情感了。那么，感激究竟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情感呢？斯賓諾莎說得好：“感激或謝忱是基于愛的欲望或努力，努力以恩德去報答那曾經(jīng)基于同樣的愛的情緒，以恩德施諸我們的人。”這也就是說，感激同樣是一種愛，是對于愛的愛。此種情感里已然包含著雙重的愛，因此，感激蘊藉著的是比愛超倍的能量。

感激的出現(xiàn)意味著愛的給予得到了回應(yīng)，是愛喚醒抑或說產(chǎn)生了新的愛，是愛的回聲，它標志著愛的實現(xiàn)和完成。既然我們不能強求愛，當(dāng)然也就不能強求感激，強求來的感激絕非真實的感激。所以，即便我們的愛沒有結(jié)出感激的果實，那也千萬不可埋怨受惠一方知恩不報，首先應(yīng)該反省的一定是我們的愛而非被愛是否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