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樂記》之“禮樂切近生命本原”觀析論

王 祎

(天津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50)

《禮記·樂記》之“禮樂切近生命本原”觀析論

王 祎

(天津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50)

《禮記·樂記》認為，樂本原于人心，禮來不得半點虛假，禮樂二物皆有報本反始的精神。禮樂，因其最切近生命本原的屬性，而成為陶冶心志、培養(yǎng)性情、塑造品德、指導言行的重要教育方式。

《禮記·樂記》；禮；樂；生命本原

在我國儒家為主的經(jīng)術(shù)體系里，禮樂著其教，其地位遠高于其它藝術(shù)，如文學、算學、射御、書法、圖畫、雕刻、建筑等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禮樂最切近人們生命的端始?！稑酚洝分小案F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一句說的清楚，樂本原于人心，禮也來不得半點虛假，禮樂二物皆有報本反始的精神。

先來分析禮，《樂記·樂本》篇云：“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边@段文字以喪葬禮、冠婚禮、鄉(xiāng)射禮和食饗之禮說明，中國古禮古樂，既有外在的儀程，也有儀程背后的涵義，也就是一般我們說的禮儀和禮義。禮義是道的層面，禮儀是器的層面。它們可以給人們帶來哪些益處呢？我們可從身、心兩個方面來考察。

儒家之禮，與佛教的“孝親尊師”有一定的共通之處。其目的不僅僅限于狹義的孝順和尊敬，而是在于培養(yǎng)一種謙虛、恭敬、不斷學習的感恩心態(tài)。親與師亦不僅限于有血緣關(guān)系的父母或是傳授過知識的老師。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塵一沙皆是父母和老師。人生取于自然，應(yīng)該回報自然?？v觀人的發(fā)展史，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社會科學均有許多的重大的發(fā)明或里程碑式的進步是模仿自然，受啟發(fā)于自然。因而，人學習于自然之后，應(yīng)該感恩自然，饋贈自然。儒家的五禮內(nèi)涵其報本涵義亦如此，如冠禮為成人之初始，婚禮為人生之盛點，喪禮為生命之終結(jié)。從冠禮到婚禮到喪禮，預(yù)示著對生命本體終始循環(huán)的尊重。鄉(xiāng)飲酒禮，明長幼之序，意味著尊重他人生命的角色和自己的生命角色之意。朝聘禮、聘問禮、士相見禮、燕饗禮等等，預(yù)示著對長輩、平輩、晚輩、上級、親友鄉(xiāng)鄰等各種關(guān)系的親近、和諧之義，培養(yǎng)人與人之間的友好感情。至于畋獵禮、投壺禮、郊射禮等等培養(yǎng)的是人對生命本身的珍惜與熱愛。這樣說來，表面上看禮之“器”為“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禮之文為“升降上下，周還裼襲”，實際上，內(nèi)在的禮之“道”已經(jīng)涵攝了人與自然界一切生命的本原。所謂“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講的正是這個意思。禮義如此，禮儀亦如是。

禮儀，之于生命精神的承載體——身體也是有好處的。現(xiàn)代人常專門花時間以太極健身、瑜伽健身、健美操健身……希望維持身體之健康、壯美。其實，日常的禮儀動作已經(jīng)涵蓋了身體各個方面的運動?？梢哉f，只要守禮并常常認真實踐禮，對于人的身體就有莫大的好處。譬如說，除樂舞和服飾器具外，各種禮儀動作不外乎包括垂目頷首的動作、拱手作揖的動作、鞠躬彎腰的動作、屈膝跪拜的動作。這些動作從頭部——頸肩——上臂——腰部——膝蓋——足趾，幾乎將人體的各個緊要關(guān)節(jié)、命門都活動到了。將這些禮儀動作都認真做到位了，全身也就都運動到了。禮儀實踐得越多，身體得到的鍛煉越多。此外，實施禮儀的過程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軀干四肢運動過程。在施禮的時候，要求禮者內(nèi)心誠敬，面容謙遜，心地純良，使身心得以全面的修養(yǎng)。正所謂“中正無邪，禮之質(zhì)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樂論》篇)禮儀是身心的雙重塑造?！稑酚洝坊菲疲骸熬釉唬憾Y樂不可斯須去身……致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倍Y儀使人的身體得到鍛煉，而禮義使人的內(nèi)心得到涵養(yǎng)。這就是為什么孔子概括知禮懂樂的君子之風度是“文質(zhì)彬彬”，《樂記》闡釋君子標準是“內(nèi)和外順”，它們都指出了外在行為和內(nèi)在修養(yǎng)兼善的意義。

至于樂，樂是《樂記》論述的主體之一，論樂的同時兼而論禮?！稑酚洝繁尽菲疲骸胺惨糁穑扇诵纳?。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這句話明確地告訴我們，樂與心志直接相連。音聲取決于心志，心志取決于心對外物的感知。感知有喜怒哀樂之分，也有善與惡之別，喜怒哀樂、善意惡念靠平時的涵養(yǎng)。所以，樂之所以在古人心目中一直保持較高的地位，在于它不僅僅是純粹的藝術(shù)，更聯(lián)系著道德、情感、意念、心志等人體的內(nèi)在根本。從這個意義上講，樂直接作用于人的主觀，和禮一樣最切近人的本原?！稑酚洝菲疲骸皹氛?，通倫理者也?！?《樂本》篇)又云：“故觀其舞，知其德，聞其謚，知其行也?！?《樂施》篇)又云：“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樂象》篇)這些都講出了樂的觀深功能，之所以具有這種觀深功能，在于樂與心與物雙向應(yīng)感。心志可以影響樂，通過樂可以觀察心志，而樂也可以影響心志。例如：

“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石聲磬，磬以立辨，辨以致死。君子聽磬聲，則思死封疆之臣。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竹聲濫，濫以立會，會以聚眾。君子聽竽、笙、簫、管之聲，則思畜聚之臣。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鎗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禮記·樂記·魏文侯》)

張廷玉等《日講禮記解義》注：“是故鐘聲鏗以遠達而立號，號令嚴斯氣盛而可以立橫，橫斯奮發(fā)而可以立武。故君子聽鐘聲則思得武臣；石聲磬以堅確而立辨，辨義斯決以致死。故君子聽磬聲則思得死封疆之臣；絲聲哀以細密而立廉，廉斯有分辨而可以立志。故君子聽竽笙簫管之聲則思得畜聚之臣；鼓鼙之聲讙以振動作而立動，動斯勇往而可以進眾。故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得將帥之臣。然則君子之聽音，固非特聽其鏗鏘而已，彼亦必有所契合于心，是以各致其思而不能已也。”[1]3

音樂影響人的心志與情緒的事實已被中外古今的學者所認可。一位研究者曾選用290種名曲，先后測試過兩萬人，都引起聽者的情緒變化。而且，情緒變化大小與被試人的欣賞能力的高低成正比。只是更深層次的原因，有待于生物學、心理學、醫(yī)學，哲學、文學、社會學等多學科多角度的進一步挖掘。早在古希臘時代，就認為E調(diào)安定、D調(diào)熱烈、C調(diào)和愛、B調(diào)哀怨、A調(diào)高揚、G調(diào)浮躁、F調(diào)淫蕩。古希臘的哲學家和科學家亞里士多德就推崇C調(diào)，認為C調(diào)最宜于陶冶情操。而在我國，先賢們也很早就注意到音樂能夠改變?nèi)说纳砗托睦砉δ?，并利用這一功能達到治療疾病，增進健康的目的?！饵S帝內(nèi)經(jīng)靈樞·邪客》云：“天有五音，人有五臟?！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靈樞·經(jīng)別》云：“外有六腑，以應(yīng)六律?！倍颊f的是人體的六腑與六律相應(yīng)。古樂調(diào)分為宮(C)、商(D)、角(E)、變徵(F)、徵(G)、羽(A)、變宮(B)七種?！堵蓺v志》云：“宮者，中也，居中央暢四方，唱始施生為四聲之徑。商者，章也，物成事明也。角者，觸也，陽氣蠢動，萬物觸地而生也。徵者，祉(福)也，萬物大盛蕃(通“繁”)祉也。羽者，宇也，物藏聚萃宇復(fù)之也?！敝v的是古樂與天地、人、萬物之間的互通長養(yǎng)關(guān)系。這些都說明無論古今中外，人們早已認識到適當?shù)囊粽{(diào)可以促進相應(yīng)臟腑的機能。生發(fā)、高昂、健康的音樂促進機體的健康；反之，消極、低迷、頹廢的音樂則妨礙人體的身心健康。樂的音調(diào)、音色、旋律直接作用于人的身體、心靈，乃是最切近人之本原的又一根據(jù)。

人的心志與樂之間相互影響，在于樂本于人心，樂為外物之一，人心可感物而動。禮與心志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相互促進的，在于施禮的過程中，要求有謙恭的心態(tài)；而禮儀禮義又教化了人的內(nèi)心。因而，禮樂的結(jié)合仍然最切近人的心志。人對外物的認識，影響了主觀的情志，情志的變化影響了身體呼吸氣流的強弱、口鼻舌齒等共鳴腔的組合、動作的力度、擺幅、快慢等，進而影響到聲音的大小、疾徐、高低、抑揚；舞蹈的舒展、劇烈、優(yōu)美、剛拙等等。人對外物的認識有善意惡意，正念淫念，狹隘與寬忍，自私與公心……之分。禮儀禮義之教對人的認識有引導作用，對人身體之轉(zhuǎn)動進退、聲音之剛?cè)峒本徱灿幸龑ё饔?。因而，出現(xiàn)正聲與淫樂、雅樂舞與俗樂舞，聲、音、樂與小人、庶眾、君子，雅頌之音與桑間濮上之音等的區(qū)分。 孔子培養(yǎng)君子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迸d，起，是開始。立，站穩(wěn)，是中間。成，達到，是終點。詩、禮、樂一個比一個級別高。其中，禮樂是君子的中高級要求。孟子以金聲而玉振比喻集大成者的德能。舜帝命夔典樂教胄子。周之大學設(shè)立“瞽宗”“成均”掌樂舞、典儀之教……孔孟先師，歷代賢王如此重視禮樂，正是看到了禮樂之教“最切近生命的本原，最能塑造人的心志”這一屬性?！稑酚洝の何暮睢菲疲骸笆ト俗鳛樨?、鼓、椌、楬、塤、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鐘、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廟也，所以獻、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貴賤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長幼之序也?！蓖ㄟ^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禮樂熏陶，使之成為為人君、為人臣、為夫妻、為人子、為兄弟、為朋友皆能得其宜、皆能守其序的理想君子形象。

除了禮、樂最近人的身體、心志外，此二事最切近生命本原的第三個方面是，禮樂最近自然萬物之原始?！稑酚洝氛摗菲疲骸皹氛?，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樂由天作、禮由地制?！痹凇稑酚洝房磥恚Y樂之出現(xiàn)是秉承了天地的大精神。禮樂的實施者是人，人必為事為物，萬事萬物都是天地宇宙的一分子。以此推之，禮樂切近人之本原，必能切近天地、自然、萬事萬物之本原。禮樂之制，也原發(fā)于天地萬物。禮樂脫離了原始的雛形階段之后，經(jīng)圣賢觀察、模仿并逐漸提煉成一套系統(tǒng)的規(guī)范，這便是制禮作樂階段。樂之制，效法天地之和，禮之制，效法天地之序。天地之間因有和，萬事萬物才得以化生，并各得其所。天地之間因有序，萬事萬物才得以類聚群分，并各安其別。賢達之人仰觀于天，而俯察于地，效法天地運行之理，制禮作樂?！稑酚洝范Y》篇云：“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yīng)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庇衷疲骸岸Y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窮高極遠而測深厚?！敝v的是禮樂之制的根本在于效法天地之和序機制。天地和序之理明曉于古圣賢的心中，使得禮樂從一開始出現(xiàn)就切近人、萬事萬物、自然宇宙的本原。

先秦的墨子和莊子，或以繁文縟節(jié)之故，或以其虛偽做作之故，曾經(jīng)詬病過禮樂。通過前面的分析，可以說禮樂二物是最本原、最真實的，亦是最簡最易的。它們的真實來源與人的內(nèi)心自然的表露，它們的簡易觀念與天地、萬物有共通之理路，是那么容易理解。禮樂體現(xiàn)了天地“以和為化生，以序為別煞”的宏觀生命精神?！稑酚洝范Y》篇云：“仁近于樂，義近于禮, 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而同化，而樂興焉。春作夏長，仁也；秋斂東藏，義也?！庇郑暗貧馍仙?，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 古人從春雷震動、萬物復(fù)蘇的自然現(xiàn)象中，效法天地之和序，制禮作樂。禮樂，是最樸實的生命、生機的象征。俗云：“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由微塵中見大千，由有限中見無限，由禮樂而知生命的本原，從渺小的塵埃洞察宇宙的奧秘。天地無限而萬物一流，正是古典生命哲學的法則之一。

[1]張廷玉,等.日講禮記解義[M]//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禮類·禮記之屬·日講禮記解義·卷四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鄭玄,注.孔穎達,等正義.禮記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4]王夫之.禮記章句[M]//船山全書.長沙：岳麓書社，1996.

[5]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4.

[6]楊向奎.宗周制度和禮樂文明[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DiscussionofIdeaofRitualandMusicClosetotheOriginofLifeintheBookofRites-Music

Wang Y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hinese Literature, Tianjin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We can find some ideas intheBookofRites-Musicthat music is born from people’s mind,and rites is emerged from the honest emotion. The rites and music both have a spirit of appreciation and rewarding. The rites not only means respect and filial piety, but also a consciousness of modest, respect, and continue studying. People learn rites and music just for improving their moral emotions.Rites and music are closest to people’s primitive state of life, so it is becoming an important educating method.

theBookofRites-Music; ritual ; music; the origin of life

ClassNo.:B222.9DocumentMark：A

宋瑞斌)

王祎，博士，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天津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文獻，中國古代禮樂文獻。

2010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禮記·樂記》研究論略”(編號：10CZX02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2096-3874(2017)12-0024-04

B222.9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