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中的罵詈語

唐 寧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 245000)

“三言二拍”中的罵詈語

唐 寧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 245000)

文章對 “三言二拍”這五部作品中的罵詈語進行分類，對其特點以及功能等進行分析，并闡述采用這種罵詈形式的原因和背景，同時探究其所蘊含的文化和道德意義，這對于更加深入地了解和還原當時市民階級的生活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通過深入的探討，我們能在今后的語言研究中對罵詈語這種語言形式樹立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

罵詈語；“三言二拍”； 文化蘊含

一、“罵”“詈”的來源

《說文解字》中有對“罵”“詈”兩字的收錄。在《說文·網部》中，兩字互訓?！傲R”“詈”兩字語音相近，并且意義相同，因此可推斷兩字同源?！墩f文通訓定聲》中對“罵”的描述為“罵，從網，馬聲”，“罵，迫也，以惡言被迫人也”；對“詈”的描述為“詈，從網，從言，網罪人也”，意思是“編織惡言以加罪于人”，由此可見古人對罵詈語的反對態(tài)度。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罵”的義項除了“謾罵、辱罵”以外，還有一個義項，就是“責罵”，即用嚴厲的話語責備。這個義項在古著文獻中也有例證。因此，對罵詈語最全面的解釋就是“用粗野或惡意的話侮辱人，或用嚴厲的話斥責人”①文夢君.罵詈語 [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1-6.。

罵詈語與人們的生產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通過對罵詈語的研究可以進一步了解和證實中國各個地區(qū)、各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人際關系、思維習慣和風俗文化等。從語言、功能等角度去客觀地判斷罵詈語的地位與作用，從而讓更多的人了解到罵詈語的意義，重現(xiàn)當時社會生活，并為語言的深入探究開辟新的視角。

“三言二拍”是由馮夢龍和凌濛初于晚明時期所作的白話短篇小說集，是反映宋元明時期的市井生活的長卷。“三言二拍”作為這樣反映百姓生活，講述通俗道理的小說集，其中的人物嬉笑怒罵大多為俚語。而學者研究“三言二拍”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其反映的主題上，而對人物所使用的語言研究涉及不多。通過對“三言二拍”中罵詈語的研究，既能夠豐富其語言研究領域，又能夠為罵詈語的系統(tǒng)研究提供豐富的材料。

二、“三言二拍”中的罵詈語分類

(一)以死咒人或以鬼咒人

在原始社會，當時科技水平極其落后，人們對各種自然災害也不了解，認為自然現(xiàn)象都是鬼神來掌控的。人們?yōu)榱嗣篮玫纳钣谜Z言祈求善神，詛咒惡神。有時恰逢在人們祈求或詛咒后獲得了好的結果，初民們便以為這是語言本身所具有的神奇力量，語言支配鬼神和自然。

1.以死咒人：天殺的、死貨、短命、老殺才、小殺才

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2.以鬼咒人

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 (《二刻拍案驚奇》卷八《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二)以物或動物罵人

1.以物罵人：貨、-物、-才/材(料)、-東西

對罵詈的對象進行降格辱罵，即罵人為“什物”(后發(fā)展演變?yōu)椤皷|西”)是唐代以后出現(xiàn)的，具有強烈的貶惡色彩，用以表達厭惡、鄙棄的情感。

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2．以禽獸罵人

人們往往把文化價值觀念和個人情感投射到動物身上，因而使動物指稱也因此有了褒貶之別。通常形體美好，能給人們帶來價值的動物會得到人們積極評價，從而用來指稱積極美好的事物；而外形丑陋，價值很小甚至對人類有害的動物則會得到人們的負面評價，從而用來指稱反面的、消極的事物。

(1)狗、豬類：

王臣看見，喝道：“這狗才，奶奶在這里，還不換了衣服來見？” (《醒世恒言》第六卷《小水灣天狐詒書》)

(2)猴、猢猻

這兩個詞作為罵詈語明清時期出現(xiàn)，多用來形容小孩子，斥責其淘氣、頑皮。

方媽媽心里道：“不誆一出門擔閣了這些時，那小猢猻不要說急死，餓也該餓得零丁了?！?《二刻拍案驚奇》第三十五卷《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

(3)王八、亡(忘)八、(烏)龜

烏龜又稱“王八”與亡八(忘八)諧音。中國古代“忘八”即指忘禮、儀、廉、恥、孝、弟、忠、信八字，詈語“亡八”為不知廉恥之意。

狄氏假意罵道：“癡烏龜！你是好人家兒女?！?(《初刻拍案驚奇》第三十二卷《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4)驢

“驢”作為罵詈語始于唐朝，社會集團中的人們將驢與馬相比較，認為其具有頑劣愚蠢的特征，并用“驢”來諷刺具有類似特征的人。唐代詩歌中有許多是用“驢”諷刺世人頑劣不化，不能參透人生的真諦，是由于“驢”的文化含義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中產生變化。

說罷，大哭起來，道：“我家不見這般沒人倫畜生驢馬的事?！?《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任孝子烈性為神》)

(5)動物的總稱：畜生、禽獸

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 (《喻世明言》第二卷《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三)以貶斥長相罵人

以對方具有顯著特征，通常是不同于正常人的特征作為諷刺挖苦的對象。

三士曰：“且看侏儒小兒這回為使，若折了我國家氣概，回來時砍為肉泥！” (《喻世明言》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殺三士》)

(四)以貶損地位罵人

有些罵詈語指稱對象的實際身份和地位，有些則另有他意。但這類罵詈語都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的等級觀念，把人分為三六九等，從而有貴賤的區(qū)別。

1.奴才。喻人地位卑賤，或者行為下賤。

那知縣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還不肯休歇？” (《初刻拍案驚奇》第二卷《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2.乞婆：討飯的老婆子。

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醒世恒言》第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3.強盜、無賴漢類

眾人聽得，喝道：“胡說！誰來打劫你家？你家強盜事發(fā)了?！?(《初刻拍案驚奇》第十九卷《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4.禿、禿驢、賊禿

吳山道：“你這禿驢，好沒道理！只顧來纏我做甚？ (《喻世明言》第三卷《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5.廝：指無身份或下賤的人

衙內說：“各無所轄，焉能管我？左右，為我毆打這廝！”(《喻世明言》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

(五)以斥責道德敗壞，行為惡劣罵人

在中國古代社會，對人的品行修養(yǎng)要求都比較高，無論男女老少，都必須恪守一定的道德準則。儒家思想作為正統(tǒng)思想在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儒家思想對人的道德提出很高的要求，因此對罵詈對象品行的貶斥無疑一種產生較大影響的罵詈方式。

1.賤、賤人、賤婦

郡王見說，十分大怒，跌腳大罵：“潑賤人！屈了可常和尚！” (《警世通言》第七卷《陳可常端陽仙化》)

2.潑、潑皮、潑婦

聞氏看在眼里，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喻世明言》第四十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3.淫婦、浪

郁盛道：“叵耐這浪淫婦，你只記得心上人，我且將計就計，餂他說話，看他說甚么來？”(《二刻拍案驚奇》第三十八卷《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

4.歪，歪剌

歪，形容人品行不端。歪剌，亦作“ 歪辣 ”，形容卑劣下賤的人，舊時多用于婦女。另一種解釋為“乖剌”音轉，含不順之意，引申為品行不正。

徐德罵道：“這歪剌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 (《二刻拍案驚奇》第三十八卷《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

(六)以身體器官罵人

身體器官為人的隱秘，通常在日常交際中很難開口，這也是人們避諱的話題。人們罵詈時選用身體器官，尤其是生殖器官，以最大限度地宣泄內心的情感，這是罵詈語低俗的一面。

1.生殖器官

老和尚道：“那鳥婆娘嫌我，我一時性發(fā)了?！?《初刻拍案驚奇》第二十六卷《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2.排泄物

賈公道：“放屁！說的是甚么話！你這樣不通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醒世恒言》第一卷《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七)以詛咒對方無后或者辱罵、誹謗對方的出身罵人

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干，由他罷了！” (《喻世明言》第十卷《滕大尹鬼斷家私》)

三、“三言二拍”中罵詈語的功能

(一)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

不同性格的人所使用的詈語是不同的，通過對這個人物的詈語分析可以從側面判斷出這個人物的性格。在《警世通言》第七卷 《陳可常端陽仙化》這個故事中，通過郡王對陳可常和新荷所使用的詈語可以看出郡王在了解事情真相前后對兩人的不同態(tài)度，也可以體現(xiàn)郡王具有愛憎分明、正義的性格，以及其莽撞、直率的一面。而在《初刻拍案驚奇》第十七卷《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中吳氏對她兒子的詈罵則反映了吳氏的虛偽狡詐、兇狠毒辣，也從側面體現(xiàn)了其子劉達生的機智和孝順。

(二)使故事情節(jié)更加生動

馮夢龍在寫作動機中說：“唐人選言，入于文心；宋人通谷，諧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多資于通俗者多。試今說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鼻宄宫F(xiàn)了當時話本的流行。而正是有了不同種類的罵詈語出現(xiàn)，激起了各種矛盾沖突，才推動故事的發(fā)展，更引人入勝。

(三)體現(xiàn)當時的文化蘊含

罵詈語與罵人話不同之處在于罵詈語具有豐富的文化蘊含，通過罵詈語可以看到一個民族特有的思維、文化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等。

1.等級觀念和官本位思想

在“三言二拍”作品中處處體現(xiàn)著封建等級觀念和官本位思想，如“奴才”“賊”“丫頭”“小子”等。一個國家或民族的等級觀念折射在其罵詈語中，使其深入人心，這也是維護其統(tǒng)治的一種補充手段。

任何社會，貧者與富者之間都會有矛盾，而窮人占社會中大部分，從而會產生針對富者的罵詈語，如“吝嗇鬼”“暴發(fā)戶”等。這些詞都避開了直言對方的錢財，而是嘲諷對方的門第和品行。錯用親屬關系也是如此。自稱自己為對方的父輩或祖輩，有意造成稱謂上的不等價關系，仿佛自己成為對方長輩，對方就不戰(zhàn)而敗了。

2.血統(tǒng)觀念

人對自身擁有其他生物所沒有的能力和思想而感到自豪，若是辱罵對象是動物或其他“非人”的話，等于把其開除人的行列，體現(xiàn)對其的鄙夷與不屑。

在“三言二拍”中，有許多罵詈語體現(xiàn)了正統(tǒng)人與非正統(tǒng)人之間的差別，如稱“蠻子”“韃賊”等。其次是動物，罵對方為“畜生”“禽獸”“猢猻”“豬狗”等，根據(jù)動物的不同特征來隱喻對方的特點，表達咒罵者的鄙夷。往往體型微小，價值也小的動物更能表達所含的鄙夷之意。

3.男尊女卑思想

在封建社會，男女地位極不平等，“三言二拍”系列作品的罵詈語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對男性的罵詈語主要是針對其地位和才能上，如罵“賊”“奴才”“呆子”等，而對女性的罵詈語是在失德上，與對男性的罵詈語相對，女性連基本的尊嚴也無法保證?！叭远摹敝蓄毫R女性“淫婦”“娼根”等隨處可見，這是對女性“大逆不道”的唾棄。由于女性地位附屬于男性，也經常被詈罵為“賤人”“賤貨”，這些都是對女性極大的侮辱，是男尊女卑思想在語言文化中的滲透。

4.生死觀念

死亡讓人心生畏懼，古代人也意識到死是不可避免的，但認為體面地死去才是最好的結局；相反，其他的死亡方式都演變成詈語的組成部分。這類詈語在“三言二拍”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作品中，有詈罵對方“短命的”等等，這是對其生命長短的詈罵。另外的則是對其死亡方式的咒罵，有“天殺的”“殺千刀的”“砍頭賊”等，這都是不體面的死亡方式，是人所畏懼的。咒罵者既以這樣的方式發(fā)泄心中的憤怒、憎恨等情感，也可以引起對方心中的恐懼。

還有一種，就是對對方死后的詛咒，詛咒其死后入地獄化為鬼。因此，詈罵中也有大量“-鬼”的方式。如“死鬼”“野鬼”“窮鬼”等。

從古到今，人類社會不免會有貧窮、愚昧以及沖突的存在，它們的存在是罵詈行為和罵詈語存在的基礎。當現(xiàn)實與人們希望得到滿足的需要產生沖突時，人們會去尋找一種方式用來宣泄心中不愉快的情感，而罵詈行為是最不容易直接產生惡性后果的發(fā)泄方式。

現(xiàn)代社會正迅速發(fā)展，人們的道德文化修養(yǎng)也在不斷提升，對待罵詈語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一定的轉變。罵詈語作為一種語言現(xiàn)象會繼續(xù)存在，但它的內容會得到進一步凈化，“武罵”將逐漸為含蓄的“文罵”所替代。我們可以通過這個窗口更為深入地研究我們的民族文化心理。

[1]馮夢龍.喻世明言 [M].?？冢汉Ｄ铣霭嫔?，1992.

[2]李娜.從詈語的使用看民族文化心理的變遷 [J].求索，2010(1).

[3]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 [M].?？冢汉Ｄ铣霭嫔纾?992.

[4]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 [M].?？冢汉Ｄ铣霭嫔?，1992.

[5]劉福根.古代漢語詈語小史 [D].杭州：浙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

[6]劉雨過.論“三言二拍”中“三姑六婆”的語言藝術 [J].河池學院學報，2007(12).

[7]譚芳芳.近二十年來漢語詈詞詈語研究綜述 [J].鹽城工學院學報，2009(9).

[8]譚耀炬.三言二拍語言研究 [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2004.

[9]文夢君.罵詈語 [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

[10]張廷興.民間詈詞詈語初探[J].民俗研究，1994(3).

TheStudyoftheAbusiveLanguageinStoriesfromaMingCollection

TANG N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uangShan University, Huangshan 245000，China)

This paper is about the deeper study of the abusive languages in Stories from a Ming Collection .By the means of classification, researching the features and functions, as well as interpretating the causes and the backgrounds of the appearance of the abusive languages and the cultural and moral significance, we can have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people’s daily life in Ming Dynasty. Besides, we can set up a positive attitude towards abusive languages in our language study.

Stories from a Ming Collection；abusive language；contained culture

H13

A

2095-0292(2017)05-0078-04

2017-07-20

安徽省教育廳高校優(yōu)秀青年骨干人才研修重點項目(gxfxZD2016231 )

唐寧，黃山學院文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現(xiàn)代漢語語法、方言。

[責任編輯薄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