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學(xué)視野下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錢宇

摘 要：《野草》中《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篇歷來為學(xué)者相對忽視，本文通過文本細讀，揭示聰明人、傻子、奴才三者的特點及相互間的關(guān)系，在此基礎(chǔ)上引入弗洛伊德的理論進行深入分析，最后對該文主題做出另類解讀：該文揭示了魯迅在愛情和責(zé)任的兩難中作出的一個最重要的決定。

關(guān)鍵詞：聰明人 傻子 奴才 弗洛伊德

《野草》中《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篇成形于1925年12月26日，最初發(fā)表在1926年1月4日第60期《語絲》上。該文自發(fā)表以來，許多學(xué)者（如陳安湖、孫玉石、錢理群、李天明、丸尾常喜等）對其進行了解讀，他們多認為該文在《野草》諸篇中構(gòu)思相對簡單，主題也比較明確——“聰明人”是指魯迅所謂的“特殊知識分子”，他們實際上是統(tǒng)治者的幫兇，仗著肚子里的知識，幫助統(tǒng)治者奴役人民?！吧底印笔侵隔斞甘①澋摹傲⒁庠诜纯梗笟w在動作”的斗爭者，他們不怕犧牲、勇往直前，力圖用自己的革命實踐為人民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芭拧苯沂玖寺槟尽⒂廾恋膰裥?，他們在悲慘的生活面前只是一味地訴苦、呻吟，卻絲毫沒有通過革命斗爭以改變自身奴隸地位的意思。魯迅寫作此文，意在針砭麻木、愚昧的國民性，揭露“特殊知識階級”的嘴臉，促成廣大人民像“傻子”一樣勇敢地投入到推翻封建制度的革命斗爭中去。筆者認為，他們對本文的理解采用了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他們的立論沒有建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因而他們對于該文主題的理解存在誤區(qū)。

一、文本細讀

從表面上看，《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主要由三個場景構(gòu)成。

場景一：“奴才”向“聰明人”訴苦——“吃的東西不如豬狗”（“悲哀”）→“這實在令人同情”（“慘然”）→“可不是么”（“高興”），每天無休止地做工→“唉唉”（“嘆息著”、“眼圈發(fā)紅”）→尋求解脫之道→“我想，你總會好起來”→訴了苦，得了安慰，覺得舒坦。

場景二：“奴才”向“傻子”訴苦——居住環(huán)境差，主人不把他當人看（“流著眼淚”）→“混賬”（“大叫”）→住一間破小屋，沒有窗戶→讓開窗→不敢→徑自動手砸泥墻→“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奴才趕走傻子。

場景三：“奴才”得意——向主人邀功（“恭敬而得勝地”）→“你不錯”，向聰明人表達謝意（高興地）→“可不是么……”

縱觀三個場景，我們可以對人物特點做出如下分析：“奴才”受到極度的壓迫，卻只知道一味地訴苦，而排斥革命舉動。“聰明人”的確很聰明，他自知當前沒有強大的實力，所以，當“奴才”向他訴苦時，他僅感同身受地做一番表態(tài)，而不提出任何具有實踐性的舉措。從他欲言又止的情態(tài)看，他顯然知道“奴才”的解脫之道——改變不平等的人際關(guān)系，但他終究沒有鼓動奴才去做任何改變，他主張的應(yīng)對之道是維持現(xiàn)狀，寄希望于未來。當“奴才”趕走“傻子”之后，他在第一時間趕去慰問。其行為的客觀結(jié)果是：與“奴才”形成了融洽的關(guān)系，逐漸取得了“奴才”的信任，客觀上，他的行為也有利于維護“主人”的統(tǒng)治秩序，據(jù)此推測，他與“主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也不錯?！吧底印焙苌?，首先，他事先沒有作敵我力量的分析，貿(mào)然去砸主人的房子，注定要失??；然后，他沒有設(shè)法取得奴才的支持，單槍匹馬便去砸泥墻，顯得很愚蠢；最后，他斗爭的目標僅僅是在舊屋子上加一個窗戶，眼光很狹隘。試想，如果人們都學(xué)傻子，呈匹夫之勇，貿(mào)貿(mào)然去斗爭，其結(jié)果怎樣？恐怕都作了無謂的犧牲。

實際上，魯迅并不稱賞“傻子”式的行為，他在1925年3月11日致許廣平的信中說：“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zhàn)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①134在同年3月18日致許的信中說：“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箲?zhàn)而亦自衛(wèi)，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之所以主張‘壕塹戰(zhàn)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zhàn)士，以得更多的戰(zhàn)績?！?①139在同年4月14日致許的信中又說：“在進取的國民性中， 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國的地方，卻容易吃虧，縱使如何犧牲，也無非毀滅自己，于國度沒有影響?！?①151可見，魯迅反對人們貿(mào)貿(mào)然投入到革命斗爭中去，認為這是作無謂的犧牲。在這封信接下來的內(nèi)容中，他提出了他樂見的斗爭方式：“要治這麻木狀態(tài)的國度，只有一法，就是‘韌，也就是‘鍥而不舍。逐漸的做一點，總不肯休，不至于比‘輕于一擲無效的。但其間自然免不了‘苦悶，可是只好便與這‘苦悶反抗。這雖然近于勸人耐心做奴隸，其實很不同，甘心樂意的奴隸是無望的，但如懷著不平，總可以逐漸做些有效的事?！?①151“傻子”的行為顯然屬于“輕于一擲”之類，“聰明人”的舉動頗能讓他以后“逐漸地做些事”。所以，魯迅怎么會盛贊“傻子”，而完全否定“聰明人”呢？

再者，魯迅曾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中對《野草》諸篇的主題做過說明，對其中八篇作品（《我的失戀》、《復(fù)仇》第一篇、《希望》、《這樣的戰(zhàn)士》、《臘葉》、《淡淡的血痕中》、《一覺》、《失掉的好地獄》）的主題，魯迅直言不諱，至于其他作品，他只說：“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也就很含糊了?！痹囅?，如果魯迅創(chuàng)作《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原意如前述學(xué)者所言，那意味又有什么難于直說的呢？

基于此，筆者認為前述學(xué)者對于《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批評是有誤的，該文的主題應(yīng)該指向其他。

二、想愛卻不敢愛

可以說，《野草》中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以象征主義手法完成的，帶有夢幻特征，且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語焉不詳，這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弗洛伊德關(guān)于“夢”的理論，再進一步，便是《苦悶的象征》。1924年魯迅翻譯出版了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該書在介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xué)理論（其中包含意識、前意識、無意識，夢的檢查作用、偽裝作用、移置作用）的基礎(chǔ)上，提出“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雹诋敃r間進入1925年，《苦悶的象征》仍然占據(jù)著魯迅的意識，并且此占據(jù)的勢力在不斷滋長。據(jù)《魯迅日記》記載，1925年4月左右，魯迅正在給學(xué)生講授《苦悶的象征》，當年9月、11月，魯迅兩致信于許欽文，與之探討該書的封面問題。①有鑒于此，筆者認為《野草》就是魯迅當時的苦悶的象征，其中有很多作品是魯迅有意識地運用精神分析學(xué)理論進行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就是作者的一個白日夢。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創(chuàng)作《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當日還寫了《臘葉》（由于魯迅習(xí)慣在夜間寫作，所以筆者推測他寫作這兩篇文章的時間間隔不長）?！杜D葉》借一片黃蠟似的楓葉象征衰微的自己，據(jù)魯迅所說，它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也就是說，魯迅當時想到了許廣平，想到了“愛”這一主題。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學(xué)新論》中談到，所有在同一晚上出現(xiàn)的夢境皆屬于同一脈絡(luò)，這些夢境的數(shù)目往往與夢的隱意結(jié)構(gòu)中各個分離隔絕的中心相對應(yīng)，或者符合做夢者心理生活的互相克制的傾向。③318據(jù)此，兩篇文章應(yīng)該都從屬于“愛”這一主題，在《臘葉》中，作者極盡對愛人的繾綣之意，那么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作者的該意圖應(yīng)該不能得逞，下文的分析將證明筆者的觀點。

1925年是魯迅和許廣平二人感情的急劇升溫期，這其間因為“女師大事件”的緣故，他們開始通信，交往的頻率也大大增加了。魯迅每次寫給許廣平的信都用了很大的篇幅，表現(xiàn)出對她特別的關(guān)愛。十月，許廣平大膽地向魯迅表達了愛意，她以“平林”為筆名，在魯迅主編的《國民新報》副刊乙刊發(fā)表了一篇叫《同行者》的文章，表示她不畏懼“人世間的冷漠、壓迫”，不畏懼“戴著‘道德的面具專唱高調(diào)的人們”給予的“猛烈的襲擊”，“一心一意的向著愛的方向奔馳”。她在另一篇散文《風(fēng)子是我的愛》中，更是不顧魯迅已有妻室的現(xiàn)實，為了愛情向舊傳統(tǒng)發(fā)起了勇敢的挑戰(zhàn)：“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合法也罷，不合法也罷，這都與我們不相干?！?④可以想見，許廣平的這些行為在當時給魯迅心靈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沖擊！魯迅年輕時接受了新式思想，出于孝道，早年他聽從母命娶了朱安。他是一個非常有責(zé)任心，具備強烈的道德意識的男子，雖然多年來他與朱安一直有名無實，但他一直很尊重她，盡職盡責(zé)地照顧她，始終承認她作為妻子的地位?？墒乾F(xiàn)在，可以與他在心靈上相契合的許廣平出現(xiàn)了，并且大膽地追求他。又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是這段時間魯迅和許廣平的交往帶給朱安很大的精神壓力，終于導(dǎo)致9月間她因為嚴重胃病而入院。⑤所以，1925年底，魯迅在個人感情上實際上處于一個兩難的局面——想愛又不敢愛。

若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分析，此時，在無意識層面，魯迅一直受到壓抑的原欲被喚醒了，他想與朱安離婚，娶許廣平為妻。在意識層面，對朱安的責(zé)任感和強烈的道德意識對原欲施以壓抑作用。在前意識里，魯迅有一個“聰明”的想法，即在不改變朱安“主人”地位的同時，繼續(xù)發(fā)展與許廣平的正常的關(guān)系，在未來的時間里去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這三股勢力彼此廝殺，忽上忽下，勝負難憑。筆者認為，《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就是記錄了這其中的一次“戰(zhàn)斗”，“聰明人”象征“前意識”，“傻子”象征“無意識”，“奴才”象征“意識”，而“主人”象征朱安。如此，這個故事便可以這樣演繹：魯迅受道德和責(zé)任感壓迫著的“意識”不堪重負，向“前意識”尋求解脫之道?！扒耙庾R”認為除了維持現(xiàn)狀、隨時變化外，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所以它只能一味地表同情，說“你總會好起來”?！耙庾R”得了“前意識”的安慰后，自身壓抑狀況有所緩解，但因為“前意識”只能不時地被人想起，所以很快魯迅的意識又陷入到深重的壓抑之中。這時候，不堪重負的“意識”轉(zhuǎn)而向“無意識”尋求辦法，“無意識”興沖沖地要取締朱安作為妻子的地位（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如窗子等一切有空間性和容納性的事物都象征著女性生殖器，所以，“傻子”為“奴才”去砸一個窗洞的行為暗示作者在無意識里想讓許廣平取代朱安，為自己原欲的釋放找到出路③ 90），這時候，懾于朱安作為妻子的既成事實，魯迅的責(zé)任感和道德意識瞬間被強化了，又把“無意識”從“意識”領(lǐng)域趕了出去。此役，“意識”獲勝，它為自己堅守了道德和責(zé)任的高地而高興。它維護了朱安的地位，朱安自然說“你不錯”。最后，“前意識”又竄出來了，因為“意識”及時制止了“無意識”要急推許廣平取代朱安的危險行動，維護了朱安“主人”的地位，它的行為也有利于魯迅繼續(xù)發(fā)展與許廣平的正常的關(guān)系，所以“前意識”也予以支持。

或許，就是在1925年12月26日這一天，魯迅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決定不改變朱安作為妻子的地位，同時繼續(xù)發(fā)展與許廣平的正常關(guān)系，在未來的時間里去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所以我們看到直到1927年10月，魯迅和許廣平才開始了同居生活，而終其一生，魯迅也沒有和朱安離婚，保留了后者作為妻子的地位?；蛟S，魯迅覺得這一天的這個決定很重要，有必要記錄下來而又難于直說，所以他采取了這樣的象征方式予以記錄。

注釋

① 魯迅.魯迅書信[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② （日）廚川白村.魯迅，譯.苦悶的象征[M].未名叢刊之一，1924.12.

③ （奧）弗洛伊德.羅生，譯.精神分析學(xué)引論·新論[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7.

④ 陳漱渝.許廣平與魯迅[J].魯迅研究年刊，1981.

⑤ 孔慧怡.字里行間：朱安的一生[J].魯迅研究月刊，2002（1）.

參考文獻

[1] 陳漱渝.許廣平與魯迅[J].魯迅研究年刊，1981.

[2] 孔慧怡.字里行間：朱安的一生[J].魯迅研究月刊，2002（1）.

[3] 錢理群.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J].語文建設(shè)，2011（11）.

[4] （日）廚川白村.魯迅，譯.苦悶的象征[M].未名叢刊之一，1924.12

[5] 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

[6] 魯迅.魯迅書信Ⅰ[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7] （奧）弗洛伊德.羅生，譯.精神分析學(xué)引論·新論[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9.7.

[8] （日）丸尾常喜.恥辱與恢復(fù)——《吶喊》與《野草》[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11

[9] 陳安湖.《野草》釋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5

[10] 孫玉石.《野草》二十四講[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