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子?xùn)|適”考辨

馬驍英

摘 要：“箕子?xùn)|適”是發(fā)生在殷末周初的重要?dú)v史事件。殷商貴族箕子胥馀率部東遷，使高度發(fā)達(dá)的中原文明和禮樂文化實現(xiàn)了外向性的拓展、傳播。箕子集團(tuán)東遷之地究竟在何處，令歷代史家探究不已。文章經(jīng)過文獻(xiàn)梳理、考證和辨析發(fā)現(xiàn)，箕子集團(tuán)東遷之地，初在遼西，后在遼東，最終落腳于半島。整個遷徙過程，歷經(jīng)殷末周初到戰(zhàn)國的漫長歲月，對古代遼海地區(qū)的文明發(fā)展史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關(guān)鍵詞：箕子胥馀；東適；遼西；遼東；半島

一、引言

箕子是殷周之際的重要?dú)v史人物，子姓，名胥馀，一作須臾，其在殷商王畿之內(nèi)的采邑名箕，其爵位為子，他在殷末王廷中本享有尊貴的地位，身為王族，官居太師。《史記·宋微子世家》：“箕子者，紂親戚也?！盵1]《史記·宋微子世家》唐司馬貞索隱：“箕，國；子， 爵也。司馬彪曰：‘箕子，名胥馀。馬融、王肅以箕子為紂之諸父。服虔、杜 預(yù)以為紂之庶兄?！盵2]《柳河?xùn)|集·箕子碑》注曰：“箕子，名須臾。”[3]唐孔穎達(dá)《尚書正義》：“箕在圻內(nèi)，為王卿士?！盵4]魏晉人托名漢孔安國《尚書傳》：“父師者，太師，三公，箕子也?！盵5]紂王昏亂淫泆，不聽箕子之諫，箕子不忍叛離，遂披發(fā)佯狂，紂王囚之為奴。武王克殷，釋箕子之囚?；荧@釋后，率部東遷，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在遼海文明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二、“箕子?xùn)|適”初至之地在遼西

周革殷命之后，箕子胥馀率部分殷商遺民向東北方向遷徙，遷徙的目的地是一個被后世司馬遷《史記》稱為“朝鮮”的地方。周武王為了示天下以寬仁，將箕子分封于“朝鮮”。金毓黻《東北通史》：“箕子?xùn)|適朝鮮，殷之遺民，與之俱東?！盵6]《史記·宋微子世家》：“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鮮而不臣也?！盵7]今本《竹書紀(jì)年》（清徐文靖《竹書紀(jì)年統(tǒng)箋》本）載武王封箕子之語曰：“朕殫厥邦土，靡所私，乃朝鮮于周，底于遐逖，其以屬父師?！盵8]那么，箕子?xùn)|遷所達(dá)的這個“朝鮮”，是不是今天的朝鮮半島呢？彼“朝鮮”是不是此“朝鮮”呢？

實際上，當(dāng)時箕子?xùn)|遷所抵達(dá)之地，就在今天遼寧省西部的朝陽市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即下文中的“喀左縣”）地區(qū)。這一史實已被大量的考古發(fā)現(xiàn)所證明，已成顛簸不破的鐵案定讞?；?xùn)|適遼西，揭開了遼海文明史上嶄新的一頁，為遼海文明史開創(chuàng)了一個輝煌的開端。黃斌、黃瑞《走進(jìn)東北古國》：“箕子初始遷到今遼寧省西部地區(qū)立足。遼寧省朝陽市喀左縣平房子鄉(xiāng)北洞村出土的一批窖藏的殷晚期青銅器中，有銘文明確證明，該批青銅器屬于箕器，從而證明了箕子率部到達(dá)了今遼寧省西部地區(qū)?！盵9]“1973年春，遼寧省朝陽市喀左縣平房子鄉(xiāng)北洞村南孤山西山坡，發(fā)現(xiàn)兩個窖藏青銅器坑，出土商晚期至西周早期的青銅器共十二件，其中有一件重31公斤、通高52厘米的方鼎，其內(nèi)底中心鑄有‘箕侯亞罍四字銘文，被稱為‘箕侯方鼎?！盵10]地下出土的豐厚充足的歷史遺存，有力地證明了箕子?xùn)|遷于遼西朝陽，其后嗣、集團(tuán)在殷商末期、西周前中期牢固盤踞、高度活躍于遼西朝陽地區(qū)。畢寶魁《東北古代文學(xué)概覽》：“箕子所適的‘朝鮮，當(dāng)是今天遼寧西部的朝陽一帶?！盵11]黃斌、劉厚生《箕氏朝鮮史話》：“箕氏集團(tuán)適‘朝鮮，是沿著大凌河來到了遼西地區(qū)?；舆m‘朝鮮的最初活動地區(qū)，在今遼河以西的大凌河流域。”[12]史書中的“箕子”與銘文中的“箕侯”，實為自殷入周的爵位之異，在殷畿內(nèi)食采邑而為子，入周東遷有邦國而為侯。

箕子?xùn)|遷之時，其在遼西朝陽地區(qū)所建立的國家，國號為“箕”，這是沿用了殷商時的舊封號。而“朝鮮”只是當(dāng)時遼西朝陽地區(qū)的地域名稱。張博泉《東北地方史稿》：“箕氏朝鮮其初稱箕，不稱朝鮮，朝鮮初是地域的稱謂，不是國族稱?！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诽扑抉R貞索隱：‘箕，國?？芍涑跻曰麌⒎且猿r名國。”[13]馮季昌、鄭川水《東北歷史民族地理》：“箕氏朝鮮初稱為箕，不稱朝鮮。最初的朝鮮，僅是一種空泛的地域稱呼，不是國名，也不是民族名稱?！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诽扑抉R貞索隱載：‘箕，國。，足證箕子立國之初國名曰箕。大約在西周末期，箕國方更名為朝鮮?！盵14]在箕子在世時以及之后的很長一個歷史時期，箕氏集團(tuán)的國號一直為“箕”，而“朝鮮”僅是作為遼西地名而存在，直到西周晚期，“朝鮮”才取代“箕”而成為箕氏集團(tuán)的國號。

實事求是地說，“朝鮮”一詞，作為遼西朝陽地區(qū)的地域名稱，也不是箕子在世時的原名，而是后世才由于音近、音轉(zhuǎn)而出現(xiàn)的。箕子?xùn)|遷所抵達(dá)的遼西朝陽地區(qū)，在當(dāng)時的地域名稱，叫做“明夷”。由于古代語音的相近互通，“明”通“萌”“浪”“良”“朝”，“夷”通“尸”“私”“鮮”。在語音的歷史演進(jìn)中，“明夷”演化為“萌夷”，又演化為“浪夷”“良夷”，最終演化為“朝鮮”一詞。張博泉《東北地方史稿》：“朝應(yīng)讀為昭，并與昭字通；鮮應(yīng)讀為私，私與尸為同音字，尸與夷古通。朝鮮二字當(dāng)由萌夷傳寫輾轉(zhuǎn)而來?！盵15]“《易·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貞。明夷應(yīng)是地域名稱，‘箕子之明夷即‘箕子適明夷?！吨芏Y》卷六《占夢》，鄭注：‘杜子春讀萌為明。甲骨文中萌字與朝字同?！盵16]“《逸周書·王會》有良夷，孔晁謂：‘良夷，樂浪之夷也。良讀若浪。《爾雅·釋詁》：‘浪意萌也。明，莫郎切，樂浪古讀為洛郎，二音俱近。良夷也當(dāng)由萌夷轉(zhuǎn)來?！盵17]“朝鮮的最初寫法應(yīng)是萌夷（明夷），后有良夷、朝鮮等不同寫法?！盵18]張博泉、魏存成《東北古代民族——考古與疆域》：“‘明與‘萌二字古通，甲骨文的‘明字與‘朝字形俱同。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夷，借為尸。 明夷即朝鮮，其地在遼西?！盵19]箕子?xùn)|遷所到之地，叫做“明夷”，即今遼西朝陽地區(qū)?！懊饕摹币辉~，在后世因音近互轉(zhuǎn)，而演化為“朝鮮”一詞。后世史書中記載箕子?xùn)|適“朝鮮”，箕子受封于“朝鮮”，都是用后世出現(xiàn)的地名，來描述先前的史實。

箕子去世以后，包含整個西周前期、中期，箕氏集團(tuán)的國號都保持為“箕”，長期不變；其所在之地域，名曰“明夷”，這個地域名卻一直在發(fā)生語音和寫法上的演變轉(zhuǎn)化，最后演化定型為“朝鮮”一詞。到了西周晚期和東周初年，箕氏集團(tuán)正式將國號由“箕”更名為“朝鮮”，徹底脫去了墨守因襲舊名和遷徙者的痕跡，正式完成了植根新土的地域化、地方化過程。

張博泉《東北地方史稿》：“箕易為朝鮮，箕侯易為朝鮮侯，大約在西周末，春秋初?！盵20]張博泉、魏存成《東北古代民族——考古與疆域》：“《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竟稱‘昔箕子之后朝鮮侯，是證箕子的箕侯國后來易名為朝鮮侯國?；又笠谆顬槌r侯，標(biāo)志著已放棄殷之舊封號，而以‘朝鮮的地域稱作為國稱?！盵21]國號的變更，意味著箕氏政權(quán)成功融入了當(dāng)?shù)兀瑢崿F(xiàn)了名實合一的本土化。

三、箕氏政權(quán)再遷之地在遼東

在西周末、東周初，箕氏集團(tuán)發(fā)生變化的不僅僅只是國號，其政治中心的所在地也發(fā)生了不大但很顯著的變化。西周晚期、東周早期，箕氏集團(tuán)的統(tǒng)治中心，從遼西的朝陽地區(qū)遷徙到了遼東的遼陽地區(qū)。從“明夷”到“朝鮮”的一系列地名，原本指稱的都是遼西朝陽地區(qū)，伴隨著箕氏集團(tuán)政治中心從遼西朝陽遷移到了遼東遼陽，以“朝鮮”為最終定型的系列地名所指稱的地區(qū)也發(fā)生了變化和遷移，“朝鮮”所指稱的地域由遼西朝陽地區(qū)變成了遼東遼陽地區(qū)。因此，西周末、東周初的箕氏集團(tuán)，統(tǒng)治中心遷徙到了遼東的遼陽地區(qū)，國號更改為了“朝鮮”。地域名稱追隨著統(tǒng)治中心的遷移腳步而遷移，“朝鮮”由遼西遷到了遼東。

張博泉《東北地方史稿》：“箕氏于殷末遷來東北，其初地在遼西，今大凌河流域?！铣r約在西周末、春秋初將其政治中心由遼西遷至遼東，占有遼河以西、以東廣大地區(qū)，公元前七世紀(jì)時其中心地區(qū)在遼河流域?！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嘘?，郭璞注：列水，在遼東。此列水應(yīng)與后來樂浪郡內(nèi)列水（今大同江）有別。朝鮮侯國在沒有被秦開攻取過滿潘汗（今鴨綠江）以東前，列水應(yīng)在遼東。列水就是梁水，古時梁、良二字通用。良，離陽切，梁就是列陽的合音，今太子河。良夷，其初不應(yīng)指后來的樂浪郡，可能即在梁水流域。今遼陽古名襄平，在梁水畔?！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罚骸既?，《索隱》謂：‘鄒誕本作公襄儒?！墩f文》：‘夷，平也，從大從弓，東方之人也。襄平也是由良夷變來。良夷，最古稱為明夷。王莽改襄平為昌平，蓋循古義，《詩》：‘東方明 矣，《說文》作：‘東方昌矣，昌平蓋取義于古之明夷字。后人認(rèn)為箕氏朝鮮在遼東，《宋史》：‘遼陽府即古朝鮮國，如果就這個時期講，當(dāng)是合理的?！盵22]馮季昌、鄭川水《東北歷史民族地理》：“《遼史·地理志》云： ‘東京遼陽府，本朝鮮（指箕氏朝鮮）之地， 周武王釋箕子之囚，去之朝鮮，因以封之?！盵23]韓鎮(zhèn)書《海東繹史續(xù)》：“遼水東西之地，并屬箕氏舊疆?！被险?quán)的政治中心，雖于西、東周之際從遼西大凌河流域遷至遼東遼河流域，但其對遼西地區(qū)的控制并未放棄，當(dāng)時的遼西仍然在箕氏集團(tuán)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

四、箕氏政權(quán)三遷之地在半島

至戰(zhàn)國時期，燕國的實力愈益膨脹，向東攻擊箕氏政權(quán)。燕將秦開率兵奪占了箕氏集團(tuán)的遼西、遼東全部領(lǐng)土，箕氏政權(quán)被迫渡過鴨綠江，遷往今天的朝鮮半島。《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云：“昔箕子之后朝鮮侯，見周衰，燕自尊為王，欲東略地，朝鮮侯亦自稱為王，欲興兵逆擊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禮諫之，乃止。使禮西說燕，燕止之，不攻。后子孫稍驕虐，燕乃遣將秦開攻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滿番汗為界，朝鮮遂弱?！盵24]張博泉《東北地方史稿》：“滿潘汗即今鴨綠江，朝鮮侯國原本在今鴨綠江以西。丁鏞《朝鮮考》：‘滿潘汗以西二千里，古為箕氏所有?！盵25]

東遷半島后，箕氏政權(quán)得以延祚，控制著以平壤為中心的半島北部，直至后世被燕人衛(wèi)滿的衛(wèi)氏朝鮮所取代。在箕氏集團(tuán)由遼東遷至半島的過程中，“朝鮮”一詞也隨之遷移，首次成為半島上的國家名稱。后世半島歷史歷經(jīng)漢四郡、前后三國、高麗王朝等各個歷史時期，最終取代高麗王朝的李朝太祖李成桂向明太祖朱元璋請求恩賜國號，明太祖遂以“朝鮮”賜李成桂作為國號，并沿用至今。

《李朝實錄·太祖實錄·卷三》： “二年二月庚寅，奏聞使韓尚質(zhì)來傳禮部咨，上向帝闕行謝恩禮。其咨曰：‘本部右侍郎張智等于洪武二十五年閏十二月初九日，欽奉圣旨『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yuǎn)，可以本其名而祖之，體天牧民，永昌后嗣，欽此?！槐静拷駥⑹ブ际乱鈧湓魄叭?。上感悅，賜韓尚質(zhì)田五十結(jié)，下教境內(nèi)，王若曰：‘予以涼德，荷天休命，肇有邦國，向遣中樞院使趙琳奏聞于帝，報曰：『國更何號，星馳來報』，即令僉書中樞院事韓尚質(zhì)，請更國號。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十五日韓尚質(zhì)赍禮部咨文以來，本部右侍郎張智等于洪武二十五年閏十二月初九日，欽奉圣旨『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yuǎn)，可以本其名而祖之，體天牧民，永昌后嗣』。茲予不榖，豈敢自慶，實是宗社生靈無疆之福也，誠宜播告中外，與之更始?？勺越癯啕悋?，遵用朝鮮之號。於戲！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既得更國之稱；發(fā)政施仁，當(dāng)布勤民之治?！?作為宗主國的明朝中國將“朝鮮”之號賜予李朝太祖李成桂作為國號，使其在文化心理上皈依于中國。李朝從此被稱為朝鮮王朝，因其為半島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并歷時五百余年之久，故而“朝鮮”之名在半島文化中根深蒂固，“朝鮮半島”之稱由此定型。

五、結(jié)論

箕子集團(tuán)“東適”的整個歷史進(jìn)程，概括而言，經(jīng)歷了一遷遼西，再遷遼東，三遷半島的三個階段。張博泉、魏存成《東北古代民族——考古與疆域》：“箕子適朝鮮地在遼西，朝鮮侯時期活動中心已移到遼東，被燕將秦開攻擊后才退到今之平壤。”[26]“箕子?xùn)|遷在殷末，最早見于記載是成書于殷周之季的《易》?！兑住っ饕摹罚骸又饕?。明夷是地域名，即朝鮮。明夷，即萌夷。卜辭‘萌與‘朝字相似，或直認(rèn)為是‘朝。夷、鮮二字皆可讀音為斯。明夷，即朝鮮?；蛹瘓F(tuán)向東北曾三遷：一遷，遷往遼西之地，仍稱箕侯，不稱朝鮮，春秋時始易箕為朝鮮，又改箕侯為朝鮮侯。二遷，是從遼西遷往遼東遼陽。三遷，是因被燕所攻，由遼東遷往今朝鮮半島之地?！盵27]

箕氏集團(tuán)由遼西到遼東，由遼東再到半島的“東適”過程，經(jīng)歷了由殷末周初到戰(zhàn)國時代的極其漫長的歷史歲月，絕不是像某些史家所說的那樣一步到位，一蹴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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