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惠國 石佳彥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062)
黃庭堅是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始人,詩名遠盛于詞名,這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大家對其詞的關注。近年隨著黃庭堅研究的逐步深入,有關《山谷詞》的研究開始有了一些,但這些研究總體上以內容風格為主,很少涉及形式上的探討,僅有少數(shù)幾篇文章零星地提及了一些山谷詞在用調、用韻與格律上的特點,并無專門、深入的討論。事實上黃庭堅詞在用調上較有特色。通過對《山谷詞》的細察可以發(fā)現(xiàn):黃庭堅用調與他的詞作風格、人生經(jīng)歷、文學觀念等密切相關,此外,山谷還有數(shù)量不少的創(chuàng)調和創(chuàng)體,體現(xiàn)了他在詞調運用方面的探索與追求。因此,本文以《山谷詞》為考察對象,著重分析其用調特色,期望能夠對其人、其詞有一個更加全面的理解和把握。
黃庭堅詞作,以馬興榮、祝振玉先生《山谷詞校注》所收較為齊全,該書共收詞206首,含殘句一首,失調名三首。由于《西江月》(細細風清撼竹)等18首詞的作者尚且存疑,暫不列入探討范圍之內,其余所錄完整詞作共187首,用調68個,其中小令33個,117首;中調22個,43首;長調13個,27首。在詞調數(shù)量上,山谷在所有宋代詞人中排名第20位,在北宋詞人里,則可位列第八。即使是《山谷詞》中數(shù)量較少的中、長調詞,用調也達到了35個之多,可見黃庭堅選調還是比較廣泛的。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山谷詞》中調與詞的比例僅為36.36%,依照劉尊明先生對宋人用調的統(tǒng)計,這個數(shù)值是很低的,大約只能排在154位(共199位詞人),這證明了《山谷詞》的用調比較集中,同調詞作的數(shù)量較多。黃庭堅所使用最多的前五個詞調分別為:《減字木蘭花》13首、《玉樓春》11首、《采桑子》8首、《定風波》8首、《鷓鴣天》8首,而《山谷詞》中存詞5首以上的詞調亦不在少數(shù),共有12個,占了詞作總數(shù)的47.06%,比例是很可觀的。
通過進一步的考察還可發(fā)現(xiàn),《山谷詞》的用調集中并不是一貫的傾向,而是直到晚年才呈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在1094至1105年這短短的十余年間,黃庭堅共創(chuàng)作了90余首詞,占了整體的二分之一。雖然《山谷詞》的編年不盡完全,無法作出精確的統(tǒng)計,但在存詞5首以上的詞調作品中,約有三分之二都創(chuàng)作于晚年,已能看出其整體趨向。黃庭堅所偏好的詞調則更是如此,在這一時期,《玉樓春》《減字木蘭花》兩調的詞作數(shù)量都達到了10首以上。不僅如此,到了1094年之后,同調詞作之間的聯(lián)系也更為密切,往往都是同時、同地所作,題材內容也帶有很高的相似性。我們可以將此時內容上明顯相近的詞調作一個統(tǒng)計(表一):
表一
除表格所列以外,這一部分詞作由于作年相近或相同,還存在大量同調同韻的情況:如《鷓鴣天》(塞雁初來秋影寒)等四首皆用第十五部(元寒山)韻,《玉樓春》作于1097年的六首皆用第十二部仄韻(有酒宥候),作于1101年的五首皆用入聲韻(有通押的現(xiàn)象),《采桑子》(荔枝灘上留千騎)等四首皆用第十五部(元寒山)韻等,類似的例子在《山谷詞》中不勝枚舉,且皆以晚年為多。前期雖有《漁家傲》5首均作于1080年間,也有過同韻的情況,但只是個例。1094年后,同調詞作形態(tài)相似,組詞大幅增加,顯然不能僅僅歸結為偶然,而與詞人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參之黃庭堅的年譜可知,這段時期十分特殊,既是山谷生命的最后十年,亦是其一生中最為坎坷的低谷。1094年后,因政治黨爭,黃庭堅連遭貶謫,輾轉于黔州、戎州等多處貶所。與蘇軾交好的舊黨人秦觀、蘇轍、陳師道等亦陸續(xù)被貶,處境相似,不僅陷入長途跋涉,錢糧殆盡的窘困境地,蘇軾更是有“已絕北歸之望”的悲觀之辭。此十年間,秦觀、蘇軾都先后去世,而山谷也于數(shù)年后客死宜州。
在這樣的經(jīng)歷之下,山谷的作品又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一些變化,蔡絛《西清詩話》以為,“魯直自黔南歸,詩變前體”,說的是詩,其實詞亦有相似情況。在貶謫時期,由于政治上對元祐黨人的嚴厲打擊,詩、文這樣的“正道”不得不進行適當?shù)幕乇?。根?jù)黃庭堅詩歌的分期統(tǒng)計,黔州之后,山谷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呈下降的趨勢。山谷現(xiàn)存詩歌1800余首,1093年以前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1481首,而1094年后則銳減為394首。有學者認為,山谷“自貶謫以來,極少作詩,且俸祿微薄,生計艱難。不得已而躬自建房、種地、買菜等”。在這樣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黃庭堅仍然需要一個情感疏泄的途徑,這就令他轉向了詞的創(chuàng)作,使詞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有所增加。
由表一可知,在這一時期,同調的詞作不僅數(shù)量多,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也十分緊密。這是因為它們在題材上有明顯的共通之處:即往往以酬唱或交際內容為主,包括友人之間的重逢、送別,親友之間的贈答和關懷,以及席間的娛樂、酬贈、次韻、集句等。整體上看,這一部分所占比例達到了晚年詞作總數(shù)的四分之三左右,也構成了同調組詞的主要內容。
同時,這樣的題材選擇與早期詞作相比,顯示出了很大的差異。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前后期酬贈詞的分布情況(此處僅計算詞題中明確表示贈予某人的作品)(表二):
表二
從上表中可直觀看出,詞在山谷被貶謫之前,極少涉及酬贈的內容,但在晚年卻發(fā)生了突變。而且這樣的交際生活常常以較大的篇幅在同一個詞調中反復呈現(xiàn)。如黃庭堅在同年連寫了四首《玉樓春》詞贈郭功甫;《南鄉(xiāng)子》6首、《鷓鴣天》5首皆為重九日即席的唱和、集句;寄懷舍弟的詞作如《謁金門》、《點絳唇》等也只有在歷經(jīng)波折的晚年方才出現(xiàn),甚至充當了書信的功用。
然而實際上,并非只有貶謫期間才有這樣的交際需求。早在1078年,山谷便以《古風二首上蘇子瞻》與蘇軾初通書信,此后兩年中又陸續(xù)結識了晁補之、秦觀等人,在黃庭堅中年為官的過程中,也曾與蘇軾、秦觀等好友有過大量的作品往來,但此時他選擇的形式是詩歌,而不是通常被視為“小道”、“艷科”的詞。直到1094年后才一改前貌,酬贈、交際開始在詞作中占據(jù)了比較重要的地位。由于文人的酬唱往往是在某個特定情境下進行的,很大程度上受到宴飲、節(jié)序、地點等影響,時間性比較鮮明,表達“一時一地之思”的情況自然就增加了,從而造成了晚年組詞的涌現(xiàn)和同調詞作題材相似的情況。
從上述詩、詞的對比之中,明顯可以看到,造成山谷用調集中的本質原因,和“詩詞一體”的觀念密不可分。黔州之后,詞已不僅僅是酒邊游戲、娛樂消遣,而得以成為一種獨立的抒情樣式,也同時承擔了詩歌的部分功能。黃庭堅晚年的雅詞與蘇軾一樣,都有“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傾向,題材、境界都有拓展,巫峽會友、當涂設宴、悼念故友,無一不可入詞。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在后期的詞作上無疑是師法蘇軾的。后世評價中,晁補之評其曰“著腔子唱好詩”,黃庭堅自己也稱許過晏幾道的詞好在“獨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句法”,這都從側面反映了蘇、黃二人后期詞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相似?!渡焦仍~》中明確次韻蘇軾的詞就有6首,其中《南歌子》正是蘇軾十分喜用的詞調,而該調在《山谷詞》中一共4首,有3首都與蘇軾的交往有關,此外,如《念奴嬌》等詞調也極大地受到了蘇軾的影響。
黃庭堅所用前十位的詞調在宋代大多都很流行,根據(jù)許伯卿先生在《宋詞題材研究》中的統(tǒng)計,《山谷詞》中被使用頻率最高的《玉樓春》和《減字木蘭花》兩調,在北宋前期、中期的流行程度分別高居第一位和第二位。但詳考《山谷詞》所用60余個詞調,可見熟調的詞作雖然在數(shù)量上占據(jù)了很大的優(yōu)勢,但并不能代表詞人整體的用調偏好。通過對《全宋詞》的檢索,參之王奕清等所編撰的《欽定詞譜》,便會發(fā)現(xiàn)山谷所用僻調種類極為豐富,達到20余個,比例上超過了三分之一,這里我們進一步對這些僻調的情況作一個統(tǒng)計(表三):
表三
從上表可知,《山谷詞》中僻調雖多,但所寫的題材內容其實較為單一,大部分都是情詞:在34首僻調作品中,情詞占了20首之多,此外涉及俗語、詠茶、及第、詠荔枝、打揭游戲等內容還有十首,基本屬于戲作性質,可以歸結為俗詞一類。俗詞和一些格調低下的情詞都是《山谷詞》后來飽受詬病的主要緣由,除了紀昀的“褻諢”一說,《雨村詞話》所云“黃山谷詞多用俳語,雜以俗諺,多可笑之句”,也是許多文人對黃庭堅俗詞的一般印象。這部分詞作的數(shù)量其實不多,分布卻非常分散,每調大多僅一、二首,與晚年集中化的用調習慣迥然相異,而且更成為了僻調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容,應當是詞人有意的選擇。
以僻調來寫俗詞、情詞的傾向,很明顯與黃庭堅一貫以來的“好新求奇”作風相一致。這些詞作不同于席間贈答、友人酬唱那樣需要考慮交際往來的需求,會傾向于用一些常見的詞調。黃庭堅僻調表達的都是十分私人化的娛樂、生活、愛情等,內容只由作者個人決定,取決于自己的喜好。山谷曾說過,“隨人作計終人后,自成一家始逼真”,此句常被視為他詩詞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準則。馬興榮先生評價《山谷詞》時也說:“黃庭堅從來是不肯跟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的,他要走自己的路,形成自己的風格……對于詞也不例外”。這種“自具面目”的現(xiàn)象,不僅直觀地表現(xiàn)在多用僻調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詞調內容的安排上?!渡焦仍~》中,情詞總共不過四十余首,但卻有一半都是用了僻調。然而,眾所周知的是,詞原本就以婉約為本色,自《花間》至北宋,適合吟詠愛情的詞調數(shù)不勝數(shù),在黃庭堅之前,也早有不少歌詠愛情的名篇、名調可為范例,詞人卻都沒有選用。據(jù)學者統(tǒng)計,北宋艷情詞所常用的前五個詞調依次為《浣溪沙》、《鷓鴣天》、《菩薩蠻》、《玉樓春》、《蝶戀花》,而在《山谷詞》中,這五個詞調都被使用過,數(shù)量也不少,但全都沒有用以描寫艷情。相對的,僻調寫情的情況卻相當多見。另外,從表格中的詞調來源可知,山谷的自創(chuàng)調就多達9個,其中《鼓笛令》、《喝火令》、《少年心》、《望江東》、《步蟾宮》五調皆首見于《山谷詞》,用以描寫愛情或贈以歌姬??梢钥吹?,詞人不僅刻意減少了熟調在情詞、俗詞方面的使用,甚至不惜花費氣力自創(chuàng)新調,可謂是一種另辟蹊徑的表現(xiàn)。
無論是艷情還是其他俗詞的描寫,僻調作品中運用俚語的現(xiàn)象也很多。黃庭堅好用俗語入詞,本身就與詞的雅化趨勢相悖,祝南在《無庵說詞》中認為這是詞人特立獨行的表現(xiàn):“褻諢之作,山谷、耆卿均喜為之。唯耆卿體貼入微處用常語便得,山谷則非運用俗語方音不成,此固可見山谷之好奇”。柳永作為市井詞人,原已是俗詞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而這段話又證明了山谷的“俗”較柳永更為徹底,他所用的俗語并非最為淺白易懂的一類,而是間雜方言,理解上也必有更多的局限性,再加之口語的變化和失傳,更加難以索解。到了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就指責其所用俚語“皆字書所不載”。而從用調上來看,詞人也延續(xù)了這樣的偏好,在積極發(fā)掘和使用僻調的基礎上,再將這一部分俗語寓于僻調之內,不但豐富了僻調的作品題材,更達到了加倍“求奇”的效果。
當然,山谷的創(chuàng)作也并不全然致力于開辟嶄新的天地,仍然有不少承襲的因素。事實上,《山谷詞》早年的俗詞和情詞部分,原本就受到了柳永詞風的直接影響。黃庭堅早歲的生活相對安穩(wěn)自由,關于此期最為常見的記載便是“使酒玩世”,都帶有一些放縱不羈的色彩,也因此受到過法秀道人的喝止。此時黃庭堅創(chuàng)作的俚語詞,與柳永有許多相似之處,詞話中也多將二人并舉,如“山谷之村野,屯田之脫放,則傷雅矣”。評價雖有褒貶,但都能夠體現(xiàn)黃詞受到柳永影響的一面。從形式上,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的傾向。
通過詞調淵源的考證后可見,黃庭堅在僻調的選用上與北宋前期的婉約詞人有不少聯(lián)系。根據(jù)《欽定詞譜》記錄,山谷所用的僻調極少來源于唐教坊曲,基本都是宋代詞人的自創(chuàng)調。除了山谷本人以外,便主要集中在以柳永、晏幾道等人的創(chuàng)調上。其中,《看花回》、《晝夜樂》、《兩同心》、《望遠行》、《促拍滿路花》、《河傳》、《憶帝京》為柳永所首創(chuàng);《留春令》、《歸田樂引》為晏幾道所創(chuàng);《品令》為歐陽修所創(chuàng)。此外,山谷還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制了《望遠行》(76字)、《品令》(65字、66字兩體)和《歸田樂》(44字,《山谷詞》名之為《歸田樂令》)的變體??梢钥吹?,山谷的用調和這些以柳永為首的婉約詞家有許多重合之處。
不僅如此,黃庭堅也十分遵守這些僻調最初的聲情特點。如《晝夜樂》、《兩同心》、《憶帝京》等調,原本在《樂章集》中都是抒寫愛情的詞調,而黃庭堅也同樣全部沿用,仍以此來寫情。其中,《晝夜樂》一調,除去一首無名氏詞外,整個宋代只有柳永和黃庭堅二人使用過此調,而且山谷此詞與柳永詞尤為相似,兩首詞分別以男、女口吻敘述短暫歡會后的相思別離之情,句式、韻位全同,黃詞所用的韻部亦仿照柳詞,皆用第三部仄韻(語虞御遇),能夠看出分明的繼承關系。當進一步對詞作進行四聲的標注之后,發(fā)現(xiàn)二者的相似度也很高?,F(xiàn)將這兩首詞與詞譜的情況并列如下:
《欽定詞譜》:
仄中仄平平仄。仄中中、平中仄。平平仄仄平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中平中平中仄。仄中中、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仄中中平仄。中平中仄平
平仄。仄平平、中平仄。中平仄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中仄平中平中仄,中中中、仄中平仄。中仄仄平平,仄平平中仄。
柳永詞實際所用四聲: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
去平去入平平去。去上入、平平去。平平上去平平,去入平平入上。去入平平平入去。去上入、去平平去。入上上平平,上平平平去。 入平入入平
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平去。去平平、上平去。上平去去平平,上入平平平去。平去平平平去去,去入上、去平平去。入入入平平,上上平平去。
黃庭堅詞實際所用四聲:
夜深記得臨歧語。說花時、歸來去。教人每日思量,到處與誰分付。其奈冤家無定據(jù)。約云朝、又還雨暮。將淚入鴛衾,總不成行步。元來也解知
去平去入平平上。入平平、平平去。平平上入平平,去去上平平去。平去平平平去去。入平平、去平上去。平去入平平,上入平平去。平平上上平
思慮。一封書、深相許。情知玉帳堪歡,為向金門進取。直待腰金拖紫后,有夫人、縣君相與。爭奈會分疏,沒嫌伊門路。
平去。入平平、平平上。平平入去平平,去去平平去上。入上平平平上去,上平平、去平平上。平去去平平,入平平平去。
通過三者的對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黃庭堅的詞與詞譜相吻合,也就是說,符合當時的聲律實際。此外,《晝夜樂》在詞譜上共有33處標注了可平可仄的通融情況,而山谷詞與柳詞在平仄上不同者僅19處,相同者則多達79處,四聲相同者也有55處。這證明了黃庭堅此詞不僅與柳永選用了同一詞調,而且在符合聲律的前提下,很可能是直接以柳詞為范本進行創(chuàng)作的。
黃庭堅雖不以精通音律著名,但在《山谷詞》中,創(chuàng)調和創(chuàng)體的數(shù)量并不少?!断в鄽g》、《逍遙樂》、《望江東》、《雪花飛》、《喝火令》、《少年心》、《鼓笛令》、《下水船》、《步蟾宮》九調雖不能肯定為黃庭堅所創(chuàng),但均首見于《山谷詞》。因此,這一部分將重點關注一下這些詞調的后代傳播情況。經(jīng)過《全宋詞》的檢索和《欽定詞譜》中各調不同體式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詞調受眾范圍很窄,幾乎都僅見于《山谷詞》,即使能夠沿用后世,詞人們用的也并非山谷的體例。這九個詞調中,唯有《步蟾宮》在《全宋詞》內存詞23首,其余調式均不足5首:《惜余歡》、《逍遙樂》、《望江東》、《雪花飛》、《喝火令》為兩宋孤調;《少年心》共兩首,僅見于山谷詞;《鼓笛令》除黃詞4首外,另只有朱敦儒1首。《下水船》除黃詞1首外,另有賀鑄一首,晁補之二首。而流傳最多的《步蟾宮》,《欽定詞譜》對山谷例詞的記載是:“此調昉自山谷,但宋元詞俱宗蔣捷體,惟韓淲集中一詞,則照此填”,也同樣可以證明山谷創(chuàng)調的傳播極其有限。
在創(chuàng)體上,黃庭堅所創(chuàng)的體式有:《望遠行》雙片76字體;《品令》雙片66字體;《好女兒》雙片45字體;《轉調丑奴兒》雙片62字體;《調笑令》單片38字體;《歸田樂令》雙片44字體,這些與其他體式差別甚大。田玉琪先生以為《好女兒》、《轉調丑奴兒》及《望遠行》屬于同名異調的情況,然詞譜中未另列出,本文暫歸入創(chuàng)體一類。而考其使用情況,也非常冷僻:《好女兒》唯黃詞和曾覿詞一首可校;《品令》唯黃詞和李清照詞一首;《歸田樂令》唯黃詞一首;《望遠行》更是“宋人無填此格者”。
此外,還有一些改動幅度較小的創(chuàng)體現(xiàn)象,大多只是在細節(jié)處稍變前人體式,亦可采之以備體,均照《欽定詞譜》記錄如下(表四):
表四
我們認為,《山谷詞》中這些創(chuàng)調和創(chuàng)體最明顯的共同特征即是多為孤調,難以在后世流傳,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主要可歸結為三類。其一,這些詞作的描寫內容大體與上文所述僻調相類,運用俗語入詞的情況很多,格調普遍較低,少有名篇,難以引起后世足夠的關注。隨著詞體的快速雅化,愈發(fā)受到貶低。其實,從《欽定詞譜》對于例詞的取舍上,我們就能夠清晰看出后世對《山谷詞》俗詞部分的成見?!稓J定詞譜》在編撰的過程中,很明顯有“取雅不取俗”的傾向,對黃庭堅的創(chuàng)體情況,多次采取了省略的態(tài)度,現(xiàn)摘錄如下:
惟黃庭堅集有入聲韻詞一體與此字句悉同,只前后兩結皆七字句,少一字。因詞俚不錄。(《望遠行》)
按黃庭堅有仄韻《江城子》詞,其字句與蘇詞同,惟韻腳改為仄聲耳。因詞俚不錄。(《江城子》)
按黃詞別首后段第五、六句“拌了又舍了,一定是這回休了”,多襯字三字,因詞俚不錄。(《歸田樂》)
黃集又有《添字少年心》詞,亦平仄韻互葉,但前段起句“心里人人,暫不見,霎時難過”,后段起句“見說那廝,如此自大”,較此詞多七字,因詞俚不錄。(《少年心》)
這四條都是出于“詞俚”這樣的原因而沒有錄山谷詞作為例詞,其中《望遠行》寧可選取無名氏作品一首為例,也沒有選錄黃詞。而《品令》65、66字兩體,分明為黃庭堅先行創(chuàng)設,《欽定詞譜》卻僅僅注明黃詞與李清照詞同,以為“此即‘急雨驚秋’詞體,惟前段第六、七句仍照(無名氏)《梅苑》詞,于結句多一字,作七字句異”。這恐怕是有失偏頗的,很有可能就是因為編撰者對于雅詞一貫的偏愛和推崇。在這樣“以雅為美”的文人觀念影響下,《山谷詞》中的創(chuàng)調、創(chuàng)體一直以來都是多被忽視的。即使是在黃庭堅所生活的宋代——一個對俗詞的認可度相對比較高的時期,“當世詞手唯秦七、黃九”的贊譽也不過出自于和黃庭堅有直接師承關系的陳師道。而且,多數(shù)對山谷詞的稱贊,只是集中在他的雅詞部分,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就提出了“鄙俗者”和“高者(倔強中見姿態(tài))”兩類的明確區(qū)分,對二者的態(tài)度也是不同的??梢姡娜藢S庭堅俗語詞作題材內容是普遍不認可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必然影響了其創(chuàng)調、創(chuàng)體的傳播情況。
其二,從主觀的創(chuàng)作意愿來看,黃庭堅與柳永、周邦彥等人不同,這些精通音律并且能夠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新調的詞人在用調上通常都很分散,調與詞的比例至少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而黃庭堅卻并非有意地去進行詞調創(chuàng)作,很多情況下只是隨興而作,隨感而發(fā)。因此,即使是首見于《山谷詞》的詞調,其同調詞作在體式上也皆存在或多或少的差異。如《品令》二首在字數(shù)、句式上均有不同:《品令》(敗葉霜天曉)一首的句式為“5336664/4336664”,而《品令》(鳳舞團團餅)的句式又則改為“53344447/43344446”?!渡倌晷摹罚▽叭瞧鸪類灒┖汀渡倌晷摹罚ㄐ睦锶巳耍?,黃庭堅在后者上自注“添字”,而兩首詞的上下片句式幾乎全異?!逗门畠骸罚ù喝讜r還)下片句式為“553475”,而《好女兒》(“粉淚一行行”)下片則又改為“534444”?!豆牡蚜睢罚▽毾唇庑南韧福┖汀豆牡蚜睢罚ㄒ妬韮蓛蓪帉幚铮┑南缕谝痪浞謩e為六字句和七字句,而《鼓笛令》(酒闌命友閑為戲)的下片句式又為“66744”,與其他三首全異。從中可見,黃庭堅的改調、創(chuàng)調行為的隨意性很大,只要《山谷詞》中有多首可互校,格式上幾乎都不相同,很難有固定的體式。在宋代,還沒有出現(xiàn)平仄、句式分明的格律譜,詞人的創(chuàng)作多是依腔填詞,或以前人的作品為模板,而黃庭堅這種變數(shù)較大的創(chuàng)作模式,一方面能證明他創(chuàng)體的即興化和偶然性,另一方面格律上的不確定因素也很可能影響了后世的流傳。
其三,上文已經(jīng)提及,《山谷詞》中熟調以小令為主,與近體詩有著不少淵源和聯(lián)系,但最早見于《山谷詞》的詞調和詞體卻與此種傾向不同,9個詞調中只有2個小令,創(chuàng)體也以中、長調為主,與近體詩的句法區(qū)別頗大。
龍榆生先生曾從后世流傳的角度闡述過小令與近體詩之間的關系,“(《花間詞》)后來習用之調,則仍以組織近乎近體詩式者為最盛行。故知平仄調諧,利于唇吻,既便于入樂,亦適于吟誦?!庇终f,“《花間集》所收令詞,有不為后人所樂用,而其句法組織,大異律詩,而漸開慢詞之軌轍”;“唐人拗調,往往擯而不錄”。這段話雖然只言及小令的情況,但若用以解釋山谷的創(chuàng)調和創(chuàng)體不能在后世盛傳的原因,也十分合適。黃庭堅所創(chuàng)調的句式偏于零散多變,通過對其平仄的標注,參之王力先生《漢語詩律學》對于詞作各種句式的總結分析,又發(fā)現(xiàn)詞人喜用連平、連仄,與近體詩格律迥異。當然,黃庭堅所用句式受到音樂制約,并不能隨心所欲,但隨著音樂因素的逐漸消減,其拗句句式可能未必受人歡迎。我們不妨以《步蟾宮》一調為例來說明這一問題。《步蟾宮》一調雖為山谷所創(chuàng),后世詞人卻好用蔣捷體,我們可以比較一下二者的差異:
黃庭堅《步蟾宮·蟲兒真?zhèn)€惡靈利》:
平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
蟲兒真?zhèn)€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眠起。醉歸來、恰似出桃源,但目斷、落花流水。
不如隨我歸云際。共作個、住山活計。照清溪,勻粉面,插山花,算終勝、風塵滋味。蔣捷《步蟾宮·玉窗掣鎖香云漲》:
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
玉窗掣鎖香云漲。喚綠袖、低敲方響。流蘇拂處字微訛,但斜倚、紅梅一晌。
濛濛月在簾衣上。做池館、春陰模樣。春陰模樣不如春,這催雪、曲兒休唱。
蔣捷詞與黃詞的差別首先在于句式的規(guī)整上。下片中,黃詞連用了“照清溪”、“勻粉面”、“插山花”三個3字句,而七字句的停頓節(jié)奏也全為上三下四:“共作個、住山活計”,“算終勝、風塵滋味”,不僅違反了詩歌的通常上四下三的句讀習慣,且又再次增加了下片三字一頓的音節(jié)感受,使整體形式顯得非常零散。蔣捷在黃詞的基礎上,將上片第4、5句合并為一個7字句;將下片連續(xù)的3個3字句取消,共同合并為一個7字律句,讀來更加緊湊整齊,在平仄上也與詩歌更近。同時,黃詞的上、下片是不對稱的。上片四句三仄韻,下片則為六句三仄韻,下片的句式更短,停頓更多,從而顯得韻位的安排過于分散。蔣捷詞則將下片的句式調整為與上片全同,都為四句、三仄韻,同樣也是為了達到整齊的目的。不只是蔣捷,后世對黃詞的改動也都很相近:楊無咎在黃詞基礎上亦改《步蟾宮》為“前后段各四句、三仄韻”,同時也去除了多個三字句,減一字改作八字句,應也是由于黃詞句式過于散亂的原因。
此外,黃庭堅在此詞中運用了三次“仄仄仄”的3字句,起句的7字句為“平平平仄仄平仄”,也是一個拗句。對比蔣捷詞,則多用兩平兩仄,7字句也都為律句,和詩歌的關系更近。而在黃庭堅的創(chuàng)調、創(chuàng)體中,這種使用拗句的現(xiàn)象是比較多見的。由于其中連用的仄聲字較多,我們進一步對其作出四聲的區(qū)分:《惜余歡》“杯觴交歡勸酬獻”為“平平平平去平去”,連用四個平聲字?!稓w田樂引》“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為“去上去去上,去上入上”連用九個仄聲字,下片“這里誚睡里”又是五個仄聲字相連?!澳魏稳缃癯顭o計”為“去平平平平平去”,也是十分少見的7字句格式。這種拗律的現(xiàn)象,主要由音樂決定,但也可與黃庭堅所創(chuàng)的“山谷體”結合來看,“山谷體”本以生新瘦硬的特點聞名,而詞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體式愈多,離詩愈遠,音律也變得更加復雜?!墩擖S庭堅“好詩”詞風對宋詞內質的重構》一文就認為黃庭堅的詞是“以詩體拗格順應了詞體音樂的發(fā)展潮流”,是詞體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一次新鮮的嘗試,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然而問題在于,詞有四聲概念,萬樹在《詞律》中就提出“不可遇仄而以三聲概填”;“蓋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但觀山谷所用,尤其是涉及俗語的詞,并沒有這樣的觀念,如《少年心》“對景惹起愁悶”為“去上上上平去”;“你有我”為“上上上”,都將三個上聲字連用,是比較口語化和隨意的現(xiàn)象,并不能做到“拗怒之中,自饒和婉”的理想狀態(tài)。而且所謂四聲,歸根到底只是形式上的需求,使詞作“不致棘喉,不致刺耳”,最終仍然是為了表情達意而服務的。諸如一些用以抒發(fā)激昂、沉痛情感的詞,若運用拗怒的聲調,短促的入韻,能夠更為適宜地將詞人的情緒宣泄出來。但黃庭堅的創(chuàng)調,表達的主要還是輕松喜悅的情感,詞人并未將聲情與內容結合起來,而只是單純地置入俗語,追求新奇的效果,使得詞調的聲律和輕松的基調不符,那么拗句的形式便反而帶來了更多負面的作用,最終抑止了《山谷詞》中新創(chuàng)詞調的傳播。
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基本可以看到:黃庭堅有較為明確的選調意識,熟調和僻調的內容之間呈現(xiàn)出了一定的差別。一方面,《山谷詞》中使用最多的前十調皆為宋代的常見詞調,描寫的內容也比較集中,多為詞人貶謫后的個人生活及交際活動,表現(xiàn)出“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詞作的題材和抒寫范圍,賦予了詞更為廣闊的意義和功能。這部分的詞作受到蘇軾的影響更多。另一方面,僻調的內容則更偏向于情詞、俗詞,多用民間俚語,更多地與詞人“好新求奇”的創(chuàng)作觀相符?!渡焦仍~》中十余個創(chuàng)調、創(chuàng)體的現(xiàn)象也同樣體現(xiàn)了黃庭堅善于創(chuàng)新的特質,開拓和豐富了詞調的種類和體式,是值得肯定的。
從詞調發(fā)展史的角度而言,《山谷詞》的用調,對柳永、蘇軾有承襲的一面,也不乏自己的創(chuàng)見。詞人不僅在詞調中引入了佛禪、俚語、詠茶等新穎的內容,也在積極嘗試不同類型的詞調創(chuàng)作,開發(fā)了不少僻調。雖然富有鮮明的個人特色,但縱向來看,“變調”的情況較少,并未過多打破詞調的原本聲情。包括黃庭堅的自創(chuàng)調在內,由于種種原因,都未能在后世引起足夠的反響。在詞律上,也尚未形成明顯的四聲意識。因此,本文的大部分結論主要是基于詞人一己的生平經(jīng)歷、創(chuàng)作觀念等進行內部的分析,仍然存在一些不足,但通過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和詞調的考察,能夠從外在形式的角度重新審視《山谷詞》的特征,或能為詞人、詞作的理解提供一個新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