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龍
自我之詩,或命運共同體
——楊碧薇詩集《坐在對面的愛情》初讀札記
王辰龍
一
法國人雅克·阿達利(Jacques Attali)寫過一本《智慧之路——論迷宮》,在他的論述中,工業(yè)革命后的都市空間,儼然因擴張而日漸復雜的巨大迷宮,崇尚理性與效率的工業(yè)時代,它的原初準則本是直線性與透明性,然而,實際情形往往與之相悖,現代空間中市場經濟的網絡,以及權力結構的盤根錯節(jié),變得愈發(fā)晦澀,仿佛有重重迷墻阻隔著人們進行認知的視線。在大都市的迷宮中,“現代人正在成為精神流浪者,在影像和幻影中漫游,在家中勞作和消費,在信息和權力的網絡中無向導地航行”①[法]雅克·阿達利《智慧之路——論迷宮》,邱海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6頁。。當阿達利以現代生活空前錯綜的不確定性為起點,反顧迷宮的古老歷史時,他發(fā)現,在人類文明有記錄的開端時刻,不同地域都有迷宮出現,對此,他作出的解釋是“:在一切文明中,迷宮首先是一個象征,其次是一個神話的載體,最后也是一種交流方式。因此,迷宮就成了某種非常精細的表達方式,一種先于文字的語言?!雹谕希?8頁。也就是說,迷宮不僅是一種空間形式,它還是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的語言問題,穿越某個迷宮,像是理解某種語言想要傳達的訊息。閱讀一本詩集的過程也仿佛是在穿越迷宮,需從眾多文本的布列間,辨認出口與入口之間的可行路徑。在楊碧薇新近的詩集《坐在對面的愛情》③正文中引用的詩句,若未特意標注,便都出自楊碧薇的《坐在對面的愛情》(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不另出注。中,有兩座值得走走看的迷宮,本文可將它們分別命名為“自我之詩”與“命運共同體”。
《V》是楊碧薇這冊詩的開端。“V”與詩人名字中的“薇”分享著相同的發(fā)音,這似乎在暗示文本的自傳性,而將個人變形為文學人物,顯然帶有認識自我的潛在動機,也就是說,寫作的展開,亦是一種往復的提問和回答:此刻的“我”,由怎樣的過去所形塑?“我”之為“我”,是否有一個或多個亟待辨識的開端?雖然,在我們時代的語境中,“成長”一詞因頻繁地與心靈雞湯、勵志軟文相連,顯得不那么高級不那么具有解釋力,但如果將它的語義還原于嚴肅的教育和自我教育,可以說,《V》是一首寫“成長”的短章。詩以“V偷了毛姆的六便士”為首句,袒呈青年人在成為作者前,因閱讀體驗到的驚奇與狂喜:驚奇,意味著想象的世界、虛構的事件、陌生的時空以及可感的人心,都借由寫作者的聲音,延展閱讀者的視野;狂喜,則是閱讀者向寫作者轉變的契機,語言的魅力和勢量,已展示出表達的可能性。這兩種內心的聚變,被“偷”字簡練而精確地說出?!巴怠笔窍笳餍缘膭幼鳎呵嗄觊_始“偷”取文學的奧秘,他/她必須重復訓練(不可計數的、不堪回首的敗筆),才能技巧嫻熟,才能輕盈出手,在世相繁復間攫取那些最為要緊的關節(jié),不斷從陳詞濫調的牢籠里越獄脫身。
這首詩起首便提及英國小說家毛姆(William Maugham)的代表作《月亮和六便士》,但并沒有想要與之進行互文的用典意圖,卻也無意間構成一幅頗有意蘊的象征圖景:從此刻倒轉到百年前,在漢語新文學的發(fā)生時刻,那些或從理論或從實踐上去琢磨文體更變的先驅們,便常以各自闡釋過的他山之石,來展開個人的文學小史,這已是不爭的常識。在新文學各文體中,新詩引發(fā)的論爭可能最多最猛,且當初纏繞著的諸多問題,至今仍有待重新看待,造成如此情形的原因之一,或是在觸目可見的詩型上,新詩以外國詩的體式作為參照,開始嘗試中的重塑。外國詩的影響,這一事實,有時也作為關鍵性的情節(jié)進入新文學的寫作,如郁達夫的《沉淪》,小說中主人公手不釋卷地閱讀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④參見郁達夫《沉淪》,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1-7頁。,而他的氣質也與所讀詩作的情調相似。新詩本身也在魯迅的小說《端午節(jié)》成為借以反思新文學之貧乏的對象⑤《端午節(jié)》中的主人公方玄綽總是一面手捧胡適的白話詩集《嘗試集》,一面在空談中空想著能以文章換前程。參見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60-569頁。:世人將詩體的“新”與“自由”誤解為輕易與隨意,新文學因作者的準備不足而顯得過于簡單。正如《V》所示,在我們的時代,外國文學對年輕寫作者的影響仍未斷絕,而魯迅曾反思過的問題,或仍于世人的盲視與盲目中,為偽詩的繁殖注入激素。
由《V》進入,想走出主題為“認識自我,或一個人為何要開始寫作”(即“自我之詩”)的文本迷宮,中途無法繞過的作品,即《百色》。倘若不是勝者們補敘的革命史,百色將不會被納入帶有中國特色的紅色地圖,而會與國內大部分小城相似,只在一省域內默默無聞。實際上,舊日的歷史事件,也不過是靜止的時間,像聊勝于無的紀念碑,點綴著城市的聲名,不會為它的現世增減太多,如楊碧薇在詩中所寫:“鄧小平的豐功,梁宗岱的情愛,/于我是遠處煙云?!币蚯髮W或討生活,離開家鄉(xiāng)去異地,這無疑是一次進行自我認識的契機:新的風景和人事,由于陌生,便與從家鄉(xiāng)習得的種種慣性發(fā)生碰撞,現實感或將因他者的突入而得以調整乃至于重塑。對楊碧薇而言,百色是高考后離開家鄉(xiāng)云南去讀書的地方,但在詩人回憶性的寫作中,百色只是黯淡的背景,更像一個遠去的印象,小城并非寄身的空間,而是逝去的時間,牽涉著詩人的成長秘史:“那一年,/我的二十歲,猛烈得讓所有人都自慚形穢。/可我那么孤獨,/囚于八桂大地,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鷹?!奔热唬臻g自身沒有太多的魅力,也沒有可供緩慢解讀的意義,舉目環(huán)顧全是虛無,那么,目光必然被彈回自身。
也就是說,在《百色》中,自我認識的展開,是以絕望的消極方式發(fā)生的,其中不免有自殘與矯飾,如詩人所寫:“用自我反對,來承認自己”;“裙子越穿越短,心越來越硬”。因此,詩的口吻,終歸急迫、焦慮,既無能為力,又不甘于此。這首詩并非即時的記錄,而是事后的追溯,但回憶未能帶來一笑了之的平和,舊日里的焦躁難以勾銷,從這一層面上來說,《百色》的節(jié)奏,得自青春的真切痛感,生活本身不再理所應當,它亟待富于勇氣的破壞與確立:“我,只想將天空擦醒,/整日整夜打架子鼓,祈愿爆破生活……”詩中的小城,仿佛無人的荒城,“我”終日與自我相對,結局只是在可能的時刻回到家鄉(xiāng),抑或期待下一個充滿意義的別處。與經典文學相關的各式原型中,游吟的盲詩人荷馬(Homer),在不同的異地間浪跡,但空間并未對他構成困境,他無法但也無須觀看,僅憑聽覺既能領受神諭與傳說,并將它們以崇高的修辭傳達給城邦的人群。與之不同,現代詩人本在人群之中,他們新的宿命職責,是承擔空間中的視覺沖擊,記下稍縱即逝的一切。
《百色》已觸及人與空間的上述關系,此處是空間逼迫人對自身發(fā)問,而問題的核心所在,當是:有意義的生活,真的在別處嗎?這一舊問題,如今仍被媚雅而孱弱的文藝腔調表述為“詩與遠方”,它更早前的版本則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換湯不換藥的,是對“本地”日常的習慣性逃避,就像人們更愿意對美國大選言辭滔滔,卻通常對身邊的小政治與微經濟啞口無言。對于“認識自己”這一首要問題,圍繞著它布列的迷宮,在楊碧薇的詩中,正是以思考遠方與外界的《別處的意義》為出口。是某種難以道明的蠻力(或許,正是《百色》描述的不安)將青年一次次推向別處,如詩人所寫:“忘記了來時路,/她已說不清:是車票,還是繩索,/勒緊她的頭顱,挾持她到/加利利、各各他,/海市之外的/流奶與蜜之地;她已說不清自己疾走跟隨時,/被動還是迎合?!比ネ囊粋€別處,似乎不是意義所在,有意味的,只是作為一個動作的“離開”,就像反復告別舊日的自我。但是,這里的問題是:對舊我的否決,對以往生活的背離,是否過于草率,未曾妥善處理的老問題是否將如影隨行?換言之,生活是否因被輕視而以施加煩惱的方式,不時地對人進行懲戒?
上述疑問,構成《別處的意義》的第二段:“只不過換個地方發(fā)愁,/別處的暮色比故鄉(xiāng)大,/蒼茫比心大。”別處的意義之所在,或只是對某種完美幻境保持想象。把《別處的意義》談論為詩集中“自我之詩”的集成作品,是因它已顯示出同類作品的限度:慨嘆生活的困頓與虛無,即便真誠且真實,但倘若缺乏細節(jié)的支撐,或少了自我在種種事境中的狀態(tài)和抉擇,生活便難免遭到本質化的處置,當它總是作為對手出現,周而復始,便不免有假想敵的嫌疑,而自我與外界的關系也隨之固著為非此即彼的二元態(tài)勢,這反而是違背人生真相的詩法。提出這一批評,并非是對詩人的真摯有所揣測。比如說,詩中“從來都只剩殘局,圍剿不完的自我”“看透遠方的虛無,她仍決定投誠”等表達,讀者從一己的經驗出發(fā),或也能與之形成情感層面的共振,但是,何以有“殘局”,“虛無”又來自何處,則難以有更進一步的認知。但是,詩人未因寫自我而陷入自戀無法自拔,她已經意識到限度所在,寫別處的意義,實則也在言說別處沒有意義的真相,詩的結尾已顯示出全新的詩學可能:“她驀然一驚。/肉身怡然之處,/人群正熙攘,花市燈如晝。”孤懸著的自我世界正適時地中斷。
二
在對眾多格言的誤讀中,“他人即地獄”常脫離存在主義哲學的歷史語境,為苦悶的青年人提供鼓舞,他們從中聽取的信息,往往是“世界沉疴遍地”“生活虛無”“所有人都無法真正理解自己”抑或“中年人的世界迂腐不可信”,并據此將自身戲劇化為受傷的主體,而傷害來自他者構成的世界,“我”是被隔絕的,同時,“我”也選擇與他者隔絕。年輕的寫作者,常概嘆著、歌哭著寫下一系列以自我為中心的否定之詩,畢竟恨的詩學遠比愛的詩學要來得容易而猛烈,且能得心應手地聲稱批判,但接下來的情形,很可能,是寫作因停滯的認識論、想象力和修辭法,落入局促與狹隘。突圍的方式想必多樣,楊碧薇的做法則是讓主體成為文本空間中的在場者,隨著“我”的視點,顯示出“他(們)”或“你(們)”的言說與行動;與此同時,進行觀看與傾聽的“我”,不是沒有感情的機械視點,也并非絕然隔岸的旁觀者,“我”與“他(們)”或“你(們)”之間,身心的歡愉、苦痛,以及對于世界的意見,都因詞語而顯示出相通的可能。詩呈現的空間,不再除“我”之外便無人,“我”試圖通過言說眾多的他者來認知主體視域范圍外的世界。
換言之,詩歌是否能被實踐為一種將自我與他者聯系為“命運共同體”的美學方式?也就是說,在“詩可以怨”之外,有沒有“詩可以群”的嶄新可能?圍繞著這一問題,楊碧薇詩集中的第二個文本迷宮,以《夜行昭通城》為入口。詩人生于昭通,長于昭通,這云貴高原上的小城,在她筆下呈現出法外之地的氣氛,似乎總有危險或陰翳潛伏在城市的夜景中,而種種危險或陰翳的形式及其實質,在小城外那些代表著我們國度主流現代性的大都市看來,則會顯得不可信,一如添油加醋的傳聞?;蛟S,正是意識到所謂主流文明的盲視與傲慢,詩人以三次“真的”為開端寫下詩的前三段,她想要讓世人相信的圖景,是路燈間“大團的黑暗”,是街邊痛哭者“像一把鐵錘,將旁觀者/不由分說地敲成碎片”,是“我以為至少我/是無辜的/此時,才發(fā)現自己與同謀者無異”。對城市與人的記錄,由寫實導向提問式的隱喻,詩人似乎想要理解是怎樣一種諱莫如深的力量,左右著小城眾生的命運,并讓主動離開與自我保護變得艱難。外在的光鮮于午夜時分褪去光暈,生活顯出某種莫測的兇險,而這次與上一部分論及的“自我之詩”不同,“我”與詩中的他者,共同地起伏于小城日常的漩渦。
《夜行昭通城》中眾生共感的圖景,以及在小城潛伏著的暗影,在組詩《童年往事》中得以進一步具體地展開。在《夜行昭通城》中,詩人選擇的修辭方式,在于擇取對小城的印象,并賦予其暗示性濃重的象征意味,是以斷片折射整體的詩法;《童年往事》則不同,詩人從成長的經歷中,挑出典型且?guī)в袥_擊性的事件,或是親歷或是所聞,這些事件在耐心的描述中并立于文本,以各自的始末,揭開小城人的生活秘辛。按照文本的線索,這些事件依次是:1.毒品讓小城的青年快樂至死(“她的兒子,昨天還出沒于藥店的癮君子/尸體與流浪狗異”);2.小城青年的文娛生活(“羅胖子的舊書攤,不再出租古龍金庸/專提供港臺錄像帶/從三街到皇后大道東/青年們比父輩懂得更多,卻在一樣的棋局里/流離失所”);3.小城罪案(“教室里的輪奸事件,再一次/把她的尖叫吊到銀杏樹上”);4.小城貧民輟學(“放寒假那天,阿金的作為,還在教室里空著/空出一條活路”);5.小城教師之死(“大年初六人們推開房門時,她已經死了/赤裸的身體上麻繩糾纏”);6.小城女人發(fā)瘋(“一絲不掛的瘋女人,像個膨脹的鴨梨/蕩著豐富的果汁,跑著內心黑白相搏的馬拉松”)。
倘若,詩人只是以旁觀者的口吻,把上述帶有殘酷內里的事件一一說出,那么,這首組詩在實質上,將不過是對本地晚報社會版頭條的文學改寫。這組詩沒有失之獵奇的原因在于,它表面是寫小城往事,實則是在追悼那些從小城消失卻不曾從詩人記憶(有時也是噩夢)消逝的魂靈:出售針頭的藥店已拆除,但夏日里彌散著的藥物香氣,卻仍恐怖地將死亡表征;放映錄像的暗室或許也已被新的買賣所占據,但最初從光影里習得的有關情愛的粗糙知識,卻仍在提示欲望的甜蜜和危險。小城里持續(xù)上演的死生愛欲,在書本與家教之外,以驚心動魄的方式,將有關生活的一手知識,教給詩人,“我”從中學著何為死何為愛何為殘忍何為無可奈何。幾個事件串聯起小城的變遷史,“我”的成長史也內在其中,變化中的不變,是小城生活潛在的暴力。由于種種暴力被詩人寫得帶有不容置疑的日常感,因此,“我”仿佛只是一個意外從小城脫身的幸存者,之所以沒有死于毒品與犯罪、沒有自殺或發(fā)瘋,似乎不是由于個人的小心翼翼與有意自持,而只是命運的眷顧罷了,所以“我”有責任重返記憶中穩(wěn)固的現場,用詞語去凝固小城中火爆的癲狂瞬間,用詩心去紀念小城中終生啞默的逝者。
《童年往事》說明楊碧薇善于借助敘述手法,將主體的生活簡史與他者的命運斷片聯系起來,這種糅合自傳與人事的詩法,在長詩《妓》中有更為直觀的呈現,而這首詩也可以作為出口,來走出以書寫“命運共同體”為主題的文本迷宮,因為它集中反映了詩集中同類作品的好處和缺陷。詩中的空間是城中村:“這個城中村,誕生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年紀比我小,卻已孕育出臟兮兮的網吧、/兩元店、菜市場、露天小吃攤……”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城中村,不是全然的城市,也無法再復歸為鄉(xiāng)村,它是過渡著的曖昧地帶,既混亂無序,又能為貧窮的、卑微的、堅忍的個體生活提供暫時的庇護:寫小說的“我”與畫畫的“前男友”在此艱難度日,而鄰人是“準時站在小巷口拉客”的“她”。詩人沒有如通常意義上的所謂“底層敘事”那般,把“她”的生活寫得極富戲劇性或極其悲慘,詩雖以“妓”為題,但“她”卻不是推動文本展開的核心,“她”的經歷之于“我”,始終是半敞開的,更多筆墨,是寫日常的堅硬、瑣碎,如何將帶有理想特征的內心生活和情感關系逼入絕境:“我蹲在角落里/左一刀,右一刀,狠命削著頭皮”;“我們打架,都想把對方置于死地”。
《妓》的主體,顯然是因受過教育而有更多潛在選擇的女性,但這個“我”并未因此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眼光來判定“她”,“她”對“我”來說,首先是一個溫和的鄰人(“‘妹妹’,她對我說,‘最近賊很多,/出去一定要鎖好門’”),然后更為切要的,“她”是一個受到侮辱與損害的女人:“她帶回一個男人,/他喝多了,用手揪她的頭發(fā)/她成了倒栽的掃帚,被風翻卷著連滾帶走/從此我不再趴窗窺視”;“她必須安靜/她對誰說話都客氣”。詩中的兩位女性,主體與他者,從表面看來,有著截然不同的出身與經歷,但在城中村這一空間中,兩者實質上正承擔著同樣的命運:在忍受中,曾經“或有”的明日,終究被疼痛的身體與絕望的內心判定為“確無”?!拔摇迸c“她”在酷烈的處境中成為“命運共同體”,這便是詩中極為震撼的情節(jié)的意義所在:“診所的老太婆,慢悠悠地扶正她的眼鏡/慢悠悠地,拾起桌上的注射器/為我打了破傷風的針/剛要離開診所,里間的手術室/就走出面色蒼白的她/她捂著肚子/我捂著眼睛/相視,我們苦笑,默默無言/彼此的笑容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意義”兩位女性承擔的暴力都來自男性,疼痛因生理上的天然弱勢而有宿命感。
別有意味的是,當“我”決意從壞生活脫身,想要與“她”告別時,卻是“她的房門緊閉”“已數日不見她的蹤影”?!八睕]有留下任何確切訊息的消失,像是生活本身因莫測難料而顯出的虛無與空洞,由此究之,可見出《妓》書寫女性遭難之外的另一重蘊含,即把詞語視為容納記憶、反抗遺忘的物質形式,以詞語緊緊追蹤往事,當主體不愿回首或有意回避,詩歌能夠替代性地去承擔與紀念,正如詩的倒數第二段所言:“寫下這些話時,我涂著香奈兒的口紅/抹著范思哲的香水/有很多次,我嘗試用各種偏執(zhí)的自寵/補償自己的二十歲/不是因虧欠或遺憾/而是怕那種疼痛永不消失/更怕那種疼痛,下一秒就消失”可以說,《妓》的核心,或許不是那些日常中殘酷的情節(jié),而是借由女性身體的跌宕歷程,所傳達出的始終無法消散的空虛與無望。詩人不止一次將目光投向“我”的身體(“我乘綠皮火車來看他/硬座車廂的十五歲民工/小心又專注地盯著我的胸”)和“她”的身體(“她總是穿著一雙/臘腸般灰頭土臉的舊紅色馬靴/緊繃的裙子,繃出大腿的肥肉/裹不出挺翹的臀”)身體能夠承擔最為深刻的喜悅與疼痛,卻也往往稍縱即逝。因此,詩人傾聽女性身體發(fā)出的獨白,聽它的愛憎,聽它的希冀和恐懼,聽它的驕傲和絕望,于是,詩里的聲音對稱起心緒的震蕩,起伏中的落差感,有如孤獨的跳水者的騰空和下落,水花濺起后是平靜的馀響,而這一切的起點,是詩性目光對身體的耽溺,身體的狀態(tài)也引發(fā)著目光的憂郁,因為時間的跡象似乎終將顯著于身體的衰頹與那親密他者的消逝。
在現代中國的發(fā)生時刻,寫作者們便已將凝固著種種意識形態(tài)的目光投向女性,先是反抗傳統(tǒng)壓抑結構的啟蒙話語(如魯迅的《傷逝》),引出久困于深閨的身體,念叨著生硬的民主科學,彷徨于身處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兩難,婦女解放的神話一次次幻滅;繼而是對肉體支配權的聲稱,抽象的、精神化的個人反抗轉向具體的、激烈的身體反抗,或是以身體為武器,做抵御男性傷害的“復仇女神”(如茅盾的《蝕》),或是坦白身體的受難,以此隱喻時代的晦暗與家國的遭劫(如蕭紅、張愛玲等人的寫作)。接下來,伴隨歷史加速度,革命話語強硬地接管過女性的身體。“毛時代”的文學寫作中,失去性別特征的行動與言說重新界定著女性,直到一九八○年代,“翟永明們”才開始剝開層層裹挾于肉身之上的冷色系工裝:當沉默的身體重新發(fā)聲,方式上不論激烈還是柔軟,卻殊途同歸于對壓抑機制的抵抗,在不斷確認現實感與方向感的過程中,身體的新敵人通常是性別慣性與社會積習背后的權力意志。這樣看來,青年詩人楊碧薇并非孤懸,她的寫作實質上也內在于身體修辭學-政治學的簡史之中,是一種傳統(tǒng)的新近顯現,卻也難免自縛于某些限度。也就是說,每位寫作者都難以自絕于時間性,倘若缺乏歷史意識,傳統(tǒng)中曾經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因素將墜落為力量渙散的陳舊表達,即語言對肉體力量的透支??少F的是,作為一個青年詩人的階段性小結,詩集《坐在對面的愛情》,已顯示出克服上述問題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