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敗的組稿

謝大光

1983年，離開親手創(chuàng)辦三年的《散文》月刊，我回到書稿編輯室。說“回到”有些牽強，《散文》月刊創(chuàng)辦之前，百花文藝出版社還沒有復牌，我所在的文藝組隸屬于天津人民出版社，這個建制隨著“百花”復社已經(jīng)取消了。

百花文藝出版社成立于1958年?！拔母铩鼻埃霭嫔绾碗s志社都是各自獨立的，分工很嚴格。比如天津的《新港》文學月刊，由市文聯(lián)主辦，出版社單純出書，沒有哪家出版社自己辦刊物。出版社按照書稿的類別，分為若干編輯室，組成一個編輯部。各編輯室主任是二審，編輯部主任或是總編輯，就是三審。一般書稿三審定稿，個別作者名頭太大或是題材敏感，總編拿不準，要送社長或上一級領導會審?！拔母铩敝?，1968年江青一個“2·21”講話，點了百花社的名，說上海和天津是文藝黑線上的兩個黑據(jù)點，上海黑線作家的書，專門拿到天津百花社來出。一句話，就把“百花”的牌子砸了。“百花”的老編輯大都被關進“牛棚”，“斗批改”后有的闔家遣送農(nóng)村，有的下放工廠勞動。留下幾個年輕編輯，并入了天津人民出版社，成為人民社的文藝組。1971年，“9·13”事件后，開展批林批孔，我和陳世偉以大批判的名義由印刷廠借到社本部，我進了文藝組，世偉到了出版科。我們是河北工學院的校友，1962年一起參軍到總后勤部，1968年復員后，同時進了出版社印刷廠，即后來的天津新華印刷二廠。那時，出版社和印刷廠還沒分家，編輯部在哈密道，印刷廠車間就在張自忠路上，相隔不過二百米，一個電話，我們就到了哈密道。陳世偉毛筆字寫得好，寫大字報的事交給了他。我呢，在部隊喜歡舞文弄墨，文工隊里搞過幾年創(chuàng)作，寫大批判稿成了我的差事。那時，批林批孔聲勢浩大，三天兩頭開批判會，出版社歸文化局管，文化局的筆桿子黃啟書原是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我負責和他聯(lián)絡，出版社、文化局兩頭跑，整天忙忙叨叨，日子顯得快。慢慢地，形勢悄悄發(fā)生著變化，大批判的調(diào)子在降低，抓生產(chǎn)的呼聲高了起來；一度靠邊站的老干部，陸續(xù)被解放出來。一天從文化局回來，在哈密道院子里，迎面碰到“百花”的老社長林吶，老林剛被“三結(jié)合”進了出版社革委會，在臺階上見到我就說，“忙什么呢？早點回組里來吧。”一句話把我點醒了。老林平時是個寡言的人，凡事心里有數(shù)。多年以后，和老林接觸多了，老林對青年編輯不動聲色的關心愛護，聽到看到也親身體驗到，再想起老林當年的話，才理解其中的深意：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忙那些沒用的，快回來學點兒業(yè)務吧。老林是在替我著急。

文藝組有十幾個人，以老“百花”編輯為主，顧傳菁、郭一塵、高維晞、呂德華、陳景春、劉國良都是，1973年從文聯(lián)調(diào)過來孟淑香、李蒙英、申文鐘，還有從自行車鞍座廠借來的詩人張雪杉，劉鐵柯和鄧元惠為解決兩地分居，分別從北京和石家莊對調(diào)過來，后來又加了個鄺富榮，濟南軍區(qū)轉(zhuǎn)業(yè)的。組長顧傳菁分配我跟郭一塵學做編輯。老郭經(jīng)歷挺有傳奇色彩，他原是38式干部，抗美援朝當過志愿軍連長，在朝鮮犯了錯誤，差點被槍斃，經(jīng)老首長求情，黨籍沒了，保下一條命，一擼到底，當了大頭兵。至于老郭犯的什么錯誤，其說不一，傳起來就有些顏色了。終究靠著有些文化，后來做了文化教員。那時在部隊，文化教員雖沒有官職，很受尊重。我在天津四十一中讀書時，好幾位教師都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文化教員，比直接從大學出來的知識分子多了幾分架子。老郭是個樂天派，看不出有什么架子，更看不出經(jīng)歷過大波折，脾氣直又急，嗓門大，底氣足，河北博野口音，笑起來尤其聲高，老遠都能聽到。組里不分老少，都愿意開玩笑逗他急，急起來臉紅脖子粗，急赤白咧吼一通，也沒見他和誰鬧掰過。老郭帶我可說是百分百，沒有貓教老虎那樣留一手。他原來負責戲劇曲藝書稿，不僅全盤交給我，還說我替他卸了包袱，可以編他喜歡的小說稿了。他是“老冀中”，部隊里熟人多，北京軍區(qū)的柳杞、空軍的陳立德，“文革”前已有些名氣的部隊作家，老郭找他們敘舊、約稿，也帶著我。記得有一次去北京看楊沫，楊沫正在西山養(yǎng)病，見面老郭喚著楊沫的小名，楊沫拉起冀中往事，都說老了老了，很動感情。老郭催她寫《青春之歌》續(xù)集，楊沫說，一直在醞釀呢?，F(xiàn)在還不是時候。

粉碎“四人幫”，百業(yè)復蘇，1979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喜獲新生，復牌獨立建社（原來的“百花”社，只有編輯部是獨立的），另外新成立了專出少兒讀物的新蕾出版社?！鞍倩ā币徊糠志庉嬚{(diào)去籌建“新蕾”，老郭也走了。還好，全家剛剛從農(nóng)村落實政策回來的李克明，成了又一位扶持我的“百花”老編輯?？嗣饕彩抢稀凹街小?，命運多舛，1957年，他已從北京通俗讀物出版社調(diào)到天津，想著躲過一劫，卻被原單位補了個右派。林吶愛惜人才，“百花”建社，還是用他做了編輯?！都街幸蝗铡贰⒘罕蟆恫セ鹩洝返某霭?，都有克明的心血?？嗣魇紫葞铱赐藢O犁，他們在冀中就相識。孫犁在散文中，對克明和他的妻子、一個婦救會長的婚姻，留下了一筆白描。這是1978年，孫犁剛剛恢復寫作，頭一次見面，光聽兩個老戰(zhàn)友對談，我只是簡單回答了孫犁的幾句詢問，抽空打量這間被一排書柜隔斷的大房子，不由喜歡起這里潔凈的書香氣息。告別時，孫犁說有空常來坐坐。從此，開啟了孫犁和我二十多年的交往。克明還帶我和另一位編輯李蒙英，去北京拜訪了冰心。這次拜訪直接促成了冰心“文革”后第一部散文集《晚晴集》，列入“百花”復社后第一批“小開本”的出版。

回來編書，分在第二編輯室，即詩歌散文編輯室，落實政策回來的老編輯董延梅任編輯室主任。老董是南開大學中文系五十年代初的畢業(yè)生，為人嚴謹，處理稿件十分認真，后來提升為社里的副總編。散文一直是“百花”社圖書出版的亮點和重頭戲，“文革”前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老董想必感到了肩上的擔子，下班后總是說離家近，處理稿子加班到很晚。老董是位面冷心熱的老大姐，對自己嚴，對屬下要求也嚴，平日里不茍言笑，遇到面露笑容的時候，一定是撞見了好稿子。我不是科班出身，又沒有受過正規(guī)編輯工作訓練，“文革”中大家都混日子還看不出什么，一旦恢復正常狀態(tài)，嚴格三審制，要求編輯每天寫工作日志，組稿須提前打報告，審稿要有詳細意見，甚至寫退稿信，都要先擬草稿，經(jīng)二審改定后才可發(fā)出，差距一下子就顯現(xiàn)出來了。對于老編輯來說，這些基本素質(zhì)已成為日常習慣，我都要從頭學習培養(yǎng)，心中自然有壓力，也有些逆反。老董耐心教我，對我字跡潦草的審稿意見仔細訂正指點，哪里要詳，哪里可略，出現(xiàn)錯別字用鉛筆一一改過。責編為即將付印的書稿撰寫內(nèi)容提要，老董把關格外嚴，逐字推敲甚至全部推翻重寫?！斑@是要印在書上的”，老董語氣很重。這樣的訓練當時心里不太舒服，日后受益匪淺。二編室當時主要編兩套書，一是重新恢復“小開本”散文的出版，主要著眼于中青年作家的第一部散文集；再就是現(xiàn)代名家散文選集叢書。編“小開本”我不愁，《散文》三年結(jié)識了一批有實力的作家，作者資源充足，編起來選擇有余地，自然得心應手。另一套書就不然了。現(xiàn)代散文在文學史上被認為成就在小說、詩歌之上，可入選的名家多，卻也容易編成一鍋雜燴?！鞍倩ā钡倪@套叢書獨辟蹊徑，入選作家以二十萬字上下散文作品成書，所選范圍盡可寬泛，選目則須體現(xiàn)選家獨到眼光，選定后再撰寫一篇萬字以上有學術(shù)價值的長序，闡析該作家在現(xiàn)代散文中的特色和地位。已進入歷史的現(xiàn)代散文和當代研究者的探求目光相撞擊，這樣，就把可能炒成冷飯的舊文新編做成了一番事業(yè)。這套書初版迄今已三十多年，還沒見有哪家出版社能夠超越。如此高規(guī)格的要求，編者遴選必然頗費周章，最終入選的大都是高校中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術(shù)帶頭人。這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嶄新課題，根本搭不上手，老董看在眼里，把她剛剛組到的書稿《梁遇春散文選集》交給我責編。由梁遇春（1906-1932）帶領進入浩博的現(xiàn)代散文世界，是我的幸運。這位一生僅僅經(jīng)歷了二十七個年頭的作家，以總數(shù)不過五十篇的作品，憑著對獨立思考的堅持，對散文小品特質(zhì)的體悟，在群星璀璨的現(xiàn)代文壇站定一席之地。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小品文就是“從一個具有美妙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梁遇春還是位翻譯家，最早（1928年）將英國小品成系列地譯介到中國來，蘭姆、哈茲里特、哥爾德斯密斯這些英國小品文大師的文集，“總在我的身邊，輪流地占據(jù)我枕頭旁邊的地方”（《英國小品選》譯者序），他的散文寫作亦受到英國小品的影響，被稱為“中國的伊利亞”。我當時的興趣正開始轉(zhuǎn)向外國散文，梁遇春文字的趣味可說是甚得我心。《梁遇春散文選集》（鮑霽選編）1983年12月順利出版，我眼前的視野放開了，又先后組織安徽大學方銘編《茅盾散文選集》，社科院文學所張夢陽編《郁達夫散文選集》。張夢陽剛由廊坊師專調(diào)到社科院，立足未穩(wěn)，林非先生知道我在編現(xiàn)代散文，積極促成夢陽和我的合作，既為我組到書稿，又為夢陽日后職稱評定、家屬調(diào)動創(chuàng)造條件，算得是兩全其美。1985年，蒙上海朋友支持，組織到施蟄存先生的散文選集，在我編輯現(xiàn)代散文的幾年是個小高潮。這位長期遭到曲解、被稱為“出土文物”的耄耋老人，三十年代曾以“新感覺派”小說領風氣之先，散文我還是第一次讀到，深為自己孤陋寡聞而慚愧，也慶幸這么好的一部散文，能經(jīng)過我的手介紹給讀者。此前對于施先生的了解，僅限于他主編過蜚聲文壇的文學期刊《現(xiàn)代》，所著小說多是耳聞。出書前后去上海兩次拜訪施老，沒想到歷經(jīng)磨難的老人，思維活躍，十分健談，毫無遺世之氣。編《施蟄存散文選集》是個給自己充電打氣的過程，邊讀稿，邊感慨，世事滄桑，生死難料，然文字終能戰(zhàn)而勝之。我把心中的感慨寄托在為該書寫的“內(nèi)容提要”中：“作者在時代長河中浮沉顛簸，歷經(jīng)曲折，但始終保持著對于生活的摯愛之心，和對于學識的求索之志，這些使得他的隨筆式散文，溫柔之中微見憂思，素樸平淡的字里行間常含機智幽默，令人讀后回味無窮。這是一位曾經(jīng)被曲解、被遺忘的作家寫下的，不會再被遺忘的作品?！?

八十年代后半期，隨著《林語堂散文選集》《周作人散文選集》相繼出版，現(xiàn)代名家散文選集出版逾五十種，多數(shù)一再重印，供不應求，封面由原來灰綠色帶作者素描頭像的，統(tǒng)一成百花散文書系的標準設計又再版一次，在書架上占了整整一排。書像人一樣，一旦排立起來氣勢就有了。閑時我喜歡用目光掃視這一排書，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書陣里缺少一個應該列入其中的名字：錢鍾書。我讀過錢先生的小品《寫在人生邊上》，薄薄一本書，10篇短文，不到三萬字，談文論世，語多梗刺，有英國小品文的痕跡，又和梁遇春不同，錢式幽默里分明透著戰(zhàn)亂年代的困頓與憂思。我和錢先生沒有多少交往，八十年代初，承李健吾先生引薦，曾兩度去南沙溝寓所拜訪，就外國散文的譯介討教，那時《圍城》還沒上熒屏，小說的再版也有些周折，閑談中，先生略有微詞，給我的印象，對自己著作，尤其是數(shù)量不多的文學作品，先生很謹慎，也很看重。1985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落花》出版，曾寄給先生討

（錢鍾書先生寫給本文作者的信） 教，也算答謝。那時我已年逾不惑，一事無成，心中有些苦悶，不免流露到文字中，《落花·自序》有這樣幾句：“我們久久期待著一個新的開始，這一天來到時，我們卻青春已逝。百花盛開，我花獨謝，頹唐是很容易的，卻又不甘心。”沒想到，錢先生察覺到我的情緒，來函引用《離騷》“餐秋菊之落英”的古注，提示我，“落”是“初”“始”之意，因菊花不落。并特意申明“此詮大可移贈”。殷殷之心，令我感佩?！秾懺谌松吷稀烦醢嬗?942年，此后錢先生沒有再編過散文集，我想，先生主要精力放在治學上，四十多年了，專著之余陸續(xù)有一些散章發(fā)表，至少于序跋、書簡兩項，著墨不少，按傳統(tǒng)散文歷來的標準，以小品為主體，輔以序跋、書簡，編一部選集該是正當其時。以我編輯《施蟄存散文選集》的經(jīng)驗，不以散文家稱名的散文，可能駁雜一些，卻也可能更自在豐贍。我為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段時間里，查找了不少資料，將初步想法充實為自認具體可行的建議，遂致信先生，希望得到俯允，并寄去《施蟄存散文選集》，和新出版的幾種散文。信是1988年10月間寄出的，好長時間沒有回音，我已經(jīng)不抱希望，又忙起其他事。轉(zhuǎn)過年來一月，突然收到錢先生回信，拆開信，依然是熟悉的八行箋，毛筆字密密麻麻寫滿十五行，從字跡上看，較三年前筆力弱了。錢先生先是表示歉意，“我老病未痊，又患腹疾經(jīng)月，近日始稍能照常飲食，遂未早答，請恕宥為幸?！苯又?，針對我的編書建議，寫了這樣一段話：

拙作實不足道，前數(shù)年福建重印，乃我不得已順從柯靈同志之命。香港、臺灣皆在重?。粐鴥?nèi)紙張缺乏，貴社不必作賠本生意。短序等已蒙舒展兄收入花城本；書信乃私人酬酢，不宜“透明度”太高（蓄意準備公開者是例外，我素不喜寫“公開”的“私”信）。兄熱心好意，我萬分感激，但當此“降溫”的大氣氛之際，澆冷水也許是合時宜的，一笑。請鑒原。

（錢鍾書先生寫給本文作者的信）

信是1988年12月15日寫的，郵戳上發(fā)出日期是12月25日，猜想先生大約行動不便，身邊又缺少幫忙的人，以致十天后才得發(fā)出。我意識到，我的信寫得實在不是時候，顧不上其他，趕忙復信表示理解，并為我的叨擾致歉，出書事容日后再議。

2004年退休時，多年集下的信件裝了滿滿一大麻袋?；氐郊依镉袝r間從容做些自己的事情。我把錢先生的來信仔細讀了兩遍，從“冷水”中竟讀出一些暖意。當年是我不識時務，貿(mào)然打擾了對方，錢先生盡可一口回絕，不須多加解釋.放在那樣的情境下，誰都可以理解；而先生抱病回復，針對我的建議逐條說明拒絕的緣由，可謂煞費苦心。先生是怕冷了我的心，也是有話想說呀。多年以后，拋開編輯秉持的職守，同樣一封信，我讀出了更深的意味。這樣一次失敗的組稿，對于我來說，何嘗不是栽花成柳的意外收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