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浴洋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書寫“我鄉(xiāng)我土”———地方性與20世紀40年代中國小說》,李松睿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農(nóng)民說理的世界:趙樹理小說的形式與政治》,李國華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
《趙樹理文學與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性》,賀桂梅著,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
《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增訂本)》,陳平原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科書研究》,李斌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木山英雄著,趙京華譯,三聯(lián)書店,2016
《歲月滄桑》,錢理群著,東方出版中心,2016
《材料與注釋》,洪子誠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隨著學術潮流的更替與研究范式的轉(zhuǎn)移,同一學科在不同時期經(jīng)歷命運的升降浮沉,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對于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而言,大概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學科從學界中心退居邊緣。盡管部分出身于這一學科的學者仍在學界具有較大的話語權與影響力,但作為學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早已經(jīng)不再屹立在時代的風口浪尖,則是不爭的事實。
當然,一個學科得以成為一門“顯學”,在很多時候也并非完全是學術方面的原因使然。在20世紀50—7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異軍突起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因其直接參與了對于這一時期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而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之所以能夠一度如日中天也是由于其學科性質(zhì)與是時的歷史氛圍以及一代知識分子的情感結構高度契合。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重心從關注時代需求轉(zhuǎn)向加強自身建設。樊駿在1995年發(fā)表的《我們的學科:已經(jīng)不再年輕,正在走向成熟》一文便是昭示這一學科開始學術轉(zhuǎn)型的重要標志。[1]既要做得像一門“學問”,同時又不至于因為太像一門“學問”而喪失原有的批判意識與實踐精神,是差不多從樊俊意識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必須通過自身轉(zhuǎn)型加入到專業(yè)化的時代潮流中去開始,這一學科在晚近20年間始終需要面對但又一直未能妥善解決的問題。而這一問題之所以存在,原因在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其實是一門有立場的“學問”。其立場便是由其研究對象所賦予的“五四新文化”的價值標準與意義體系。
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應當兼及學術品格、思想鋒芒、精神境界、文化立場、社會責任與歷史使命。也就是說,這應當是一門既有朝氣與銳意,又有厚度與定力的學科。其中,學術品格是基礎,歷史使命是旨歸。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品格與使命正可謂“在持重中創(chuàng)新”。一方面,它不隨時風與流俗而動;但另一方面,它又能夠在對于時代前沿命題的自覺思考與獨立判斷中表達出自己的價值追求與意義關切。
由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入門門檻較低,所以這一學科從業(yè)人員的數(shù)量自然也就十分可觀。而每年問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著作大概也是在中國文學各個時段的研究中比較多的。但數(shù)量多不代表質(zhì)量高,更不能說明這一學科已經(jīng)走向“繁榮”。因此,在以年度為單位進行觀察與分析時,與其追求面面俱到,倒不如帶著關注與追蹤學科發(fā)展的問題意識進入,僅就那些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重建與再造做出了貢獻———或者至少表現(xiàn)出了此種努力———的著作展開述評,進而由點及面,探求這一學科在當下的多重挑戰(zhàn)中實現(xiàn)“新生”的可能方向與潛在方案。
對于“《三十年》模式”的反思
學科視野之所以在討論2016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時成為一條重要線索,與一部在這一領域中久負盛名的著作在這一年再版直接相關。那便是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的問世。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雛形是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與王超冰四人在1982至1983年間應《陜西教育》雜志之約完成的一部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講稿。這一講稿在1983至1984年間在《陜西教育》雜志上連載。此后,經(jīng)過四位作者的大幅擴充,于1987年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題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10年以后,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人又對全書進行了大幅修訂(王超冰由于身在海外而沒有參加),于1998年在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這一修訂本很快風行于世,先后累計印刷45次,總發(fā)行量超過100萬冊,成為進入“新時期”以來最為成功的文學史教材。
2016年,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對這一修訂本再次進行了大幅修訂,部分章節(jié)幾乎重寫。因此,在北京大學出版社第46次印刷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也就成為一個新的版本,亦即一部新的著作。
大概沒有其他任何一部文學史教材能夠像《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這樣,歷時30年而不衰。究其原因,這與錢理群等人從一開始就將其性質(zhì)定位在“教材”與“著作”之間的做法有關。因為是“著作”型的“教材”,所以作者在寫作時也就可以融入對于學科以及具體學術問題的最新思考,而由于錢理群等人在過去30年間始終處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前沿,所以他們的思考自然高于這一學科普遍的研究水平與教學需要。換句話說,作為“教材”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是可以引導讀者進行探索的,這當然是那些僅能提供“常識”的一般教材所無法比擬的優(yōu)長。同時,由于這又是一部“教材”型的“著作”,所以作者在下筆時也就格外“持重”。錢理群等人當然追求“創(chuàng)新”,但他們所呈現(xiàn)的不是時尚之說或者極端之論,而是在學科推進中已經(jīng)相對達成“共識”的最新思考。這就決定了此書既寫得“新”,又寫得“正”;既講得“深”,又講得“穩(wěn)”。也就是說,能夠?qū)ⅰ俺种亍迸c“創(chuàng)新”相結合,兼?zhèn)洹爸鳌迸c“教材”的雙重面向,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成功的重要原因。[2]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寫作與修訂的30年,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日新月異的30年。而在這30年間,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正是這一學科最為主要的領導力量。他們不僅高度關注學科的發(fā)展狀況,及時總結經(jīng)驗與教訓;而且還以其個人的學術實踐,直接推動了這一時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就使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文學史敘述模式成為過去三十年間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主流范式,即影響巨大的“《三十年》模式”。
所謂“《三十年》模式”,指的是一套以“五四新文化”的價值標準與意義體系為基礎的主線清晰與層次分明的文學史敘述的等級秩序。它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構成區(qū)分為“文學思潮與運動”以及“作家作品”兩大部分。在“文學思潮與運動”中,主要關注文學論爭與文學活動。而對于“作家”,則具體劃分為大家、名家以及某一思潮、流派的專家三等;對于“作品”,秉持的是小說、新詩、散文與戲劇的四分。在“新文學”的譜系之外,還補充性地敘述了“通俗小說”(2016年修訂時改為“市民通俗小說”)的演進過程。而無論是“新文學”,還是“通俗文學”,“《三十年》模式”關注的核心都是文學文本本身以及作家在其中表現(xiàn)出的思想傾向與藝術追求。
可以說,在過去30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無論是綜合論述,還是個案分析,基本都受到了“《三十年》模式”或顯或隱的影響。稱其為“新時期”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主流范式,并不為過?!啊度辍纺J健钡闹饕暙I是建構起了一套相對完整的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知識結構,并且提供了一種比較穩(wěn)定的價值參照,同時在研究方法的層面上也具有“發(fā)凡起例”的示范作用。但其不足也很明顯,那便是過于清晰的邏輯與過于分明的等級對于歷史本身的豐富性與復雜性自然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壓抑與遮蔽。
一個饒有意味的現(xiàn)象是,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在寫作與修訂《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同時,也在不斷反思并且試圖超越“《三十年》模式”。其中,吳福輝的選擇最能代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在過去30年間的普遍追求,即致力突破“長期形成的‘主流型文學史”的寫作模式,主張進行“合力型”文學史的寫作實驗。在他看來,“多元,是現(xiàn)代文學史的本來形狀”。[3]因此,“多元合力共生”的文學史樣式自然也就更為貼近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實際與實質(zhì)。所謂“多元”,指的是以多種現(xiàn)代性的理論模型取代某種單一現(xiàn)代性的敘述線索。盡管從長遠來看,文學史并不應當“寫厚”,“最后寫薄肯定是對的”。但就目前而言,“我們要來重新分解,別急著歸納”,“因為一歸納就容易出問題”。[4]他不僅大力倡導“多元共生”的“大文學史”觀,而且在《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的寫作中還具體落實了這一思路。[5]此后,他又將這一觀念與方法層面上的革新引入了對于文學史敘述文體的改造,轉(zhuǎn)向了“書話”體(吳福輝又稱其為“學術散文”體)文學史的寫作。[6]
吳福輝的嘗試既是在探索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發(fā)展方向,同時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自我突破。而就在“擴容”以及“去中心化”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新的發(fā)展趨勢的背景下,溫儒敏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2011年,他發(fā)表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邊界”及“價值尺度”問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現(xiàn)狀的梳理與思考》一文。他在文中提出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已經(jīng)走到一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面臨‘價值危機,到底應該在什么基點上展開我們的文學史研究”的問題。在他看來,近年在研究中不斷擴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時間”邊界與“內(nèi)容”邊界的做法固然給學科發(fā)展帶來了活力,但新的問題也應運而生。他認為,所謂“多元共生”,“‘多元是‘多元了,‘共生卻未必”,因為“在各種‘現(xiàn)代性理論的沖擊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確存在自我解構的危險”。[7]
溫儒敏對于“多元共生”的質(zhì)疑貌似十分保守,其實非?,F(xiàn)實。對于經(jīng)歷過“主流型”文學史時代的前輩學人而言,呼吁“合力型”文學史的出現(xiàn)自有其內(nèi)在邏輯。但不應忽略的是,“多元共生”的提法實際上是一個反思性的概念,是前輩學人對于自家學術道路的修正與調(diào)適。而在年青一代的學者那里,他們從一開始面對的便是一個“多元共生”的知識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習慣了從細節(jié)與局部進入歷史現(xiàn)場并且擱置價值判斷的他們,所缺乏的恰恰正是一種整體視野以及辨識“主流”的能力。所以,在不斷“擴容”的同時,如何重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整體性與價值觀,也同樣是一個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左右開弓”,同時做“加法”與“減法”的是錢理群。2013年,他主編的200余萬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一套三卷問世。[8]在2016年出版的學術回憶錄《一路走來———錢理群自述》中,他坦言盡管已經(jīng)完成了上千萬字的個人著作,但直到形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的寫作計劃之前,“我仍然心存遺憾:因為我沒有寫出我自己的現(xiàn)代文學史”。[9]由此可見,該書正是錢理群個人的文學史觀的集中體現(xiàn)。這部皇皇巨著集合了晚近30年間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不斷“擴容”的所有重要成果,它“不僅關注文學本身,也關注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教育、現(xiàn)代出版市場、現(xiàn)代學術……之間的關系,關注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翻譯、研究之間的關系,關注文學與藝術(音樂、美術、電影……)之間的關系,等等”,而且還持有一種“‘生命史學的觀照”,認為“所謂文學場域,也是生命場域,是作者、譯者和讀者、編輯、出版者、批評家……之間生命的互動,正是這些參與者個體生命的互動,構成了文學生命以至時代生命的流動”。[10]他在接受訪談時明確表示,此書的“目的就是要打破包括《三十年》在內(nèi)的既定的文學史知識與論述框架”。[11]
不過與此同時,錢理群也強調(diào)《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的寫作追求的是一種“有缺憾的價值”,“它是現(xiàn)有文學史的一個補充,是另一種展現(xiàn)其豐富性和敘述的多種可能性的方式”。[12]也就是說,這還遠非理想的文學史敘述范式。在進行“擴容”并且最終完成了這樣一部“大文學史”的同時,錢理群又提出了“以作家和作品為主體的文學史”的寫作構想。但這部擬想的文學史并非是要回到“《三十年》模式”中去。它所期待實現(xiàn)的是通過對于數(shù)量十分有限的經(jīng)典作家及其經(jīng)典作品的討論,“最后歸結到‘總結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經(jīng)驗這一點”上去。在錢理群看來,“文學史的大廈,主要是靠‘作家,特別是‘大作家支撐的;而作家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就是他的‘作品文本”,“離開了‘作家和‘作品文本這兩個基本要素,就談不上‘文學史”。而從提煉文學經(jīng)驗的高度上對于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作品進行重新經(jīng)典化,正是“文學史寫作的意義所在”。[13]
在當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當然不可能很快就寫出一部既能夠兼及足夠的學術性與充沛的時代感,又可以在知識與價值的雙重層面上都令人感到滿意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但錢理群等人在面對學科困境時提出的諸種“突圍”方案以及循此做出的“實績”,卻非常值得重視。這些方案在指向上盡管可能存在差異,但無疑都是對于學科的發(fā)展狀況做出的認真回應。任何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討論,都應當首先注意到這些聲音的存在并且辨析其間各自的關懷所在。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的出版帶來的思考與啟示,也是關系到這一學科能否真正重塑與再造的“大問題”與“真問題”。
40年代文學研究的新創(chuàng)
在近年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一個顯著的趨向便是20世紀40年代文學研究成為當之無愧的新的學術生長點。僅就北大中文系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而言,在過去10年間,就有半數(shù)左右的碩士論文與博士論文的選題直接處理的是關于40年代文學的問題。如此情形,在歷史上并不多見。而在北大以外,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學者轉(zhuǎn)向了對于這一領域的關注。
所謂“40年代”,指的并非僅是作為歷史時段的20世紀40年代,而應當是指從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到1953年“抗美援朝”結束這一與戰(zhàn)爭相伴始終的歷史階段。在20世紀中國的歷史進程中,這一時段的重要意義無須多言。然而在文學史研究中,對于“40年代文學”的討論卻長期不夠自覺。以往關注“40年代文學”的學者也有一些,但要么是從“現(xiàn)代文學”的視角出發(fā),將之作為“現(xiàn)代文學”的“完成階段”加以論述;要么是基于“當代文學”的立場,將其視為“當代文學”的“開端”予以觀照;還有學者兼及兩端,認為“40年代”是一個“轉(zhuǎn)折年代”,而“40年代文學”的典型特征當然也就是在承先啟后中完成從“現(xiàn)代文學”到“當代文學”的“轉(zhuǎn)折”。這些討論方式對于揭示“40年代文學”的某些面向頗具啟發(fā),但其存在的缺陷也十分明顯,那就是過多地依靠了某些現(xiàn)成的闡述框架展開研究,對于“40年代文學”本身的豐富性與復雜性關注不夠。
而近年來的40年代文學研究之所以堪稱一個新的學術成長點,原因就在于其間出現(xiàn)的若干成果對于既往的討論方式多有突破。其實,“40年代”的歷史結構與晚清時期頗為相像。一方面,舊的秩序已經(jīng)被打破;另一方面,新的格局尚未形成。在此“將生未生”之際,各家各派的言論與立場得以最大限度地充分表達,并且有機會實際參與到歷史進程中去。而這也極大地激發(fā)了這一時期的文學、思想、學術與出版的活躍程度,并為上述活動賦予了一種難得的廣度與深度。而近年來的40年代文學研究正是基于40年代文學本身的這一特性展開。具體而言,便是打開了三重新的問題視野:一是以“抗戰(zhàn)建國”作為40年代文學的主要背景與核心線索,對于這一時期的作家、作品、文學思潮與文學事件重新加以考察與評價;二是尤其注重40年代作家在具體的歷史境遇中做出的精神探索與個體選擇,以及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與此相關的修辭實驗與形式創(chuàng)新;三是著眼于文學經(jīng)驗的總結與文學資源的開掘,對于40年代文學的獨特性與開放性具有了較為深入的認識與較為廣泛的研究。
在2016年的40年代文學研究中,有三部著作特別值得關注。首先是李松睿的《書寫“我鄉(xiāng)我土”———地方性與20世紀40年代中國小說》(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在關于40年代文學的既往研究中,一項基本的論述框架便是國統(tǒng)區(qū)、解放區(qū)與淪陷區(qū)的三分。近年來40年代文學研究成為熱點,但主要的突破其實大都出現(xiàn)在對于解放區(qū)文學與淪陷區(qū)文學的研究中,國統(tǒng)區(qū)文學研究以及對于40年代文學的整體研究的推進程度則相對比較有限。像李松睿這樣,致力通過某一視角在整體上提出對于40年代文學的某些面向加以重審的研究并不多見。
40年代文學的一個突出特征便是試圖在理論與實踐的雙重層面上完成對于“五四文學”的超越,在繼續(xù)堅持“新文學”的基本立場的前提下,構建一種更具主體性與在地性的“中國文學”。李松睿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無論是在國統(tǒng)區(qū)、解放區(qū)還是淪陷區(qū),文藝理論家在構想所謂‘理想的文學表達方式時,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一致性”,那便是他們“都特別強調(diào)以地域風光、地方風俗以及方言土語等形式出現(xiàn)的地方性特征的重要性,并紛紛選擇以這一特征來塑造文學作品的感性外觀”。當然,除去作為“新文學”內(nèi)部的自我調(diào)整,對于地方性的彰顯,也與40年代的戰(zhàn)爭語境直接相關。
基于上述判斷,李松睿首先梳理了地方性問題在“新文學”的歷史脈絡中的三重背景,即關于“文藝大眾化”問題的討論、對于“民族主義文藝”的建設以及京派文學的探索。這些在20世紀30年代集中迸發(fā)出來的文藝思潮構成了地方性問題成為40年代文學的一條主線的重要基礎。而40年代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則在更為開闊的視野中繼續(xù)展開。在這一時期,“地方”“民族”與“世界”三種因素被勾連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在諸多文藝理論家看來,地方性既是實現(xiàn)民族化的主要載體,同時也成為走向世界化的必由之路。而除此之外,這一議題的浮現(xiàn)也得力于其時“知識分子改造”運動的開展。
接下來,李松睿便以老舍、趙樹理、梁山丁與師陀四個分屬國統(tǒng)區(qū)、解放區(qū)、東北淪陷區(qū)與上海淪陷區(qū)的作家為個案,討論了地方性這一思路在他們的各自創(chuàng)作中的呈現(xiàn)方式以及接受情況,從而展示了一幅相對完整與立體的40年代小說中的地方性圖景。值得稱道的是,盡管李松睿具有明確的理論追求,但他在具體研究時,卻十分注重將考察的觸角落實到作家的文學實踐與書寫姿態(tài)的層面上進行分析,更多依靠文本細讀以及對于作家心態(tài)與筆法的精妙把握而立論。對于同一時期的文學批評,他也能做到不僅關注其間的論點與論據(jù),更能有意地捕捉其背后的話語資源與權力關系。這些優(yōu)長在他對于老舍與趙樹理的討論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而這些“作家論”意義上的突破,也構成了本書的另一個重要貢獻。
當然,李松睿此書也存在某些有待完善之處。例如,對于地方性問題的研究,是近年來中國近代史學界的一門“顯學”。但李松睿在此書中卻并未征引任何文學研究以外的論著,尤其未能有效吸收史學界對于40年代的地方性問題已經(jīng)做出的若干論斷,從而使得書中涉及歷史層面的討論稍顯單薄與陳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換句話說,此書的好處是堅守了一個文學研究者的本位,但美中不足便是未能將對于特定歷史語境中的“文學”問題的討論充分歷史化。這也昭示了40年代文學研究需要一種更為綜合的學術視野。
整體性的研究固然令人期待,但其達成必須以相當數(shù)量的個案研究取得實質(zhì)性的推進為基礎。2016年的另外兩部值得關注的40年代文學的研究著作便都是關于趙樹理這一具體作家的。它們分別是李國華的《農(nóng)民說理的世界:趙樹理小說的形式與政治》(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與賀桂梅的《趙樹理文學與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性》(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趙樹理在近年來再次成為一個重要的甚至聚訟紛紜的學術話題。而與此前的趙樹理研究相比,這一輪的“趙樹理熱”具有兩點鮮明特征:一是不但文學研究界對其多有關注,歷史研究、知識分子研究與“三農(nóng)”問題研究等其他學科的學者也同時介入;二是對于趙樹理的重新討論,多從趙樹理的評價史切入,以致趙樹理的闡釋史本身也成為重要的學術對象。這也就決定了將趙樹理研究單純限定在文學研究的范圍內(nèi)的做法的有效性已經(jīng)大打折扣。而李國華與賀桂梅的趙樹理研究的重要意義便正在于他們超越了既有的研究范式與單一的學科背景,打開了新的闡釋空間。當然,他們對于趙樹理的討論也正是從將趙樹理的評價史問題化入手的。
李國華認為趙樹理研究的最為恰當?shù)姆绞绞窃谖幕蔚膶用嫔险归_討論。在系統(tǒng)梳理了趙樹理的評價史后,他提出:“直面趙樹理小說與社會主義的內(nèi)在關系,可能是討論趙樹理的文學政治的最有效的方式?!倍掇r(nóng)民說理的世界:趙樹理小說的形式與政治》便是一部以此為核心問題意識的著作。
李國華對于“文化政治”的理解是“文學政治作為一個強調(diào)文學性的力量的概念,其出發(fā)點是文學的形式,中間的過程是政治,終點則重新回到文學的形式”。也就是說,“這意味著研究特定作家作品的文學政治,必須以形式為中介”,因為形式本身即是一種政治,同時也是一種“文學”。在趙樹理那里,“形式”正是一種“多重因素的復雜統(tǒng)一體”。因此,對于趙樹理的小說,也就格外適宜在文化政治的視野中進行形式分析。
雷蒙·威廉斯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一書中展示的思路給予了李國華很大啟發(fā)。[14]在他看來,“農(nóng)民”“說”“理”與“世界”既是架構起趙樹理全部小說的,也是理解趙樹理小說及其文化政治意蘊的四個“關鍵詞”。其中,與小說形式的關系最為密切的是“說”,這也是既往的趙樹理研究討論較多的部分。但李國華的貢獻在于將“說”這一形式要素與趙樹理小說中的“世界”這一敘述情境與闡釋空間、“農(nóng)民”這一主體形象與“理”這一基本的價值與意義形態(tài)勾連在一起進行討論,從而揭示了“趙樹理小說的形式與社會主義政治的具體關聯(lián)”,即“趙樹理小說與其關于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問題的直接經(jīng)驗,尤其是瑣碎的細部經(jīng)驗,有著深度的血脈聯(lián)系”,而這種聯(lián)系又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轉(zhuǎn)化成為一種高度自覺的形式追求,也就是根據(jù)社會主義實踐在不同歷史階段中展開時的不同需要,趙樹理小說中的“形式”探索依次指向了“實踐形式”“認知形式”“想象形式”與“文學形式”等不同的文學政治功能。其中,“實踐形式”與“認知形式”內(nèi)在于社會主義的演進脈絡之中。而待到趙樹理的小說“不再是解決問題的有效工具,而是想象問題解決的一種方式”時,其與以毛澤東的論述為代表的主流的社會主義實踐方案之間在邏輯與訴求層面上的分歧也就開始顯現(xiàn)。再等到其小說完全成為了一種“文學形式”,其現(xiàn)實的政治功用便已幾乎全部喪失,但作為一種“高度緊張的文學政治”,其困境———“知識分子”與“農(nóng)民”雙重身份之間的矛盾以及“革命”與“日?!眱煞N話語模式之間的沖突———揭示的問題卻也同樣值得關注,并且同樣內(nèi)在于社會主義政治的生成及其頓挫之中。
李國華的研究以其相當細密的論證提升了學界對于趙樹理小說的文學政治面向的認識水平,而賀桂梅的論述則把對于趙樹理文學的歷史意義的探究推得更遠。在她看來,趙樹理文學具有一種超越“現(xiàn)代性”這一認知與生產(chǎn)“裝置”的重要價值。正是在他身上,“現(xiàn)代文學”的邊界與局限呈現(xiàn)了出來。而這一判斷也構成了《趙樹理文學與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性》一書的基調(diào)與主干。
賀桂梅此書計有四章,其中只有最后一章是對于趙樹理小說的直接研究,其他三章都與趙樹理的評價史相互糾纏,甚至具體的問題意識也多從對于其評價史的反思中來。在緒論《超越“現(xiàn)代性”視野:趙樹理文學評價史反思》中,賀桂梅開宗明義:“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趙樹理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曖昧存在。這種曖昧性,直接地表現(xiàn)為各個時期對趙樹理文學評價的不穩(wěn)定性和評論尺度的內(nèi)在分歧。”而全書的主體部分,即在于清理不同時期對于趙樹理文學的不同評價,并且將這些評價作為“具體的也是歷史的批評實踐”來進行看待。
賀桂梅發(fā)現(xiàn),在所有現(xiàn)代作家中,趙樹理的評價史幾乎是最具戲劇性的。一方面,從20世紀40年代趙樹理為文壇所關注開始,對于其文學的“定位”與“定性”就始終是各個時期的文學與理論風尚的重要風向標,因此在過去70年間,其命運也就幾經(jīng)浮沉,有時還是大起大落。但另一方面,盡管不同時期的各類評價范式大都曾在趙樹理的身上“試金”,并且據(jù)此對其做出了或褒或貶的不同評價,可是在趙樹理的文學中卻總是存在“所有價值判斷所無法涵蓋的剩余物”,即“人們總是能輕易地指認出他的文學‘是什么但同時又意識到他‘不是什么,能夠批評他‘不是什么卻又意識到他‘也是什么”。而賀桂梅的研究,正是循此展開的追問———“正視趙樹理文學評價的曖昧性,將其作為一個‘問題來看待,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反觀并思考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另一種歷史可能性:我們可否想象一種別樣的‘現(xiàn)代‘文學?”
賀桂梅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因為在她看來,“從20世紀40年代開啟的趙樹理評價史始終是在特定的現(xiàn)代性想象中展開的”。從表面上看,“這其中固然存在著‘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革命與‘新啟蒙、‘鄉(xiāng)村與‘都市、‘一體化與‘差異性、‘地域差異與‘國族統(tǒng)合等等的對抗與矛盾”,但實際上“這些批評話語卻分享著共同的歷史前提,那就是它們始終是在‘現(xiàn)代的‘文學與‘中國想象這一話語體制的內(nèi)部視野來評價趙樹理的”。而趙樹理真正的歷史意義,正在于對于這類形形色色的“現(xiàn)代性”視野的超越。
當然,如此立論并不是旨在抬高趙樹理的文學史地位。其實“文學史”這一“現(xiàn)代性”“裝置”同樣也在賀桂梅的反思之列。她所要真正凸顯的是趙樹理文學具有的媒介性、主體性與資源性,進而嘗試建構一種不同于“現(xiàn)代性”范式的新的分析框架。她的這一努力主要落實在對于《三里灣》的研究之中。賀桂梅認為“小說如何書寫三里灣這個空間,并不僅僅是在描述一個村莊個案,而是通過將‘中國與‘社會主義內(nèi)在地統(tǒng)一于其中,書寫了一種普遍性的現(xiàn)代社會主體形態(tài)”,同時“由于這部小說同時還包含著趙樹理對于‘文學及其意義的自覺理解,在如何處理文學與政治,文學作為一種理論性也是倫理性的社會實踐方式特別是其中個體與社會、國家的關系如何可以統(tǒng)一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協(xié)調(diào)關系之中”,《三里灣》也“都做了溢出甚至迥異于現(xiàn)代文學體制的書寫嘗試”。由此也可見,在“文學”之外,賀桂梅其實還擁有更為深切的歷史同情與現(xiàn)實指向。
賀桂梅對于自己的研究同樣不無反思。因為如果重讀趙樹理的目的僅是在于提出“另一種”評價其文學史地位的方式與方法,那么對于既有論述而言,所謂“另一種”充其量也就只有一種補充與說明作用。賀桂梅對此十分清醒,她強調(diào)自己重讀《三里灣》“不僅在于它以別樣的獨特性與豐富性提供了一種另類的現(xiàn)代社會與文學的想象形態(tài),更重要的是,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反思整個現(xiàn)代社會與文學體制的契機”,“使現(xiàn)代社會與文學中那些已經(jīng)定型化的解決方案本身重新成為‘問題”。當然,與實現(xiàn)這一目標相比,僅對《三里灣》一個文本進行充分分析的做法可能不免略顯單薄,但賀桂梅的這一追求卻揭示了在當下重讀趙樹理式的經(jīng)典作家以及重新研究40年代文學甚至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真正意義所在。
教育史視野中的“文學”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討論教育問題,或者在教育史的視野中展開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考察,并非僅是因為“曾經(jīng),‘文學就是‘教育”,[15]而是由于兩者在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進程中原本就是彼此包孕與相互成就的關系。不只“新文學”作為一種新的觀念與制度在中國得以確立與晚清以降“新教育”的發(fā)榮滋生發(fā)展直接相關,而且文學始終也是現(xiàn)代教育的核心組成部分與重要理論資源。因此,在晚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已有部分學者自覺引入了教育史的視野,打開了若干新的論題與論域。陳平原便是其中的主要代表。
陳平原是當代重要的文學史家。在教育史領域,他也有相當豐碩的著作問世。[16]而在兩者的交叉地帶,他關注的主要問題是“文學”如何“教育”。2016年,他將自己5年前出版的《作為學科的文學史》一書大幅增訂,并添加副題“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作為自己思考這一問題的階段性總結,鄭重向?qū)W界推出。同年,該書也獲得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的最高榮譽———“王瑤學術獎(著作獎)”。
“文學教育”其實不是新鮮話題,既往研究不但“汗牛充棟”,且已形成若干范式———或是在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與文學史三分的知識框架中生成的“文學史學”,或是從學術史的角度出發(fā)圍繞專業(yè)著述做出的相關論述,或是在教育史的背景中對于課程設計與教育方法進行的往復推敲。三者不僅各自淵源不同,而且因?qū)俨煌瑢W科,彼此之間也涇渭分明。陳平原在進入這一問題時并未因循任何現(xiàn)成理路,而是從反思這些故有范式得以確立的前提———學科文化在現(xiàn)代中國的出現(xiàn)與壯大入手,在文學史、學術史與教育史的交會點上重新激活了這一命題具有的歷史勢能與現(xiàn)實潛力。
陳平原對于“學科”給予了徹底的歷史化處理。在他的研究中,“學科”不再是不證自明的前提,而是被視為一個不斷展開的歷史過程,文學、學術與教育三種維度在其中沖撞、拉扯與交融。而他對于“文學教育”問題的思考正是在這一背景中進行的。這也就決定了他的論述不僅與以往觀點及其背后的學術觀念拉開了距離,而且從根本上提升了對于這一命題的認識水平與討論境界。[17]
《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增訂本)》凡四十四萬言,計十二章,分為三部分。前四章是第一部分,為全書主干,占到了總篇幅的將近一半。陳平原在這一部分中以晚清及至20世紀60年代“文學史”學科在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端與建構為參照,以“細針密縫”的功夫考察了幾代學人對于“文學”如何“教育”的實踐與思考。他既關注其中那些因與大的學術、思想與歷史進程相互成就而“蔚為大觀”甚至“定于一尊”的部分,追蹤其從邊緣到中心的“前世今生”;同時對于那些根據(jù)一時標準而被壓抑與放棄的選擇,也能夠“一視同仁”,本著“了解之同情”探尋其成敗得失及重啟與再生的現(xiàn)實可能。與一般論者在涉及這一問題時大都通過采擷前人言議以推進論述的做法不同,陳平原更為在意的是其間的實踐層面。這便是他所說的在第一部分乃至全書中“自認為最有心得的,不是桐城與選學之爭,也不是文學革命與整理國故的張力,而是對于‘文學課堂的發(fā)掘與表彰”。
陳平原討論“文學教育”問題的一個重要貢獻,便在于提供了一種“課堂視野”。他借助對于20世紀前半葉以及1949年以后兩岸三地的“文學課堂”的重構,修正、挑戰(zhàn)與突破了若干關于現(xiàn)代中國文學、學術與教育的經(jīng)典論斷。他把“文學教育”從“疊床架屋”式的“知識傳授”中解放出來,還原為一項兼及歷史感與人情味的“系統(tǒng)工程”。其中有對“大潮流”的判斷,也有對“小環(huán)境”的體貼,更有對心情與心境的敏銳捕捉及通達理解。
而陳平原之所以能夠在“小”與“大”、“實”與“虛”、“細節(jié)”與“整體”以及“個案”與“通例”之間穿梭自如、拿捏精當,其關鍵在于從歷史現(xiàn)場中發(fā)現(xiàn)了“人”,并以“人”為支點重新結構了歷史敘述。該書的中間四章正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考察,是為全書的第二部分。值得一提的是,陳平原對于論述對象的選擇饒有意味。他格外關注那些“生不逢時”卻又在歷史夾縫中“百折不回”的前輩學人。這些被“一路高歌”式的既往敘述所遮蔽的堅持與努力,只有回到“人”的本位,從個人境遇、個體生命以及個性化的“溫情”“詩意”與“想象力”的角度著眼,才能被提取成為一種有效的歷史經(jīng)驗,此即謂“返本開新”。
當然,陳平原以“人”為視角,依托“文學課堂”進入對于“文學教育”問題的討論,并不等于完全拋開學界的既有成果而“另起爐灶”。已有范式雖是他的反思與對話對象,但其中的合理成分也同時被他汲取?!蹲鳛閷W科的文學史(增訂本)》的最后四章構成的第三部分,便是十分標準的學術史論述。
統(tǒng)觀全書,可見《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增訂本)》雖系歷史研究,卻也有一代學人的“心情”。[18]在文學史、學術史與教育史的交會點上追問“文學”如何“教育”,既是一種學術眼光,也是一種現(xiàn)實路徑,更為在教育史的視野中討論“文學”問題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在教育史的視野中討論“文學”問題,意味著必須秉持一種“內(nèi)外兼修”的態(tài)度,即一方面可以進入與理解教育史的核心議題、基本情境、普遍規(guī)律與對話對象,另一方面又能準確把握與科學評價“文學”在其間發(fā)揮的作用,也就是既不因研究者的問題意識發(fā)端或者落腳于文學研究而夸大“文學”的功能,也不因被教育史的論述框架以及當下關于教育問題的論爭模式所收編而喪失“文學”本應具有的主體性與獨立性。在這一基礎上,大學教育與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學術的關系可以被重新勘定,中學教育,尤其是中學國文教育的傳統(tǒng)與經(jīng)驗也值得認真清理與總結。
近年來,晚清民國時期的中小學國文教材與讀本成為圖書出版市場的“寵兒”。這當然是基于當前社會各界對于基礎教育的現(xiàn)狀普遍感到不滿做出的一種反應。但與強烈的現(xiàn)實需求相比,學界對于晚清民國時期的基礎教育狀況進行的研究,卻長期并不盡如人意。李斌的《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科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是一部系統(tǒng)考察了1912至1949年間各類中學國文教科書的編輯、出版、使用與接受情況的著作,堪稱是一幅揭開了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育“真面目”的“指掌圖”。溫儒敏在為該書作序時稱:“作者查閱了清末直至1949年的半個多世紀的中學國文教材,還從晚清及民國時期的報刊、名家的書信日記和后人的回憶中,鉤稽出了大量有關中學國文教科書的相關信息,在此基礎上逐一清理出民國各時期國文教材的編寫情況和教學實踐的不同反應”,“第一次全面而清晰地把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科書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這一評價可謂相當中肯。
需要說明的是,李斌的研究雖然在資料的發(fā)現(xiàn)、搜集、整理與考辨等方面投入了很大精力,但他追求的并非僅是完成一部資料長編式的著作。他在展開具體研究之前,首先回顧與反思了在從民國時期至今的教科書研究中存在的主要問題,進而部分借鑒了“課程社會學”的思路,提出了“將民國時期的中學國文教科書放回它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語境中去考察”的主張。在李斌看來,這是一種“嘗試著更新中學國文教科書的研究方法”的努力。正是從這一明確的學術目標出發(fā),李斌在將研究對象歷史化的過程中也著力將其問題化。
李斌發(fā)現(xiàn),“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科書主要受四種力量制約:課程標準、編者、審查者、輿論”。因此,這一時期的教科書也就成為這四種力量角逐的場域。他以這一問題意識為線索,對于民國不同階段的中學國文教科書涉及與衍生的議題進行了提煉:在民初的中學國文教育中,他關注的是“古文作法、保存國粹與‘厲行明史”;在對于“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中學國文教育的考察中,他討論的是“新文學”對于“新教育”的影響;在20世紀30年代的初中國文教育中,他追蹤的是“思想道德教育、文學教學與文章作法”;在對于20世紀20年代的高中國文教育進行梳理時,他凸顯的是“國故、國學與‘國勢”;在20世紀30年代的高中國文教育中,他廓清的是“文章體制、文學源流與學術思想”;在進入20世紀40年代中學國文教育的歷史現(xiàn)場時,他強調(diào)的是“‘黨化教育、民主思想與語文技能”。換句話說,盡管已經(jīng)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資料,但李斌的目的并不在于單純把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科書的歷史敘述清楚,他更期待的顯然是能夠提出一些具有理論價值的問題并且加以論證,繼而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對于研究方法的更新。當然,其中部分章節(jié)的結構方式現(xiàn)在還不是非常理想,論述的內(nèi)在推動力也稍顯不足。但這也昭示了這一領域的研究其實還大有可為。
余論:對于另一個“三十年”的重審及其他
在2016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除去呈現(xiàn)出了上述“《三十年》與‘三十年”“40年代文學研究的新創(chuàng)”與“教育史視野中的‘文學”三個焦點外,另一個值得關注的話題便是木山英雄、錢理群與洪子誠三位資深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者在該年都出版了關于1949至1976年間文學與歷史的研究著作。三者既是“不約而同”,但也在隱然間構成了某種對話關系與交響效果。而他們對于這一另一個“三十年”的重審,也形成了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拓展與延伸。
《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趙京華譯,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是木山英雄繼《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文學思想論集》與《北京苦住庵記:日中戰(zhàn)爭時代的周作人》之后在中國推出的第三部著作。[19]該書通過討論毛澤東、柳亞子、胡風、聶紺弩、揚帆、潘漢年、李銳、鄭超麟、楊憲益、黃苗子、荒蕪、啟功與沈祖等十余位詩人的舊體詩作,考察了“中國革命”在展開過程中遭遇的挫折與困惑,以及蘊藉的韌性與生機。作為繼竹內(nèi)好之后的日本第二代魯迅研究學者中的重要代表,木山英雄在該書中貫徹了其對于革命中國的熱忱關注與深入思考。而該書也被日本著名中國文學研究專家中島長文認為是“矗立在超越了戰(zhàn)后日本魯迅研究的新境地上的一座豐碑”。
錢理群的《歲月滄?!罚|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是其“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20]也是這一系列的收官之作。在該書中,他深入研究了沈從文、梁漱溟、趙樹理、廢名、王瑤、郭小川與邵燕祥等作家、學者在20世紀50—70年代的生命歷程與精神際遇。除去已經(jīng)收入該書的這些章節(jié),關于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精神史,他還完成了陶行知、盧作孚、胡風、杜高、束星北、馮亦代與“大批判小組”等個案研究。長期以來,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改造”運動一直備受學界關注。但既往研究大都受制于某種現(xiàn)實立場,或者有意回避了相關政治及思想運動的歷史語境,單純強調(diào)體制性力量對于個體的壓迫,或者刻意忽略了相關運動的災難性后果,一味凸顯其中相對正面的時代遺產(chǎn)。錢理群的研究對于這兩種傾向都做出了有力反撥。他以“正視一切歷史事實”的勇氣,一方面揭示了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群體內(nèi)部的復雜構成與具體流變,另一方面也通過大量一手資料將知識分子與新興政權之間的互動與合力關系生動地展現(xiàn)了出來,從而“深描”了“改造”運動的動態(tài)過程以及知識分子的迎拒反應。
木山英雄與錢理群這兩部著作的用心可以說并不在文學研究本身,但卻又與文學研究具有深刻關聯(lián)。這不僅是指木山英雄的研究對象是“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這一文類以及錢理群的研究對象多為現(xiàn)代作家,更在于他們的研究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經(jīng)由“文學”而進入“歷史”的。當然,這一話題也值得專文進行討論,在此點到為止。
相對而言,洪子誠的《材料與注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更多站在文學研究的內(nèi)部發(fā)言。該書包括“材料與注釋”及“當代文學史答問”兩個部分。前者是洪子誠對于20世紀50—70年代的八篇重要文學文獻(包括講話、社論與檢討等)做出的注釋,他自述其追求是“嘗試以材料編排為主要方式的文學史敘述的可能性,盡可能讓材料本身說話,圍繞某一時間、問題,提取不同人,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情境下的敘述,讓它們形成參照、對話的關系,以展現(xiàn)‘歷史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后者則是洪子誠以答問的形式完成的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史”這一學科的最新思考。前者是全書的主體部分。洪子誠以注釋取代論述的表達方式尤為引人注目?!白⑨尅辈⒉灰馕吨艞壛朔治雠c判斷這一文學史家的主要職責;相反,他在“注”中準確地交代了相關史實,在“釋”中也極其克制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在這一形式創(chuàng)新的背后,實際上是他對于“文學史”這一“裝置”的某種反思。
值得注意的是,木山英雄、錢理群與洪子誠都曾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做出過重要貢獻,但他們的這三部著作處理的卻都是與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緊密相連的歷史對象。在如何協(xié)調(diào)學術研究的科學性與研究主體的介入感的關系方面,三者都做出了有益的探索。這對于當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自然不無啟示。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在以年度為單位對于學術著作進行述評時,必須首先明確兩點。一是所有的研究工作都是在相應的資料準備的基礎上做出的,所以在該年出版的重要文獻史料,自然也都應當納入評價范圍。2016年有三種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文獻成果可圈可點。它們分別是:劉增人、劉泉、王今暉編著的四卷本《1872—1949文學期刊信息總匯》(青島出版社,2016年版);李宗剛、謝慧聰輯校的《楊振聲文獻史料匯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以及李宗剛、謝慧聰選編的《楊振聲研究資料選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還有十一卷本的《李健吾文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二是著作出版有時帶有偶然性,會受到相關學術事件的影響。例如,2016年是魯迅誕辰135周年、逝世80周年,所以該年問世的魯迅研究著作便有不少。藤井省三主編的《日本魯迅研究精選集》(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與孫郁的《魯迅遺風錄》(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是其中值得關注的兩部。王錫榮的《“左聯(lián)”與左翼文學運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雖與魯迅紀念并不直接相關,但在左翼文學研究方面也做出了相當程度的推進,尤其是對于史料的細讀頗有可觀之處。上述兩類著作雖然通常無法在年度綜述時納入某項專題進行討論,但它們同樣是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品格與使命的自覺實踐。
注釋
[1]參見樊俊:《我們的學科:已經(jīng)不再年輕,正在走向成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年第2期。
[2]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成功經(jīng)驗主要在于將“持重”與“創(chuàng)新”相結合的說法,出自2016年7月28至29日錢理群教授在接受筆者專訪時提出的觀點。專訪文章將另刊。
[3]吳福輝:《“主流型”的文學史寫作是否走到了盡頭?———現(xiàn)代文學史質(zhì)疑之三》,《文藝爭鳴》2008年第1期。
[4]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當今態(tài)勢———在上海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座談會上的演講》,《多棱鏡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9頁。
[5]參見吳福輝:《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6]參見吳福輝:《石齋語痕》,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7]溫儒敏:《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邊界”及“價值尺度”問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現(xiàn)狀的梳理與思考》,《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第50卷第1期(2011年1月)。
[8]參見錢理群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位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9]錢理群:《我的文學史研究》,《一路走來———錢理群自述》,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80頁。
[10]錢理群:《總序》,載同[8],第5頁。
[11]夏和順:《關于文學史寫作的思考與試驗———訪北京大學教授、著名學者錢理群》,《深圳商報》2014年9月10日。
[12]同[10]。
[13]錢理群:《“以作家和作品為主體的文學史”寫作的嘗試》,未刊稿。感謝錢理群教授提供。
[14]參見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
[15]參見陳平原:《大學校園里的“文學”》,《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
[16]參見“陳平原大學五書”:《抗戰(zhàn)烽火中的中國大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老北大的故事(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大學何為(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大學有精神(修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大學新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17]《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增訂本)》出版后引發(fā)了學界的關注與討論。夏中義、張福貴、朱壽桐、吳曉東、賀桂梅與沈衛(wèi)威等人均發(fā)表專題文章予以回應,參見《文學教育與文學史學科建構專輯》,《文藝爭鳴》2016年第10期。
[18]陳平原對于當下“文學教育”問題的看法,在他的《六說文學教育》(東方出版社2016年版)一書中有更為直接的表達。
[19]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北京苦住庵記:日中戰(zhàn)爭時代的周作人》(趙京華譯,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20]錢理群的“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另外兩部分別是《1948:天地玄黃》(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與《我的精神自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