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嵐,上海社會科學研究院 社會學研究所,上海 200020
“誰是外地人”:大都市居民的地域身份意識及其影響因素
——以上海為例①
康嵐,上海社會科學研究院 社會學研究所,上海 200020
在人口導入型的大都市,“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這一地域身份意識日益成為一個敏感話題,是高流動社會背景下建設和諧的新“土客”關系繞不過去的議題。研究發(fā)現(xiàn):(1)職業(yè)階層和本地戶籍正在超越族群文化成為影響大都市“土客”邊界的關鍵力量,只有同時擁有高職業(yè)階層和本地戶籍的人才是大都市最大的贏家;(2)地域身份意識作為一種主觀態(tài)度和社會心態(tài)的反映,實際上是由人們各自所處的制度和結構性位置所決定的,人們自身所擁有的相對優(yōu)勢或劣勢對于建構自我和他人的身份邊界有非常重要的影響;(3)本地戶籍和方言的使用對于人們的地域歸屬感具有重要意義。
地域身份; 外地人; 本地人; 群體認同; 新“土客”關系
中國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帶來了大規(guī)模的跨越城鄉(xiāng)和區(qū)域的人口流動,形成了改革30年來蔚為壯觀的“移民潮”。但是對于移民人口來說,地域的流動并不一定同時伴隨著身份的轉換,他們在遷入一個新的城市后,是成為了這個城市的新“主人”,還是一個隨時準備離開的“過客”,或者是一個常住他鄉(xiāng)的“客子”,這成為一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問題。而中國區(qū)域間發(fā)展的極不平衡,人口主要向幾個大都市集聚以及戶籍制度藩籬的長期影響,更增加了上述問題的難度。如今,以直轄市、幾大區(qū)域中心城市和沿海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省會城市為代表的大都市正在成為中國主要的人口導入型城市,在這些城市中,“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正在形成最為重要的對立。那么,到底“誰”才是“外地人”呢?
“外地人”是一種地域身份意識。大量有關移民的身份認同、地域認同、群際關系、歸屬感、社會融合、偏見與歧視的研究都與此議題相關。從這些研究內容可以看出,地域這個概念不僅包括傳統(tǒng)自然地理學指向的“純物質”的“地理空間-地方”的內容,而且還包括發(fā)生在該地方的社會、歷史、文化等“精神”的內容[1]??傮w上,關于“外地人”的研究屬于社會認同的研究范疇,其中,地域認同和群體認同與之關系最密切。所謂地域認同,即對于“某人歸屬于某個特定地域”的回答;所謂群體認同,即對于“某人歸屬于某個特定群體”的回答。地域身份意識即是從地域這一空間關系上把握個體的群體身份歸屬和認同。
(一)“外地人”并不是一種真正的群體認同,其本質反映的是地域歸屬上的認同困境——“非本地人”
近二三十年來的國內移民研究主要是關于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鄉(xiāng)-城”移民研究,也就是聽到最多的“農民工”問題研究。但最近五到十年關于“城-城”移民的研究也越來越多,它與“鄉(xiāng)-城”移民研究一樣,都繞不開中國戶籍制度背景下的流入地城市市民權利分享、不同人群在城市公共資源再分配上的權益之爭等話題。在特定地域內對特定群體進行權利再分配是一個異常敏感的問題,由此引發(fā)出“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矛盾和對立。
這種矛盾的一個直接后果是導致了外來移民的認同困境,他們一方面是在流入地城市長期生活或工作的常住居民,但同時他們卻在市民權利的分享上面臨各種障礙或來自本地人的質疑。米慶成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進城農民工存在著對流入地在地域上的強歸屬和群體心理上的弱歸屬的矛盾心理[2]。郭星華、李飛針對北京流動人口的調查也發(fā)現(xiàn),農民工相對普遍的看法是“算是北京的一員,但不是北京人”,也就是說,他們把對北京這個城市的地域認同與對北京市民的群體認同區(qū)分開來[3]。那么,作為“北京的一員”但又“不是北京人”的農民工,他們究竟是不是“外地人”呢?郭、李認為,農民工對城市的認同僅僅是他們認同的一個方面,與市民的關系決定了他們的社會認同是存在張力的。熊易寒的研究則發(fā)現(xiàn),“我不是農村的孩子,我是城里的孩子,但我不是上海的孩子”這句話經(jīng)典地表達了農民工子女的身份認同,即這些生于上海、長于上海的孩子,已經(jīng)是一群“城市化”了的孩子[4],但他們又是哪個城市的孩子呢?他們在群體認同上將自己歸屬于“城里人”,但在地域認同上,卻無法將自己歸屬于自己成長和生活的那個城市,更進一步說他們可能在任何一座城市都是“外地人”,只有回到農村老家才是“本地人”,可他們又覺得自己不是農村的孩子,那么,他們到底是“誰”?一些學者用“無根的非市民”、“過客心態(tài)”、“游民化傾向”、“認同的斷裂”、“雙重邊緣人”等詞語[5][6][7][8][9][10]來描述這種認同困境。這表明,在今天高流動的社會中存在著大量在地域歸屬上仍處于漂移不定、尋找自我的過程中的移民群體。
群體認同和地域認同的不一致的根本內涵是,移民對所在城市雖然有認同(或歸屬)的意愿,但認同結果與認同意愿卻不相一致,他們想做“某地人”,但最終要么不得不繼續(xù)做“農民”,要么就變成非農的“外地人”。然而,“外地人”實際上并不是一種真正的群體認同,只是有著共同生活機遇的人的集合體,內部缺乏有機的社會聯(lián)系和凝聚力,僅在某些方面(例如社會經(jīng)濟地位)具有原子意義上的相似性。因此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外地人”爭取權利的抗爭往往以個體權利訴求的形式出現(xiàn),具有鮮明的個體主義立場[11]。同樣,當下在一些大城市實施的居住證積分制度實際上也是一種向外來人口個體化賦權[12]的路徑。有學者敏銳地指出,“我是外地人”是一個偽裝為肯定陳述的否定句,它背后真正要表達的是“我不是本地人”[13],這應該就是“外地人”這一地域身份意識的核心意涵。那么問題來了:“誰”,才是“本地人”呢?
(二)從移民城市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看“本地人”意涵的變遷:以上海為例
上海是中國近代以來經(jīng)濟社會高速發(fā)展、人口持續(xù)大量導入的大都市,同時也是一座開埠以來只有百余年歷史,但卻處于經(jīng)濟領先地位的移民城市。以下將以上海為例,從上海這座城市的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來看“上海人”的形成及其認同*在本文的研究議題下,“上海人”即是與“外地人”相對的“本地人”概念,所以在這里,“上海人”的形成過程即是“本地人”的形成過程。這有別于在過去上海城市語境中稱呼上海浦東人等原住民為本地人的情況,特此說明。,從中尋找一座移民城市的“本地人”意涵的變遷軌跡。
多年從事上海城市史研究的學者熊月之認為,“上海人”的內涵本身就歷經(jīng)了四變:1843年開埠以前的上海人主要是籍貫意義上的;1843年以后、1949年以前的上海人絕大部分為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只有先后之別,沒有主客之分,其特征主要為大城市人,與鄉(xiāng)下人相對;1949年以后,特別是1958年開始實行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以后到改革開放以前,上海人變成那些具有上海城市戶籍的人口;等到改革開放以后,上海人口結構再次發(fā)生巨大變化,文化特征亦隨之而變[14]。在“上海人四變”的過程中,上海城市的人口由1843年開埠之初的20萬,變成今天的常住人口約2 480萬。在今天2 480萬的人口中,有約一半是外來人口,即便是另一半上海本地人,其中也有85%以上都是在近一二百年里從全國各地移民來到上海的,所以可以說,絕大部分上海本地人都是由“外地人”轉變而來的。
近代的上海,形成了一個不是籍貫意義上的“上海人”概念。實際上,那時的上海是全國各地人的避難所和淘金地,是人們尋求發(fā)展的地方,還不是永久駐留之地,移民來了有飯吃、有工做就留下,沒有就走人。彼時的上海是全國各地人口大拼盤,是一個完全開放、多元的場域,就連市政管理系統(tǒng)也是由兩個租界和華界三個不同體系構成的,那時的上海居民并沒有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上海地域概念。人口從1843年的20萬猛增到1949年的546萬,但并無所謂本地人和外地人之分,只要有能力,誰都能以上海人的身份代表上海人的利益行事。于此同時,移民對上海的認同逐步形成。至于文化人類學或族群意義上的作為大都市人的“上海人”的真正形成,熊月之認為,大概是20世紀初的事[15]。因此可以說,近代的“上海人”是市場意義上的“上海人”,是一群流動的、客居上海的“上海人”,大浪淘沙,適者生存,只要能在上海灘立足就是“上海人”。
真正形成特殊的“上海人”身份意識的時期是在解放后,確切地說是在1958年以后,上海開始實施嚴控人口遷入的戶籍管理制度,從此遷出容易遷入難。外地人進入上海的閘門被關閉,上海人成了固定的一群人,上海人的身份也有了固定的含義,這對于催發(fā)上海人特殊的上海意識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加之上海在中國的特殊地位,上海人的心態(tài)變得優(yōu)越和排外,極其珍惜自己的上海人身份。上海人對上海的認同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從原來保持的對上海和原籍的雙重認同,開始演變?yōu)閷ι虾5膯我徽J同,尤其是移民二代,原籍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15]。有學者指出,正是我國這種城鄉(xiāng)分割的人口管理體制和相對封閉的地域政策,人為地拉大了上海和移民原籍地的差距,使“上海人”的身份價值突顯[16]。因此,真正形成具有社會隔離和排斥意義上的“上海人”身份是戶籍意義上的。
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浦東開發(fā)、開放以后,上海走到中國改革開放前列,上海對全國的人才需求空前加大,移民的傳統(tǒng)逐漸恢復,人口遷入的閘門再次打開,從世紀之交的藍印戶口制度到21世紀以來的按需引進人才,上海這座城市再次進入了高流動社會。但是,近年來上海不斷增長的人口規(guī)模和相對有限的城市承載力之間的矛盾也日益突顯,2 400萬的常住人口規(guī)模對城市管理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2013年底提出的“嚴格控制特大城市人口規(guī)?!钡恼咝盘栴A示著,對于上海移民人口的行政干預力量將不斷加強,上海人和外來移民之間的界限依然清晰、牢固。
梳理上海城市發(fā)展史和“上海人”的形成和認同過程可以看到,“上海人”的意涵歷經(jīng)了籍貫意義上的上海人、市場意義上的上海人和戶籍意義上的上海人這三個清晰可辨的發(fā)展階段。那么,歷史走到今天,今日的“上海人”又是建立在什么意義上的呢?但是無論答案是什么,上海都是一座移民城市的標準圖像,這一點沒有人可以置疑?!吧虾H恕备旧鲜怯煞巧虾H艘泼駱嫵?,今日的“外來人口”有可能就是以后的“新上海人”。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不要把“上海人”看成是“上?!钡娜?,“上海人”是上海這個地方在一定的開放時空形成的一種身份和認同,“新上海人”是自我更新的上海人和融入上海的各“同鄉(xiāng)”創(chuàng)造的上海人,當全世界的優(yōu)秀人士都能在上海進進出出,與本地居民密切合作互動的時候,一個跨越地域的“上海人”就會出現(xiàn)[17]。
(三)問題的提出:在今天的上海,“誰”是外地人?人們的態(tài)度有何差異?
作為地域身份意識的表征,本文的問題旨在辨明某一地域中的不同群體之間的邊界問題。這個邊界不是客觀物,它涉及特定時空背景下的社會建構,而且必然會經(jīng)歷一個含義發(fā)生變化的過程,這個過程與城市本身的發(fā)展階段和發(fā)展水平密不可分,可以說是與這個城市的“生存的迫切需要和機遇結構很有關系”[18],同時反過來又會影響人們對邊界的追尋和認同。所有這一切,都最終以移民的社會后果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并且不可避免地指向偏見和社會不平等。
如上所述,“誰是外地人”與“誰是本地人”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聚焦“外地人”,有助于以一種更新的視角來理解今日之“上海人”乃至上海的城市精神。只有反觀“另類”(外地人),才能識別“自我”(本地人)。所以從本文的問題出發(fā),我們將不會只關注外地人“是什么”,而會同時更關注外地人“不是什么”,從而辨析“外地人”和“本地人”這兩個相對的類別概念。從前文對“上海人”的形成和認同過程的梳理中可以看到,用來劃分這對類別概念的標準是多元的,原籍、出生地、社會化、階層、戶籍等都可以作為界定標準,各標準之間可能存在某種程度的重疊或矛盾,此時的標準也不一定適用于彼時,本文將聚焦于當下這個時點,并力求發(fā)掘不同標準之間的復雜關系。同時,不同人群的態(tài)度差異亦是需要回答的問題。
(一)數(shù)據(jù)來源
本研究數(shù)據(jù)來源于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于2014年初完成的“上海市民社會心態(tài)調查”,調查范圍為上海市中心城區(qū),抽樣方式為隨機入戶抽樣,調查對象為來滬3個月以上的上海常住居民,總樣本量為1 501份。
樣本的人口統(tǒng)計特征為:(1)年齡,30歲及以下占37.2%,31-45歲占37%,45歲以上占25.8%;(2)性別,男性占51.4%,女性為48.6%;(3)受教育程度,初中及以下占16.4%,高中中專大專占55.8%,本科及以上占27.8%;(4)個人月收入,2 500元及以下占25.6%,2 500-4 000元占38.9%,4 000元以上占35.5%;(5)戶籍,戶籍居民占78.5%,非戶籍居民占21.5%。
(二)因變量
本研究的因變量為人們對“誰是外地人”的界定標準的態(tài)度,問卷選項如表1所示,此題為多選題,限選三項,因此百分比之和大于100%。數(shù)據(jù)顯示,排在前兩位的分別是“外來民工”和“沒有上海戶口”,均在2/3的比例,數(shù)據(jù)非常接近,并且與位列第三的標準相差甚遠,表明這兩項是人們區(qū)分本地人與外地人的首要標準。接下來排在第三到第六位的標準都屬于族群的維度。族群的概念在中國并不常用,更多使用的是民族的概念。這里使用的族群概念是指都市人類學意義上的族群意識,指以大都市名稱命名的大都市人(如上海人)與其他地方的人群相對應的情況下, 其本質已經(jīng)作為一個整體, 具備了區(qū)域性族群意識, 這種群體意識實際上就是一種“族群性”, 也就是英文的ethnicit[19]。這種族群性通常以出生地、方言使用等文化形式表述出來。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在上海人的體驗中,身份證號碼以310開頭也是他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種文化表征,因此本研究將這項指標也列入其中。數(shù)據(jù)顯示,出生地是人們相對更看重的內容,占到4成,而對方言的要求主要是要能聽懂,會不會說相對不太重要。
表1中的前六項都具有較明顯的社會區(qū)隔意味,可以分別歸入階層、戶籍和族群維度,而最后一項“居留時間”是相對最具有平權意識的指標,僅以先來后到來做區(qū)分,提及率僅有6.2%。
表1 對“誰是外地人”的界定標準
本文共設置了三組因變量,因變量的構成及變量賦值詳見表2。由于族群維度涉及了4個指標,因此因變量3的設置是只要選擇了4個指標中的任意一項,即表明該被訪認同以族群為標準來界定“外地人”。另外,由于此題為限選三項的多選題,所以對于同一名被訪者,可能同時認同2個及以上的界定標準,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態(tài)度。
表2 因變量構成及變量賦值
注:后文將使用因變量為二分變量的logistic回歸模型進行統(tǒng)計分析,賦值為0的為參照省略項
(三)自變量
自變量共選擇了四組,分別是戶籍維度的變量、階層維度的變量、族群維度的變量以及控制變量組(表3)。
表3 自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
戶籍維度的變量包括兩個自變量:(1)戶籍狀況,選項內容為居住證還是本地戶口,如果是居住證,是哪種類型的居住證,如果是本地戶口,是何時獲得本地戶口的,在回歸模型中以“出生即上海戶口”為參照省略項(賦值為0)。(2)戶籍類型,以“城鎮(zhèn)戶口”為參照省略項。
階層維度的變量包括五個自變量:(1)學歷,以“高學歷”為參照省略項;(2)有無固定工作,以“有固定工作”為參照省略項;(3)是否中產(chǎn),“中產(chǎn)”指管理與技術型中產(chǎn),“非中產(chǎn)”指一般非體力(包括行政辦事、文員、經(jīng)濟業(yè)務人員等)或體力勞動者,以“非中產(chǎn)”為參照省略項;(4)個人月收入;(5)家庭月收入。
族群維度的變量包括四個自變量:(1)是否本地出生(簡稱“土生”),包括父母與本人均非土生,父母非土生、本人土生,父母土生、本人非土生,父母與本人均土生(后文模型中簡稱“雙土”)四種情況,以“雙土”為參照省略項;(2)語言習慣,以“上海話為主”為參照省略項;(3)上海話水平,以“上海話是母語”為參照省略項;(4)身份證號碼,以“非310開頭”為參照省略項。
控制變量包括兩個自變量:(1)年齡;(2)性別,以“女性”為參照省略項。
表3是將全體樣本進行人群分組后,對各組自變量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人群的前兩類為外地戶籍并且“上海話為非母語”的人群,再根據(jù)“來滬居留時間”的長短分為“來滬10年以內”和“來滬10年以上”兩類。人群的后四類為本地戶籍,再根據(jù)“是否本地出生”、“上海話水平”、“何時獲得上海戶口”等指標進行細分,將“父母與本人均非土生”、“上海話為非母語”、“后天獲得上海戶口”的人群定義為“新上海人”;將“父母非土生”、上海話水平處于“能聽懂”水平以上的人群定義為“移民二代”;將“父母土生”、上海話水平處于“能聽懂”水平以上的人群定義為“回鄉(xiāng)二代”;將“父母與本人均土生”、上海話水平處于“能聽懂”水平以上的人群定義為“上海人”。分組后的有效樣本量為1 377人,另一些無法有效歸類的樣本設為缺省值,在后文中,將對這六類人群的態(tài)度進行比較分析。
(一)以戶籍和族群為交叉的六類人群的態(tài)度差異
表4數(shù)據(jù)顯示,以戶籍和族群為交叉的六類人群對于“誰是外地人”這個問題確實存在著明顯的態(tài)度差異。移民二代的態(tài)度是最鮮明的,在“外來民工”和“出生在外地”這兩項上的提及率明顯高于其他人群,對于“聽不懂上海話”的提及率也是最高的,而對“沒有上海戶口”的提及率又是各人群中最低的。這一結果與移民二代的身份比較相符,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出生即獲得本地戶口,因此戶口不是他們的敏感點,但作為移民的后代,他們對族群身份則相對更敏感,因此會更強調出生地;另外作為在本地出生、成長的人,他們多數(shù)都能聽懂本地方言,但在家里與父輩交流的語言又不是本地方言,因此對語言的要求更傾向于能聽懂但不一定會說。另外從表3的數(shù)據(jù)看,移民二代的平均年齡是47.4歲,是各人群組中最高的,根據(jù)年齡推算,他們的父輩大部分是在1958年上海開始實行嚴格的戶籍制度之前遷入上海的,與今天的落戶門檻偏向精英移民的政策不同,移民二代的家庭出身處于“非中產(chǎn)”階層的比例可能更高(表3數(shù)據(jù)也是佐證),因此他們對于階層身份也會比較敏感,作為擁有本地戶口的人,希望將自己與外來民工進行區(qū)分。新上海人最強調是否擁有上海戶口是識別外地人和本地人的重要指標,這也與他們主要是后天獲得上海戶口的特點緊密相關?;剜l(xiāng)二代有相對更多的人認為“不會說上海話”就是外地人,這可能因為他們出身于父輩即是上海人的家庭,因此與移民二代不同的是,他們更擅長說上海話而不僅僅是能聽懂,而且作為從上海出去又回到上海的人,方言是他們標識自己是本地人后代從而獲得相對優(yōu)越感的重要表征,但回鄉(xiāng)二代的有效樣本量比較低,只有18人,因此數(shù)據(jù)的意義僅做參考?!吧虾H恕边@一群體強調“外來民工”就是外地人的比例也是比較高的,占到近7成,這可能是上海文化中習慣將外地人喚做“鄉(xiāng)下人”的傳統(tǒng)有關,顯然“外來民工”作為從農村到大城市打工的人是與“鄉(xiāng)下人”最接近的群體。
表4 以戶籍和族群為交叉的六類人群的態(tài)度差異 (單位:%)
外地戶籍的人群的答案則比較分散,沒有任何一項內容的提及率是處于各組中最高的,在“聽不懂上海話”這一項上,他們的提及率相對較高。另外,從居留時間看,來滬10年以內的外地戶籍者比來滬10年以上的外地戶籍者更強調“沒有上海戶口”的意義,而后者比前者更強調“不會說上海話”的意義。
(二)以戶籍和階層為交叉的四類人群的態(tài)度差異
表5根據(jù)戶籍和階層兩個維度的交叉結果將人群分為四類:外來中產(chǎn)、外來非中產(chǎn)、戶籍中產(chǎn)和戶籍非中產(chǎn)。數(shù)據(jù)顯示,非中產(chǎn)階層無論是否擁有本地戶口都更強調“外來民工”是外地人,這清晰地表明了階層身份對非中產(chǎn)階層的敏感性。關于“沒有上海戶口”就是外地人的認同率,支持率最高的人群是“外來中產(chǎn)”和“戶籍非中產(chǎn)”,這一結果鮮明地佐證了戶籍對于身份認同的重要性。戶籍非中產(chǎn)階層雖然在階層身份上處于非優(yōu)勢位置,但擁有本地戶籍讓他們獲得了身份上的相對優(yōu)越感,而外來中產(chǎn)階層的情況正好相反,他們雖然在階層身份上處于優(yōu)勢位置,但卻沒有本地戶籍,使他們在市民權利上處于相對弱勢的位置。而戶籍中產(chǎn)階層相對其他人群更強調族群意義上的外地人概念,他們對方言和出生地的重要性的認同率是各組中最高的,尤其是方言的重要性。另外,外地戶籍者比本地戶籍者更認同“來上海時間短”可以作為識別外地人的指標。
表5 以戶籍和階層為交叉的四類人群的態(tài)度差異 (單位:%)
(三)對“誰是外地人”的態(tài)度的影響因素分析
那么,是哪些因素會影響人們的態(tài)度差異呢?表6是對人們態(tài)度的影響因素的logistic回歸分析結果。每個回歸模型都引入了戶籍、階層和族群三組自變量,同時將年齡和性別作為控制變量。
首先,在戶籍維度的兩個變量中,只有城鄉(xiāng)戶籍類型對人們的態(tài)度有顯著影響。數(shù)據(jù)顯示,農村戶口者認同從族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概率比只有城鎮(zhèn)戶口者的40.9%(在0.001水平上顯著),農村戶口者認同從階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更確切地說是將“外來民工”作為定義外地人的關鍵指標的概率比只有城鎮(zhèn)戶口者的52.9%(在0.01水平上顯著),而農村戶口者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概率比卻是城鎮(zhèn)戶口者的1.601倍(在0.1水平上顯著)。也就是說,農村戶口者更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而城鎮(zhèn)戶口者更認同從族群或階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
其次,階層維度的影響因素主要是學歷指標,職業(yè)指標沒有顯著影響,收入指標的影響只在0.1或0.05水平上顯著。學歷指標的影響顯示,中低學歷者比高學歷者更認同從階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前者認同度的概率比是后者的1.8倍之多。另外,低學歷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概率比只有高學歷者的0.536倍(在0.05水平上顯著)。
表6 對“誰是外地人”的態(tài)度的影響因素的logistic回歸分析
a. “不認同”代表參照省略項,即不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以下同;b方括號內的類別為參照省略項
注:!P<0.1;*P<0.05;**P<0.01;***P<0.001
再次,族群維度的變量對人們態(tài)度的影響是最顯著的,除了身份證號碼開頭的數(shù)字這一項沒有顯著影響,出生地和方言的相關變量都有顯著影響。一個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是,移民二代(即父母非土生、本人土生)的態(tài)度與父母和本人均土生的本地人的態(tài)度存在顯著差異,移民二代更認同從族群和階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更不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做區(qū)分。他們認同從族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概率比大約是本地人的2倍(在0.01水平上顯著),認同從階層意義上來區(qū)分的概率比大約是本地人的1.9倍(在0.05水平上顯著)。關于日常語言使用習慣,以“上海話為主”的人更認同從族群意義上來做區(qū)分,而以“普通話為主”和“普通話與上海話共用”的人更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做區(qū)分,數(shù)據(jù)大體上在0.001水平顯著。而“上海話水平”的影響,則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線性規(guī)律,“聽不懂上海話”和“能熟練用上海話交流”的人與“上海話是母語”的人的態(tài)度存在顯著差異,而“能聽懂上海話”的人與“上海話是母語”的人的態(tài)度則未呈現(xiàn)出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顯著差異,個中原因還有待研究。總的來說,“上海話是母語”的人更認同從族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而“非母語”的人更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作區(qū)分。但是,“上海話是母語”的人與“非母語”的人對于是否應該從階層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態(tài)度沒有顯著差異。
綜合以上分析結果,本文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大都市居民對“外地人”的界定主要有三個基礎:(1)以戶籍為代表的制度性基礎;(2)以職業(yè)階層為代表的市場性基礎;(3)以文化或社會化為代表的族群性基礎。近年來,大都市經(jīng)濟社會的高速發(fā)展對外來人才和勞動力的需求結構正日益改變著包括原居民和新移民在內的所有都市居民對“外地人”身份的認同,以職業(yè)階層為代表的市場性基礎和以戶籍為代表的制度性基礎變得日益重要(認同率均在2/3左右),而以文化或社會化為代表的族群性基礎的重要性被不斷削弱(認同率最高不超過4成)。這預示著,只有同時擁有本地戶籍和高職業(yè)階層的人才是大都市中最大的贏家,而缺少這兩者中的任一項的人則難免會處于相對弱勢的位置,比如外來中產(chǎn)和本地非中產(chǎn)就是代表。
第二,地域身份意識作為一種主觀態(tài)度和社會心態(tài)的反映,實際上是由人們各自所處的制度和結構性位置所決定的。也就是說,個體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們與別的群體相比擁有了一些相對的優(yōu)勢和劣勢,這些相對優(yōu)勢和相對劣勢對于他們建構自我和他人的身份邊界有非常重要的影響。正如本研究中所發(fā)現(xiàn)的,戶籍非中產(chǎn)和外來中產(chǎn)都對是否擁有本地戶口這一點非常敏感,因為前者雖然處于階層劣勢位置但仰賴本地戶口獲得了相對的身份優(yōu)勢,而后者雖然處于階層優(yōu)勢位置但因為沒有本地戶口而處于相對的身份劣勢。又比如,移民二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群體,他們是移民的后代,但又在本地出生和成長,這種身份上的交叉性和矛盾性使他們在地域身份意識上的態(tài)度具有不同于其他群體的鮮明特征,比如更強調族群身份的不可替代性,出生地和方言都是重要影響因素,因為也許在移民二代的潛意識里,仍然能覺察出他們與父母也是本地人的同齡人的微妙差別,但同時與移民一代相比,他們對本地的認同度要高得多。回鄉(xiāng)二代是另一個矛盾群體,他們也同樣標識自己身上所具有的先天的族群基因,比如會說上海話。
第三,戶籍對人們態(tài)度的影響依然受到城鄉(xiāng)差異的深刻影響。農村戶口的人更不認同從族群或階層的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而更認同從戶籍意義上來區(qū)分外地人和本地人。這是否提示我們,對于農村戶籍的外來人口,與能熟練使用本地方言與本地人溝通以及不再從事人們傳統(tǒng)認為的“農民工”的工作相比,獲得本地戶籍更能讓他們產(chǎn)生地域歸屬感?
第四,方言對于人們的地域身份意識或地域歸屬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它可以說是形成地域身份意識的最核心指標。使用同樣的方言,能迅速拉近不同人群的社會距離,促進人群間的融合。這對于高流動社會背景下建設和諧的新“土客”關系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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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蘭麗
主持人語: 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壇回歸傳統(tǒng)現(xiàn)象顯著,尤其是“先鋒文學”作家失去了昔日形式探索的鋒芒,也選擇以回歸傳統(tǒng)和寫實為主的創(chuàng)作方法。本期推出的兩篇論文就是關于中國當代文學回歸傳統(tǒng)敘事的問題。梅蘭的論文借用巴赫金的詩學思想,從“言語體裁”的角度闡述了當代小說言語體裁對古典小說說唱傳統(tǒng)和言語體裁異類混雜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譚杉杉的論文以先鋒作家格非小說為案例,從“春秋筆法”、預敘、“重返時間的懷抱”三個方面考察了他小說回歸的具體表現(xiàn),并指出其不是簡單地回歸,而是蘊含了對傳統(tǒng),乃至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某些敘事觀念的超越。
主持人:蔣濟永教授、王均江副教授,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
“Who Is Foreigner”:Study on People’s Local Identity
and Its Factor in Big Cities
——Shanghai as an Example
KANG Lan
(InstituteofSociology,ShanghaiAcademyofSocialScience,Shanghai200020,China)
Nowadays in big cities with high population mobility, responses to the question of “who is local resident” or “who is outsider” has been a sensitive issue increasingly, and it has been an unavoidable for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local residents and migrant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a society with high population mobility. There are three main research findings. Firstly, class status, instead of ethnicity, based on occupation and local hukou are being together critical power to construct boundary between local residents and migrants in big cities. Only those who are not only belong to high class but also have a local hukou actually are the biggest winners in big cities. Secondly, as a kind of present form of subjective and social attitude, people’s local identity is actually determined by their own positions in the current system and structural framework. People’s relative advantages or disadvantages have a very important impact on constructing identity boundary between them and others. Thirdly, have a local hukou or using local dialect have great significance to people’s identity.
local identity; foreigner; local residents; group identity; relationship between local residents and migrants
康嵐,社會學博士,上海社會科學研究院社會學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地域身份與認同政治。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新‘土客’關系中的權利沖突和化解途徑研究”(2013BSH005);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生代農民工群體研究”(12&ZD080)
2016-09-10
C912.81
A
1671-7023(2017)01-0058-10
①本研究也是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工程“都市社會學”團隊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