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豢養(yǎng)的風

楊犁民

經(jīng)常是在夜里，我聽見風吹過我們家的高粱、玉米、牛欄、豬圈、房梁……有時候被包谷棚絆了一跤，爬起來罵罵咧咧的；有時候扭住核桃樹的頭發(fā)不放，仿佛要在上面吊頸似的。

那時候，我以為吹過我們家莊稼、圈舍、房屋的風，就是我們家的。而吹過舅娘家莊稼、圈舍、房屋的風則是舅娘家的。就像欄圈里的牛羊一樣，它們認識自己家的莊稼、圈舍、房屋，也認識自己家的路，卻不知道，所有的風，其實都是一伙的。它們潛伏在村莊里，不時出來巡視一番，背著手，走一走，刮一刮。吹翻幾片樹葉，刮走幾根茅草，浸透幾塊板壁。

很多次，我剛把木柴燒燃，心里一陣竊喜?？墒?，這時候，風蠻橫地闖進來，一下子摜進灶膛里，把剛剛?cè)计鸬脑罨鹈偷剞魷?。一股濃煙從灶膛里撲出來，嗆得我眼淚奔流。灶膛正對房門，每次燒火的時候，風都會跑過來搗亂。房門拿一根碗口大的木棒抵都抵不住。我不知道風怎么了。不是說火趁風勢嗎？怎么灶膛里的火一遇風便滅了？我用木棒把房門抵了又抵。內(nèi)心里對風的抵抗，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發(fā)現(xiàn)住在我家隔壁的舅娘怕風。據(jù)說是坐月子時被風給吹的。哪怕再熱的夏天，她都用一條帕子纏住自己的頭，額頭上經(jīng)常蓋著一個拔火罐后留下的紅印子。那帕子足足有一丈長。風一定是趁著她不注意，溜進了她的額頭里。舅娘一年四季都在咳嗽，仿佛她的身體就是一個巨大的風箱?？墒牵四锕鞘萑绮?，我想像不出風藏身在她身體的什么地方。

每每冬天將臨，舅娘都會一股勁地催促我糊窗子。我找來廢紙、薄膜、板凳，舅娘用魔芋、面粉調(diào)了一大盆糨糊。我一干就是五六天。最后還不放心，又找來竹條，用釘子死死地釘在窗格子上面?？墒?，經(jīng)過幾十個日夜的風吹雨打后，窗子還是千瘡百孔，破舊如初。很多年后，我再一次回到舅娘家的火鋪上，坐在窗子下面。一陣陣寒風透過窗戶，順著板壁倏地鉆到我的背梁上。我感到透骨的寒冷。我第一次同病相憐般地感覺到，風是如何進入人的骨頭里的。我多想幫舅娘再糊一次窗戶。

經(jīng)過一個冬天之后，我知道風吹光了樹葉，吹熟了莊稼，吹枯了野草，吹老了我家門前的那塊石頭。經(jīng)過很多個冬天之后，我才知道，風吹走的，其實遠不止這些。風吹走了歲月。風吹動人的日子，就像吹落樹的葉子一樣，一葉一葉地吹翻了過去。

所以，但凡上了點年紀的人，總是風濕痛關(guān)節(jié)痛什么的，那是被風吹的——風留在了他的身體里。人吃藥打針貼止痛膏，想把風逼出來?？墒牵讼氡M辦法都無濟于事。風成了人身體的一部分，風成了人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年，我們家的一只編織袋被風刮走了。里面也許裝著什么東西，也許什么也沒有，只不過是風的一場騙局而已?？墒俏覀兗业墓芬詾槔锩嬉欢ㄑb有主人貴重的財物。它跟著編織袋一路狂追下去，怎么喊都喊不回來。一天，兩天，三天……狗再沒有回來。我們不知道，它是順著風一直就這樣無休無止地追了下去呢，還是陷進了被風早就設(shè)計好的風口里，別人會不會把這只對風窮追不舍的狗看成瘋狗，可我們對它的懷念永無止息。

人年輕的時候都不怎么在意風，不把風放在眼里。人以為自己身體很強壯，風奈何不了自己。風還能把人吹到天上去？人看到風無所事事，在村莊里瞎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就當沒看見風一樣。人不知道，人早已被風盯上了，在人身體里面喊來更多風。等到人感覺到寒冷時，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人周身窟窿，門戶洞開，身體里滿是歲月的風聲。

風是人豢養(yǎng)的。風把人當成了青草和大地。一茬又一茬的枯黃之后，風和人依然沒有分清勝負，也沒有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