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征
(湖南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蒼黃》與《二號首長》比較論
劉新征
(湖南科技學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當代官場小說,在主旋律反腐小說之外,可以比照電影之分為文藝片、商業(yè)片,大致分為兩類:文藝官場小說、商業(yè)官場小說。王躍文《蒼黃》和黃曉陽《二號首長》體現(xiàn)了兩類小說的不同特質。
官場小說;《蒼黃》;《二號首長》
官場小說熱是當今令人矚目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對官場小說的研究,也有了不少文章。對其發(fā)展流變,有人認為:“劉震云的《官場》《官人》《單位》等,可以說開了新時期官場小說的先河?!盵1](P328)隨后則涌現(xiàn)了眾多的可以歸入其中的作家作品,劉起林《官場小說的價值指向與王躍文的意義》認為官場小說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官場小說包括世俗視角官場小說、主旋律視角、文化反思視角、個體生命價值視角、歷史官場題材作品,而狹義的官場小說就只指第一類,即世俗視角的官場小說[2]。這一區(qū)分雖然有它的合理性,但其廣義則太廣,狹義則太窄,比如說《滄浪之水》不是官場小說,肯定說不過去;而把歷史官場題材作品放進官場小說,則恐怕所有的歷史小說都在官場小說之列了。而且,該文把王躍文放進世俗視角官場小說這一類,把其作品混同于大批以官職命名的作品也明顯有失公允,也與該文主體論述的王躍文小說的價值不相吻合,我們認為,盡管王躍文作品與此類小說有著一定的共同點,但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藝術上都與純粹追求商業(yè)利益的官場寫作有著明顯的區(qū)別,表現(xiàn)出卓爾不凡的品質。
在我們看來,官場小說還是只能定義在反映當代官場生活的作品,可以根據(jù)內容特點大致分為三大類型:主旋律官場小說(也可以稱為反腐小說);文藝官場小說;商業(yè)官場小說(或曰通俗讀物官場小說)。這種分法主要根據(jù)其內容特點以及內容特點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寫作動機與目的。簡而言之,它們分別側重追求:政治導向價值;文藝、思想價值;商業(yè)經(jīng)濟價值。自然,只是側重而已。而且,這個說法也難免粗疏,但簡明實用。我們估計,主旋律官場小說的認定不會有大的爭議,黑白分明的善惡對立陣營,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的大團圓結局,是這些作品的突出特點,張平、陸天明、周梅森等人的作品皆屬此類。
但后面兩類的定義,人們不一定認可,所以我們主要論述這兩類作品的區(qū)別,其實,這種區(qū)分相當于電影的分為文藝片與商業(yè)片,是符合實際情況、完全可行的。王躍文一直被稱為官場小說第一人,雖然他自己并不樂意這個稱謂,但我們還是把他當作文藝官場小說作家的代表,并且以他的《蒼黃》作為代表作品來進行分析。而黃曉陽則無疑是通俗讀物官場小說的杰出者,其《二號首長》是此類小說中的佼佼者,取得了不俗的市場成績,把作者送進了2012年的作家富豪榜[3]。
下面我們主要通過《蒼黃》與《二號首長》的對比來論述文藝官場小說與商業(yè)官場小說的不同特質。
《蒼黃》與《二號首長》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反思精神與憂患意識的有無。誠如《二號首長》封面上印著“王躍文:我詛咒《國畫》速朽,不希望它成為官場教科書”,而此語下面則是“學,還是不學,官場都在這里!”無疑是對王躍文期望的顛覆與解構,上面則是“官場講政治,要陽謀不要陰謀”,無疑直陳本書是官場陽謀之學。兩位作者的價值取向判然有別。
事實上,同為比較杰出的官場小說,《蒼黃》與《二號首長》都有著對官場生活、官場規(guī)則的人情物理的逼真描寫。但在《蒼黃》以及其他王躍文的小說中,主人公總是糾結在為官與為人的矛盾痛苦之中,做一個“好人”與做一個“得志”的官總是呈現(xiàn)為“魚與熊掌不能得兼”的矛盾。在《國畫》里,潔身自好的朱懷鏡備受冷落,舉步維艱,而一旦對上送禮獻媚,對下虛張聲勢,狐假虎威,進入市長皮德求的“圈子”,就陡然春風得意、官運亨通起來。但縱使如此,朱懷鏡并未得到靈魂的安頓,書中另外兩個人物,朱懷鏡的朋友畫家李明溪與記者曾俚,其實可以看作朱懷鏡形象的另一面。就像《紅樓夢》中的兩個寶玉,李明溪和曾俚是“潦倒不通世務”的賈寶玉,朱懷鏡是幡然悔悟的甄寶玉?!渡n黃》里的李濟運作為縣委辦主任,作為“官”要踐行縣委書記“劉半間”的指令,想做一個“好人”想盡力幫助舒澤光、“劉差配”等人,周旋于中,心力交瘁。人物身在官場處處流露的是一種焦慮與困惑乃至悲憤與荒誕的感覺。甚至一些官場中人習焉不察的細枝末節(jié)也引起主人公的荒誕感,如酒桌上聊天的氣氛、官員進出電梯的先后順序等。主人公的這種感受和小說的整體的悲涼氛圍其實暗寓著作品批判現(xiàn)實的價值取向。但是《二號首長》氛圍截然不同,讓人感受到的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股縱橫捭闔、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的昂揚之氣彌漫字里行間。最突出的是主人公心頭的糾結沒有了,真正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在無恥貪婪的名利場奮勇搏殺??v然收斂也只是因為安全的考慮,是策略性的、手段性的。悲憫情懷沒有了,悲涼氛圍沒有了。當官是一門技術活,主人公技術日益嫻熟,道路越走越寬廣,成王敗寇,讀者跟隨主人公的成功快感連連,敬仰崇拜,五體投地,完成一次快意人生的白日夢游。
《蒼黃》里與批判意識相偕而行的是深沉的反思精神。小說正文前有“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嘆曰: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墨子·所染》)以及名為《怕》的油畫,“心里有怕,敬畏常住”。仔細想來,這“蒼黃”和油畫“怕”的寓意相去甚遠,二者又如何聯(lián)系呢?“蒼黃”讓人想到人與環(huán)境、與社會的關系,更具體一點,應該是指環(huán)境、社會對人的決定性的影響作用。而所謂“心里有怕,敬畏常住”卻是對作為個體的人的自我修養(yǎng)、自我約束的告誡。那么,這兩層寓意就在這一點上有了匯合處,即在社會與個人、個人與社會的相互作用上。這里用得著周作人《人的文學》里的比喻“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不可”。個體在社會中,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確實有不自由處,但社會也還是由一個個個體組成,如果每個個體皆“心里有怕,敬畏常住”(敬畏的當然是道德、良知、法律、公理等),自行約束,力爭向上,社會也就進步了,社會的進步又促進了個體的進步,如此良性循環(huán),國家、民族庶幾可臻于理想之境。如此看來,作者可謂用心良苦矣。這種思考,比單純抨擊貪官污吏的人品甚至探究制度的缺陷都深入一層。事實上,小說事事處處寫李濟運的“久在樊籠里”般的不自由,正是“蒼黃”寓意的體現(xiàn)。如果說熊雄在出任縣委書記前后的判若兩人,透露出官場對人性的規(guī)約,那么,李濟運身邊親人的種種言行則暗示了這種官場文化深厚的群眾與歷史基礎。李濟運的弟弟對兄長當了官自己沾不到光的怨恨溢于言表,毫不掩飾;其堂兄也對他沒有“能耐”不以為然;甚至村里都流行一句歇后語,“運陀當官——卵用”。一方面民眾對貪官污吏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對身邊當了官卻撈不到好處的人又充滿了不屑。作者對這些細節(jié)的真切描寫,體現(xiàn)了其反思的深沉。再則,小說中最多的是談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灰色人物,流露出多多少少的人性缺陷,如輕易就被收買的上訪代表;是非不分的網(wǎng)絡輿論暴力,等等。
而“心里有怕,敬畏常住”的勸誡無疑是獻給縣委書記“劉半間”和先為記者后來搖身一變?yōu)槭形麄鞑块L的“成鱷魚”的,這兩個人是官場上眼里除了權位金錢以外一切皆無之流的典型形象,是那種心中無信仰還以為自己洞悉一切的狂妄之徒。值得注意的是,“心里有怕,敬畏常住”,已經(jīng)不是一種很高的道德要求,而只是希望人們保住道德的底線。這也不是富有現(xiàn)代意味的文明、法治說辭,而是傳統(tǒng)意味深厚的修身之道。這里無疑透露出作者對批判對象絕望而又不愿放棄的苦口婆心。
“官場小說作家?guī)缀醵紴槟行宰骷?,他們在作品中強化女性的工具性,試圖作為與權力相映襯的存在,見證男性官員的成功”?!抖柺组L》中的女性形象無疑佐證了這個論斷,作品中圍繞主人公周小舟的幾個女性人物:妻子谷瑞丹、記者、同事、大學生,特別是妻子和女徒弟對周發(fā)達前后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讓人頓生幾千年前蘇秦之嘆:“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而這些女性人物形象則為了名位,主動投懷送抱,在她們看來,身體、愛情根本不是值得考慮的東西。
但《蒼黃》則不是這樣,其中的女性人物給作品帶來溫暖的亮色,劉差配的妻子陳美,對生病丈夫的母雞護雛般的呵護,舒澤光老婆宋香云盡管暴戾、極端,但那種與丈夫共患難的氣概一樣表現(xiàn)了夫婦間相濡以沫的溫情。李濟運與朱芝之間微妙的感情,更多的是兩位良知未泯的官員的互相依靠。李濟運妻子舒瑾,美麗而文化不高,頭腦簡單而頗有虛榮心,然而仍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日常女性,李濟運視角的敘述者突出了她說話蒙太奇——跳躍性強的特點,例如,在歌廳唱歌,大家稱贊她唱得好,她謙虛道:“飽打餓唱,菜太好了。”她脫口而出發(fā)明了一個詞語“啞床”,是小說里很重要的意象。這些地方卻透出這個人物的可愛的一面,或者說,流露出李濟運對這個不盡如人意的妻子的溫情脈脈。
當然,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之一是《蒼黃》寫的多是妻子,《二號首長》寫的多是情人。王躍文《國畫》等小說也曾濃墨重彩寫情人,這也是《蒼黃》與作者以前作品的不同,或許,可以解讀為王躍文希望自己的作品不靠官場“奇觀”來吸引讀者,不停留于只寫官場,希望寫更廣泛的人生的文學理想。而作為跟風寫作的商業(yè)性官場小說,自然是怎么吸引人怎么來,也就不會放過“情婦”這一噱頭了。
正像王躍文不樂意官場小說作家的稱謂一樣,官場小說的標簽并不是他們創(chuàng)作時的自覺定位,而是在其作品成名后,讀者的總結與追認,與此相反,商業(yè)官場小說則是一種跟風寫作,其商業(yè)目的非常明顯,他們不是回避官場小說的稱謂,而是有意凸顯,這一點從作品的命名即可看出,王躍文的大部分作品,從成名作《國畫》到《蒼黃》,作品名稱都看不出與官場的聯(lián)系,而是追求對主題的隱喻或暗示,閻真的《滄浪之水》也是如此。而商業(yè)官場小說則相反,如《二號首長》《駐京辦主任》《市長秘書》等,其“官場小說”身份是一目了然的。
應該說《蒼黃》與《二號首長》都有較強的可讀性,但其魅力卻來源不同。雖說寫的是官場,《蒼黃》卻揚棄了官場小說兩大看點:權謀之術與情欲書寫。它主要靠巧妙的結構、緊湊的情節(jié)安排、真切的細節(jié)描寫所構成的濃郁生活氣息與生動的人物形象,以及上文已有分析的悲憫情懷與反思意識構成的一噓三嘆的情感力量感染讀者,吸引讀者。與此相反,《二號首長》最大的看點就是權謀之術?!抖柺组L》的真正主人公并不是二號首長,而是一號首長省委書記趙德良,其如何掌控權力成為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與最大懸念。二號首長更多的是充當了一個觀察視角和解說員的角色。當然,二號首長周小舟的秘書之道也很重要。另外,一男多女的情欲敘事以及微服私訪也成為小說的誘人看點??傊?,流行文化的元素全面加強,正體現(xiàn)了作品對大眾閱讀口味的迎合。其消極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姑且不說其總體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之價值取向失去了作品對不合理現(xiàn)實的質疑與批判意義。其大肆宣揚的“陽謀論”本身就有極大的消極性。正如有學者所說:“中國古代詭謀文化十分發(fā)達。這種負面的文化遺產(chǎn)仍在現(xiàn)實中起著明顯作用。最近幾十年,詭謀文化極為繁盛。大量走俏的通俗讀物在販賣詭謀文化……官場小說和官場電視劇,商場小說和商場電視劇,也為迎合受眾而極力渲染詭謀。大眾因為本來就具有詭謀心理、詭謀習性、詭謀人格而對詭謀文化興趣強烈,而詭謀文化又進一步強化著大眾的詭謀心理、詭謀習性、詭謀人格。這種文化走向與現(xiàn)代文明背道而馳,與法治社會建設冰炭難容?!盵4]再如小說兩次寫到趙德良微服私訪,不禁讓人想到前幾年熱播的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這種劇情的閱讀快感在于,讓人憎恨的惡勢力在面對比其遠為強大的勢力時,因為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而一如既往地狂妄囂張,因而出乖露丑狼狽不堪。深究之,卻只是弱者的一種阿Q心理而已,因為對惡勢力的懲處不是靠弱者自身的努力,而是寄希望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更強者。
綜上所論,以《蒼黃》為代表的文藝官場小說對官場陰暗面取批判反思態(tài)度,常常呈現(xiàn)悲涼情調;而以《二號首長》為代表的商業(yè)官場小說雖然也還有正義邪惡之分辨,但基本上取“存在即合理”之態(tài)度,且往往以官場指南自命,顯示出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對大眾讀者的迎合。在藝術上,兩類小說都采取現(xiàn)實主義寫法,但前者顯示出藝術上精益求精的追求,不惜放棄某些吸引大眾讀者的流行元素;后者則體現(xiàn)出追求商業(yè)價值最大化的特點,往往將吸引眼球的流行元素發(fā)揮到極致,在小說結構等方面無暇講究,往往篇幅超長,情節(jié)拖沓,結構松散,體現(xiàn)出網(wǎng)絡小說的特點。
[1]孔范今.中國新時期文藝思潮研究資料:下[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2]劉起林.官場小說的價值指向與王躍文的意義[J].南方文壇,2010(2).
[3]http://baike.baidu.com/view/9681111.htm.
[4]王彬彬.當代中國的詭謀文藝[J].文藝研究,2012(8).
[責任編輯薄剛]
2017-03-21
劉新征,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7
A
2095-0292(2017)03-012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