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秉相
關(guān)于“季氏將伐顓臾”,教參[1]這樣分析:……孔子的“入世”精神在文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當(dāng)時禮崩樂壞,但孔子本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繼續(xù)推行他“禮”與“仁”的主張……冉有與季路支持季氏攻打顓臾,這顯然違背了孔子的政治主張。所以,孔子對這兩位學(xué)生的做法進(jìn)行了批評,觀點明確,情緒慷慨激昂。冉有是孔子的學(xué)生,語言表達(dá)比較委婉,而孔子的觀點態(tài)度卻十分鮮明,充分顯示了“當(dāng)仁不讓”的精神。
這樣的分析,比較籠統(tǒng),甚至可能出現(xiàn)偏頗。“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發(fā)生于孔子周游列國返回母邦之后。十四年的漂泊,孔子的思想更為成熟,意志也更為堅定,言行也更有風(fēng)范,境界更為高尚,并且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深受“禮教”影響下的孔子言行有其特殊的規(guī)定性和無奈的選擇性,在這個充滿悖論語境下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就不是“慷慨激昂”“觀點態(tài)度卻十分鮮明”可以概括的了。烈士暮年,家國天下,修齊治平,壯心不已,孔子的超越,使他成為當(dāng)時的精神導(dǎo)師和時代的良心,筆者以為用情懷來概括,比較合宜,這個情懷體現(xiàn)在“均”這個為政境界的追求上。
一、“均”字的內(nèi)涵
均,金文 篆文 ,均,金文 = (勻,使齊平、使相等)+ (土,泥土),勻,既是聲旁也是形旁,表示使相等、使齊平?!熬钡谋玖x是指制陶時的陶輪。明末清初哲學(xué)家方以智曰:“均者,造瓦之具,旋轉(zhuǎn)者也。”[2]龐樸先生注均字曰:“均,塑造陶器毛坯的轉(zhuǎn)盤。瓦,指陶器?!盵3]徐灝曰:“〈管子·七法篇〉:‘獨立朝夕于運均之上?!捶孔ⅰ担骸?,陶者之輪也。按:均與鈞通?!椿茨稀ぴ烙?xùn)〉:‘鈞旋轂轉(zhuǎn),周而復(fù)帀(同匝,環(huán)繞一周也)?!锤咦ⅰ担骸x,陶人作瓦器法,下旋轉(zhuǎn)者?!礉h書·鄒陽傳〉曰:‘獨化于陶鈞之上。張晏曰‘陶家名模下圜轉(zhuǎn)者為鈞是也。旋轉(zhuǎn)故有平遍之義?!盵4]許慎《說文解字》曰:“均,平遍也。從土從勻,勻亦聲?!盵5]段玉裁曰:“平者,語平舒也。引申為凡平舒之稱。遍者(遍,次也),帀也。平遍者,平而帀也。言無所不平也?!盵6]
所以,從均字的原初意象看,均不是平均,而是平遍,是無所不平。均在器物方面是陶輪,引申開來,在人心方面的平遍就是仁愛,在政治方面的平遍就是仁政。
二、悖論的語境
孔子的情懷,是一定語境規(guī)定下的產(chǎn)物??鬃由畹哪甏?,有著非常特殊的一面,語境中充滿了悖論。一方面宗法體制以其強大的生命力頑強地占據(jù)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地位,為政以德,為政以禮的思想并沒有因為“禮崩樂壞”而被拋棄。這面旗幟不管是誰執(zhí)政,都必須扛起。另一方面諸侯、卿大夫等“君子”卻是德位不一,弒君殺父、手足相殘層出不窮。
(一)冉有、子路身份的兩面性
冉有、子路,既是季康子的家臣,又是孔子的學(xué)生。這兩個名分都必須接受“策名委質(zhì)”的儀式方可生效,這是周禮所規(guī)定的。更關(guān)鍵的是,經(jīng)過這個儀式后,冉有、子路的言行,必須符合“忠”的品德要求?!蹲髠鳌べ夜辍罚骸安呙|(zhì),貳乃辟也?!倍蓬A(yù)注:“名書于所臣之策,屈膝而君事之,則不可以貳?!笨追f達(dá)正義本此:“策,簡策也;質(zhì),形體也。古之仕者于所臣之人,書己名于策,以明系屬之也。拜則曲膝而委身體于地,以明敬奉之也。名系于彼所事之君,則不可以貳。”
孔子收徒時,學(xué)生先要穿上儒服,舉行拜師禮。然后鄭重地舉行儀式,也叫委質(zhì)。《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記載子路“儒服委質(zhì),因門人請為弟子”。東漢服虔說,“古者始仕,必先書其名于策,委死之質(zhì)于君,然后為臣,示必死節(jié)于其君也?!盵7]所以,冉有、子路既要忠于季康子,又要忠于孔子。兩個身份,一種品質(zhì)。但當(dāng)季氏為私利決定伐顓臾時,便與孔子的治國理念發(fā)生了沖突,對于冉有、子路,尷尬就在所難免了。
(二)季氏形象的兩面性
《論語》中“季氏”的形象,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僭越”: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季氏”為季平子)
朱熹《詩集傳》曰:“僭,亂也?!盵8]“僭越”即非禮,越級,竊名盜號,在孔子看來季氏真大不敬。
但文中冉說過:“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薄胺蜃印笔抢蠋煟壬?,是對男子的尊稱。這里面除了冉有作為臣子對主公季氏必須的尊敬外,實際上透露著一個信息,季氏在魯國,深得民心,在冉有、子路心中是個值得尊敬的主公。這是有依據(jù)的,《左傳·昭公三十二年》中的“季氏”形象,便與《論語》有出入:
趙簡子問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史墨)對曰:“……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既而有大功于魯,受費以為上卿。……”
魯昭公被季孫意如驅(qū)逐,奔齊,終身不復(fù),而內(nèi)民眾順服,外諸侯認(rèn)同。晉國正卿趙鞅對此感到奇怪而問史家墨。墨認(rèn)為,季氏家族自季友在平“慶父之亂”時有大功,獲封費邑,被任命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業(yè),不廢舊績”。史墨對季氏家族的褒獎之意呼之欲出。他甚至講述了季氏執(zhí)政之正當(dāng)性,“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不管趙氏出于何種動機(jī)發(fā)問,史墨的回答掩蓋不住對季氏之認(rèn)同與稱贊。史墨是良史,當(dāng)有史家明辨是非的能力與秉筆直書的良知。
(三)孔子身份的特殊性
孔子的身份也是比較特殊的。在季桓子時期,孔子做過季氏的家臣?!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貧旦賤。及長,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薄岸ü哪?,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如果沒有季桓子的幫助是不可能的,可以說是季氏造就了孔子。暮年返魯,孔子以“待問”的方式、“國老”的身份參與政事。與季康子的交往基本上以“答問”的方式進(jìn)行,同時亦通過門弟子對季氏及魯國政治施加影響??鬃雍腿接?、子路一樣,面臨著“忠”的尷尬。
在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上,孔子三次批評,各有側(cè)重。先是批評冉有、子路失禮,沒有遵守治國以禮,為政以德的倫理要求。再是批評兩人失責(zé),作為家臣,卻“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三是失守,失守于君子之德,心口不一,沒有誠信;失守于治家之“患”,不懂得治家與治國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將會直接導(dǎo)致“遠(yuǎn)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的惡果;失守于治家與治國的關(guān)系,沒有想到“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缺少政治敏感性。
但是,批評的真正指向,還在于冉有、子路沒有真正解除“季孫之憂”。關(guān)于“季孫之憂”,蘇教版認(rèn)為指“季氏與魯哀公間的危機(jī)”,言外之意季氏憂慮的是魯哀公;而人教版認(rèn)為是“孔子預(yù)感季氏將會發(fā)生內(nèi)亂,季氏的憂慮在季氏內(nèi)部。筆者以為孔子嘴上說季孫之憂,其實講的是孔子自己的內(nèi)心之“憂”。其實,孔子和季康子一樣,懂得“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的道理。其次“憂”季氏“家政”的穩(wěn)定,害怕再有“陽虎作亂”。冉有和季路的失職,沒有及時而有效地阻止季孫氏的“無道”行為,季孫氏難免要“玩火自焚”,這也就是說,將來壞季孫氏大事的,必是冉有等家臣無疑。三是對冉有、子路的憂愁??鬃有蕾p他倆的政治才干,卻不欣賞他倆的政治品德。擔(dān)憂他們一“家”不治,何以治天下。沒有“以道事君”,是個備數(shù)的“具臣”(《論語·先進(jìn)》)。
三、孔子的超越
“三分公室”后,魯公室只控制有郊外的遂地,此外公室還擁有若干公邑(襄公二十九年季武子所取卞邑即公邑之一)。公室就靠這些屬地的田稅生存,如果再失去“顓臾”,公室的財富更少了。所以,聽到“季氏將伐顓臾”的消息后,其實孔子內(nèi)心非常糾結(jié)的:如何真正實現(xiàn)為國以禮(名),解決維護(hù)季氏作為正卿的正統(tǒng)(“季孫之憂”)與制止季氏僭越(“蕭墻之內(nèi)”)的矛盾;如何完成家臣忠誠事主的職責(zé)(“陳力就列”)與如何盡責(zé)(解除季氏“子孫憂”)的矛盾;堅守理想(“均”“和”“安”“文德”)與面對現(xiàn)實(“相夫子”)的矛盾。
但孔子的偉大,正在于對這種糾結(jié)情感的超越,他也成為歷史一個偉大的家臣。當(dāng)年“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魯君臣沉溺酒色而不政理事之后,燔肉不至,孔子攜弟子門人周游列國,繼續(xù)尋求實現(xiàn)德政之路。
四、孔子情懷
單從《季氏將伐顓臾》看,孔子與季氏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實際上季氏連孔子的政敵都算不上,更談不上是孔子的敵人。在宗法社會里,孔子的言論,更像是對姬家家族內(nèi)部利益矛盾的洞悉者、憂慮者和調(diào)解者。
所以“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這句話恰恰體現(xiàn)了孔子的情懷:知其不可而為之。
后人都評價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情懷,就“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句話而言,就有“知其不可”的分別和“而為之”的分別。具有非常明確的言語指向的規(guī)定性。明確這一限制性語境,對于正確理解孔子的批評的意義非常大。
1.“知其不可”。首先是孔子深知禮崩樂壞的不可“逆”。其次孔子恪守的周禮本身相對于孔子不可能參與政治的不可“逆”轉(zhuǎn)。
孔子及其弟子能夠擠進(jìn)“家臣”的行列,說白了也是得益于禮崩樂壞。到春秋中后期,家主鑒于宗法性家臣易于做大,如季桓子時,大權(quán)就曾落入陽貨(三桓孟氏支族)手中,出現(xiàn)“陪臣執(zhí)國命”的現(xiàn)象,轉(zhuǎn)而尋求其他類型的家臣。當(dāng)時最為引人注目者莫過于孔子的賢能弟子,于是“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孔門弟子成為各國卿大夫競相追逐的對象。僅委身于季氏者,就有以勇猛著稱的子路、善于處理政事而聞名的冉有、仁慈賢惠的仲弓和明大義的子羔等?!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吩涊d季孫氏垂青于以“孝”聞名的閔子騫,想請他做費宰,但終被“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祿”的閔子騫所拒??梢姡攪鴪?zhí)政季孫氏深得用才之道。因為這些非宗法性家臣對家主的依附性不強,易于流動,難于形成威懾家主之勢。
2.“而為之”,問題之一:“為”什么?
“為”什么,“齊家”?!褒R家”[9],據(jù)《大學(xué)》“先齊其家”注:家,家族。古代卿大夫有一定的地域被他統(tǒng)治,組成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家族。不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家”或“家庭”。
所以,孔子不遺余力地推薦自己的弟子入仕。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
曰:“賜也達(dá),于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論語·雍也》)
沒想到,冉有、子路到任不久,季氏便決定伐顓臾。冉有、子路一下子處在矛盾的漩渦:“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與“臣”的矛盾,這是誠信問題;贊同“夫子欲之”與“君子疾”(孔子“疾”)的矛盾,這是忠誠問題;解決季氏“后世必為子孫憂”與“有國有家”的矛盾,這是職責(zé)問題。
但在孔子看來,冉有、子路在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上,暴露出只知其家不知有國的修身錯誤。身為家臣,冉有在孔門弟子中還居“政事”科之首,卻不知如何“齊家”,更談不上“治國平天下”,這是孔子最為傷心的。
問題之二,是如何“為”??鬃蛹翱组T弟子可說是相對獨立于魯國君臣這股血緣的、世襲的力量。周公制禮作樂的核心觀念,除尊尊、親親外,還有賢賢。雖不在其位,君子思必出其位。德行與知識是士之為人師、為王者師,匡君之失的憑依?!洞髮W(xué)》經(jīng)一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盵10]宗法制度的實質(zhì)是“家國同構(gòu)”,“修身在齊家”,檢驗“修身‘的成效,在于你能否“齊家”。“齊家”就是把家庭以至家族治理得有條理,包括內(nèi)部和諧美滿和外部的良好形象。這是對季氏等的修身要求。而幫助季氏“齊家”,這才是冉有、子路的真正職責(zé)。因為,在春秋時期,宗法制度之下,孔門子弟“齊家”,既是檢驗修身成效的試金石,也是孔門弟子庶民子弟“學(xué)而優(yōu)則仕”所能達(dá)到的最高的社會地位,在“齊家”的層面上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冉有、子路作為家臣,尤其是冉有作為“相”(宰),孔子是多么希望他們能實現(xiàn)自己的“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墒侨接小⒆勇贰敖裼膳c求也,相夫子,遠(yuǎn)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nèi)”,所以,批評的背后的要求也非常明確:
“齊家在修身”,要求冉有、子路走出“只知其家不知其國“的道德情感誤區(qū),幫助季氏“克己復(fù)禮”?!爸螄邶R家”,要求冉有、子路胸中要有從治國的高度去治家的意識?!捌教煜略谥螄?,期望冉有子路有治國平天下的境界。
五、孔子為政境界的追求
讓我們再回到文本,探討孔子的為政境界。
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何以伐為“是說季氏師出無名。依據(jù)宗法制度的嫡庶、長幼、親疏等項關(guān)系,確定貴賤、大小、上下各種等級區(qū)別,形成各種名分?!胺蛎灾屏x,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名?!保ā蹲髠鳌せ腹辍罚┚褪钦f,“禮”和“政”的目的是“正名”??鬃又鲝垺罢保褪且罁?jù)宗法制度的規(guī)定,使君臣父子各安其位,遵守各自的名分,不越位,不僭禮。
孔子希望重建的“天下有道”的文武周公的事業(yè),是有理想藍(lán)圖的。“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yuǎn)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边@句話的落腳點就在“均”字上。朱熹《四書集注》曰:“寡謂民少,貧謂財乏,均謂各得其分,安謂上下相安……是時季氏據(jù)國而魯公無民則不均矣;君弱臣強,互生嫌疑則不安矣?!盵11]“均”含義是“各得其分”。
前面說過“均”在器物方面是陶輪,在人心方面的平遍就是仁愛,在政治方面的平遍就是仁政?!叭收痹诳鬃訒r期,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層次,但在不同的層次,境界要求也不同。
儒家推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高的境界是“平天下”,“平天下”的“平”,有兩個含義,一個是使動用法,使天下“平”,是指治平之后的天下的狀態(tài);一個是指能使天下“平”的政策措施。所以,“家齊”就是家“平”,“國治”就是國“平”,“天下平”就是天下致“平”。在《季氏將伐顓臾》中就是“均”。由此看來,孔子對冉有子路的批評,實際上是對季氏執(zhí)政的評論。既然是評論,必然蘊含了更高的境界。所以我們站在孔子的境界來審視這起事件。
1.形而下層面——各得其分。朱子的詮釋其實是落在形下層面來解釋的,這是“均”之境在物質(zhì)層面的后天技巧??鬃右簧鷪猿帧耙远Y治國”的政治主張,“禮”是孔子思想的重要支柱。形而下層面指的是在政策執(zhí)行層面主張“有國有家”(即治國治家)要“各安其分”,不能超過禮制的規(guī)定。
孔子說:“民之所由生,禮為大?!薄盀檎榷Y,禮其政之本與?!保ā抖Y記·哀公問》)又說:“貴賤無序,何以為國?”(《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董仲舒還說:“孔子曰:‘不患貧而患不均,故有所積重,則有所空虛矣。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憂則為盜,驕則為暴。”(董仲舒《春秋繁露·度制》)
這是因為孔子所處的時代,生產(chǎn)力水平很低,社會財富自然貧乏。所以,孔子所說的“患不均”的“均”,形而下層面,也可以特指社會財富分配中量的比例關(guān)系要保持平衡和協(xié)調(diào),即不同階級、不同階層的人占有的財富應(yīng)該“各得其分”,彼此之間量的差別應(yīng)維持某種協(xié)調(diào)的比例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保ā墩撜Z·先進(jìn)》)
(二)形而上層面——政教均平。這是“均”之境在道德層面的先天原則?!熬钡脑跻庀笫瞧奖?,是無所不平,所以“均”還可以看做是具體雜多之物作為存在的公平、公正、普遍性的前提。因此,政治、政教意義上的普遍公正是指分配原則的先天公平、先天公道?!叭收邜廴恕?,不均就是不仁,“均”是道德的先天原則。
孔子的政治理想是“有道”??鬃釉f,“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者,政出于一也;‘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者,民志定于下而無所私議也。”[12]何謂一?許慎《說文解字》曰:“惟初太始(極),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盵13]一即是道,一即是太極,政出于一即是政出于道,即政出于太極。冉有不知彼道、太極為何物,當(dāng)然就“昧于幾微,暗于遠(yuǎn)大”[14]。季氏將伐顓臾,說大了與天道相違。
(三)均境——天下大同
《論語·堯曰》曰:“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孔安國曰:“政教公平,則民說矣。”[15]公,是“均”的注腳,即指政治、政教的公平。劉寶楠曰:“是言政教宜公平也。公平則舉措刑賞皆得其宜,民服于上,故‘說也?!盵16]又《呂氏春秋·貴公》曰:“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正也。公則天下平矣平,和也。平得于公得,猶出也。嘗試觀于〈上志〉,古記也,有得天下者眾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偏,私不正也。凡主之立也,生于公生,性也。故〈鴻范〉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蕩蕩,平易也?!丛姟翟疲呼?shù)烙惺帯o偏無頗,遵王之義義,法也。無或作好,遵王之道或,有也。好,私好,鬻公平于曲惠也。無或作惡,遵王之路惡,擅作威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故曰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私,猶異也;萬民之主,不阿一人阿,亦私也?!盵17]可知,若能做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則先天原則立,先天原則立則政教公平,政治公平則天下和諧、萬民同樂。這樣治平境界則為“均”境,即天下為公的大同之境?!抖Y記》載孔子語曰:
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已。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孔子的大同社會的特點可以歸結(jié)為以下六個方面:(1)“天下為公”的民主政治;(2)尊老愛幼、充滿仁愛的社會風(fēng)尚;(3)“講信修睦”,高度文明的道德水平;(4)“人盡其才,地盡其利”,藏富于民的社會經(jīng)濟(jì);(5)人人安居樂業(yè)的和諧社會。天下“大同”,正是對均境社會最精辟而又最美妙的概括,也是孔子批評季氏為政的道德的制高點。
六、余論
“修齊治平”落腳點在修身,試金石是“齊家”,起飛處是“治國”,歸宿處是“平天下”,即“天下大同”的“均境”世界。
然而善道之不得行于斯世久矣。但孔子并沒有墨守成規(guī),他深明混亂之世當(dāng)從自身、家庭救起??鬃涌吹搅撕玫恼紊钆c良好有序的家庭生活最初是一體的,家而國,國而家,關(guān)系牢不可破。他雖然“述而不作”,但他重整松弛之親親之維,引尊尊向尊賢;援仁入禮,重新為周公所創(chuàng)禮制之“尊尊”、“親親”之和諧運轉(zhuǎn)注入新機(jī)。孔子強調(diào)修身為本,“‘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論語·為政》)。他多么希望君子大夫、弟子皆能孜孜于學(xué),為文質(zhì)彬彬之君子,正己正人,則郁郁周文或可部分地再現(xiàn)。在此意義上,孔子對季氏僭越之批評便不僅僅是站在宗法制之內(nèi)了,而是朝向一個更加生氣蓬勃的政治世界。這就是孔子的情懷。
孔子的殷切期望,可以朱子的評論作結(jié):“君子必當(dāng)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間各得分愿,則上下四旁均齊方正,而天下平。”[18]
注釋:
[1]教學(xué)參考書·語文必修四[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p2.
[2][清]方以智.東西均·開章[M].龐樸.東西均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1,p1.
[3]龐樸.東西均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1,p1.
[4][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十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p13171.
[5][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十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p1310.
[6][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十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p13171.
[7]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司馬貞索引服虔注《左氏》?!蹲髠鳌焚夜?3年孫穎達(dá)疏說有不同。
[8]宗邦福、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xùn)匯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p157.
[9]劉俊田等譯注.四書全譯[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
[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句章[M].北京:中華書局,2005,p3.
[11]【宋】朱熹.四書句章集注·論語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p 170.
[12]【宋】張栻.論語解(卷八)[M].四庫全書(199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p295.
[13]【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p977.
[14]【宋】張栻.論語解(卷八)[M].四庫全書(199冊)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p296.
[15]【清】劉寶楠.論語正義[M].諸子集成(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4,p416.
[16]【清】劉寶楠.論語正義[M].諸子集成(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4,p416-417.
[17]【秦】呂不韋,【漢】高誘.呂氏春秋[M].四庫全書(848 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p283.
[18]【宋】朱熹.四書句章集注·大學(xué)句章[M].北京:中華書局,2005,p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