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奇跡為何突然失靈

許小年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含義是清理過剩產能、過多庫存和銀行壞賬“三座大山”。這“三座大山”不清理，就無法輕裝前進。清理了“三座大山”，才能談新的增長點在哪里?；氐焦┙o側就是要放棄用政府來拉動內需，以驅動經濟增長的舊常態(tài)，而是轉向以企業(yè)為核心，以提高效率為核心的經濟增長模式。

2016年一季度，中國經濟有短暫的好轉，但這一短暫的好轉，付出了較大的代價。這個代價就是在中央已經提出經濟進入“新常態(tài)”的情況下，一季度又依靠政府投資上項目，依靠中央銀行發(fā)鈔票、放貸款等，來拉動經濟的增長。一季度的政策出臺后，盡管經濟有好轉跡象，但是，各方對這些政策也表達了不同看法。

5月份，《人民日報》刊發(fā)的《開局首季問大勢——權威人士談當前中國經濟》中，權威人士的講話表明了轉型和改革的常識還在，認識到一季度的做法會使中國經濟今后更加困難。制止一季度的做法，是2016年以來在經濟政策方面的一個重大調整。特別是權威人士在講話中，沒有回避當前的問題，明確指出了中國經濟今后的走勢，既不是U型，也不是V型，而是L型。

而L型意味著經濟增長會進入下降通道，下降通道在底部，L型走勢會持續(xù)很長時間。而且，L型的尾部，或者說，困難的局面恐怕會持續(xù)三五年。

為什么要這么長時間？這就需要對當前的經濟情況作出判斷——當前的經濟情況是怎樣產生的。過去我們常說，中國創(chuàng)造了經濟奇跡，這個經濟奇跡使中國長時間保持GDP兩位數的增長。

但是，為什么這個奇跡突然失靈？為什么L型跌下來后，長時間無法反彈？

其實，L型的形成由來已久。在過去的十幾年間，我國經濟增長模式發(fā)生很大的轉變。增長模式的轉變是指，從改革開放初期依靠民間創(chuàng)新，特別是制度創(chuàng)新和市場力量驅動的經濟增長，轉變?yōu)檫^去十幾年間政府的干預愈加走向前臺——經濟的內部動力缺乏，只能依靠從外部采用一系列如財政、貨幣和信貸等方面的政策，采用外部輸血的方法來維持經濟的增長率。

對于何時出現了這一轉變，存在不同的看法。我認為，這個轉折大概出現在2000年初。在金融危機發(fā)生之前的2004、2005年，這個轉折已經出現。而由于金融危機的沖擊，2009年，我們推出4萬億投資計劃，也使得在過去十幾年間的，以政府投資、銀行發(fā)貸來推動投資，繼而投資拉動內需，以保持經濟增長的模式更為突出地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但是，不治經濟體系內部的病，只依靠一次次的外部輸血，靠興奮劑維持，如果哪一天經濟又突然掉下來，該何以應對？

要清理這個模式在過去十幾年中造成的后果，需要花很長時間。所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含義是清理過剩產能、過多庫存和銀行壞賬“三座大山”。這“三座大山”不清理，就無法輕裝前進。清理了“三座大山”，才能談新的增長點在哪里。

權威人士的訪談讓大家醒悟到，真正進入經濟“新常態(tài)”，還需回到供給側改革上來。對于回到供給側，大家的理解莫衷一是。我的理解是，回到供給側就是要放棄用政府來拉動內需，以驅動經濟增長的舊常態(tài)，而是轉向以企業(yè)為核心，以提高效率為核心的經濟增長模式。這既是供給側和新常態(tài)的含義，也是權威人士講話的主旨所在。

L型形成的原因何在？就是過去長時間靠投資拉動經濟增長，造成在投資這邊形成越來越多、超過了需求增長的產能的結果。當前，各行各業(yè)都面臨了過剩產能的問題。在全國大多數經濟較發(fā)達的省份，特別在鋼鐵、水泥、建材、工程機械等領域，出現全面的因為靠投資拉動而造成的產能過剩。全國鋼鐵行業(yè)過剩產能至少40%；水泥行業(yè)過剩產能至少50%。換句話說，全國50%的水泥產能現在都處于停工狀態(tài)，因為生產出來的水泥沒有需求；煤炭行業(yè)的過剩產能在30%～40%。然而，不是因為沒有需求，而是供給太多。供給為什么這么多？因為過去靠投資拉動上產能上得過于厲害。

在供給側到底需要做什么？提出供給側改革，首要原因是要清理供給的過剩。河北2016年下達硬性指標，要減掉上億噸的鋼鐵產能。減誰呢？河北的民營鋼鐵企業(yè)現在都在發(fā)愁，因為關閉鋼鐵廠很可能會先關它們。民營企業(yè)由于成本控制得較好，沒有亂上項目，雖然鋼鐵行業(yè)慘淡，但是有的民營企業(yè)還在賺錢。但是，如果關閉工廠的任務下來，恐怕會首先關閉它們。因此，需要強調的是，雖然供給側改革的政策是對的，但是，用政府行政手段來淘汰過剩產能的方法欠妥。當然，也不能按照所有制劃分來主導淘汰，而應該用市場的手段：誰效率低，誰虧損，誰就關門。

供給側首先需要清理過剩產能的另一原因是，如果企業(yè)生產的產品賣不出去，積壓變成庫存，銀行貸款無法償還，不僅把銀行拖垮，到后面甚至會把銀行體系拖垮。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教訓尚在眼前，一旦銀行體系出問題就是大事。然而，清除十幾年時間里形成的過剩產能，非一時半會兒可以完成。所以，L型的尾巴會很長。這也是供給側改革的第一層含義：淘汰供給側的無效產能，并且需要很長時間。

清理供給側的過剩，一方面是產能，另一方面則是銀行貸款。關閉工廠不僅意味著下崗工人需要安置，一旦企業(yè)關門，也意味著企業(yè)欠銀行的貸款需要處理。銀行的資產質量已經有惡化的趨勢，關閉一家工廠就可能是幾十億、幾百億的貸款收不回來。天津關閉渤海鋼鐵廠，涉及債務2000億元，涉及銀行100家。但是這一步不走，下一次的經濟高速增長就無法到來。因此，不難想象改革難度之大。

此外，在基礎設施建設在全國快速推進的背后，很可能出現其收益不足以償還銀行利息的情況。一些地方政府已經出現償債困難，甚至無法償還的情況。

新的增長的希望在于企業(yè)，而不在政府身上?，F在政府手里的資源已經有限，讓政府再拿錢去投資，已沒有那么大的能力。銀行再去貸款也面臨著問題——銀行現有的資產質量產生了問題，必須先把自己手里的壞賬清理完，才能發(fā)放新的貸款。

在這種情況下，新的增長在哪里？增加有效的供給。這也是供給側改革的第二個含義。過剩的產能在市場上沒有相對應的需求，是無效的供給。我們所講的供給側改革，是增加有效的供給。

什么是有效的供給？一是新產品、新服務、新技術。新產品、新技術和新服務可以在市場上立即找到需求。比如，雖然全世界的手機生產能力過剩，但是，iPhone只要一推新款，市場立即出現搶購潮。而過剩只存在于舊型號手機的生產能力過剩。

這就是有效供給，是在市場上能立刻創(chuàng)造出需求的供給。經濟學上，到底是需求創(chuàng)造供給，還是供給創(chuàng)造需求？我堅定認為，是供給創(chuàng)造需求。

清理無效供給的同時，需增加有效供給。找得到市場，或者找不到市場就去創(chuàng)造出市場的有效供給靠誰實現？要靠企業(yè)，而不是靠政府。

喬布斯做智能手機的時候，一個市場營銷部的下屬問他，是否需要先做市場調查，為今后的銷售做預測？喬布斯回答，根本不用做調查。因為現在還沒有這樣的市場需求。這個市場需求等著蘋果公司靠新的產品創(chuàng)造出來。而基于市場上現有手機的調查并不能反映未來市場對智能手機的需求。另一個創(chuàng)造需求的例子是騰訊的微信。微信剛開發(fā)出來的時候，沒有人想到今天有幾億人在使用它。雖然微信不收費，但是微信后邊的服務全是收費的。微信在前開路，后邊跟著的支付、理財產品等通過微信推向客戶。

所以，二流企業(yè)滿足市場需求，一流企業(yè)創(chuàng)造市場需求。這就要求企業(yè)去創(chuàng)新，要求企業(yè)的產品、服務和技術充滿想象力，超前于市場，并且有很高的效率。而“提供性價比非常高的產品和服務”也是供給側改革的含義。如果供給是有效的，因為可以創(chuàng)造需求，也就不用發(fā)愁需求。而我們現在的供給側，無效供給太多而有效供給太少。所以，供給側改革的兩個含義：一是清理“三座大山”，清理無效供給；二是激發(fā)企業(yè)活力，創(chuàng)造有效供給。

而有效供給的具體內容：一是新產品、新技術、新服務，做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通過差異化的競爭創(chuàng)造有效供給；另一個是雖然不是新產品，但是成本更低，并且是可持續(xù)的低成本。低到沒錢可賺，不可持續(xù)的低成本并不是有效供給。

同質化的競爭使得企業(yè)只能依靠價格競爭，而打價格戰(zhàn)的結果必然是利潤越打越薄，企業(yè)沒錢可賺。而且，消費者也未必滿意，因為企業(yè)做出來的都是同質化的產品，讓消費者沒有選擇。事實上，消費者愿意多花錢購買差異化的產品。

所以，有效供給的另一個內容是成本更低。需要強調的是，為促銷而進行的降價并不是有效供給。有效供給是在成本降低的前提下的降價，并且這個成本降低是可持續(xù)的。這種情況下的供給也叫有效供給。而成本更低的方法是要有比平均水平更有效的生產方法和生產技術。

比如華為P9的售價比iPhone便宜，性能卻和iPhone各有千秋。P9的價格比iPhone低一些，并不是純粹的價格戰(zhàn)，因為P9的利潤率其實很高。換句話說，低價可以，但是必須是在低成本基礎上的低價，且低成本可持續(xù)。低成本可持續(xù)體現在即便低價依然能賺錢。

所以，判斷是否是有效供給，就兩個標準：一是新產品、新技術、新服務，到市場上就立刻有需求相對應；二是可持續(xù)的低成本基礎之上的低價格。

如何增加有效供給？還要靠激發(fā)企業(yè)活力來實現。怎樣激發(fā)企業(yè)活力？可以看到，在供給側改革的側重點上，經濟增長的驅動力已經從政府轉向企業(yè)。但是，這并不是說政府可以無所作為，政府的作為應是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環(huán)境，使企業(yè)可以增加有效供給。

如何創(chuàng)造一個使企業(yè)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研發(fā)，以增加有效供給的環(huán)境？政府最該做什么？在供給側，首先要做的是強調法治，司法改革，包括更有效地保護私有產權。

特別是當前經濟增長轉弱、民間投資不振，更需要企業(yè)家安下心在國內投資，在國內好好做企業(yè)，做研發(fā)和創(chuàng)新。只有有了制度保障，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受到法律的保護，他們才能夠安心做好企業(yè)。供給側要搞活，就要了解企業(yè)在考慮什么問題。而激發(fā)企業(yè)的活力，首先是強調法治、產權保護，重建信心。

其次是對內開放，減少管制。目前，很多領域仍然管得太嚴，比如電信、石油、天然氣等領域，民營資本無法進入。國有企業(yè)拿到很多優(yōu)惠政策和優(yōu)質資源，但是，市場的空間卻是有限的。

供給側改革直接影響的是生產者。作為重要的市場主體，民營企業(yè)的權利如果無法得到保障，如果政府過度管制、隨意干預，就可能會倒退回計劃經濟。如果因為所有制不同而受到差別對待，就可能導致對市場經濟的否定，改革會走彎路。因此，政府的供給側結構性管理，應通過市場，而不是通過行政手段去直接實現。

其三是全面減稅，減輕企業(yè)負擔。若稅負過重，供給側也無法活躍起來。

一個例子是，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在競選時承諾，通過增加富人的稅收，使百姓的福利不僅一項不減，且還要增加。奧朗德上臺后，把年收入100萬歐元以上的富裕家庭的稅率提高至75%。賺100萬歐元，75萬歐元要交稅，企業(yè)家怎么辦？有材料顯示，去年，一萬多名百萬美元以上收入的法國人移居海外，居全球第一。

高收入人群的稅率可以高一點，但是，如果高到75%，就沒有人有積極性經營企業(yè)，他們就會離開。建議給企業(yè)減稅，并不是說不關心低收入階層，一個國家只有經濟搞好了，低收入階層才有希望提高收入、改善生活。法國收重稅，導致企業(yè)搬家，法國失業(yè)率現在達到10%以上，成為歐洲失業(yè)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所以，首先要讓經濟搞活，要把企業(yè)搞活，然后才是財富如何分配。財富的創(chuàng)造是第一位的，財富的分配居第二位。只有保持不斷“開源”，財富被不斷創(chuàng)造，經濟發(fā)展才會進入正常軌道。

只要在L型的“尾巴”里待的時間長了，讓經濟發(fā)展中的問題暴露得充分了，我們相信終會回歸到理性的經濟政策上來。我們現在是碰到了困難，但是經濟“新常態(tài)”的提法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把改革從需求側轉到供給側又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接下來怎么走？并非政策方向一改變，經濟就會恢復，后邊還需有措施跟上。如果措施跟不上，L型走勢的“尾巴”還會很長。

在L型“尾巴”中，企業(yè)該怎么辦？如果如何創(chuàng)造有效供給的觀點能被接受，答案也就有了，即企業(yè)目前不能靠擴規(guī)模以求生存、求發(fā)展，而需轉向創(chuàng)新和研發(fā)。

（本文為作者在“極限黃山”舉辦的“體育·產業(yè)·城市研討會”上的部分演講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