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健鴻
石濤早年在宣城、歙縣生活時創(chuàng)作的《山水人物圖》由五段畫幅組成,每一段均配有題跋。這幅畫斷斷續(xù)續(xù)創(chuàng)作了13年之久,石濤將自己十多年的思想情感的變化隱含在其中。我們利用圖像,并結合文字可一探石濤的內心世界。作為明宗室遺孤,他在畫幅中表達了自我重要性的獨特體認,以及時代遭遇中的矛盾糾結。本文通過分析每段畫的內容及創(chuàng)作意圖,尋找內在的邏輯關系,從而能更全面的理解石濤早年的生活情況、出佛入道、故國與清廷的糾結等問題。
石濤(1642—1707)是一位善于利用畫作來追述生平和表達情感的畫家,《黃山圖冊》是早年在宣城、歙縣的記憶;《秦淮憶舊冊》圖寫了他停留南京時的郊游場景;《清湘書畫稿》乃是離開北京,回到江南后的階段回顧。他留存下了大量詩篇和作品,只要細細觀察都會在里面找尋到石濤自己的影子,為我們破解關于他的一個又一個謎提供了線索。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山水人物圖》是石濤繪成于17世紀70年代晚期的一幅手卷,共分為五段,畫上人物多為古代隱士,每位隱士肖像都依據(jù)傳文描繪,并將傳文抄錄在旁。這為我們解讀這幅畫提供了圖文合一的便利。
畫幅起首第一段作于清康熙三年(1664),名為《石戶農(nóng)》,描繪的隱士取材自《莊子·讓王》。石濤題寫的題跋直接引用的是皇甫謐《高士傳》里的原文:“石戶之農(nóng),不知何許人,與舜為友。舜以天下讓之,石戶夫妻攜子以入海,終身不返。甲辰客廬山之開元寺寫于白龍石上”隱士端坐于山洞石桌旁,手撫書籍,目光卻望向遠方陷入沉思。洞口被草木所覆蓋,一派清幽隱居之地。
第二段《披裘翁》的題跋亦來自《高士傳》:“披裘公者吳人也。延陵季子出游,見道中有遺金,顧而睹之,謂公曰:‘何不取之?’公投鐮瞋目拂手而言曰:‘今子居之高,視人之卑!吾披裘而負薪,豈取遺金者哉!’季子大驚,問其姓名,曰:‘吾子皮相之士,何足語姓名哉?!碑嬌吓梦毯图咀恿⒂诘乐?,這應是典故的結尾部分,季子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正合手作揖,披裘翁誓要維護自己的清高廉潔,正欲擔柴離去。喬迅認為這個段落指涉的是石濤和徽州知府曹鼎望的關系。它暗示了太守期望付給畫家訂畫酬金,然石濤不愿以這種方式界定兩人關系,并借由蔑視金錢的態(tài)度強調自主性。石濤在宣城時期,積極和宣歙一帶的文人墨客交往,結交了曹鼎望、梅清、施閏章諸名士。這一段暗示了畫家與這些贊助人之間的經(jīng)濟關系,石濤并不希望將關系建立在繪畫交易上,而更愿意以遺民身份加入到精神文化層面的交游??梢哉f宣城時期為石濤今后立足江南文人圈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清康熙十三年(1674)石濤在宣城南湖作《湘中老人》,并題寫道:“唐呂云卿嘗遇一老于君山,索酒數(shù)行,老人歌曰:‘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授紫蔂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瘯r甲寅長夏客宣城之南湖,興發(fā)圖此,不知身在湘江矣?!痹姼璩鲎蕴拼娙速Z至的《君山》,君山為洞庭湖中一島,古稱洞庭山、湘山,既是舜帝兩個妃子娥皇、女英所葬之地,又被列為道家的第十一福地。
石濤 山水人物卷 中國畫 27.7cm×313.5cm 1664年~1680年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過了3年,石濤再作《鐵腳道人》,“鐵腳道人嘗赤腳走雪中,興發(fā)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又愛嚼梅數(shù)片和雪咽之。或問此何為。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浜蟛伤幒庠?,夜半登祝融峰觀日出,仰天大叫曰:‘云海蕩吾心胸?!癸h然而去。余昔登黃海始信峰觀東海門,曾為之下拜,猶恨此身不能去?!贝说涔蕬鲎詮堘返摹兑购酱?。鐵腳道人即明朝人杜巽才,著有《霞外雜俎》一書?!端膸烊珪偰刻嵋份d:“舊本題鐵腳道人撰。有敖英序,稱嘉靖丁酉泊舟舲灘,遇仙翁所授。又有后跋,稱鐵腳道人姓杜氏,名巽才,魏人。亦未詳其信否也。所言皆養(yǎng)生術,大旨闡黃老恬靜之理?!笔瘽L的鐵腳道人立于群山之巔,應是即將飄然而去的時刻。
在畫幅的最后一段,石濤描繪一和尚坐于一舟之上,手捧書卷吟詠。畫面極其簡潔,畫家僅在小舟旁邊畫了幾筆水草和波紋,舟中人物置身于虛空的環(huán)境中,似與這周遭的世界有關,又無關。旁邊的題跋取自明代《補續(xù)高僧傳》,并做了些微改動。
雪庵和尚壯年剃發(fā),走重慶府之大竹善慶里,山水奇絕,欲止之。其里隱士杜景賢知和尚非常人,與之游,往來白龍諸山。見山旁松柏灘,灘水清駛,蘿篁森蔚,和尚欲寺焉。景賢有力,亟為之寺。和尚率徒數(shù)人居之,昕夕誦易乾卦,已而改誦觀音,寺因名觀音。好讀楚詞,時買一冊袖之。登小舟急棹灘中流。朗誦一葉,輒投一葉于水。投已輒哭,哭已又讀,葉盡乃返。又善飲,呼樵人牧豎和歌,歌竟瞑焉而寐。
手捧楚辭《離騷》的僧人形象在石濤的畫作中曾多次出現(xiàn)。最早可見藏于廣東省博物館的《山水花卉冊》,第12幅所畫一位僧人乘坐一葉扁舟蕩漾在浩淼的江水中,他背對著觀者,正手捧一卷《離騷》沉浸在自己的追思中。左下方題詩:“落木寒生秋氣高,蕩波小艇讀《離騷》。夜深還向山中去,孤鶴遼天松響濤。”隨后的《黃山圖冊》亦出現(xiàn)了此類形象,這時的僧人與友人同坐于松樹枝椏上,盡管眺望著遠方山峰,但書卷卻從未離手。在中國文人的語境里,屈原創(chuàng)作的楚辭是安頓歷代文人士子痛苦心靈的精神家園,更是砥礪仁人志士堅貞操守的支柱。
根據(jù)石濤的自題可知,整幅作品從甲辰康熙三年(1664)一直畫到丁巳康熙十六年(1677),盡管最后《雪庵和尚》沒有年款,但應不晚于1680年,即從23歲至36歲之作,歷時13年之久,屬石濤早期作品。既然并非一氣呵成之作,那么石濤是依據(jù)什么內在邏輯將相隔十多年的畫作串聯(lián)起來,組成一個整體的呢?
《石戶農(nóng)》和《披裘翁》同取材自《高士傳》。成書于晉的《高士傳》盡皆歷代高節(jié)之士,然而作為遁世的隱士應看到官祿與斧鉞為伴,為避免引禍上身,就須嚴守不仕之氣節(jié)。因此立傳的標準是“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終始”。石濤年僅2歲便遭遇朝代更迭,混亂之中由家仆救出藏身于寺院。在清軍入關主政的初期,石濤自匿其姓,對自己的出身保持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剃發(fā)為僧亦是一種避禍手段。石濤之所以選擇描繪高士,一方面他自己即是一位奇士,在李驎筆下,年輕的石濤“懷奇負氣,遇不平事輒為排解,得錢即散去,無所蓄”。有歷代高士的不羈和才學。另一方面,石濤在1664年末或1665年初,即創(chuàng)作《石戶農(nóng)》之時,與喝濤一起前往青浦,拜旅庵本月門下。旅庵本月的師父是浙江臨濟宗天童系主持木陳道忞,后者曾接受順治帝召請赴京。這似乎可為之后石濤的兩次接駕和北上做出解釋,他期望中賢之主能“聘巖穴之隱,追遁世之民”,自己能像祖師般得到重視。
畫卷中帶有道教意味的兩段畫——君山讀黃老的《湘中老人》以及飄然而去的《鐵腳道人》,即創(chuàng)作于宣城的親和期。盡管在1696年秋冬之際大滌堂建成之后,石濤的確出佛入道,成為一位著黃冠野服的道士,但這并不能說明在宣城時石濤已有了道教的宗教信仰。在明末清初,很多遺民將道教視為精神避難所,石濤交游的友人中有許多都是道士或道教信奉者,且往往會徘徊于佛道之間,八大山人也“有時為緇侶,有時束道裝”,戴本孝就常常在“丹室”“仙窟”中流連,至友汪洪度兄弟結茅于黃山始信峰,過著“衣食不干人,晞發(fā)鴻濛鄉(xiāng)”的仙居生活。包括受到湯燕生道家哲學的影響,石濤大滌堂可能就與湯燕生的齋名大滌精舍有關。石濤在《鐵腳道人》中發(fā)出“猶恨此身不能去”的感慨是出自他狂放的獨特個性,遺世獨立、扶風而上正是他欲追求的遨游天地之間的灑脫。青燈黃卷的禪門生活無法牢籠他恣意的狂氣,一出生便帶有的明宗室標簽使他的行為舉止又多了層含義。
上文已提到手捧屈原《離騷》的僧人形象貫穿石濤繪畫創(chuàng)作的始終,足見他對這一形象的認同。石濤并未明確指出雪庵和尚與自己處境的關系,但值得注意的是,題跋出自《補續(xù)高僧傳》,其原文第一句為:“雪庵和尚,名暨,不知其姓。當變時文皇入京,和尚方壯年披剃。”文皇為明成祖朱棣的謚號,1402年靖難之役朱棣打敗建文帝,奪取王位,隨后遷都北京。石濤4歲遁跡佛門,不得不說是為了保全性命的權宜之計。他和讀《離騷》的雪庵和尚一樣,在屈原構建的奇譎世界里抒發(fā)無家無國的悲愴情緒,雪庵“投已輒哭,哭已又讀,葉盡乃返”,這既是雪庵的眼淚,也飽含著石濤多年積壓在心底的痛苦淚水。此時石濤、雪庵化為一體,借著僧服的庇護隱姓埋名,同時又無法抹去對故國的思念。這時石濤性格中的矛盾便突顯出來,一邊是以宗室遺孤的角色在遺老圈中交往,一邊是兩次接駕和北上。石濤北上是1690年之事,清廷入關執(zhí)政已近半個世紀。石濤抱著“欲向皇家問賞心”的心態(tài)進京,期望能得到皇家的賞識。讓人失望的是,石濤恣意率性的繪畫并未在皇城立下腳跟,說他這三年京城生活失意也罷,懷才不遇也罷,終歸是石濤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康熙的幾次南巡都為身處揚州的石濤提供了親近清廷的機會。他在其它一些畫作上或直接或間接的表達了他的政治傾向和觀點。石濤于康熙1689年第二次南巡時所繪冊頁《海晏河清》藏于臺北故宮。前景中的巖石巨樹抬高了觀者的視線,越過樹冠便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水域,江上的舟船井然有序地行進,遠山淡淡地消失于對岸。整個畫面細膩含蓄,然而左上角的題詩卻熱烈奔放:
東巡萬國歡動聲,歌舞齊將玉輦迎。
方喜祥風高岱岳,更看佳氣詠蕪城。
落款是“臣僧元濟九頓首”,很明顯此畫是意欲呈貢給皇帝的。也正由于“臣濟”的落款,使得石濤遭到許多詬病。
作為生活在清初的明代遺老,石濤和八大一樣,處境略顯尷尬,對清廷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筆者認為在如何理解石濤對自己明宗室遺民的身份與積極親近清廷的矛盾上涉及兩個問題,一是“他認”,二是“自認”。對石濤而言,明王朝覆滅時,他還是個嬰孩,在情感上對明王朝并無強烈歸屬感。所謂的故國之思,也僅僅是家族血緣上的聯(lián)系。因此,盡管石濤的表現(xiàn)很矛盾,一邊手掬清湘故國淚,結交前朝遺老;一邊兩次積極“接駕”康熙,繪制《海晏河清圖》,與當朝達官顯貴來往甚密??此品床顦O大,卻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將石濤、八大的思想傾向作非此即彼的劃分,那么就太簡單化了。
筆者更愿意把石濤理解為一位審時度勢,順應時局的遺民畫家,他比八大入世,更加現(xiàn)實,現(xiàn)實并不代表懦弱妥協(xié)。隨著清廷統(tǒng)治的鞏固,石濤思慮的并非反清復明的希望,而是企盼清代的重建秩序。他有一份對自我重要性的獨特體認,作為靖江王唯一存世的后裔,他相信自己應與帝國緊密相連的,這可從《山水人物圖卷》中石戶農(nóng)、雪庵和尚等得到體現(xiàn)。但另一方面這種相信又是多大程度上的呢?他對明王朝的依戀始終只處于感性層面。他欲追隨木陳與旅庵當年親近順治的腳步去接近康熙,恰是其心底欲回歸那失落宮廷的秘密渴望。明代的朝廷已遙遠得不可見,可以說沒有在石濤的腦海中留下零星記憶,他真正切身感受到的是這個“異族”統(tǒng)治的宮廷,并對這個政權的仁君,誠敬勤奮、勵精圖治的康熙帝心懷幾分崇敬。他在給《贈具輝禪師書卷》的詩中寫到見駕時“結舌口忙忙”的窘態(tài)。身份與現(xiàn)實的沖突,使石濤的性格中多了模糊的特性,反倒顯得比八大更真實,更有血有肉了。我們對石濤的“他認”是建立在他遺民身份基礎上的,關注的是氣節(jié)和忠誠。反之,石濤對自己故國之思與趨附新朝之間的矛盾也有認識,他的《庚辰除夜詩》反映出“自認”:
生不逢年豈可堪,非家非室捐瞿曇。
而今大滌齊拋擲,此夜中心夙響慚。
錯怪本根呼不憫,只緣見過忽輕談。
人聞此語莫傷感,吾道清湘豈是男。
白頭懵懂話難前,花甲之年謝上天。
家國不知何處是,僧投寺里活神仙。
如癡如醉非時薦,似馬似牛畫刻全。
不有同儕曾遞問,夢騎龍背打秋千。
攙得醉夫天上回,黑風吹墮九層臺。
耳邊雷電穿梭過,眼底驚濤涌不開。
全始全終渾誓立,半聾半啞坐包胎。
擎杯大笑呼椒酒,好夢緣從惡夢來。
石濤的“自認”是悲痛感傷的。出身皇室,然而生不逢年、國破家亡,他幼年的出家為僧更多是在亂世中為求避禍逃生而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很難說其中有多少自由意志。終其一生過著似癡似醉的生活,用瘋癲來掩飾內心的痛苦。有人羨慕他如魏晉名士般的不羈灑脫,殊不知這灑脫背后又有幾多無奈和懺悔呢。
《山水人物圖》在石濤一生的繪畫作品中,或許不算著名的一幅,但它卻能幫助我們了解石濤青年時期的心路歷程和一些想說但不便表達的想法。石濤一方面有著歷代高士的不羈和才學以及道教所追求的率性自由;一方面在其內心深處又將自己明宗室遺孤身份與帝國朝廷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期望中賢之主能“聘巖穴之隱,追遁世之民”,自己能像祖師般得到重視。此幅畫便已隱約預示了石濤之后的接駕和北上行為。石濤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要全面地理解他需要從“自認”和“他認”的角度來考慮,他一些看似矛盾的行為背后有著深層次合理的解釋。石濤自己也述說了此種無奈的悲痛:“句冷辭煙火,長枯斷菜根。何人知此意,欲笑且聲吞?!?如同世人評價他和八大山人的瘋癲,真瘋?假瘋?只不過是在瘋癲的外衣下隱藏一顆無法言說的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