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樹

海海

這次回家，聽到父親在剁樹。

夜里進(jìn)的院門，經(jīng)過樹園腦門被幾顆飽滿如奶頭一樣的水梨碰著。水梨吊掛著夜的冰涼，額頭觸到就渾身一個激靈。說不清這算不算驚喜，但知道梨樹都平安，一路疾趕的心頓時失了火燥。月涼如水，薄薄一層像透亮的黃紙，印著樹杈顫巍的瘦影。被這幾分寒意裹挾，就沒有耽擱，進(jìn)屋鉆進(jìn)被窩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就聽見父親劈柴的聲音。原本是去解手，但看父親額頭的碎發(fā)濕成了撮兒，怕他責(zé)怪懶惰，于是兩手干抹了一把臉就撈起劈斧。跟他要了白線手套，把最后幾截橫躺在地上的椿木劈成柴火。白線手套已經(jīng)發(fā)黑。為了不讓劈斧在手里打滑，父親劈幾下總要給手心啐幾口唾沫。我戴上的時候，不光是黑，拇指關(guān)節(jié)和掌心都已經(jīng)被劈斧磨透成洞。

這棵被碎尸的椿木算不得家樹，但它也不野，被父親劈掉枝杈后竟是膚白體勻，近乎俊秀了。擱在木枕上被斷成截，一截截再被立起。瞬間又屈服于斧刃落下的蠻力，連跪倒都沒來得及，就分尸橫躺于斧刃左右兩處，露出白到?jīng)]有雜質(zhì)的樹肚。因?yàn)槭且豢没顦?，又有正值青壯的白凈，我竟期待劈開的瞬間會有白乳冒出或沾濕斧刃。然而樹就是樹，它的內(nèi)心潔白，連自身的眼淚它都當(dāng)成多余的污物。

這棵椿木也不是來路不明的孤兒。它的母親只隔兩道高高的院墻，像一個張臂盤護(hù)的巨傘一樣，年年在那座高墻里造出一片繁盛的夏天。我小學(xué)時，常通過她刮起的大風(fēng)和邀來的疾雨感受自然的神力，猜測學(xué)校會不會有人開那扇重重的鐵門。她搖臂呼號總讓我想起一個不屈于冷酷和殘暴的婦女。那不是潑婦，而是像我母親一樣，要用生命保衛(wèi)生命力的堅決。想來我能憐惜這棵年輕我好幾歲的椿木，除了因?yàn)樗逍?，也是因我確信它就是那個俯視過它，也俯視過我的椿樹母親的兒子。

父親已經(jīng)連著剁了幾天樹了。白色的椿木是最后一株。整個后院都被他清了出來，那幾棵青楊樹的碎尸已經(jīng)高高地摞成了小山。而那些楊樹是家樹。

父親的這個院子是先有樹，后有院墻，最后才有房子的。我出生第二年，父母決定從祖宅另出，在這塊地上蓋新院。栽樹大概是他們的預(yù)謀，還在祖上的堡子住著就已經(jīng)有了一圈楊樹苗圍起了現(xiàn)在的家。打院墻花了很大力氣，這種濕土夯成的院墻和祖堡以及秦長城的打法是一樣的，一層層用鐵錘夯起，一堵堵再擠緊連接。我記憶里沒有栽樹的印象，卻深深刻著打院墻和后來一間間房子的興衰。因?yàn)槟赣H跟我說過這些楊樹里有一棵和我同歲，我就一直覺得這棵樹的生長力和我的生命力是同源的。

所以2012年聽到父親剁掉這棵同源樹之后，有一陣子感覺精神被砍去了一半。那年年底在北京滑雪摔傷了膝蓋，痛的也是精神。我對剁樹沒有懷恨在心，但我記恨父親沒有征得樹的口喚和應(yīng)允就草率了結(jié)了它的生命。母親站在我的立場上反對過，二十四歲的白楊高聳筆直，長在院子里。它從比墻頭矮半截到繁密的樹葉嘩啦啦作響，像輕聲低語一樣陪伴一家人在黃昏的院子里圍桌吃飯。它倒下之前，靈魂需要一個安穩(wěn)的歸宿。但父親是急性子，他肅殺的脾氣在砍樹之前已經(jīng)殺死了那棵樹秀麗一生的希望。

前些年就聽過很多笑話大伯的傳言。說他這個人勤快，一到秋天，經(jīng)常有人看到他在家門口的楊樹下呆立一個早晨。手里握一把掃帚，掉下來一片葉子，掃去；再等下一片樹葉落下。個中無數(shù)次轉(zhuǎn)身又無奈回頭的焦躁，怕是他的夢魘。還有說二伯訓(xùn)樹的笑話。大抵楊樹落葉他還能忍受，但樹葉被風(fēng)卷起，吹進(jìn)院里就讓他惱火?？傆懈舯卩従迂Q起耳朵聽他暴跳如雷，口出粗語罵樹罵風(fēng)，罵得血雨腥風(fēng)。父親是行動派，他生養(yǎng)的兒子不忍心剁樹，卻深愛劈斧和木鋸。

算起來父親這些年栽過的樹，還是要多于剁過的樹的。院子里的兩棵李子樹，是從父親的寫字臺抬眼能看到的最好的風(fēng)景。那些黑的發(fā)紫的李子，不知道給我賺過多少同齡孩子的口水和巴結(jié)。樹園里的五十棵梨樹和十棵蘋果樹，是父母在我上大學(xué)時栽的，它們?nèi)缃衩闳缌帧?月的小白花耀眼得像我小學(xué)“六一”時看過的城里孩子腳上的白球鞋，稚嫩純潔又讓我艷羨到失落。8月的水梨像是來自天堂里的奶瓶，它們長在樹上，而我又回到了一個嬰童，伸手把奶嘴塞進(jìn)嘴里就能吃到甜蜜的乳汁。

我常從長城下來，站在山尖，遙望這片生養(yǎng)我的，和我同姓的地方。在清真寺的星月塔后，這些果樹是這個莫大世界里我見過的最隱秘卻又最抑制不住要生長的一片深綠。所以聽到父親又要剁樹，一陣蒼老的力量讓我招架不住，仿佛一夜之間我要走向禿頂或者滿頭白發(fā)。

但真正猛然蒼老的是父親，他早期癌癥切除手術(shù)后瘦了二十多斤。劈柴使勁的雙腿在寬松的褲管里悄聲隱匿，像在悶聲吶喊他回不去的青春和力氣。二十八年里，我也像他手下的一棵樹苗，被他修剪，被他除蟲，被他扔于疾風(fēng)驟雨之中，被他粗暴地規(guī)定成為有用之材。他要執(zhí)行的，我從未阻擋成功。這突如其來的剁樹，在前一秒讓我疾怒憤慨。為樹，也為他孱弱的身體。但后一秒我已經(jīng)無氣可生。他的執(zhí)拗不是木鋸，可以迂回，可以折鋸放棄。他的執(zhí)拗是劈斧，一劈到底，只看得見木屑。

后院里剩下最后一棵楊樹，已經(jīng)有成人的腰一般粗。這樣的樹不會自己倒下，身量太重，自己倒下一定會砸到房子、院墻或者剁它的人。父親計劃朝著空地的方向剁出來個缺口，然后在樹冠處綁上長長的盤繩。幾個人奮力拉，讓樹折斷，然后順從人意地倒下。母親說不清這棵楊樹是比我大還是和我同歲，但這棵楊樹是打院墻前栽的那批樹里的最后一棵。母親沒說完，我的鼻子已經(jīng)酸到痛了。二十八年的風(fēng)中低吟，就再也聽不見了。那一萬枚在風(fēng)吹過之后，對著陽光撒嬌而活潑閃耀的樹葉從此也要像豆角地里的蝴蝶，成為記憶里最潔凈的光亮和痛點(diǎn)。

入夜，我拿了劈斧砍掉一塊樹皮。我想這是一個招呼吧。希望它能有一個整夜去哭泣，然后在明晨的陽光里再積聚一些力量。在赴死的路上，樹不能逃跑，它只能站著俯視自己骨碎根裂，直到重重倒下。它也不能哀號，它只能垂下樹葉為自己默哀，收起那些幼年里重復(fù)吟誦的天真兒歌和成年后為守望這個家而詠嘆的迎來送往。

大白楊是順著我們的方向倒下的，它倒得很從容。樹枝刷墻的聲音像極了它最后一句叮囑。我忙閉眼。它聽得懂風(fēng)，也沒躲過片刻雨。也許這個世界的機(jī)密，它比我學(xué)到的更多。我只希望它心里不要懷恨。我沒看過它的每一片葉子，但我希望我都一一翻看過。這個世界，缺的就是愛的守望和細(xì)心記得誰曾為你生出春芽，綠出了盛夏的光亮。

剁完樹的父親似乎若無其事。然而他進(jìn)進(jìn)出出，透露出一種煞有介事后的空虛。責(zé)怪這么久，我也理解他了。他冒這么大的險，每一劈斧下去都震得肺腑晃動。果真是為了幾把柴火嗎？也許盛氣漸微的父親真的脆弱了，他需要為自己證明自己還能動彈，還能掄斧劈柴，像個小伙子一樣。生命力被手術(shù)砍去一半的人，就舍得用生命去測量，去保存自己的生命力。在這件事上，他和母親一樣堅決。

大白楊倒了之后，似乎大病一場。人就是這樣，最難的就是要習(xí)慣失去。樹坑是一個深深的洞，明知道填埋了會好很多，但就是沒有力氣去填埋。

失去了這么長久的陪伴，只能用更久的東西去理解生老病去和我們常說的失去。

回到祖宅，我出生的地方。祖宅已是一片廢墟，它被夷平，栽上了幾十棵幼稚、干癟，又無親無故的松樹。祖堡只剩半面前墻，那是六輩人在這片土地上存在過的唯一可觸碰的證據(jù)。但在這樣的殘破和衰落里讀不出任何守望。它要繼續(xù)坍塌或者被一場暴雨泡爛埋沒。殘存的前墻倒是讓我想起，曾在6月的干墻上趴著給奶奶摘杏的瞬間。回頭看，心頭一陣暖流。歪扭的松樹間，那兩棵老到猜不出歲數(shù)的杏樹還活著。

如果那是六輩人里的前三輩栽的，它們已經(jīng)過了百歲。而在它們眼里，連父親都是個瞎鬧的孩子。

好多年里，我都是在黑夜里回到家，或者是在黑夜里收拾情緒，走向遠(yuǎn)方。離別時，總是頭皮發(fā)硬，尤其聽到那些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響的時候。仿佛樹葉已經(jīng)死去百年，活的只是氣喘吁吁的風(fēng)。而午夜歸來，聞見梨香，又覺得人生富足。別人春風(fēng)得意，但我也有一千顆粉白的梨花。不知道父親心疼不心疼這些梨樹，但我想他總不會剝奪了我這富足，剝奪了這百年家樹對生者的守望和對亡人的念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