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向自身”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在企業(yè)文化建設的影響下,國內教育界開始興起學校文化建設討論熱潮。而在定義學校文化的內涵時,又常常借鑒美國學者的定義,其中較流行的說法認為:“學校文化可以理解為教師、學生和校長所持有的共同信念,這些信念支撐著他們的行為方式?!盵1]言外之意,最初人們往往把學校文化理解為某種精神性的力量。
之后幾年,學界又把學校文化劃分為物質、制度和精神三大范疇,并分別從學校建筑環(huán)境、管理制度、辦學理念等層面展開學校文化建設,由此形成所謂的“學校文化建設三部曲”,即先選擇一個或多個好詞,比如優(yōu)雅、幸福、書香等,用以界定學校精神或辦學理念,然后圍繞優(yōu)雅、幸福、書香等理念,在課程、教學及校本教研等方面推出系列新制度,并按理念改善校園環(huán)境,最后再請媒體宣傳。[2]
此類三部曲曾一度十分流行,社會上甚至還出現(xiàn)專門的公司為學校提供三部曲的一條龍服務。有學者曾質疑,此類流行做法并不能給學校帶來文化,反而會讓學校、教師和學生白忙一場。還有學者提出,應向民國時期的蘇州中學、南開中學等真正的文化名校取經,了解這些老牌名校是如何形成自己的理念、制度、教學等特色文化的,通過此舉方可找到學校文化建設的正道。
上述圍繞學校文化建設產生的種種理論與實踐紛爭已過去多年,今天再來討論學校文化建設,理應在回顧和反思往日紛爭的基礎上形成新的思路。如果說曾經一度流行且當前仍有可能被采納的“學校文化建設三部曲”實質上是給學校硬生生套上文化的外衣,忽視學校文化乃是自始至終不斷生成的內涵積累過程,那么向老牌名校取經固然抓到了學校文化建設的根本,但也因為立場太過精英主義,不適合眾多名氣不大或者沒有多少學校文化遺產的普通學校。既然憑空打造學校文化的做法缺乏根基,向名校借鑒取經的做法又水土不服,那么學校文化建設最終得要轉向自身,立足于學校自身的狀況、資源和歷史,讓學校文化在其內部自然生發(fā)出來?;谶@種考慮,筆者認為更實在且更具普遍意義的學校文化建設思路乃是學校立足各自的校史,然后以敘事的方式講述校史,最終讓學校師生大致都能講出一點校史故事。
二、擺脫“精英主義”思維
在學校文化建設中,校史確實是立校之基,是一筆寶貴的資源。然而,重要的問題在于如何落實校史敘事,就此而言,顯然先得有熟悉校史又熱心搜集、整理和傳播校史的人。如當前有些學校就專門成立了“校史研究室”,讓熱心此事的語文、歷史等學科的退休教師主持工作,且在人力、出版等方面給予經費支持。人員及保障制度都安排妥當了,便可切實展開以校史敘事為基礎的學校文化建設了。之后的問題便是如何搜集、描述學校發(fā)生過的故事。
就這個關鍵技術問題而言,仍得留意慣常的“精英主義”校史敘事思路。這種思路可以說是一種十分普遍的舊觀念,無論名校,還是一般學校,在構思校史時,都習慣于表彰少數(shù)有成就的領導、教師與校友,仿佛學校里其他大多數(shù)人都不存在似的,或者即使存在著,也對學校沒有什么價值。由于涉及到學校招生、發(fā)展等利益考慮,講述校史時,確實需要展示那些社會上認可的重要人物,但學校文化及學校教育本身并不僅僅只有那些風光的重要人物,而是由學校上上下下的全體人員構成的。包括食堂工人、門衛(wèi)等,亦是學校文化及學校教育不可或缺的成員之一。所以應該有一種新的更加平等、更加包容的校史敘事思路,將學校里所有的人都涵蓋在內。
相比于略顯“勢利”的慣常做法,這一校史敘事新思路本身就可以讓學校形成一種更好的文化與教育。只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種平易近人的校史敘事做起來的確不容易,因為當前常見的校史著作大都是以重要人物、重大事件作為敘事主線,很難看到小人物的身影。更不用說從中尋找借鑒,以解答小人物有什么好寫的、怎么寫之類的敘事難題。不過如果放寬視野,還是可以找到很好的敘事參照。如接下來要推薦的孔子,便可以為我們進行校史敘事提供很好的敘事典范。
三、以孔子的《詩》作為參照
司馬遷曾強調,孔子說過“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者也” (《史記·太史公自序》)這句話。可以說,無論教書,還是育人,孔子都不喜歡空講道理,而總是樂于以自己的言行及人世間活生生的事情來顯示道理。這也再次提醒我們,就學校文化建設而言,更好的辦法不是另外造詞作句,并為之大忙一場,而是以學校發(fā)生過的種種故事,來生動呈現(xiàn)學校里的文化。
孔子搜集的故事集中在《詩》《春秋》等他所編的教科書里。這里僅以《詩》為例,看孔子喜歡什么樣的敘事。那些重要人物自然少不了,但內容絕非一定就是描寫大人物的風光與輝煌。如《王風》第一首詩《黍離》便是寫西周衰弱、周平王東遷洛陽后的悲苦境況與心情?!氨耸螂x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些敘事毫無任何風光與輝煌景象,就是一個人孤獨在野外流浪,末尾那句感慨“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是誰害我離家走”[3],更是寫盡了周平王被迫遠離舊都的可憐。
其實,關于孔子喜歡什么樣的敘事,僅從《黍離》中就已經可以看出,孔子喜歡的是樸實感人的敘事。至于人物是不是很重要、有沒有什么特別風光的事跡,倒還是其次的事。事實上,孔子所編《詩》中,更多的倒是各類無名的小人物??鬃訉ⅰ对姟妨袨槿腴T教科書或最基礎的教育,是希望學生通過讀詩,能了解人間萬象:人世間有多少種人,他們有什么樣的生活、思想與情感。這與此前的歷史多是記錄王侯事跡截然不同,從中可以看出孔子的平民主義視野。和孔子心中的人間一樣,學校也是由眾多無名的小人物構成,書寫校史時又怎能將小人物排除在外?
小人物有什么好寫的呢?對此問題,孔子沒有專門論說,但從他挑選的小人物詩歌來看,關鍵在于樸實感人。與風光的大人物相比,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及其一言一行雖然平淡無奇,但卻處處都能透出樸實,就看搜集者是否有心了。孔子本人便對小人物樸實感人的日常言行異常敏感,總能信手拈來,進而讓學生了解人世間有許多本分善良的小人物,他們的許多處境與言行都能令人感動。
比如那些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雖然少男少女因為年輕,往往不懂事,情動之后容易肆意亂來??鬃永斫馍倌猩倥那楦锌释?,而且特意在《詩》的首篇位置引導學生正視它。像“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按流沙河先生的研究,便是寫一位少男無法和青梅竹馬的同姓少女結合,因為當時社會禮俗是同姓之間不能結婚,少男只好暗自“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將感情埋在心里??鬃恿私獯耸?,愛莫能助,只能為之同情不已,同時希望學生能明白何謂“發(fā)乎情、止乎禮”“怨而不怒”等道理,進而知道在社會倫理規(guī)范中處理好自己的情感。
《北門》中描寫的則是另一類無名小人物,即老實巴交、任勞任怨的基層小吏,說他一大早從北門出去上班,一路上憂心忡忡,想自己一年忙到頭,連衣食問題都沒解決,屋頂也是破的,而且沒有一個人體諒他的辛苦,上司只知下命令布置任務,同事則常常偷懶,弄得事情老是他一個人做,回到家則被老婆罵,說他太傻。但這位基層小吏想起自己的孤苦境況,并無多少怒氣,更沒有心生惡念,只是感慨一句:算了吧,命就是這樣,有什么好抱怨的??鬃佑绕鋺z惜此類老實巴交的底層小人物,覺得他們身上有外界不大知道、但很感人的“仁德”。被感動的孔子進而認為,學生學習后,將來倘若“學而優(yōu)則仕”了,便不會遺忘民間疾苦,便會記著去改善民生。
世間有許多小人物,有的不講仁義,有的犯上作亂,但也有很多像孔子在《北門》里描述的那種“老實巴交、吃苦耐勞,即使會有牢騷,但也只是說給自己聽,說完便又去任勞任怨”的那類人。想來孔子覺得,就是這類小人物在最底層默默支撐著夏商周的“天下”,使“天下”興也好,亡也好,總能保持正常運行秩序,所以孔子特意把這類小人物的事跡挑選出來,讓學生了解他們。學校里同樣有許多老實巴交、吃苦耐勞、怨而不怒的小人物,如默默無聞的老師、校工等,所以應像孔子那樣,同情、欣賞他們,并努力將他們的言行放入校史。
小人物還有許多類,限于篇幅不再列舉。此前的舉例足以表明,在孔子精心搜集、編輯的《詩》里,固然有大人物,但更多的卻是小人物。孔子一點也不“勢利”。在孔子那里,首要的敘事標準乃是樸實感人,人物無論大小,都有真實動人的處境、言行、品德與情感,或者說都是“仁者”。所以孔子總是勸學生:“一定要認真學我用心編的《詩》啊,《詩》多好啊,《詩》可以讓你們感動,讓你們了解人間萬象,讓你們知道跟什么樣的人交往,讓你們即使有怨氣,也能自己消解掉?!?/p>
四、用“生命顫動”打動學生
后輩教育者當能理解孔子的一片苦心,并將《詩》作為校史敘事的典范。進而言之,校史不應太官方化,也不必像當前所見的諸多校史著作那樣,非得有一個像樣的學術框架,而大可以就像《詩》那樣,一會是這類人的故事,一會是那類人的故事,只要都樸實感人,便無需過于講究體例。當然,要做到像《詩》那樣,事先得有搜集與積累。就校史敘事來說,先得把學校立校以來,校長、教師、學生、校工等上上下下所有大小人物都考慮在內,然后搜集他們的言行,將他們的言行寫成篇幅長短不一的故事。孔子曾搜集了三千首詩,從中挑得305首樸實感人的作品,編成了《詩》。校史敘事至少可以搜集全校上下三百個人物故事,然后從中總能選出三十個真實動人的故事吧!
如果能以《詩》作為典范,編出一本像《詩》那樣樸實感人的校史故事集,那學校建校以來到底有什么“文化”,其實也就清楚了,而不必再去弄一堆口號、文本,或建構一套理念,將其硬套在學校上。總之,以孔子編輯的《詩》為參照,不難找到一條學校文化建設新路,這條新路便是編一本像《詩》那樣包羅學校人間萬象并且樸實感人的校史故事。當然學校文化建設本身還不是目的所在,真正的目的乃是為學生提供良好的教育。言外之意,編輯《詩》一般的校史故事,最終是為了送給學校的每一位學生,讓學生知道在他們的學校里有哪些人在默默支撐著學校,用這些普通人的“生命顫動”來打動學生。如果畢業(yè)后,學生還能說出幾則校史故事,那學生也就真正從學校那里獲得了某種文化與教育。
參考文獻:
[1]丁鋼.學校文化與領導[J].全球教育展望. 2004(3):7-11.
[2]周勇.文化立校與制度創(chuàng)新的歷史經驗及啟示[J].江蘇教育,2015(7):15-16.
[3]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21.
【周勇,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教授】
責任編輯/趙 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