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英
一
你不得不承認,你從來都沒有真正遺忘過。也不可能真正忘掉。
怎么可能遺忘呢?它好像打進了你身體深處的烙印一樣,它是你命運開始的地方,是你生命中無法擺脫的背景和底色,無論你對它有多厭惡,它仍會一如既往地無可替代。
甚至,還未醒來,這些就涌在了黑暗的床前。
你就在這個黎明前的微光里,又回到了溝口??吹缴娇诖蜷_處的狹窄與平坦,看到年輕的你從綠皮火車上沖下來,仿佛被急雨沖下的沙礫,急切匆忙來不及思索般地涌向溝口平坦處。那里有兩輛大巴,它們會帶著你和像你一樣奔跑不息的孩子,駛向某個地方——一個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的地方。
這個畫面躺在記憶里有近三十年。你都以為你忘記了。
這一刻,它的涌來仿佛是要向你預告,生命洪水中卷走的某截木頭,正等待巨大力量欲將沖向某個出口。而你回望那個來時的出口,卻只能在夢里或者意象中。你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最初的位置,不管是時間上,還是空間上。
正處在成年當口的孩子,一群有些懵懂、有點傻乎乎不知所以的孩子,一起奔向站臺坡下平闊的溝口,沖向那里的大巴。你們每個人奔跑的速度、步伐都是一致的,慌亂急切,雜亂紛沓。你顧不上看別人,你也忘了自己的腿和腳是怎么跨過鐵軌,又是怎么越過鐵軌旁的幾近五六米的高臺。你只記得,這個足夠陡峭的斜坡,讓所有人的奔跑變成了難以控制的一瀉千里,變成了疲于奔命的一次狂奔。記憶的鏡頭里,你們就像弱小的螻蟻,正充滿豪情地奔向自己未知的食物和各自看不見的前程。實際上,那兩輛大巴一直靜止于此,你與它的直線距離不過二百米。兩輛車足夠塞下奔突而下的每一個孩子,但是,你竟有著強烈的懼怕,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和登上那輛車。你真的擔心,單單把你落了下來。在剎那間的奔涌和擁擠中,每個人都只顧著清點自己打包自己,生怕搭不上這樣一輛車,落下這一步,就永遠被甩在這個地方了,被定格在你們早就想離開的這片荒涼之地。
當年的焦急,隔著夢的包裹,重又涌上你的心頭,以至于你像是被魘住了一樣,總是以為自己醒來了,在奔跑,在飛踏,在奮力沖撞。但其實怎么也沒有醒脫出來,你幾乎要喊叫了起來。是焦慮和著急,讓你穿過了夢境,來到這微明的早晨。
那個在當初只覺得緊張的畫面,現(xiàn)在在你腦子里,成了一個俯瞰的漫長的長鏡頭,你永遠也跑不出去的鏡像。
二
一切都好像是一個必然的人生斷流,一切,又好像是現(xiàn)實和夢境的分界。
像你日常流水般的日子一樣,每一次的重復不是加深,反而是一種習慣性的漠然和淡忘。你甚至想不起來,你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那十一年的學生生涯,有什么可以分割得開的特別記號。沒有。一如既往可以完全重疊在一起的日子,不同的只是你緩慢地長高,你身體深處無法言說的沖動,你不得不一次次有意漠視,來自身體內部涌積的青春。
唯獨這一次不同,不只是因為換了個地方,連吃住都離家遠了許多。這多像過去進京趕考的秀才啊。你在換作異地但實際是一種延續(xù)的煎熬里,全然不知命運的前方是什么。
你們稱它為趕考,因為,從礦上到礦務局這一路,并不像在城里,從老城到新城這樣的便利和近距離。礦上到礦務局雖然直線距離不過幾十公里,但實際的路程仿佛隔著十萬八千里。你們從小就知道,這里真是山大溝深,條件艱苦。三天的考試,不僅是行路的問題。但是行路的確是個問題,當年并沒有直通礦務局的班車,礦上的班車,只有兩個行駛地,一個是大武口,一個是銀川。大武口那里有專為礦上農場還有家屬設的居民點,還有煤機廠、洗煤廠,那是離你們最近的城市。銀川則是首府,是你們外出,去外省的必經之地。去礦務局,要坐班車的話,則必得到這兩個地方倒車,路途實際上越繞越遠。幾十公里,正常的平地上的行程,一個來小時就到了,但是山路盤繞,至少得兩三個小時。
好在,還有一趟火車,在通班車之前,這輛火車就是礦區(qū)通往外面的唯一路徑。去礦務局最便捷而有保障的交通方式,就是坐火車到大燈溝,那是一個到礦務局所在的溝口,然后,再步行近一個小時才能到礦務局。
你和姐姐,還有母親,擠在兩張單人床拼在一起的雙人床上。在你,并沒有失眠或者難以入睡,你專心致志地應對考試,讓你得以安息在每一個這樣異地的夜晚。第二天一醒來,床照樣被搬回原位,看上去就像昨天剛來時一樣。床和床是獨自的,沒有關聯(lián)的。人,也各自忙著各自的。
三個短暫的夜晚。三個拼接的夜晚。也許那樣的夜晚,對母親來說,很長很長吧。
母親決定和你們姐妹倆擠在一起。她說,朝山媳婦的娘家太臟了,門都進不去,一院子的雞屎,那些雞們隨時出入,案板是黑色的,看不出原本的木頭顏色。屋子里的蒼蠅嗡嗡的,趕都趕不迭。下午母親出去,傍晚就回來了,決定和你們倆擠一擠。順便,她連路邊的清真飯館也找好了。
這是1988年7月6日,高考的頭一天。
三
就是這條路,會經常光顧你的夢境,經常出現(xiàn)在你的潛意識里。
你總是在積雪很深的冬天,寒冷的風雪夜里,坐一夜火車后,到達這個幾乎沒有人煙的溝口。像是面臨著更大的挑戰(zhàn)一樣,每一次都要鼓足勇氣,翻過這皚皚雪山,走一條在意念中已經要擊倒你的,大雪封山后的崎嶇難行的山路——那寒冷瑟縮、漫長而痛苦的似乎永無盡頭的山路。你站在大雪紛飛的山腰上,茫然無措,等一輛從山上火車站開往山下,能直接通到考場的通勤車。但你下了火車這時節(jié),總是不是半夜就是傍晚,要等車的話,要挨到第二天早上,意味著要等漫長的一個夜晚。夜間的寒氣浸入骨髓,厚重的衣著和背包,簡直凍成一塊硬的冰冷石頭,無論如何,你無法在積雪的山上,在寒風和冷酷中等待一夜。只好,痛苦而無奈地給自己鼓著勁,沿著山間并不算窄小的山路往前走,往山下走。
這條路因此更顯漫長而難行。
實際上,你并沒有在積雪如此深厚的雪夜走過這條路,在冬天時節(jié)到過這個名叫大燈溝的地方。
自你考上大學后,你再也沒有重走過這條路。
過去的一切變成了一條條隱去的深深淺淺的線條。它像條逝掉的影子一樣隱沒在城市的街道和樓房里。那條路只存在于生命中那特殊的三天。那條路在那之后一下子成了過去,是你所極力想要翻過去的舊的書頁。
有什么好記住的呢?難走不說,它從來都是被塵土和煤灰所籠罩的一條充滿坡度的山道。進來不容易,出去更難。
僅僅那樣一個來回,你已經對它感到疲倦和厭惡。
但奇怪的是,夢里,你總是會一再走在這條路上,并且,它就好像電影里通往西伯利亞高寒地區(qū)的路一樣,有著比現(xiàn)實中寒冷和艱難數(shù)倍的,令人心里生畏的艱難。隔一段時間,就會不經意地再現(xiàn)。在夢里,它的重現(xiàn),經過了夸張、變形、再造等等藝術手法,已經不是現(xiàn)實中的那條路,更像是在你的意識深處充滿了文學色彩的放大和重塑。
你在夢中走過的次數(shù),遠遠多于現(xiàn)實中的真實。
四
母親提前一個月就去了那里打前站。打聽高考的地方,行程食宿的安排,等等。
其實之前,往屆的孩子們都是這么過來的。礦上每年的高考成績,都排在全礦務局的前列。師資好教學好是一個方面,另外還有什么潛在的原因,大約沒有人探究過的。
大山的閉塞,除了電影電視,世界的花花綠綠全部被擋在了山外,又全部誘惑著你。此時的你不僅是自己,還集聚著父母的愿景和希望。母親總是一針見血地說,誰想在這個破山溝待,我們這代人是沒辦法,你們不能再像我們這樣,當一輩子山狼??傆腥税焉綔侠锏娜私猩嚼?。這說法充滿野性的定義,實際上聽來飽含蔑視和輕侮。
母親的考察意義重大,食宿線路等等,她都心里有了數(shù)。她把期待落到鄰居傻朝山的老婆禿子身上。禿子娘家住礦務局,離考生考試住的招待所也就五六百米。
然而母親去她家一看,就改變了主意。母親回來說,住不成,大倒是夠大的,三間平房,一個大院子,就是太臟了。這邊做著飯,那邊雞就上了鍋臺,屋里院里都是雞屎。禿子一家說話的聲音,都是能架起房梁的大。屋子里,是常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酸味,連口氣都不能往勻里喘。
母親再沒有細給你們描述禿子娘家的情況。禿子家的臟完全超出了母親的想象,一貫節(jié)儉的母親,最終決定和你們一起住招待所。
礦上的孩子們,分別住在學校早就提前包好的兩個招待所,一個房間三個人。你和姐姐各睡一邊,中間夾著母親。屋子里還有另一個同學。你不知道,是因為房間緊張到根本沒有多余的,還是母親不愿意為住店再花錢。那樣三個晚上,你只記得除了抓緊時間考前復習,為第二天的大考準備,就是睡前抬床拼床,起來第一件事是抬床歸位。
每天大巴車要把你們準時拉到考場。你很奇怪,你對考場所在的地方一點印象都沒有,你甚至都沒有記住那是哪個學校。也許,學校長得都差不多吧,也許是一心放在考試上,你根本沒有在意過。心理的緊張和時間的緊張之外,只剩下什么都退去的大片空白。
老師也都跟著一起來了,幫助你們進行最后的考前復習。你盡快剔除換地方的不適,住在小賓館離家的不適。母親在,就好像半個家跟著搬來了,你覺得心里是踏實的。早起梳洗完畢,母親從外面端來了豆?jié){油條。午飯也是這樣,由母親到提前偵察好的清真飯館里,端一鍋連湯帶菜的燴肉。你只記得這兩樣飯,其他的都印象不深忘記了。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著考試。
有些孩子,夜里十點半老師監(jiān)督下熄燈后,還要偷偷跑到招待所的路燈下去復習。躺下睡不著,換了地方的不適,考前的焦慮,這些別的孩子有的似乎都沒有在你身上出現(xiàn),你不知道是不是全因為母親在身邊的緣故。
你只知道每天按照老師要求的時間,在招待所門前坐大巴,考完在考場前再坐大巴回到招待所,如此重復了三天。沿途看到的街景,和礦上不太一樣,視野要開闊一些,街邊的小集市人也熙攘些,除此之外,風塵仆仆簡陋單調的色彩是那么一樣,雜亂而粗陋也是一樣。雖說路邊也多了些楊樹,只是那些樹都散發(fā)著煤塵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你不記得有初來時那樣的奔跑和急促,似乎你在疲于奔命的考試之后,什么都忘記了。被一片空蕩徹底抹去了。連續(xù)幾日每個白天連成的都是一個個巨大的空白。
那一年,你如愿考上了大學,姐姐上了技校。這個結果,雖然不是最好的,卻也是讓母親感到有回報,感到臉上有光的。
讓母親念念不忘的是,只有小學文化的她,以這樣的方式,一起親歷了一次高考。
五
兩面大小不同、相對錯落的線條緩落下來的山體,構成了一個打開的山門,迎面而來的是盼望已久的開闊。兩邊有成片的農田,有錯落的一棵棵直立挺拔的樹。即使是山上常見的榆樹,也要舒展而闊大得多。
這就是在你考上大學的許多年后,能回想起的溝口的景致。
溝口,仿佛一條界尺一樣,把世界劃開了截然不同的兩塊。一邊是惡劣閉塞,一邊是平坦開闊。溝口,是深山與外界的交接口。似乎還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兩種生活兩個世界的分界和過渡。
在你離開這里之后,你好像自然而然地忘掉了,這個地理名詞對你生命最初的全部意義。你好像早就準備著,一出溝口就像拋掉舊物一樣地,把過去全部拋掉,一點也不留,然后,把那些舊物舊事,全部關在溝口內的大山深處。
或者說,你早就準備好,忘掉自己灰頭土臉的最初,忘掉自己灰撲撲的過去。
這個晨光微明的早上,你生命中一直存在的關隘與實際空間上的溝口對應起來,生命體驗和地理概念接續(xù)在一起,逝去和當下突然卯合。
你豁然找到了一種通道,打開和記住那個和你有生命關聯(lián)的地理方位,那個曾經忘卻又清晰浮現(xiàn)的獨有地域。
你斷裂的過去和現(xiàn)在,在這個早上就這樣對接起來。再也無法割棄,它將你合而為一,重新生成一個相對完整的你。
就在這個被夢魘住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