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任
陳與義的賀州之旅
陳繼任
臨賀故城標(biāo)志性建筑——魁星樓
宋室南渡初期,繼著名江西派詩人呂本中之后,第二個踏上嶺南邊城賀州的著名詩人是“江西詩派”三宗之一的陳與義。
陳與義,字去非,河南洛陽人,早著詩名,南渡后詩藝更臻精妙,被譽為一時之冠。建炎四年(1130年)五月,陳與義在湖南邵陽紫陽山養(yǎng)病,忽接到朝廷起用為尚書兵部員外郎的詔書,他以病推辭,但是朝廷不允。因此,到這年的秋天,陳與義病稍愈,遂由紫陽入邵州,經(jīng)永州、道州逾萌渚嶺,準(zhǔn)備由賀州泛賀江入西江,至廣州,再度大庾嶺而入閩浙,同行者還有一同被召為中書舍人的同鄉(xiāng)席益(字大光)。
陳與義由湖南道州度萌渚嶺入賀州境時,已是歲末,有《度嶺》一詩紀(jì)其事,詩云:
年律將窮天地溫,
兩州風(fēng)氣此橫分。
已吟子美湖南句,
更擬東坡嶺外文。
隔水叢梅疑是雪,
近人孤嶂欲生云。
不愁去路三千里,
少住林間看夕曛。
按李氏藏本,此詩題下尚有“賀州桂嶺”四字,則知此“嶺”即“桂嶺”,而此“桂嶺”非指今之桂嶺鎮(zhèn),而是五嶺之一的萌渚嶺。嶺南與嶺北氣候迥然不同,一年將盡,時序進(jìn)入冬季,卻并未使人覺得寒冷。詩人自靖康元年(1126年)南奔以來,避亂湖湘間,迄今已逾五載,其間國破家亡之恨,身世飄零之感,使其詩風(fēng)由早期之閑適從容而變?yōu)楸瘔研蹨?。寓居湖南岳州期間,陳與義數(shù)次登臨天下聞名的岳陽樓,重履詩圣杜甫當(dāng)年屐痕,相同的身世(杜甫經(jīng)“安史之亂”,陳與義歷“靖康之難”)與憂國情懷,使他們在精神上產(chǎn)生共鳴。
陳與義對嶺南風(fēng)物很感興趣,故其進(jìn)入嶺南邊城賀州的第一站富川縣后,決定在此暫作休憩,并乘興游覽了當(dāng)?shù)仫L(fēng)景名勝,作有《游秦巖》一詩:
秦巖昧舊聞,勝會非復(fù)常。
異哉五里秘,發(fā)此一日狂。
篝燈破大陰,拄杖入仙鄉(xiāng)。
散途楊梅實,承磴菡萏房。
石液白瑤墮,泉氣青霓翔。
度危心欲動,逢衍興未央。
眩人黝谷深,覆我翠極長。
降登窮田壟,開闔到鞠場。
龍遮側(cè)岸路,貓護(hù)高廩藏。
力士倒履空,應(yīng)真儼成行。
碾缺神所吝,帳空仙莫量。
水鳴泬寥內(nèi),柱立森羅傍。
語聞受遠(yuǎn)響,力極生微陽。
夢中出小竇,立處忽大荒。
塵緣信深重,仙事豈渺茫。
靈武唐業(yè)開,湘濱耀文章。
望夷秦政壞,嶺底畏禍殃。
隱顯非士意,安危存國綱。
且復(fù)置此事,更將適何方。
賦詩意未愜,吾欲棲僧廊。
秦巖即秦山,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之一百六十一·嶺南道五·賀州·富川縣》云:
“在縣北三十里。高二千余丈,南接富川,北連道州,吳孫權(quán)未立時,此山夜忽聞有雷聲,因開六洞,南北可數(shù)十里,出水其中,有石鼓、石柱、石壇。”
其名秦山者,或得名于秦始皇南征百越之時。其五路大軍之一路,即走萌渚嶺一道,《淮南子·人間訓(xùn)》云“一軍守九疑之塞”,“九疑”即萌渚嶺,今人考證秦之“新道”,即由湖南省江華縣至廣西賀州富川縣,而經(jīng)臨賀、封陽、廣信進(jìn)入嶺南腹地。而秦山恰好連接江華縣與富川縣,至三國時,此山忽遇地震,生成六洞,內(nèi)中勝景非常,鬼斧神工,時人皆以為仙人所為,南朝時盛弘之《荊州記》亦載其事。陳與義少年時致力于學(xué),讀書過目能誦,對此事早有所聞,如今親臨其地,自然不能放過。
陳與義當(dāng)時病體初愈,行動尚須借助手杖,而為游秦巖“發(fā)此一日狂”,全由情不自禁,故稱“異哉五里秘”。他在詩中寫了游覽經(jīng)過:秦山南北數(shù)十里,其巖洞亦深邃無底,幽暗奇瑰,諸人置燈于籠中,陳與義拄杖隨眾人小心進(jìn)入洞中。此洞屬水洞型,洞口處奇花異草隨處可見,進(jìn)得洞來,燈火中可見鐘乳石構(gòu)成的各種神奇景象。該詩末六句,乃抒發(fā)詩人之感想,詩人相信神仙之事并非虛妄無憑,只是自己塵緣未了。詩人轉(zhuǎn)而想到國事,又回到現(xiàn)實,想到此去山高水長,前事難料,不覺心中茫然。詩末有出世之意,正可見陳與義此時內(nèi)心之矛盾。
游完秦巖,眾人即起行趕往賀州城,其間有同行席益送酒給陳與義,陳與義遂趁興作《戲大光送酒》一詩:
折得嶺頭如玉梅,
對花那得欠清杯。
不煩白水真人力,
便有青州從事來。
此詩雖為即興而作之游戲文字,然亦見出陳與義善于用典,正是江西詩派慣用技法,詩中“白水真人”者,代指錢,“青州從事”者,代指酒也。
冬末,陳與義與席益一行抵達(dá)賀州州治所在地臨賀縣(今八步區(qū)賀街鎮(zhèn)),好友呂本中早已候在那里。原來,呂本中聽說陳與義等人由湖南入賀州的消息,大清早便跑到賀州城東門浮橋邊,眺望往來客旅,期望早日與好友重逢,并作《賀州聞席大光陳去非諸公將至作詩迎之》一詩以寄之。為感謝好友厚意,陳與義乃作《次韻謝居仁,居仁時寓賀州》一詩答之:
別君不覺歲時荒,
豈意相從魑魅鄉(xiāng)。
篋里詩書總零落,
天涯形貌各昂藏。
江南今歲無胡虜,
嶺表窮冬有雪霜。
儻可卜鄰吾欲住,
草茅為蓋竹為梁。
首聯(lián)寫別后重逢,白敦仁箋注陳與義詩,考證其與呂本中相識至遲在宣和五年(1123年)。宣和六年(1124年),陳與義被謫,兩人從此分別七載無由相見,故云“別君不覺歲時荒”,如今不意竟于嶺南邊城賀州相見,“魑魅鄉(xiāng)”乃屬用典,語出白居易《勸劉夢得酒》一詩中“何客新投魑魅鄉(xiāng)”句,代指嶺南,非實寫。頷聯(lián)寫各自境況,化用杜詩“不意清詩久零落”(杜甫《追酬高蜀州人日》)與李泌《長歌行》中“空作昂藏一丈夫”句,嘆詩書飄零,壯志未酬。頸聯(lián)敘時事,頗寓蒼涼之意?!皫X表窮冬有雪霜”句,似寫賀州氣候,然與《度嶺》一詩中“年律將窮天地溫”不符。明蘇?!稄V西通志·卷之三·氣候》云:“五嶺以南號曰炎方……惟全州近湖湘,窮冬多雪,氣候近中州,桂林次之?!辟R州去全、桂既遠(yuǎn),季冬之時,霜或有之(呂本中詩中有“宿霧先吞萬瓦霜”句),雪則可能較少,故近人疑其暗指曹成寇掠嶺南事,曹成乃內(nèi)寇,上聯(lián)寫金兵則為外寇,江南為遠(yuǎn),嶺表為近,同寫時事,形成比照,應(yīng)該是可信的。
尾聯(lián)表達(dá)了陳與義欲和呂本中同居賀州的愿望,“草茅為蓋竹為梁”,實寫當(dāng)時賀州民居的特點,具有重要的文獻(xiàn)價值?!短藉居钣洝ぞ碇话倭弧X南道五·賀州·風(fēng)俗》稱:“又俗多構(gòu)木為巢,以避瘴氣……所居謂之柵?!庇置魅撕螁踢h(yuǎn)《閩書·卷之一百十三·英舊·林宋卿(附林有之)》:“有之,字公侶,授賀州司法,教民作棟宇以代茅竹屋,賀人有棟宇以居,以自有之始?!币陨鲜妨蠀⒅躁惻c義此詩,可見當(dāng)時賀州尚有不少土著居民住在茅竹屋里。
在賀州小住一段時間后,由于皇命在身,陳與義遂于紹興元年(1131年)春,自賀江泛舟而下繼續(xù)南行,途中作有《舟行遣興》一詩:
會稽尚隔三千里,
臨賀初盤一百灘。
殊俗問津言語異,
長年為客路歧難。
背人山嶺重重去,
照鹢梅花樹樹殘。
酌酒柁樓今日意,
題詩船壁后來看。
按李氏藏本,此詩題下尚有陳與義自注“賀溪舟中”四字,可見詩人乃于賀江舟中寫下此詩。陳與義自賀州雇船南下,此去路途迢遙,“三千里”極言其遠(yuǎn),非實指也,而舟行一路所見,盡皆險灘急流。詩人欲向船夫打聽路程之遠(yuǎn)近,無奈語言不通,不由生出長年客居他鄉(xiāng)的飄零之感。初春的賀江除了灘險流急,兩岸盡是崇山峻嶺,林木蔥蘢,一行人順?biāo)兄?,山嶺仿佛背人而去,透過船頭望去,江邊種有許多梅花,輕風(fēng)過處,瓣瓣殘梅飄落水中,別是一番景致。舟行寂寥,恰好同行同鄉(xiāng)席益隨攜不少美酒,于是拿出來與詩人同享,陳與義遂乘興寫下此詩。
陳與義寓居賀州時間雖短,但其間所作詩歌,頗能反映國難當(dāng)頭,他在應(yīng)詔之初,在“仕”與“隱”之間的徘徊猶豫的微妙心理,這對于研究其后期思想當(dāng)有所幫助,同時也描繪了不少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民情,這對我們了解和研究宋代賀州的社會生活,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
責(zé)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