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錢穆
讀《論語》可分章讀,通一章即有一章之用。遇不懂處暫時跳過,俟讀了一遍再讀第二遍,從前不懂的逐漸可懂。如是反復(fù)讀過十遍八遍以上,一個普通人,應(yīng)可通其十分之六七。如是也就夠了。
任何人,倘能每天抽出幾分鐘時間,不論枕上、廁上、舟車上,任何處,可拿出《論語》,讀其一章或兩章。整部《論語》,共四百九十八章,但有重復(fù)的。有甚多是一句一章,兩句一章的。再把讀不懂的暫時跳過,至少每年可讀一遍。自二十歲起到六十歲,應(yīng)可讀論語四十遍。
若其人生活和書本文字隔離不太遠,能在每星期抽出一小時工夫,應(yīng)可讀論語一篇。整部論語共二十篇,一年以五十一星期計,兩年應(yīng)可讀論語五遍。自二十到六十,應(yīng)可讀論語一百遍。
若使中國人,只要有讀中學(xué)的程度,每人到六十歲,都讀過《論語》四十遍到一百遍,那都成圣人之徒,那時的社會也一定會變化很多。
若要深讀精讀,讀了朱注,最好能讀何晏所集的古注,然后再讀劉寶楠編撰的清儒注。不讀何、劉兩家注,不知朱注錯誤處,亦將不知朱注之精善處。
最先應(yīng)分開讀,先讀朱注,再讀何、劉兩家。其次應(yīng)合讀,每一章同時兼讀何、朱、劉三書,分別比較,自然精義顯露。
若《論語》各章各節(jié),一句一字,不去理會求確解,專拈幾個重要字面,寫出幾個大題目,如“孔子論仁”“孔子論道”之類,隨便引申發(fā)揮,這其實只發(fā)揮了自己的意見,并不會使自己真正了解《論語》,亦不會使自己對《論語》一書有真實的受用。那是自欺欺人。
我勸人讀《論語》,可以分散讀,即一章一章地讀,又可以跳著讀,即先讀自己懂得的,不懂的,且放一旁。你若要精讀深讀,仍該如此讀,把每一章各別分散開來,逐字逐句,用考據(jù)、訓(xùn)詁、??蹦思拔恼轮窭須馕?、格律聲色,面面俱到地逐一分求,會通合求。
讀《論語》,得一字是一字,得一句是一句,得一章是一章。且莫先橫梗著一番大道理、一項大題目在胸中,認為不值得如此細碎去理會。子貢說:“回也聞一而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就是這個道理。
顏淵、子貢都是孔門高徒,但他們也只一件件、一項項,逐一在孔子處聽受?,F(xiàn)在我們不敢希望自己如顏淵,也不敢希望自己是子貢。
我們讀論語,也只一章一章地讀,能讀一章懂一章之義理,已很不差了。即使我們讀兩章懂一章,讀十章懂一章,也已不差。全部論語五百章,我們真懂得五十章,已盡夠受用。其實照我辦法,只要真懂得五十章,其余四百五十章,也就迎刃而解了。
中國傳統(tǒng)義理重在講“人”。一部論語,重要教人并不在知識或理論上。如云:“君子上達,小人下達?!?/p>
若諸位要做君子,《論語》便會教你一番上達之道,但并非在教諸位去知道上古時之政治、社會、經(jīng)濟等情形。倘使諸位欲知古代之禮,可讀《左傳》,欲知古代文學(xué),可讀《詩經(jīng)》??鬃又恢v如何做人,但亦未講到人性善惡等,亦未講天是一個什么,種種大理論他都不講。
此后如孟、荀乃至宋明理學(xué)家,皆愛講此等大理論,但皆敬佩孔子,認為不可及。其實孔子只是“吃緊為人”。諸位若能從此道路去讀《論語》,所得必會不同。
下學(xué)人人可能,只要開始下學(xué),便已在上達路上了。“學(xué)而時習(xí)之”,并不是一定要學(xué)到最高境界,而是要不停地學(xué),自然日有進步,此即人生大道。
我們應(yīng)該明白,每一個人的脾氣、感情與性格,乃是與我們最親近者,而知識、學(xué)問等,則是身外之物,距離我們要遠一些。所謂“吃緊為人”,就是要懂得提高學(xué)問修養(yǎng)要從自身最親近處下手,莫要只注意那些疏遠的東西。
一般人總愛說“儒家思想”或“孔子哲學(xué)”,雖然《論語》是關(guān)于此方面一部最重要的書。但我常感到中國的思想,其從入之途及其表達方法,總與西方有不同。
西方一位大哲學(xué)家的思想,總見其有線索,有條理,有系統(tǒng),有組織。他們提出一問題,關(guān)于其所用之名辭與觀念,必先有一番明確的界說。他們討論此問題,千回百折,必有一項明確的結(jié)論。
讀中國書便不然。即如《論語》,頗不見孔子有提出問題,反復(fù)思辨,而獲得結(jié)論的痕跡。若我們依著研究西方哲學(xué)的習(xí)慣來向論語中尋求答案,往往會失望。
現(xiàn)在再進一步說。既然孔子的思想和義理,都扣緊在人事上,因此讀《論語》,也并不能只注意“仁”“禮”等許多字眼。換言之,論語中凡牽涉到具體人和事的,都有義理寓乎其間,都是孔子思想之著精神處。
要懂得如此平鋪用心,逐章逐句去讀《論語》,才見孔子思想也有線索,有條理,有系統(tǒng),有組織,只是其線索、條理、系統(tǒng)、組織與西方哲學(xué)有不同。
古往今來,歷代注《論語》均講求義理,特別重要者,必先講求《論語》原文之“本義”,亦即其“原始義”。如講“仁”字,應(yīng)看在《論語》中此字及有關(guān)此字之各句應(yīng)如何講法。
有了本義,繼始有“引申義”及“發(fā)揮義”,此皆屬于后人賦予的新義,而非孔子之本義。如“性”字,孔子并不曾講過“性善”,我們不能拿孟子的說法來講孔子,當然更不能拿朱子的說法來講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