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東
艾愷(Guy Salvatore Alitto)是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也是研究梁漱溟最杰出的學者,他的英文著作《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xiàn)代性的困境》(The Last Confucian: Liang Shu-ming and the Chinese Dilemma of Modernity)在一九七九年出版時,中國的梁漱溟研究還是一片荒蕪。一九八八年當這部書的中文譯本以《最后一個儒家:梁漱溟與現(xiàn)代中國的困境》的書名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時,推動了剛剛在中國大陸興起的梁漱溟研究(艾愷對筆者抱怨這個譯本不忠實,這一點從筆者所譯的書名上也能看出,筆者希望這部書能有新譯本)。一九八○年艾愷到北京見到梁漱溟后,就開始了每天早上三個小時的對談,艾愷當時將與梁漱溟的談話做了錄音,保留了梁漱溟晚年思想的珍貴資料。二○○六年,艾愷的采訪以《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的書名在東方出版中心出版。就此而言,艾愷稱得上是梁漱溟研究的先行者。艾愷的梁漱溟研究的另外一個令人矚目的貢獻,是抓住了梁漱溟作為儒者的特點,將梁漱溟看成是一個思想的實行者,在知與行之間更注重行,而非熊十力、馮友蘭一類僅僅思想的儒者,就此而言他可以與甘地相提并論。而且與有些儒者跟隨形勢背叛儒家不同,艾愷指出,梁漱溟是一個始終如一表里如一的儒家,即使是在批林批孔運動中。近年以《梁漱溟的宗教觀》獲得博士論文的梅謙立(Thierry Meynard),將梁漱溟說成是“隱匿的佛教徒”,并出版了《隱匿的佛教徒:梁漱溟的宗教哲學》的英文專著。于是,艾愷二○一六年來中國參加世界漢學大會,所提交的《梁漱溟:一位獨特的榜樣人物及其歷史地位》的論文又重申梁漱溟的儒家文化身份,以呼應早年在《最后的儒家》一書中的觀點。我們的問題是,梁漱溟為什么是最后的儒家?從梁漱溟的思想結構看,他到底是儒家還是佛家?
艾愷將梁漱溟定位為儒家是有相當論據(jù)的,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定位也得到了梁漱溟本人的肯定。問題是,梁漱溟是新儒家的鼻祖,還是最后的儒家?很多人將梁漱溟與熊十力看成是新儒家的鼻祖,盡管在這個問題上還是有爭議,譬如有人將新儒家回溯到吸收西方文化的營養(yǎng)改造或重新闡釋儒家學說以應付西方文化挑戰(zhàn)的康有為,梁啟超就曾將康有為形容為“孔教之馬丁·路德”。但無論如何,生于十九世紀后半期的梁漱溟(一八九三)與熊十力(一八八五)等應該算是新儒家的第一代哲學家,生于二十世紀初的徐復觀(一九○三)、牟宗三(一九○九)、唐君毅(一九○九)等是新儒家的第二代哲學家,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杜維明等人則是新儒家的第三代哲學家。既然在梁漱溟身后還有新儒家的涌現(xiàn),那么,梁漱溟在何種意義上是最后的儒家?也許,艾愷關于梁漱溟的第一本書寫于中國的“文革”時期,出于對“批林批孔運動”而導致的對儒學的悲觀,所以才將梁漱溟形容為“最后的儒家”;倘若看見中國現(xiàn)在遍布世界的孔子學院,會不會改變想法呢?
梁漱溟到底是儒家還是佛家?艾愷將梁漱溟定位為儒家的理由是:梁漱溟自己曾說在一九一八年父親梁巨川自殺后,開始放棄佛學而轉(zhuǎn)向儒家,而且梁漱溟一生雖然著書立說,但更偏重于鄉(xiāng)村建設的儒家實踐品格,其對國事民瘼的強烈憂患感也來自儒家。然而梅謙立說梁漱溟是佛家也絕非空穴來風,而且也有梁漱溟自己的話為證,他晚年說自己是一個佛教徒,前生是一個禪宗和尚。記得明末利瑪竇(Matteo Ricci)來華時,他對中國人的信仰方式感到震驚,他不明白一個中國人為什么能同時兼信儒、道、釋三教,在《天主實義》(The True Meaning of the Lord of Heaven)中認為若是三教都是偽宗一個都不要信,若是三教都是真宗只需信一個就行了。艾愷剛剛來華訪問梁漱溟時也有利瑪竇式的困惑,因為梁漱溟對他大談佛法,后來艾愷才發(fā)現(xiàn),這種儒、道、釋合一式的“融合多種相互矛盾的思想,正是典型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特質(zhì)”。這與西方人信仰A就不能信仰B的方式是相當不同的。
我們要問:艾愷初見梁漱溟時,為什么梁漱溟拋開儒家不談,而談論儒佛思想,尤其是大談佛教,這是否意味著梁漱溟試圖改變艾愷將他描繪為最后的儒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信A就不能信B的認知模式?事實上,在梁漱溟宣稱棄佛信儒之后,他并沒有割斷與佛學的思想聯(lián)系,一九二一年出版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作為梁漱溟從人心與意欲出發(fā)觀照世界三大文化的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固然弘揚了儒家,認為作為青少年的西方文化發(fā)展到現(xiàn)代很快將被早熟成年的以儒家為本的中國文化所取代,因此,世界最近之將來必是中國文化之復興;但是中國文化再向前發(fā)展,進入老年階段又將被以佛教為本的反身向后的印度文化所取代。換句話說,梁漱溟棄佛信儒后仍然認為佛教高于儒家。很多學者指出,梁漱溟少年曾迷戀西方文化,后來又迷戀佛教試圖出家,二十年代后轉(zhuǎn)向儒家,晚年又傾心向佛;終其一生則以佛學治心,以儒家應世。我們認為,即使在梁漱溟轉(zhuǎn)向儒家后,他僅僅是放棄了出家當和尚的念頭,而不曾放棄佛學對生命主體的認知;而且在應世方面,他也不純?nèi)皇侨寮叶釛壏饘W。可以說,儒家的救濟天下蒼生與大乘佛教的普度眾生在梁漱溟這里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一九三一年他創(chuàng)辦山東鄒平研究院時發(fā)表《拿出家精神來做鄉(xiāng)村運動》的講演稿,就是以佛教的出家精神達成儒家的救世濟民的一例。一九五三年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梁漱溟提議提高農(nóng)民的待遇,這是儒家忠臣的使命;然而,當遭到毛主席嚴厲批評后他那種舍我其誰爭奪話語權的舉動,就是佛家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精神,與儒家“畏大人”“不犯上”的精神并不合拍。艾愷在為漢學大會提供的論文《梁漱溟:一位獨特的榜樣人物及其歷史地位》中寫道:梁漱溟一輩子過著寒酸生活,吃素、不抽煙、不喝茶,但是這種生活與孔子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論語·鄉(xiāng)黨》)極為不同,而更像佛教苦行僧的修為,艾愷在文章中不是也說“梁漱溟同時代的歷史人物,就連佛教高僧太虛,也沒有像他一樣過著如此苦行禁欲的生活”?既然如此,文章將其歸入單一的“儒家主義者”(Confucianist)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正如艾愷所說,梁漱溟最可貴的品德是表里如一,很少說違心話,這在現(xiàn)代中國文人中是較少看到的可貴品德。按說西方文化要求執(zhí)著信仰,而孔孟不強調(diào)信仰,孔子講“小不忍則亂大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孟子講 “可以死,可以無死”。那么,梁漱溟為什么比那些變來變?nèi)サ奈骰娜诉€執(zhí)著呢?我們認為,梁漱溟的表里如一并不完全符合傳統(tǒng)儒家的精神,現(xiàn)代很多人如魯迅等都分析過儒家的表里不符、名實不符,而且儒家的忠君觀念讓臣子圍著君主轉(zhuǎn),否則就沉默以對而不能犯上,而在“文革”與“批林批孔”運動中,梁漱溟還替孔子辯護,這其實是佛家推崇的“正信”與“正精進”精神。當佛教將生死都置之度外后,在世的榮辱又算得了什么?這也正是梁漱溟面對諸多屈辱能夠坦然面對的根源。從這個意義上,說梁漱溟是儒佛合一者,是不是比將之歸為單一的儒者或佛教徒更有道理?而必欲將梁漱溟看成是不以儒家為主導就是以佛教為主導,甚至各執(zhí)一端地將梁漱溟說成不是儒家就是佛教,是否又落入了利瑪竇式的信A就不能信B的認知陷阱?
(The Last Confucian: Liang Shuming and the Chinese Dilemma of Modernity, by Guy Salvatore Alitto.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9. The Religious Philosophy of Liang Shuming: The Hidden Buddhist, by Thierry Meynard. Leiden: Brill,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