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清教徒”馬伏里奧和他的“國教”對手們※

傅光明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北京 100029）

一、英國宗教改革中的“清教徒”

1622年2月2日，《第十二夜》在王宮白廳（White Hall）上演時，用的劇名是“馬伏里奧”。此時，莎士比亞已去世六年，執(zhí)掌王權(quán)的是1603年繼承王位的詹姆斯一世（JamesI,1566—1625）?；蛟S是這個原因，使得查理一世（CharlesI,1600—1649）在1625年繼承王位幾年之后，親筆把他手里1632年第二版《莎士比亞全集》（第一版即1623年出版的“第一對開本”）中《第十二夜》的劇名，改為“馬伏里奧”。由此可見，馬伏里奧——這個《第十二夜》幾個“原型故事”里沒有的，純屬莎士比亞原創(chuàng)的人物形象，給父子兩代國王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不難推測，在那個時候，“馬伏里奧”的名氣可能比《第十二夜》大，或者說，“馬伏里奧”為《第十二夜》贏得了名聲。

作為一位天才的戲劇詩人，莎士比亞足夠幸運！他生活、寫戲的年代正值伊麗莎白一世女王（1558—1603在位）統(tǒng)治下，英國的文藝復(fù)興運動進入全盛期，人文主義思想日趨成熟，文學(xué)史稱之“伊麗莎白時代”。這是英國詩歌、散文，尤其戲劇發(fā)展繁盛的黃金時代。

由幾個時間節(jié)點簡述一下，1558年，25歲的伊麗莎白一世加冕女王，六年后的1564年，莎士比亞出生。1567年，由“紅獅客?！保═he Red Lion Inn）改成的“紅獅劇院”（RedLion）開張，這是倫敦第一家提供定期戲劇演出的專業(yè)劇院。此后，在王室的積極策動下，倫敦的劇院逐漸增多。進入1580年代，隨著各類私人的、公共的、宮廷的劇院不斷涌現(xiàn)，大量的詩人、作家、職業(yè)編劇、舞臺演員應(yīng)運而生，劇作家接近180人，劇本數(shù)量超過500部，蔚為可觀。

莎士比亞真是上帝眷顧的為戲而生的幸運兒。1585年，21歲的莎士比亞從他的出生地，英格蘭中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小鎮(zhèn)，只身來到倫敦，在劇院當(dāng)學(xué)徒、打雜。1588年，英國海軍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莎士比亞見證了全英血脈噴涌的愛國主義熱情，見證了英國這艘新的世界海上霸主的巨輪開始起航，“日不落帝國”顯露雛形。1589年，25歲的莎士比亞開始寫戲。1590年，成為“內(nèi)務(wù)大臣劇團”（Lord Chamberlain’s Men）的演員、編劇。1599年，莎士比亞所屬的“環(huán)球劇院”（Globe）開張。1603年，詹姆斯一世國王繼位之后，“內(nèi)務(wù)大臣劇團”升格為“國王劇團”（King’s Men），國王成為劇團的贊助人。此時，莎士比亞已是名滿全英的詩人、劇作家，劇團的金字招牌、大號股東。1613年，莎士比亞退休，回到家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1616年辭世。

綜觀莎士比亞并不十分漫長的戲劇生涯，至少1590—1610整整20年，堪稱他個人的黃金時代。在這20年里，除了有清教徒這個始終站在“一切娛樂，尤其戲劇”對立面的老對手叫他心里不舒服，寫戲基本算一帆風(fēng)順，“四大史劇”、“四大喜劇”、“四大悲劇”都寫于這20年。

一提及馬伏里奧，便無法回避英國清教，馬伏里奧是莎劇中最引人關(guān)注、又最為出彩的一個清教徒形象。但莎士比亞的高明在于，他除了借瑪利亞之口說馬伏里奧“有時活像個清教徒”，并未直接明確馬伏里奧的清教徒身份。莎士比亞的另一層高明在于，他讓信奉“國教”的貴族小姐雇傭一個清教徒當(dāng)管家，也是對“國教”與“清教”之間可以有一種相容的關(guān)系寄予希望。這樣的處理劇情，也十分符合女王的宗教“兼容”政策。

莎士比亞去世200多年后的1854年，英國古文物研究家約瑟夫·亨特（Joseph Hunter，1783—1861）出版了兩卷本的專著《新圖解莎士比亞的生平、研究和創(chuàng)作》New Illustrations of the Life,Studies,andWritings ofShakespeare，他在分析《第十二夜》時特別提到劇中對清教徒的攻擊：“盡管我們也能在其他莎劇中看到，莎士比亞對英國新教中的清教言行頗有微詞，不無譏諷，但那不過偶一為之，真正的肆意攻擊全在這部戲里。該劇有系統(tǒng)地對清教徒進行愚弄，并把作者認定的清教徒性格中的黑暗面展示出來，叫觀眾憎惡。這不僅可透過某一場景、某一句話看出來，對于那些熟悉清教、非難清教徒的對手，顯而易見，莎士比亞分明是有意將馬伏里奧作為清教徒性格的抽象代表，不僅要在他身上把最壞的特點表現(xiàn)出來，還要把其他荒謬的特點一股腦都加上去。”

照亨特所言，馬伏里奧似乎成了一個莎士比亞刻意塑造出來，專門替他“有系統(tǒng)地”愚弄清教徒的戲劇形象。這段話表面看不無道理，因為馬伏里奧的確慘遭托比爵士、瑪利亞、小丑費斯特、安德魯爵士、法比安那伙人的愚弄、虐待。但事實遠非這么簡單。對于莎士比亞去世400年之后今天的讀者/觀眾，若要深刻解讀、詮釋馬伏里奧，必須先有一些關(guān)于英國清教的背景知識。毫不夸張地說，不識清教，便不知馬伏里奧。

簡言之，追本溯源，威廉·丁道爾（WilliamTyndale,1494—1536）可算英國第一位清教徒，他是英語的奠基者之一、基督教學(xué)者，也是英國的宗教改革先驅(qū)，從1522年開始將《新約圣經(jīng)》從希臘文和希伯來原文翻譯成英文。這時的英國還是一個聽命于羅馬教皇的天主教國家，國王是伊麗莎白女王的父親亨利八世（HenryⅧ,1491—1547）。這意味著，由于羅馬教廷只允許神職人員閱讀、詮釋拉丁文《圣經(jīng)》，絕不容許私自譯經(jīng)，丁道爾把《圣經(jīng)》譯成英文屬于異端。因此，丁道爾的譯經(jīng)工作遭到教會反對，1524年，他離開英國前往德國，在馬丁·路德（MartinLuther,1483—1546）門下受教，并繼續(xù)譯經(jīng)。1525年，盡管羅馬教廷極力阻止，丁道爾還是在德國沃爾姆斯（Worms）出版了《新約圣經(jīng)》完整的英譯本。

另外，一直有學(xué)者將清教徒的原點追溯到神學(xué)家約翰·威克里夫（JohnWycliffe,1330—1384），他是將《圣經(jīng)》從拉丁文翻譯成英語的第一人，那時還是中古英語。威克里夫曾擔(dān)任過愛德華三世（EdwardIII,1312—1377）的侍從神父，皇家神學(xué)顧問，被后世譽為“英國改教運動的晨星”。事實上，后來清教徒的核心理念與威克里夫幾無二致，比如，威克里夫早在1376年就提出，教皇所立多項規(guī)條，并不符合《圣經(jīng)》教導(dǎo)，一切應(yīng)回歸《圣經(jīng)》，生活中的一切要以《圣經(jīng)》為準(zhǔn)則。他還提出《圣經(jīng)》權(quán)威高于教會，各國教會應(yīng)隸屬本國國王，教宗無權(quán)向國王征收賦稅。羅馬教皇對他的理念深惡痛絕，在他死后30年的1414年，教皇頒發(fā)諭令，認為他思想有罪，應(yīng)將他骸骨挖出，丟到教會墓區(qū)之外。

1533年，威克里夫的教改思想變?yōu)榱爽F(xiàn)實，亨利八世禁止英國教會繼續(xù)向羅馬教廷繳納賦稅貢金。第二年，促使國會通過“至尊法案”（Supremacy Act），宣布英國脫離羅馬教廷，規(guī)定英國教會以英王為“教會唯一最高元首”，并將英國國教“安立甘宗”（Anglicanism）立為國教。自此，英國不再受制于羅馬教廷，正式成為一個新教國家。

順便一提，“安立甘宗”的常用名是“盎格魯教會”（Anglican Church），或“主教制教會”（簡稱“主教會”，EpiscopalChurch），于19世紀(jì)上半葉傳入晚清的中國，中文譯作“圣公會”，顧名思義，即神圣的天主教會（Holy Catholic Church）?！鞍擦⒏首凇绷?xí)慣上尊坎特伯雷大主教（Archbishop of Canterbury）為名義上的宗教領(lǐng)袖。隨著大英帝國的崛起，安立甘宗陸續(xù)傳入英國散布世界的殖民地。

1535年，丁道爾被一名叫亨利·菲利普（Henry Phillips）的英國牧師出賣，“神圣羅馬帝國”（即“德意志第一帝國”）當(dāng)局在安特衛(wèi)普（Antwerp）將其逮捕。次年，盡管有英國律師托馬斯·克倫威爾（ThomasCromwell,1485—1540）說情，當(dāng)局終以“異端”罪判處丁道爾死刑，綁在火刑柱上絞死，尸體焚燒。丁道爾殉道76年之后的1611年，對后世有深遠影響的詹姆斯一世“國王欽定本《圣經(jīng)》”出版，其中的措辭在很大程度上仍以丁道爾的英譯文為藍本。

事實上，就清教徒的初衷而言，只是希望敬虔上帝的基督徒能完全依照《圣經(jīng)》的原則生活，一切遵從《圣經(jīng)》的教導(dǎo)。至少這是丁道爾的目標(biāo)，他希望每個識文斷字的英國人，人手一冊《圣經(jīng)》，都能通過讀經(jīng)認識上帝。不過在丁道爾的時代，英語中尚未出現(xiàn)“清教徒”（Puritan）一詞。一般認為，這個詞第一次出現(xiàn)在1565年。也有學(xué)者指出，該詞在1558年的相關(guān)文獻中業(yè)已存在。無論怎樣，稽考這個詞比莎士比亞來到世上到底早幾年還是晚一年，毫無實際意義，因為畢竟清教徒對“一切娛樂，尤其戲劇”的激烈反對，除了對他的情緒有一定影響，對他的創(chuàng)作沒有絲毫妨礙。否則，馬伏里奧便不會出現(xiàn)在《第十二夜》里。

清教徒抵制“一切娛樂，尤其戲劇”的堅決態(tài)度和敵對立場，一直令包括莎士比亞在內(nèi)的所有劇作家心情不爽。當(dāng)時，清教徒真可謂戲劇家的天敵。簡言之，清教徒崇尚節(jié)儉，反對一切娛樂，尤其是戲劇。他們認為劇院乃異教的樂園，藏污納垢之地，是誘人背叛上帝的魔鬼之所。就在莎士比亞寫《第十二夜》的1600年左右，英國的宗教改革與文藝復(fù)興運動之間，分歧已經(jīng)很大。宗教改革者們，主要是清教徒，對當(dāng)時輕視法律、缺規(guī)少矩、物欲橫流的政治、社會現(xiàn)狀十分不滿，要求關(guān)閉劇院，取消一切娛樂，把英國建成一個清教式的宗教帝國。

先來看一個例子，伊麗莎白女王繼位八年之后的1566年，比莎士比亞大15歲的清教徒學(xué)者、牧師約翰·雷諾茲（John Reynolds,1549—1607），還在牛津大學(xué)讀本科，女王御駕親臨牛津，校方特為女王精心準(zhǔn)備了多項娛樂節(jié)目，其中之一是為女王演出《帕拉蒙和阿賽特》PalamonandArcite，雷諾茲在劇中身著女裝，飾演希臘神話中亞馬遜部落英勇善戰(zhàn)的女王希波呂忒（Hippolyta）。演出結(jié)束后，雷諾茲得到伊麗莎白女王賞賜的八枚上面刻著天使頭像的金幣。但沒過多久，雷諾茲便為自己演過這一青春女子感到難堪。作為清教徒，他支持反對劇院，尤其反感在舞臺上身穿異性服裝進行表演，強烈要求“廢除舞臺表演”。

雷諾茲想不到，他的這一主張竟會在他死后35年的1642年得以實現(xiàn)：清教徒通過議會下令，關(guān)閉所有劇院。英國的人文主義戲劇徹底落幕。

正是在這一年，英國議會派與?；逝芍g爆發(fā)內(nèi)戰(zhàn)，這場內(nèi)戰(zhàn)被17世紀(jì)中葉后期產(chǎn)生的英國“輝格”黨（Whig）稱之“清教徒革命”。內(nèi)戰(zhàn)中，在清教主義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政治家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1599—1658）站在國會革命陣營一方，開始組建“鐵騎軍”，后戰(zhàn)勝王黨的軍隊。從1649年克倫威爾以議會和軍隊的名義處死查理一世，英國進入“共和時期”，直到1660年查理二世（CharlesII,1630—1685）復(fù)位，王政復(fù)辟，英國完全成為清教徒的天下。由此看來，莎士比亞在《第十二夜》落幕之前，為馬伏里奧設(shè)計的這句臺詞——“我一定要報復(fù)你們這幫壞蛋”，竟一語成讖，馬伏里奧們真的報復(fù)了捉弄他的那些“國教”對手們。

說到這兒，又要回到1533年，再做一番梳理。盡管亨利八世被羅馬教皇克雷芒七世（ClementⅦ,1523—1534）開除教籍，但他本人并未宣布放棄天主教信仰，而且，改革后的英國國教也還保留著主教制等天主教傳統(tǒng)。除此，亨利八世又使國會通過了一個“叛國與異端法案”（LawofTreasonandHeresy），明令“凡接受天主教以外教義者，均屬異端；凡不承認國王為教會最高元首者，即是叛國。”因此，這一時期，英國信奉“路德宗”的新教徒還是極少數(shù)。“路德宗”（或稱“信義宗”）由馬丁·路德1529年在德國創(chuàng)立，標(biāo)志著基督新教的誕生。

1547年，愛德華六世（EdwardVI,1537—1553）繼承王位以后，堅持父王亨利八世的國教政策。1549年，國會通過“教會統(tǒng)一條例”（Act of Uniformity），規(guī)定教會崇拜上帝必須依照“公禱書”（Book ofCommonPrayer）進行。有了這本“愛德華六世初版公禱書”，國教會（圣公會）在崇拜中不再使用拉丁文，改由英文取代。英語《圣經(jīng)》從這個時候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這本“公禱書”日后成為了莎士比亞寫戲時素材和靈感的重要源泉。

1553 年，瑪麗一世（Mary I，1516—1558）加冕女王，重新恢復(fù)與羅馬教廷的關(guān)系，羅馬天主教（舊教）在英國復(fù)辟。瑪麗一世是位十分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對那些力主宗教改革的“異教”新教徒毫不容情，曾下令燒死了約300名反對者，因而得到“血腥瑪麗”（BloodyMary）的綽號。從此，“血腥瑪麗”在英語中成為女巫的同義詞。

也是在1553年，法國神學(xué)家、宗教改革家加爾文（John Calvin,1509—1564）在日內(nèi)瓦進行宗教改革，與“路德宗”分道揚鑣，其追隨者形成“歸正宗”各教會。至此，在1517年馬丁·路德發(fā)起宗教改革以后，基督新教形成了“路德宗”、“安立甘宗”、“加爾文宗”三大原始宗派。

與“路德宗”和“安立甘宗”不同，“加爾文宗”強調(diào)“因信稱義”，強調(diào)《圣經(jīng)》為信仰的唯一準(zhǔn)則，持“先定論”觀念，即認為人類命運在上帝創(chuàng)世之初既已決定；人類不能改變上帝的決定，甚至不可能知道上帝的選擇，抱定站在全能上帝一邊終獲永恒勝利的信念。加爾文教徒不承認教會從屬于國家，不承認任何政府（國王、國會和城市地方行政官員）有權(quán)制定宗教法律。與此相反，他們堅決主張，作為“上帝的選民”、“虔誠的信徒”，他們應(yīng)該使國家、社會全部基督教化。他們反對“路德宗”和“安立甘宗”主張保留的主教制，提出教會應(yīng)由牧師和虔敬的俗眾組成的教務(wù)評議會進行管理。也就是說，“加爾文宗”要吸收世俗分子參與管理宗教事務(wù)，如此一來，可以打破神父教士的宗教壟斷，促進教會世俗化。在程度上，清教就是傳入英國的加爾文教；換言之，在英國，信仰加爾文教義的基督徒就是清教徒。從時間上看，清教徒的先驅(qū)者產(chǎn)生于瑪麗一世女王統(tǒng)治后期。

1559年，伊麗莎白女王加冕的第二年，女王不顧國會強烈反對，硬性通過“最高治權(quán)法案”，將羅馬教皇在英國的所有權(quán)柄一律摒棄。緊接著，又對“愛德華六世公禱書”進行修訂，將其中反教皇的禱告文刪除，而對于天主教基督身體臨在圣餐餅與杯中的教義，暫不討論。原來，“公禱書”曾清楚說明，圣餐時下跪，并非是對“餅”敬拜。為了討好天主教，修訂時刪掉了這一段。以當(dāng)時情形，這一權(quán)宜之計不失明智之舉，卻不曾料想留下禍根，導(dǎo)致日后生出許多不滿和沖突。

1560年，伊麗莎白女王在國會提出“教會統(tǒng)一條例”（Act of Uniformity），根據(jù)這個條例，英國只能有一個教會，即國教會（圣公會），清教徒的活動只能在國教會內(nèi)部進行。這時，清教徒開始變得失望起來，他們本以為，女王是一位視《圣經(jīng)》為至尊權(quán)威的新教徒，結(jié)果，女王自己做了國教會“唯一的最高元首”。與此同時，印刷術(shù)已逐漸通行，清教徒一面四處設(shè)立講壇，宣講教義，一面散發(fā)自己印制的宣教書籍，女王不可能熟視無睹，她認為清教徒在民間布道宣教是一件可怕的政治利器，遲早會對王權(quán)統(tǒng)治構(gòu)成威脅。

1563年，女王授命再對國教教義進行修改，把原來的“四十二信條”縮減到三十九條。這就是有名的“三十九信條”（Thirty-nine Articles），時至今日，它仍是英國教會公認的信條?？傊诮塘x、崇拜，及教會行政上的一系列改變，經(jīng)正式采納后，成為“伊麗莎白決議案”（E1izabethanSettlement）。終于，從亨利八世開始的英國宗教改教，至此暫告一個段落。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天主教徒在英國變成了少數(shù)。

實際上，“清教”并非一個教派名稱，它既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是一種價值取向。他們認為“世界就是我們的修道院”（加爾文語），“人人皆祭司，人人有召喚”，每個個體均可直接與上帝交流，反對教會專權(quán)，反對一切形式主義的宗教儀軌。因此，這些對上帝最虔敬、生活最圣潔的新教徒（英國清教徒）主張將天主教的一切痕跡清除干凈，“純潔”英國國教會（即圣公會），以資產(chǎn)階級早期思想反對封建領(lǐng)主的奢靡、放縱、娛樂的生活方式，（就是《第十二夜》里托比爵士、安德魯爵士所代表的那種“人活著就吃、喝兩樣兒”的生活方式），甚至敵視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文學(xué)、藝術(shù)。顯然，他們對伊麗莎白女王“騎墻”的宗教政策不滿意。如此一來，清教徒便成為這樣一個統(tǒng)稱，即專指那些信奉加爾文教義、又不滿女王宗教改革的新教徒。從這個角度說，清教徒乃女王宗教政策的產(chǎn)物。

當(dāng)然，也有人指出，在加爾文主義傳入英國之前，清教主義已經(jīng)存在、并有所發(fā)展，因為早在15世紀(jì)末，英國已出現(xiàn)了一個要求改革天主教會的團體。

伊麗莎白女王繼位之初，面對國內(nèi)因宗教分裂形成的混亂狀態(tài)，出于維護和鞏固王權(quán)統(tǒng)治，緩解內(nèi)憂外患的壓力，不得不采取對天主教和新教兼容的宗教政策，穩(wěn)定政治優(yōu)先，宗教改革次之。換言之，作為女王，她首先得是政治家，然后才是新教徒，因此，她不可能成為一個教義上完全的新教徒。不過，這樣的宗教兼容政策不可能根本解決宗教沖突，這一問題在女王統(tǒng)治后期突顯出來，資產(chǎn)階級要求繼續(xù)深入宗教改革，不斷掀起清教運動。比如，清教徒要求廢除主教制和偶像崇拜，減少宗教節(jié)日，提倡勤儉節(jié)約，反對奢華縱欲，限制一切享樂，甚至消費行為。因要求得不到解決，清教徒自1570年代起脫離國教會，建立了自己的獨立教會，選舉長老管理宗教事務(wù)。女王對清教徒的迫害隨之而來，她隨意把許多商品專賣權(quán)賞給寵信的大臣，這一作法不利于工商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因而遭到議會的猛烈抨擊。女王又不得不在1601年，向議會允諾停止出售這一專賣權(quán)。

總體而言，盡管伊麗莎白女王在政治和法律上完全復(fù)興了國教，使亨利八世和愛德華六世的宗教改革成果得到重新確立，但這種堅持走中間路線的宗教改革極不徹底，宗教兼容政策并不能根本消除不同宗教主張和派別之間的潛在矛盾。天主教的復(fù)辟勢力固然受到沉重打擊，但新教中的激進派，即代表新興資產(chǎn)階級利益的清教徒，同樣受到無情打壓。清教徒與國教會之間的激烈爭論和沖突，在伊麗莎白女王和詹姆斯一世前后兩代國王的整個當(dāng)政時期，一直存在。

回到馬伏里奧。女王對清教徒的反感，可從《第十二夜》中瑪利亞對馬伏里奧的揶揄嘲弄看出端倪，在瑪利亞眼里，馬伏里奧只是一個既不敬虔，又有私欲野心，企圖向上爬的清教徒。但莎士比亞并未一味討好女王，他寫出了馬伏里奧的復(fù)雜，從他身上可以看到，中世紀(jì)宗教神學(xué)為代表的蒙昧思想走走向沒落，在他眼里，像托比爵士那樣把時間和生命浪費在飲酒作樂，及毫無意義的人際交往上的的行為，就是蒙昧、愚蠢。他從心底瞧不起這些飽食終日、頹廢生活的人，即便不由自主落入他們設(shè)計的惡作劇里，他也要讓他們知道：“你們這些無聊透頂?shù)臏\薄東西：我跟你們不是一類人。”他關(guān)在暗室里說的那句話——“愚昧像地獄一樣黑暗”，多精彩??！總之，不能簡單把馬伏里奧認為是一個道貌岸然的清教徒偽君子。

美國莎學(xué)家巴勃（C.L.Barber）在其1959年出版的《莎士比亞的歡慶喜劇：戲劇形式及其與社會風(fēng)俗關(guān)系的研究》Shakespeare’s Festive Comedy:A Study of Dramatic Form and Its Relation to Social Custom一書中認為，馬伏里奧和夏洛克是莎士比亞筆下兩個最最滑稽可笑的人物，在他倆身上體現(xiàn)出資本主義上升期人們對待職業(yè)的基本態(tài)度和新的價值觀?！笆聦嵣?，在弄錢方面，可以把代表著無情的金錢力量的夏洛克和馬伏里奧相提并論，不過，馬伏里奧有作為清教徒的道德準(zhǔn)則，他的形象被視為一個真實的清教徒。但從文學(xué)和社會的歷史高度觀之，馬伏里奧在莎士比亞最后的自由、輕快的歡慶喜劇中出現(xiàn)，倒很合時宜，他被當(dāng)成異類受到嘲弄、排擠，逐出人群。他是一個熱心事務(wù)之人，一個冷酷嚴(yán)苛之人，或者，是個一心想向上爬的人，為向上爬，他以嚴(yán)謹(jǐn)和道德作手段。人們通過觀察，可以從道德意義上理解這一切，馬伏里奧終于在1640年代，把這些人一個不剩全都報復(fù)了?！?/p>

無論馬伏里奧，還是夏洛克，都不是“滑稽可笑的人物”。

二、馬伏里奧：被捉弄的“清教徒”

《第十二夜》是王政復(fù)辟后最早上演的莎劇之一。1661年4月，隨著查理二世正式加冕不列顛國王，英國戲劇得以復(fù)活。由詩人、劇作家威廉·達夫南特（William Davenant,1606—1668）改編的《第十二夜》很快搬上舞臺。不過，從日記作家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1703）的日記來看，這次改編顯然不成功。想必佩皮斯是莎士比亞戲迷，這部改編版的《第十二夜》，他分別在1661年9月11日，1663年1月6日，1669年1月9日，看過三次，認為這實在是“一部蠢戲”（“asillyplay”）。不過，托比爵士一定喜歡給查理二世當(dāng)臣民，因為這位奉行享樂主義的國王以“快樂王”或“快活王”（Merrie Monarch）聞名。

1703年，在倫敦最大的公共廣場——林肯協(xié)會廣場（Lincoln’s Inn Fields），又一部改編版《第十二夜》上演了，這回不僅改了劇名，叫《愛之背叛》（或《令人愉快的失望》）Love Betray’d,or,The AgreeableDisappointment，連人物也改了，把馬伏里奧和安德魯合并成一個角色；又將瑪利亞一分為二，一個是奧利維亞聰明的心腹，一個是多情的老女仆。這一畸形改編本身，即意味著失敗。

1741年，在倫敦居瑞巷劇院（DruryLane）上演的《第十二夜》，終于恢復(fù)了莎劇文本原貌。而且，一直到1819年，馬伏里奧這個角色始終由各演出劇團的重要演員擔(dān)任。1820年，由劇作家弗里德里克·雷諾茲（FredericReynolds,1764—1841）改編的音樂劇版的《第十二夜》在倫敦考文特花園劇場（CoventGarden）上演，音樂由作曲家亨利·羅利·畢肖普（Henry Rowley Bishop,1786—1858）創(chuàng)作。

迄今為止，《第十二夜》像其他著名莎劇一樣，不同國度上演、拍攝的各種版本的舞臺和影視劇，不計其數(shù)，僅從對馬伏里奧的舞臺角色表演來看，雖有不同演繹，大體不外以下一些類型：

多數(shù)演員慣于把馬伏里奧演成一個悲劇角色，感傷味兒十足；有的把馬伏里奧演成一個倨傲無禮的嚴(yán)苛冷酷之人，叫人難以忍受；有的馬伏里奧是一個自命不凡、異想天開的管家，一個荒唐可笑、上當(dāng)受騙的情人，一個遭受捉弄、令人哀嘆的囚徒；也有的馬伏里奧優(yōu)柔寡斷，愚蠢到了可憐兮兮的地步；舞臺上不僅有虛榮自負，吹毛求疵，易于上當(dāng)?shù)鸟R伏里奧；還有昂首闊步、裝腔作勢，卻不失幾分可愛的馬伏里奧；偶爾還冒出來一個口齒含糊不清的馬伏里奧。

總之，無論哪個時代的哪個演員，若不能將“馬伏里奧式”清教徒多面復(fù)合的矛盾性格全方位表演出來，他便不是莎士比亞的馬伏里奧。比如，這個人物雖“自命不凡”，卻對女主人奧利維亞伯爵小姐忠誠不二、唯命是從；對管家這份差事盡心竭力、一絲不茍，把家管得井井有條；日常生活中不茍言笑，外表冷峻，自我克制，既有不同于常人的道德責(zé)任感，又有深藏不露的向上爬的私欲野心；有為人勢力的一面，對瞧不上眼的人出言不遜、裝腔作勢、輕蔑不屑；表面上潔身自好，凡事“守規(guī)矩”，恪守清教徒的一切清規(guī)戒律，拒絕一切形式的縱酒歡歌、娛樂享受，但又幻想有朝一日娶了小姐，過上有人伺候的奢華日子。所有這些特征最后都聚攏起來，凝結(jié)成一根粗大易燃，使他慘遭捉弄的導(dǎo)火索。他那么容易就中招了，自作多情地鉆入虛幻的情網(wǎng)圈套，在別人設(shè)計的惡作劇里做起“馬伏里奧伯爵”的白日夢；他那么聽話，就穿上了黃襪子，交叉捆扎吊襪帶，這滑稽可笑的裝扮，是多么精妙的一副諷刺漫畫！

然而，看似發(fā)瘋的馬伏里奧不僅沒瘋，而且，頭腦異常清醒，正因為此，讀者/觀眾在對這位清教徒大管家發(fā)出訕笑的同時，也會一聲嘆息，留下同情。這自然歸功于莎士比亞堪稱獨步的戲劇手段。這一點是怎樣做到的呢？莎士比亞為馬伏里奧精心打造了三場“對手戲”、一場“獨角戲”、一場“對質(zhì)戲”。

第一場“對手戲”發(fā)生在第一幕第五場，作為管家的馬伏里奧跟女主人奧利維亞伯爵小姐一起初次亮相，便以小丑費斯特的對手面目出現(xiàn)。奧利維亞一見小丑，責(zé)怪他不像以前那么乖順，小丑耍了一大通貧嘴為自己開脫，奧利維亞被逗得沒了脾氣，問馬伏里奧“你覺得這個傻子怎么樣？是不是變得有趣了？”馬伏里奧冷冷答道：“是的；會越來越有趣，直到死亡的痛苦撼動他；衰老病弱，會使聰明減退，卻能把傻子變得更聰明。”腦子奇快無比的小丑立刻反唇相譏：“先生，愿上帝快點兒把衰老病弱送給您，好讓您變得更愚蠢！托比爵士寧愿發(fā)誓說我不是一只精狐貍，也不愿跟人賭兩便士，證明您不是一個傻瓜蛋。”結(jié)果，馬伏里奧居然責(zé)怪“貴為小姐”的奧利維亞：“怎么喜歡聽這樣一個呆頭呆腦的家伙胡扯。”這話惹得奧利維亞心有不悅，責(zé)怪馬伏里奧，“你太自命不凡了，而且愛用病態(tài)的胃口品味一切。傻子有罵人的特權(quán)，盡管張嘴責(zé)罵，但不是誹謗；如同一個眾所周知的明斷是非之人，盡管他只是一味譴責(zé)，卻也并非謾罵?！?/p>

一個懂得事理、明斷是非、悲憫寬容的伯爵小姐，和一個自命不凡、自以為是、自戀成癖的管家形象，對照之下同時躍然紙上。顯而易見，奧利維亞對馬伏里奧的妄自尊大，早已習(xí)以為常，見多不怪，指責(zé)過后，她還得用他來管家。由此亦可見，盡管奧利維亞和馬伏里奧脾氣秉性如此涇渭分明，卻并不影響主仆關(guān)系，道理很簡單，馬伏里奧是一個嚴(yán)肅認真、恪盡職守的好管家。因此，當(dāng)奧利維亞一聽公爵使者又來到家門口，立刻派馬伏里奧出去看個究竟。結(jié)果，公爵使者在“自命不凡”的馬伏里奧眼里，并不比小丑好多少：“既沒成人那么大，也沒孩子那么?。患认褚活w未成熟的嫩豆莢，又像一只半生不熟的小蘋果：年齡在潮汐漲落之間，半大不小。相貌英俊，嗓門兒很尖，看那樣子，大概剛斷奶不久?！痹诖耍R伏里奧用詞可謂陰損刻薄，“嫩豆莢”、“小蘋果”、“半大不小”均指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間，但他暗含的意思卻是，公爵使者不過一個陰囊還沒發(fā)育成熟的未成年男人。實際上，這位女扮男裝的“薇奧拉”，像奧利維亞一樣青春靚麗。

目中無人的馬伏里奧怎會想到，他的女主人會對這位半生不熟的美少年一見傾心。否則，他又怎會在追上切薩里奧替小姐“還”戒指的時候，連口吻依然自命不凡得那么盡心盡責(zé)：“是您耍性子丟給她的；所以她也要我照樣兒給您丟回來。假如它值得您哈腰撿起來，它就在您眼皮底下；（把戒指丟地上。）否則，誰撿著歸誰?！?/p>

總之，馬伏里奧得罪了小丑！

第二場“對手戲”發(fā)生在第二幕第三場，夜色已深，托比爵士、安德魯爵士、小丑不睡覺，還在飲酒作樂，又唱又鬧，瑪利亞好心提醒：“你們跑這兒來貓叫春似地瞎鬧！小姐若不叫她的管家馬伏里奧把你們趕出去，以后再也別信我。”顯然，瑪利亞熟知小姐的個性，對于深更半夜鬧酒狂歡難以容忍。

不過，托比畢竟是小姐的叔叔，他怎會把一個管家放眼里，說馬伏里奧“是個下流胚”。沒想等馬伏里奧一來，絲毫不管身份、地位的懸殊，嚴(yán)詞訓(xùn)斥：“各位，你們瘋了？以為自己是誰呀？你們怎么這樣沒腦子、沒規(guī)矩、沒禮貌，深更半夜了，還像一群補鍋匠似的瞎胡鬧？你們把小姐家當(dāng)酒館了，尖著嗓子大唱補鞋匠的破輪唱，也不知體諒點兒，把聲音放低？難道時間、地點、身份什么的，你們一個都不吝？”他甚至專門提醒托比，作為親戚寄居在小姐家，就該守規(guī)矩，再這樣由著性子鬧下去，小姐會下逐客令。

在此，似乎還不難理解，馬伏里奧何以反復(fù)強調(diào)規(guī)矩，因為畢竟鬧酒是在半夜，沒規(guī)矩不成方圓。即便瑪利亞，最先也是以“規(guī)矩”提醒托比：“可您總該節(jié)制些，別壞了規(guī)矩?！痹僬撸瑠W利維亞的另一個仆人法比安，一聽要捉弄馬伏里奧高興得手舞足蹈，只“因為有一回我在這兒玩斗熊，他弄得我在小姐那兒失了寵?！币痪湓挘ū劝苍诨▓@“玩斗熊”壞了“規(guī)矩”，馬伏里奧因向小姐打小報告得罪了法比安。

值得順便一提的是，據(jù)有些莎學(xué)家猜測，莎士比亞塑造馬伏里奧這個人物，是從清教徒地主、貴族、政治家托馬斯·波修莫斯·霍比爵士（SirThomas Posthumus Hoby,1566—1640）身上獲得了靈感。1600年，霍比爵士將他住在約克郡的許多鄰居告上法庭，指控他們不請自來到他家，喝酒、打牌、嘲諷清教習(xí)俗，還威脅要強奸他的妻子。最后，霍比贏了官司，獲得賠償金。這場官司影響不小，可能直接刺激莎士比亞編出馬伏里奧攪了托比夜半狂歡這一場景。

回到前文，專以制造熱鬧，喜歡添亂，插科打諢為己任的小丑，不管什么清規(guī)戒律，跟托比你一句我一句唱起歌謠。突然間，托比向馬伏里奧發(fā)起火來：“你不就是一個破管家嗎？你以為，單憑你德行好，別人就不能吃糕餅、喝啤酒了嗎？”糕餅和啤酒，代表當(dāng)時宗教節(jié)日上的傳統(tǒng)飲食，后轉(zhuǎn)義指飲酒作樂。如前所述，像這樣的飲酒作樂，均是清教徒反對的。但此時，托比似乎尚未斷定馬伏里奧就是一名清教徒，他也只是以“單憑你德行好”，譏諷他想管束別人。其實，這也是管家的職責(zé)。馬伏里奧見阻止無效，繼而對瑪利亞提出警告：“假若你無意藐視小姐對你的恩寵，就不該添油加醋任由他們這樣瞎胡鬧。以我的手起誓，我去稟告她?！?/p>

至此，馬伏里奧把托比、瑪利亞、小丑、安德魯這一伙人，全得罪了！這一得罪結(jié)出了苦果，瑪利亞非要把馬伏里奧“愚弄成一個逗大伙兒取樂的笑柄”不可，她自信地說“我知道我行的。”到了這個時候，瑪利亞才向大家點明：“以圣母瑪利亞起誓，先生，他有時活像一個清教徒?！卑驳卖旊S即回應(yīng)“若早想到這一點，我就把他當(dāng)狗打一頓?！?/p>

作為一個清教徒的馬伏里奧浮出水面。對于清教徒，“守規(guī)矩”的標(biāo)準(zhǔn)自然是嚴(yán)格遵循《圣經(jīng)》教義，反對一切形式的娛樂，約束心魔，克制私欲，做到托比反諷的“德行好”。

然而，瑪利亞又怎樣為馬伏里奧畫像呢？在瑪利亞眼里，“要說他是一個清教徒，或篤信什么，那是鬼話，他只是善于逢迎；他不過一頭裝腔作勢的蠢驢，把幾句場面話背得滾瓜爛熟，再一股腦兒倒出來；他極端自負；自以為渾身長滿了優(yōu)點，真覺得自己人見人愛。我會由他這個弱點，找出十足的理由報復(fù)他。”換言之，正是馬伏里奧自身這一“真覺得自己人見人愛”、“極端自負”的致命弱點，催生出瑪利亞捉弄他的惡作劇。瑪利亞的妙計是，模仿小姐筆體，寫一封言語曖昧的情書，丟在馬伏里奧的必經(jīng)之路上，讓他一讀，便誤以為小姐愛上了他。

于是，第二幕第五場在奧利維亞家花園，馬伏里奧精彩絕妙的“獨角戲”開演了。這一場景是莎士比亞原創(chuàng)的生花妙筆。

“獨角戲”的序曲，是瑪利亞向迫不及待等著看好戲的托比、法比安、安德魯報信兒，說馬伏里奧“在那邊大太陽底下跟自己的影子練宮廷禮儀，足有半小時了?！逼鋵崳偃缫粋€人凡事有一定之規(guī)，哪怕“守規(guī)矩”到了不差分毫的地步，頂多算刻板，單調(diào)乏味，毫無情趣，不算太好笑。但馬伏里奧并非如此，這個“影子”掀開了他十足自戀的面紗。

“獨角戲”從馬伏里奧飄然超好的自我感覺開始：“我也聽她（奧利維亞）親口這樣說，她要是愛上誰，那個人一定是我這種相貌。還有，她對我顯然比對別的下人更高看幾眼。”聞聽此言，藏在樹后的法比安輕聲罵道：“癡心妄想已把他變成一頭上等火雞：瞧他那副翹著雞毛豎趾高氣揚的樣子！”這個比喻活靈活現(xiàn)，形容馬伏里奧像求偶時的雄火雞那樣，翹起尾部的羽毛高視闊步，擺出一副牛哄哄的樣子。顯然，這個“守規(guī)矩”的清教徒管家，同時也是一個長期垂涎女主人，并惦記將其占為己有的私欲膨脹的男人。

馬伏里奧隨即啟動了深度自我迷醉機制，強烈預(yù)感能把伯爵小姐娶到手，“這事兒并非沒有先例：斯特拉齊夫人把自己下嫁給了管衣櫥的仆人。”在虛妄的欲望驅(qū)使下，馬伏里奧由自我迷醉陷入自我迷幻，眼前竟瞬間浮現(xiàn)出把小姐“娶到手三個月之后，坐在我的寶座上”的離奇幻影：在沙發(fā)床上一番云雨之后的馬伏里奧伯爵一覺醒來，小姐尚在夢鄉(xiāng)，他“身披天鵝絨繡花長袍，召仆人們來侍候”，“擺出權(quán)威在手的架勢，先用冷峻的目光打量他們一番”，“七個仆人對我畢恭畢敬，一聽吩咐，立刻動身前去找他。我皺一下眉；或給我的表上弦，或者擺弄一些——貴重珠寶什么的。托比來了；向我鞠躬行禮，……”

莎士比亞在此極盡發(fā)揮他的喜劇才能，他讓馬伏里奧的“獨角戲”與藏在樹后的幾個人怒火中燒的謾罵形成呼應(yīng)，馬伏里奧剛自言自語幻想出一個場景，樹后便立即冒出一句詛咒。表面來看，吃虧、遭戲弄的是馬伏里奧，他在明處，暗處怎樣他不知情，暗處卻對他一目了然；實際上，經(jīng)馬伏里奧一番“數(shù)落”，托比的“惡習(xí)”便擺在了明處，無處藏身。這何嘗不是反遭戲弄?。?/p>

馬伏里奧平時最討厭嗜酒貪杯的托比，他幻想自己“這樣向他伸出手，以一種威嚴(yán)的神情，抑制住習(xí)以為常的微笑?！庇?xùn)誡道：“托比叔叔，既然命運叫我娶了令侄女，我便有權(quán)數(shù)落您兩句。”“您務(wù)必要改掉一喝就醉的惡習(xí)。”“您還把那么多寶貴時間浪費在一個傻爵士身上。”無疑，這是一個已在幻影中實現(xiàn)了私欲、且繼續(xù)“守規(guī)矩”的馬伏里奧伯爵！

這個幻象激怒了托比。誠然，這是莎士比亞預(yù)設(shè)的一個伏筆，到了第三幕第二場，馬伏里奧出丑之后，托比不肯善罷甘休，他要繼續(xù)惡搞馬伏里奧，“我們?nèi)グ阉ζ饋?，關(guān)進一間暗室。我侄女已經(jīng)認準(zhǔn)他瘋了：就這么辦，我們尋開心，叫他吃苦頭，等玩膩了，我們再寬恕他?！庇谑?，孕育出發(fā)生在第四幕第二場的第三場“對手戲”。

回接前文，馬伏里奧發(fā)現(xiàn)了信，撿起，拆封。馬伏里奧不傻，他懂得先由字跡判斷信是小姐親筆；明白再從封蠟圖戳上的“魯克麗絲像”，確認信出自小姐之手無疑。但不可救藥的是，他愚蠢！在馬伏里奧身上體現(xiàn)出的是，愚蠢比傻更可怕。

馬伏里奧一邊有滋有味地讀信，一邊索隱信里的一系列暗示，跟自己對號入座，最終，不差分毫地認定：“M、O、A、I，是我生命的主宰?！币馕吨R伏里奧是奧利維亞生命的主宰；這封“給不知名的愛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落款署名的“一個富有而缺少愛之回報的人”，是奧利維亞無誤。的確，對馬伏里奧來說，“白晝和曠野也沒這封信明晰可見：一切都擺明了?！?/p>

于是，馬伏里奧覺得自己“要抖起來了。”一切照信里說的做，“多讀政治書，我要叫托比爵士當(dāng)眾出丑，我要跟那些貧賤之交斷了來往，我要做信里寫的那個人，一絲一毫也不差。眼下，我沒有騙自己，也沒讓幻象愚弄，她最近確實夸過我的黃襪子，還夸我交叉綁著吊襪帶的腿好看；在這兒，她不僅表明她愛我，還以一種命令的方式叫我打扮成她喜歡的樣子。謝謝我的命運之星，我好幸運！我以后要板起面孔，態(tài)度倨傲，穿黃襪子，交叉著捆扎吊襪帶，這就趕快穿上。”

若非馬伏里奧如此愚蠢，倒也顯不出瑪利亞的手段實屬老辣。為讓馬伏里奧丟大丑，瑪利亞特意在信尾加了一段“附言”：“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誰。你若接受我的愛，便以微笑示意；你微笑的樣子很好看；因此，我請求你，我親愛的，在我面前永遠微笑。”這更加重了馬伏里奧的臆斷妄想，他一面由衷感謝天神朱庇特賜福，一面下定決心，對小姐“要微笑：凡你交辦的事，我唯命是從。”

一切不出瑪利亞所料，她信心十足地料定馬伏里奧“一定會穿黃襪子，可她（奧利維亞）恨死了那顏色；他會交叉綁扎吊襪帶，可她最討厭那樣子；他會對她微笑，可她現(xiàn)在的心緒最受不了微笑，她整天悶悶不樂，所以，到了她那兒，他只能自討沒趣?！?/p>

但事情的發(fā)展多少出乎瑪利亞預(yù)料，第三幕第二場，當(dāng)她一見托比，驚呼“那個傻瓜馬伏里奧已經(jīng)變成異教徒，一個不折不扣的叛教者；因為沒有一個虔信上帝、渴望得救的基督徒，會信這種荒謬極了的話。他穿上黃襪子了！”的時候，從馬伏里奧身上似乎已看不到半點清教徒的蹤影，他完全為愛而瘋狂。

這應(yīng)該是莎士比亞刻意而為的玄妙一筆，意在以清心寡欲的清教徒也會為愛發(fā)瘋，顯示清教徒同樣有人性情欲的一面，有追求愛情的愿望和權(quán)利，清心寡欲不等于無情無欲。

沒錯，馬伏里奧真的發(fā)瘋了！第三幕第四場，在花園，當(dāng)腳穿黃襪子，小腿交叉捆扎吊襪帶，滿臉堆笑的馬伏里奧見著小姐，小姐問一句，他便按信里所寫答非所問地回復(fù)一句，致使小姐斷定“他顯然是因暑熱發(fā)了瘋?！贝藭r此刻，小姐急著去見二次登門來訪的切薩里奧（薇奧拉），哪有閑工夫搭理馬伏里奧，她吩咐瑪利亞“叫人照看這家伙。托比叔叔呢？多叫幾個人，可要特別照看好他：我寧愿丟掉一半嫁妝，也不愿他有什么閃失。”小姐怎能料定，她交代的這番話更加重了馬伏里奧的妄想癥，因為他把小姐對他管家能力的認可和倚重，偏執(zhí)地誤以為“正好跟信里寫的對上號”。馬伏里奧再次對天神朱庇特表達感激之情，他斷定“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我實現(xiàn)我的全部希望?！?/p>

第三場“對手戲”發(fā)生在第四幕第二場?；仡^看第一場“對手戲”，馬伏里奧得罪了小丑；到這第三場“對手戲”，小丑假扮托帕斯神父跟馬伏里奧對話，以“戲中戲”的戲謔方式，完全報復(fù)了馬伏里奧?！瓣P(guān)在這可怕的黑暗里”的馬伏里奧，只能聽見外面的聲音，什么也看不見，此時，他仍陷在對小姐單相思的執(zhí)迷不悟里，根本不承認自己發(fā)了瘋。非但如此，他腦子十分清醒，對扮成托帕斯神父的小丑說，“這屋子像愚昧一樣黑暗，而愚昧像地獄一樣黑暗?！彼踔磷屵@個假神父測試他思維邏輯是否正常。下面這段對話十分妙！小丑（托帕斯神父）問：“畢達哥拉斯對野禽什么意見？”馬伏里奧答：“他說，我們祖母的靈魂或曾在一只鳥的身體里寄居。”小丑問：“他這個意見你怎么看？”馬伏里奧答：“我認為靈魂是高貴的，對他的說法一絲一毫也不認同?！毙〕笳f：“再見：你在黑暗里待下去吧。等你什么時候認同了畢達哥拉斯，我再承認你腦子沒病。你還得留神別殺一只山鷸，否則，你祖母的靈魂就被趕走了?！?/p>

畢達哥拉斯，是公元前六世紀(jì)希臘哲學(xué)家，主張靈魂輪回，認為人死后，靈魂可墮入獸類的軀體，反之亦然。小丑用意明顯，要叫馬伏里奧出丑，譏諷他祖母的靈魂可能就在一只山鷸（一種出了名的呆鳥）里。而這恰恰是馬伏里奧所說的“像地獄一樣黑暗”的“愚昧”，因為人的“靈魂是高貴的”，靈魂輪回屬于異端邪說。認為人的靈魂高貴，分明是人文主義的思想！

托比擔(dān)心這場惡作劇再鬧下去無法收場，便叫小丑答應(yīng)馬伏里奧，弄“一支蠟燭、筆、墨水和紙來”，讓他給小姐寫信。馬伏里奧把小丑當(dāng)好人，一邊抱怨“他們把我當(dāng)一件不值錢的物件，丟在黑暗里，弄了牧師來，這幫笨蛋！還臭不要臉，硬說我瘋了。”一邊承諾只要小丑把信給小姐送去，一定“會得到比以往送信更多的好處”。

馬伏里奧真的沒瘋！他頭腦清楚，思維縝密，信寫得有理有據(jù)，話說得十分得體，合乎“規(guī)矩”：“主在上，小姐，您有負于我；我要讓天下人知道：盡管您把我關(guān)在黑暗里，并叫您那醉酒的叔叔看管，我的腦子卻和小姐您的腦子一樣清醒。我手里有您親筆信，您在信里引誘我打扮成那副模樣；單憑這封信，毫無疑問我占在理上，而您則丟了體面。把我想成什么樣，悉聽尊便。冤屈在身，言語有失，暫忘主仆，直言陳上。”信尾署名“遭受瘋狂虐待的馬伏里奧”。

第五幕第一場，所有人陸續(xù)來到奧利維亞家附近的街道，當(dāng)塞巴斯蒂安和薇奧拉這對在海難中失散的孿生兄妹彼此相認，一切的誤會煙消云散，薇奧拉與公爵、奧利維亞與塞巴斯蒂安兩對新人的婚事也已塵埃落定之時，奧利維亞突然想起了馬伏里奧。當(dāng)法比安當(dāng)眾讀完馬伏里奧的信，連公爵都表示“聽著不太像瘋話”。奧利維亞這才知道馬伏里奧被關(guān)起來，才意識到馬伏里奧對她產(chǎn)生了大誤會，立刻吩咐放人。

于是，馬伏里奧與奧利維亞主仆之間的“對質(zhì)戲”，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上演了。見到小姐，已恢復(fù)常態(tài)的馬伏里奧，“守規(guī)矩”而又在情在理地討要說法：“請您仔細讀一遍這封信?，F(xiàn)在您可不能否認那是您的親筆。……出于體面和禮節(jié)，您也得告訴我，您為什么那樣露骨地向我暗示愛意，吩咐我見您時要面帶微笑、交叉綁扎吊襪帶，穿黃襪子，還要對托比爵士和底下人橫眉立目？我恭順在心，滿懷希望，一切照做，可您為什么又要把我關(guān)起來，囚禁在一間暗室，還弄了個牧師來看我，把我當(dāng)一個從未被人耍過的蠢貨戲弄？告訴我為什么。”

一看信，奧利維亞當(dāng)即確認是瑪利亞寫的。事已至此，法比安將整個過程和盤托出：“惡搞馬伏里奧的計策，是我和托比爵士想出來的，馬伏里奧有好多既頑固又無禮的地方，我們都瞧不順眼。那封信，是托比爵士硬纏著瑪利亞寫的：作為補償，他已經(jīng)娶了她。至于為何不停手，又接著不無惡意地作弄他，假如公正地把雙方各自承受的傷害權(quán)衡一下，不難判斷，我們只是出于笑鬧，并非為了復(fù)仇?！?/p>

不久之前，腳穿黃襪子，小腿捆扎吊襪帶，神氣十足的馬伏里奧，儼然已戴上愛情的冠冕，轉(zhuǎn)瞬之間，便從愛情的王座跌落下來，跌得丟人現(xiàn)眼，跌得無地自容，以至于奧利維亞禁不住連聲感嘆，“這惡作劇真把你害慘了?！薄鞍?，可憐的家伙，他們可把你愚弄到家了！”“這下把他欺侮得夠嗆。”

奧利維亞一直尊重、信任馬伏里奧這位管家，除了自己的感情這件私密事，家里的一切都交他料理。貴為伯爵小姐，她做夢也想不到，馬伏里奧會把尊重和信任誤會成愛情。其實，若非瑪利亞利用了馬伏里奧的致命弱點，杜撰出那封情書，令他信以為真產(chǎn)生誤判，他會一如既往地“守規(guī)矩”，絕不敢越雷池半步冒然犯上，頂多對女主人垂涎于心、終日意淫罷了。因為在當(dāng)時，由中世紀(jì)典型的貴族政治遺留下來的門第觀念，還十分嚴(yán)重，階層界限也相對嚴(yán)格，安德魯之所以敢明目張膽地主動登門，向奧利維亞求婚，就在于他有身份、地位，不管受封的是否“地毯騎士”，好歹是個騎士、爵士。

透過馬伏里奧被“害慘”整個這場惡作劇，揭示出人性中的一大弱點，人一旦因“太自命不凡”，陷入主觀盲目的認知誤區(qū)，形成誤判，是多么愚蠢、荒謬、可笑，后果又是多么可怕！同時，透過“對手戲”“獨角戲”如此塑造馬伏里奧和他瞧不上眼的那幾個“無聊透頂?shù)臏\薄東西”，也折射出莎士比亞對清教徒的矛盾、糾結(jié)的態(tài)度，及其明晰的人文主義思想。至少，《第十二夜》顯露出莎士比亞這樣的人文主義精神理念：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人們娛樂享受，追求愛情，天經(jīng)地義。但享樂須有節(jié)制，做事須守規(guī)矩，否則，禁欲主義會壓抑人性，造成馬伏里奧式的愚蠢，消費主義又會孕育出托比、安德魯那樣的寄生蟲。當(dāng)然，劇中對馬伏里奧的愛情觀，也做了毫不留情的針砭譏諷。馬伏里奧追求愛情，全然以物質(zhì)主義為目的，贏取愛情即意味著獲得名譽、地位、財富和權(quán)力，驕奢淫逸，作威作福。人應(yīng)當(dāng)過一種敬虔上帝，自由追求愛情幸福，既有娛樂享受，又有道德自律，符合人倫天理的日常生活。如此看來，馬伏里奧的確沒什么好笑。

19世紀(jì)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1775—1834）在其著名的《伊利亞隨筆》EssaysofElia一書中，認為馬伏里奧基本不算一個可笑的人物，他只是偶爾變得滑稽。他冷峻嚴(yán)苛，一本正經(jīng)，令人生厭，卻又威嚴(yán)凜然，不可侵犯，確切地說，是道貌岸然。瑪利亞說他有時活像一個清教徒，可他的道德、行為在伊利里亞，實在是放錯了地方。哪怕有一時半會的不安靜，他也反感，因此，當(dāng)他出面制止托比等人縱酒狂歌，勢必吵架拌嘴。他的自驕自傲，或說不茍言笑，是天性如此，既不好笑，也不動人，可正因為這樣，他成了大家的笑柄。在為人上，他頂多是不招待見，算不上丑角，并不可鄙。他態(tài)度高傲，有點兒僭越身份，但就他作為管家的貢獻而言，這樣的態(tài)度也許并不算過分。至于他為什么不是一個勇于擔(dān)當(dāng)、體面而又處事周全的管家，我們找不出理由。他把奧利維亞叫他還給切薩里奧的戒指，往地上一丟，表明他的出身、感情都很尊貴，且慷慨大方。為顯示自己受過教育，在所有場合，他說話用的都是紳士的語言。……奧利維亞最初真以為他瘋了，對大家說：‘我寧愿丟掉一半嫁妝，也不愿他有什么閃失?！徽砻鳎巳瞬⒎菬o足輕重和微不足道嗎？不錯，有一回她當(dāng)面指責(zé)他‘太自命不凡了’，但那口吻透著溫和、體諒，并不能由此認定他的某些優(yōu)點被這一特別的缺點給掩蓋了。他斥責(zé)托比爵士縱酒行樂既不失明智，又富于心計；當(dāng)他一想到他的女主人已失去父兄保護，而且，她深藏心底的悲哀將會引起人們關(guān)注她的家事，他可能就會感到身為管家的榮光；奧利維亞似乎沒有任何兄弟或親戚能幫上她，托比爵士嘛，已完全淪為一個吃喝玩樂的酒鬼。馬伏里奧表現(xiàn)出了值得尊敬的品質(zhì)，即使被鎖進暗室受盡屈辱，一種偉大感似乎也從沒離過身。他與那位他覺得確有其人的托帕斯牧師，辯論得多精彩，既有勇氣，腦子又清楚，他身上一定有某種有價值的東西，而他所有的這些東西，一定比那些不值一文、或官衙里專橫跋扈的小官僚小差役身上的東西，更值得稱道。

三、小丑及其“同謀”：馬伏里奧的“國教”對手

如果說莎士比亞嘲弄了馬伏里奧，他也并未太過偏心，只把這根帶刺兒的鞭子打在馬伏里奧一個人的屁股上，他通過三場“對手戲”，同樣把鞭子狠狠抽在了馬伏里奧的那些“國教”對手們身上。

英國19世紀(jì)著名文學(xué)批評家威廉·哈茲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在其1817年出版的《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CharactersofShakespeare’s Plays一書中，論及《第十二夜》時指出：

“該劇充滿了甜美可愛、插科打諢的戲劇氛圍，被公正地認為是莎士比亞最令人開心的喜劇之一。作為喜劇，它也許過于溫情了，它既沒什么諷刺，也沒有憤怒；它針對的是荒唐，而不是可笑的事。它使我們發(fā)笑，是因人類做了蠢事，并非蔑視它們，更非厭惡。莎士比亞的喜劇天才像蜜蜂一樣，它有從毒花雜草中采集蜜糖的能力，而非留下一根螫人的刺兒。他對劇中人物的弱點做了極為有趣的夸張，夸張的辦法是讓這些人物不僅不會自覺難堪，反而還能與人共享這一愉悅；他寧愿給劇中人物提供機會，讓他們表現(xiàn)出自己最快樂的一面，而非讓他們在別人或機智或不懷好意的想法中變成可鄙的對象?！?/p>

“莎士比亞喜劇屬于牧歌和詩歌的類型。愚蠢是根生土長的，它帶著本土的、歡快的、毫無阻礙的日月光華，茁壯成長。在劇中，荒唐離奇得到種種鼓勵，荒謬絕倫也有廣闊的發(fā)揮空間。沒有什么受到一雙冰冷、嚴(yán)苛、乖張的手的阻遏，詩人會把一個奇妙的比喻發(fā)揮到極致，會把一個雙關(guān)語當(dāng)成偶像頂禮膜拜。他的終極目標(biāo)是用最卑賤最粗俗的東西叫人開心。他會喜歡一個俏皮的雙關(guān)語，或一個低賤角色的古怪性情，這對他逗趣地描繪一個美麗的意象，或最純潔的愛情，并無妨礙。小丑勉強開的玩笑，對薇奧拉甜美可愛的性格絲毫無損；同一個家，大得足以容下馬伏里奧、奧利維亞伯爵小姐、托比爵士和埃格奇克爵士。比如，就智能或道德而言，再沒有剛提及的最后一個人物更低下了，可是，埃格齊克爵士的弱點是怎樣在托比爵士的培養(yǎng)、挑逗下，變成‘最變幻莫測’的東西，當(dāng)他自我吹噓擊劍、跳舞的本領(lǐng)如何了得時，托比爵士說：‘干嘛要把這絕活兒藏起來？干嘛要用帷幕把這天分遮起來？莫非它們會像瑪爾夫人像那樣落上灰塵？你干嘛不跳著“五步舞”去教堂，跳著“快步舞”回家？我連走路都跳“吉格舞”，撒泡尿也得輕跳“五步舞”。你什么意思？人活一世非要把才能藏起來嗎？我曾想，從你這兩條好腿的外形看，是在跳“五步舞”的吉星高照下生出來的?！髞恚斜染羰?、埃格齊克爵士和小丑又是怎樣縱酒歡歌，‘要唱得把夜貓子吵醒，唱得從一個織工身上吸出三個靈魂？’還有什么回答比托比爵士對馬伏里奧無法回答的回答更好嗎？他說，‘你以為，單憑你德行好，別人就不能吃糕餅、喝啤酒了嗎？’”

對托比和安德魯這兩位及時行樂、渾渾噩噩的酒徒，沒什么話好說。在瑪利亞眼里，安德魯只是一個“特愛跟人吵架”的“傻了吧唧的騎士”；一個會糟蹋錢的，“十足的蠢驢，敗家子兒”。是的，他是一只從不拿鏡子照自己，卻一心想吃“天鵝肉”（奧利維亞）的癩蛤蟆。托比拿他當(dāng)朋友，把他帶到侄女奧利維亞家里，僅僅是以幫他向奧利維亞求婚當(dāng)幌子，騙他錢財。他知道安德魯“一年有三千塊進項”。這一不算高明的欺騙手段，莎士比亞在幾年后寫《奧賽羅》時，又讓伊阿古如法炮制，伊阿古打著幫愚蠢透頂?shù)牧_德里格向苔絲狄蒙娜求愛的招牌，不僅騙他好多錢，最后還親手把他殺了。

實際上，托比眼里的安德魯，跟馬伏里奧眼里的安德魯差不了多少。托比根本瞧不起安德魯，即便在他攛掇切薩里奧（薇奧拉）同安德魯決斗，刻意吹噓安德魯?shù)膭πg(shù)時，當(dāng)被問及安德魯?shù)尿T士稱號是怎么來的，他不無調(diào)侃地說：“他是憑一把從未浴過血、傷過鋒刃的劍，受封的騎士，在地毯上受的封?！边@里專指一種“地毯騎士”，即未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禮，寸功未立，而只是跪在地毯上，由國王以劍拍肩的方式受封的騎士或爵士。此處的意思是，安德魯是一個不憑軍功受封的“地毯騎士”?！霸谶@世上，我的心思最怪了，有時老是喜歡假面舞會、狂歡什么的一起來。”“我覺得，人活著就吃、喝這兩樣兒。”這兩句話是安德魯人生哲學(xué)的全部體現(xiàn)，毋庸置疑，他是中世紀(jì)晚期沒落騎士的典型代表：有點兒土地，有倆兒糟錢，嗜酒成性，好吃懶做，除了享樂，無一技之長，頭腦昏聵到心甘情愿被托比騙錢，心里卻依然巴望能討到奧利維亞伯爵小姐給他當(dāng)老婆。像這樣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一張嘴就出錯，只會鸚鵡學(xué)舌的酒囊飯袋，遲早被新時代、新階級、新思想淘汰。不說別人，馬伏里奧已經(jīng)把他淘汰掉了。

第四幕第二場，瑪利亞請小丑穿長袍，戴假胡子，假扮成“助理牧師托帕斯先生”之后，她去招呼托比。等小丑裝扮停當(dāng)，見托比和瑪利亞一起走來，說“我的同謀來了?！眴文米脚R伏里奧這起惡作劇而言，托比、瑪利亞、安德魯、法比安，都是小丑的同謀，但托比和瑪利亞顯然是始作俑的主謀。托比和瑪利亞是莎士比亞為增添《第十二夜》的喜劇氛圍，用心設(shè)計出來的一對兒活寶。說穿了，一開始，從為騙安德魯錢，寄居在侄女奧利維亞家當(dāng)食客的托比叔叔身上，看不出要娶瑪利亞的打算。對比之下，倒是瑪利亞對這位嗜酒如命、整日半醉不醒的托比爵士，似乎帶有天生的好感。第一幕第一場，瑪利亞借別人的話委婉地勸托比，“他們還說，您每晚都跟他一塊兒喝得醉醺醺的”。對這一點，精明的小丑看在眼里，他對瑪利亞說：“如果托比爵士把酒戒了，在伊利里亞的女人堆里，也就你的精明腦子配得上他?！钡谝荒坏谌龍?，馬伏里奧專門針對托比提出警告提醒托比，再不守規(guī)矩，由著性子鬧下去，小姐會下逐客令。此時，瑪利亞當(dāng)即表示“不，好托比爵士?！鄙峦斜日鏁蛔吡酥?。當(dāng)馬伏里奧責(zé)怪瑪利亞無視小姐恩寵，添油加醋縱容托比胡鬧，表示立即娶稟告小姐，瑪利亞竟毫不在乎地取笑道：“像驢一樣搖你的耳朵去吧！”這明顯是一句輕蔑的帶侮辱性的話，意思是：到你的主人那兒搖尾巴去吧。

作為奧利維亞的貼身女仆，瑪利亞十分清楚馬伏里奧的軟肋在哪兒，為修理馬伏里奧一貫的裝腔作勢，同時為討托比的歡心，瑪利亞想出教訓(xùn)馬伏里奧的惡作劇。第二幕第五場，當(dāng)法比安眼見馬伏里奧連五臟六腑都被瑪利亞假造的情書著迷，由衷贊嘆瑪利亞給馬伏里奧“配了一副多好的毒藥”。此時，托比已對瑪利亞佩服得五體投地，當(dāng)即跟法比安表示“憑這條妙計，我可以娶這姑娘?！弊詈?，在惡作劇真相揭開之前，這對有情人已結(jié)眷屬，“各遂所愿”。

正如可從《奧賽羅》中的伊阿古身上看出一些托比的身影，在苔絲狄蒙娜的貼身女仆艾米莉亞身上，同樣烙印著奧利維亞貼身女仆瑪利亞的痕跡，只是相形之下，托比那點純屬于小算計的壞，跟伊阿古陰毒的大奸大惡一比，根本不在一個量級，而從敢愛敢恨、自我覺醒的女性意識來看，艾米莉亞也比瑪利亞鮮明、精彩多了。

事實上，在馬伏里奧眼里，托比和安德魯是一類人。第五幕第一場有段對話非常妙，在奧利維亞家附近的街上，被托比打得頭破血流的安德魯嚷著“快叫醫(yī)生”去瞧瞧托比，托比被“薇奧拉”（塞巴斯蒂安）打破了頭。見不著醫(yī)生，托比只好“一瘸一拐地來了”，問小丑“見著迪克醫(yī)生沒有，傻瓜？”小丑故意驚叫，“??！他喝醉了，托比爵士，都醉一個小時了，早晨八點，他就把眼睛合上了。”喝酒誤事到了醫(yī)不能醫(yī)的地步，連托比也孰不可忍，抱怨“他簡直是無賴，一個跳著慢步舞（筆注：指醉后東倒西歪的步態(tài)）的無賴。我最討厭喝醉的無賴?！笨伤约?，正是這樣一個“喝醉的無賴”，一個身上還殘留著些許騎士精神的爵士。劇終倒是給托比留下一個尾巴，或也是莎士比亞的一個期待，但愿娶了瑪利亞的托比不再每晚“都喝得醉醺醺”。

這樣的酒徒爵士該算怎樣的一個“國教”徒呢？安德魯?shù)拿允恰拔矣X得，人活著就吃、喝這兩樣兒?！蓖斜壬畋碣澩?，“那就讓我們吃呀喝吧?！贝颂幓蚴巧勘葋喗柰斜戎冢昧恕妒ソ?jīng)》中關(guān)于及時行樂的討論的。參見《新約·哥林多前書》15·32：“如果死人不能復(fù)活，那就像俗話所說：‘讓我們吃吃喝喝吧，反正明天就要死了?！?/p>

再看托比與安德魯之不同，托比頭腦靈活，懂得如何拿愛情當(dāng)幌子騙朋友的錢。為騙安德魯?shù)腻X，托比真是煞費苦心，當(dāng)安德魯聽說公爵在向奧利維亞求婚，第二天便要“騎馬回家”，托比趕緊給安德魯鼓勁兒，叫他千萬別輕易放棄：“哪兒的公爵她都看不上。我聽她發(fā)過誓，凡身份、地位、年齡、腦子在她之上的人，她都不會嫁。喏，兄弟，還有盼頭兒?！卑驳卖敶饝?yīng)“再呆一個月”。道理很簡單，安德魯一走，托比便斷了財路。當(dāng)安德魯發(fā)現(xiàn)“您侄女對我，從沒像對公爵的仆人那樣好過，這是我在花園親眼見的?！蓖斜锐R上出口成謊，說這恰恰“說明她愛您”，小姐是在用故意疏遠的方式，刺激安德魯跟公爵的仆人決斗，以證明自己是條英雄好漢，因為“世上沒有哪個媒人，會比男人的勇敢名聲，更能贏得女人的好感?！卑驳卖斏袭?dāng)，為贏得小姐的愛情，答應(yīng)決斗。

接下來，托比為能看成一場決斗好戲，兩頭忙乎，兩頭攛掇，把決斗雙方都說成劍術(shù)高手。他想方設(shè)法先用話刺激逼薇奧拉（切薩里奧）動手，“你不能回屋，除非你在跟他交手之前，先跟我決斗，我不見得比他更好對付。所以，來吧，否則，你把劍丟了，拱手認輸；因為你非動手不可，這沒說的，不然，你何必身上佩劍！”然后馬上對安德魯說：“這位紳士為了名譽，也非要跟你決斗一個回合。”他深知安德魯膽小，怕他退縮，趕緊找補一句：“不過，他既是紳士，又是戰(zhàn)士，他向我允諾，他不會傷害你。來吧；動手?！卑驳卖?shù)玫讲粫軅谋ＷC，又來了勁兒。托比算計人的招數(shù)從沒失過手，直到最后被塞巴斯蒂安打得頭破血流。

可是，利用欺騙、虛謊、詭詐賺錢，都是《圣經(jīng)》反對的；懶惰、多睡，好酒貪食，棄絕管教，也都是《圣經(jīng)》訓(xùn)誡的可能致窮的根源。而所有這些不良的嗜好、秉性，托比一樣不少。也就是說，作為清教徒的馬伏里奧，他的這些“國教”對手們，沒有一個是照《圣經(jīng)》準(zhǔn)則生活的敬虔的基督徒。

或因為此，《第十二夜》中凡出現(xiàn)對源于《圣經(jīng)》或典故或隱喻的化用，主要出自托比和小丑之口，莎士比亞不能讓由《圣經(jīng)》中化用出來的大道理從他倆的嘴里說出來。的確，托比的引經(jīng)據(jù)典，或不時甩出一句俏皮話賣弄幽默，或譏諷、詛咒別人，或純屬酒后胡言亂語。比如，第一幕第三場，托比無法理解奧利維亞為何把哥哥的死看那么重，他認為“悲傷是生命的仇敵?！边@可能是化用了《舊約·德訓(xùn)篇》30·23-24：“鐘愛你的靈魂，安慰你的心神，遠離憂愁，因為憂愁已害死許多人，它對人一無是處。嫉妒和憤怒折損陽壽，憂愁使人未老先衰?！?/p>

再如小丑，則多是借《圣經(jīng)》的意思斗嘴耍貧，或為奚落、嘲弄別人，或為逗樂搞笑，成心裝傻充愣。第一幕第五場，當(dāng)奧利維亞責(zé)怪小丑沒以前聽話了，小丑辯白說：“沒有哪個戴綠帽子的男人不晦氣，但鮮花美人兒也會褪色?！毙〕笤诖斯室庥悯r花美人兒也會褪色作比，暗示奧利維亞不該在青春貌美之時，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拒絕別人求婚。這里對《圣經(jīng)》化用，來自以下多處，《舊約·約伯記》14·2：“我們像花草一樣生長、凋謝；/我們?nèi)缬耙粯酉?，不停留?！薄杜f約·以賽亞書》40·6-7：“要宣布人人都如草芥一般；/他們的美麗像野地的花；/上主吹起一陣風(fēng)，/草便枯干，花便凋謝。”《舊約·詩篇》103·15-16：“我們的生命像草。/我們像野花生長茂盛；/風(fēng)一吹便消失，/沒有人再看見它。”《新約·雅各書》1·11：“烈日一出，熱風(fēng)一吹，草木枯干，花朵凋謝，所有的美就消失了。富有的人在事業(yè)上忙忙碌碌的時候，也會像花草一樣枯干凋謝?！薄缎录s·彼得前書》1·24：“人如野草，/他們的榮華有如野花；/草會枯干，花會凋謝?！憋@而易見，這些化用，都對營造劇中的喜劇氛圍起到了助推的效果、作用。

在馬伏里奧的這幾個“國教”對手中，小丑是最不能忽略的一位，在捉弄馬伏里奧的惡作劇中，托比和瑪利亞是幕后“黑手”，小丑則沖在一線。為了生計，他必須討好各方，誰都得罪不起。托比給他錢叫他唱歌，他便乖乖地唱。若非馬伏里奧成心跟他過不去，他或許并不愿去給托比當(dāng)馬前卒，假扮托帕斯神父，繼續(xù)愚弄馬伏里奧。他其實只想瞅準(zhǔn)機會多賺幾個小錢，比如，凡有人前來見小姐，不論是誰，他都是先討賞錢，再去通稟。對薇奧拉和公爵更是使出小丑的看家本領(lǐng)，討起賞錢絕不含糊，薇奧拉剛給了他六便士，他故意問“這錢還能生錢嗎？”薇奧拉嘴里說著“你很會討錢”，又給了他六便士。公爵要見小姐，先給了小丑一塊錢，小丑說“若不是怕有兩次騙錢的嫌疑，先生，我愿您再給我一塊錢?！惫粼俳o一塊錢。

這不是可恨、可氣，甚至可悲的小丑，這是可憫、可憐，又不是可愛的費斯特。薇奧拉跟小丑打過交道后，說出一句精準(zhǔn)的評價：“這家伙裝傻裝得夠聰明，裝傻需要一種特別的機智：他想拿誰開玩笑，必先觀察那個人的心境、身份，瞅準(zhǔn)時機，就要像野鷹一樣，把眼前飛過的每一只鳥全捉住。這份差事，像聰明人的工作一樣費力。”這是多精彩的小丑?。?/p>

第一幕第五場，瑪利亞警告小丑，“因為你跑得沒影兒了，小姐要吊死你?！毙〕笏斓鼗卮穑骸白屗跛牢野桑菏郎戏彩潜缓煤玫跛赖娜?，都不怕敵人，不管打什么旗子，一個也不怕。”仔細一想，人生在世，會面臨多少各式各樣的敵人，活著受罪，死了得解脫，一如小丑對瑪利亞解釋的，“死人哪兒還看得見叫他害怕的敵人?！边@里透露出來，像小丑這個階層的人生活如此多艱，充滿不測的變數(shù)?，斃麃喗又鴩樆Ｐ〕螅骸翱赡阍谕膺吇炝四敲淳茫菚唤g死的；就算把你掃地出門，對你來說，——結(jié)果不是跟絞死一樣嗎？”對小丑來說，一旦被小姐“掃地出門”，這懲罰簡直“跟絞死一樣”。

小丑唱的那句“日日風(fēng)來日日雨”，是多好的底層生活窘境的真切寫照！再看他這段旁白：“才智呀，假如你愿意，就教我裝傻充愣吧！那些自以為擁有你的聰明人，到頭來往往證明自己是傻瓜；而我呢，明知缺少你，卻可以假冒聰明人。昆納帕勒斯那句話怎么說的？‘與其做一個愚蠢的聰明人，還不如做一個聰明的傻瓜?！闭f得又是多么睿智！難怪一直有莎學(xué)家把這個叫費斯特的小丑，視為莎劇中最好的小丑，因為他替莎士比亞偏僻入里地闡釋出對生命具有穿透性的徹悟。在他插科打諢的歡聲笑語背后，隱藏著悲歌的凄楚蒼涼。比如他說，“我一唱歌就開心”，可是“人遲早要為開心付出代價”這是多么富有哲理的思辨。

小丑在劇中一共唱了三首歌，雖然它們并非莎士比亞原創(chuàng)，而都只是對當(dāng)時流行歌謠的借用或改寫，卻深刻挖掘出小丑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他不為人知、獨自淚流的憂傷、落寞，全在這三首歌里。

第一首在第二幕第三場，歌中唱到，青春易逝，愛情難久，年華蹉跎，似乎若不及時行樂，生命便徒勞無益，多悲涼！

小丑

啊，我的情人！你去哪兒漫步？

?。●v足且聽；你的情郎來了，

嘴里哼唱，抑揚頓挫的歌：

親愛的美人兒，別再往遠處去。

情人相聚之時，便是路的盡頭，

聰明人的兒子，都明白這回事。

小丑

愛情是什么？它不在將來；

行樂且及時，歡笑在眼前；

將來會怎樣，誰人能預(yù)料？

年華若蹉跎，徒勞沒好處：

快來親吻我，加倍甜膩膩，

轉(zhuǎn)眼青春逝，愛情難長久。

第二首在第二幕第四場，歌中唱出對生命絕望的哀歌，“把我葬、葬在/真心愛人永遠找不到的墓穴”，多凄慘！

快點兒來，快點兒來，死神，

讓我在柏木的棺材里安眠；

飛走了吧，飛走了吧，呼吸，

我被一個狠心的美女所害。

我的白尸衣，撒滿紫杉樹枝，

??！快去準(zhǔn)備。

沒有一個真心愛人像我一樣，

為了愛而殉情。

一朵、一朵芬芳的花，我也

不要在黑色的棺材里安放；

一個，哪怕一個朋友也不要，

在掩埋我尸骨的時候悼亡。

為免去多情人千萬聲的哀嘆，

??！把我葬、葬在

真心愛人永遠找不到的墓穴，

讓那眼淚無處流淌！

第三首在第五幕第一場，歌中唱出人從落生，由小到老的整個生命過程，無論怎樣，都逃不掉“日日風(fēng)來日日雨”的命運，多哀婉！

當(dāng)我還是一個小兒郎，

哎嗨，又是風(fēng)來又是雨；

傻小子只知干傻事兒，

日日風(fēng)來日日雨。

好不容易長大成了人，

哎嗨，又是風(fēng)來又是雨；

把門關(guān)好防賊又防盜，

日日風(fēng)來日日雨。

當(dāng)我，哎呀！娶了妻，

哎嗨，又是風(fēng)來又是雨；

最終自夸?？谌f事空，

日日風(fēng)來日日雨。

等我有朝一日躺床上，

哎嗨，又是風(fēng)來又是雨；

酒鬼永遠醉頭又醉腦，

日日風(fēng)來日日雨。

太初之年混沌天地開，

哎嗨，又是風(fēng)來又是雨；——

不管風(fēng)雨，戲已唱完，

祝愿各位天天盡歡顏。

小丑費斯特，的確稱得上莎劇中一個極為出彩的小丑形象，不過，跟《哈姆雷特》和《李爾王》中無論哪個小丑一比，便顯出膚淺和單薄?；驈男〕笮蜗蟮目坍嫞紤?yīng)驗著那樣一句俗話——最淺薄的悲劇也比最深刻的喜劇有思想。

然而，英國18世紀(jì)著名作家、批評家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1784），在其1765年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序言》Preface to the Plays of WilliamShakespeare中，毫不掩飾自己對莎士比亞喜劇的喜愛超過悲劇，甚至說，“他寫悲劇往往顯得很吃力，顯得下了大功夫，結(jié)果卻不很成功；而他一旦寫起喜劇場景，便似乎信手拈來，任何推敲、研磨都無法勝出。寫悲劇時，他總盡力見縫插針弄點兒喜劇，可一寫起喜劇，他就仿佛如魚得水一般悠然自得，瀟灑戲謔，好像這樣的思考方式才與其天性最相吻合。他的悲劇場景總好似缺點什么，他的喜劇卻往往超出人們的預(yù)期或愿望。他的喜劇以思想、語言稱奇，他的悲劇則多以事件、情節(jié)見長。他的悲劇顯出是技巧的產(chǎn)物，他的喜劇卻好似出乎本能?！?/p>

不過，約翰遜不否認：“一旦莎士比亞叫他的人物用俏皮話相互斗嘴，或用刻薄話一決高下，其戲劇場景的喜劇效果很少令人滿意。這些人物開的玩笑往往粗俗不堪，從他們嘴里說出來的笑話也時常猥褻淫蕩；不論他筆下的紳士，還是太太小姐，不僅說話不大檢點，外表也有失文雅，與他筆下的村夫農(nóng)婦幾無區(qū)別。莎士比亞是否真實反映了他那個時代人們談話的情形，這一點難以確定。伊麗莎白女王時代常被認為是一個威嚴(yán)、莊重、嚴(yán)肅的時代，因此，嚴(yán)肅一旦松弛，結(jié)果可能十分不雅。盡管如此，無論哪個時代，表現(xiàn)歡樂，總有某些方式比其他方式更為優(yōu)越，而一個作家有義務(wù)選擇他認為的最好方式。”

除此之外，約翰遜也還不否認，對雙關(guān)語毫無節(jié)制的運用，是莎劇的一大缺點。他說：“雙關(guān)語之于莎士比亞，好比游人眼里的虛景幻影。他挖空心思追求它，勢必被這個東西帶入歧途，墜入泥淖。雙關(guān)語對他思想的作用堪稱邪惡，而雙關(guān)語的魅力又使他不由自主。無論他在討論多么嚴(yán)肅、深刻的問題；無論他在對讀者開拓知識，還是提升情感；也無論他是在敘述事件以引起讀者注意，并帶來快感，還是為吸引讀者故弄懸疑，只要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雙關(guān)語，就會把手頭的事兒丟一邊去。雙關(guān)語正是他要尋覓的那只金蘋果，為得到它，他會隨時從前行的大路拐上小道，或一下子從高山之巔出溜下來。一個雙關(guān)語，就算不怎么高明，甚至索然無味，也能帶給他無窮樂趣；哪怕讓他以理智、情感和真理為代價去換一個雙關(guān)語，他也毫不含糊。雙關(guān)語就是他寵愛的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克麗奧佩特拉，為了她，他可以舍棄社稷；為了她，丟掉江山，決不吝惜?！?/p>

毋庸諱言，《第十二夜》里的紳士、太太、小姐，自然有“說話不大檢點，外表也有失文雅”的地方，像第一幕第三場托比、安德魯、瑪利亞三人之間有一段對話，幾乎全是充滿性意味的葷謎素猜。但總體來說，《第十二夜》的“不大檢點”“有失文雅”，以及對雙關(guān)語的使用，都算相對收斂。

即便如此，莎士比亞除托爾斯泰之外的另一個天敵，愛爾蘭著名劇作家、批評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Shaw，1856—1950）從未輕饒過莎劇。1961年，美國學(xué)者威爾遜（Edwin Wilson）將把蕭伯納對莎士比亞的評論匯集成《蕭論莎士比亞》Shaw on Shakespeare一書出版。正如威爾遜在序言中所說，蕭伯納對莎士比亞的“大不敬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笔挷{認為，莎劇從來不表現(xiàn)重大社會問題，全是些迎合低級趣味的舞臺垃圾，淺薄、無聊、乏味、零碎。這樣的毒舌攻訐實在令人瞠目，在蕭伯納眼里，莎士比亞是一個思想、道德的矮子，因此，莎劇既無思想，又無道德，幾乎沒什么社會價值。他還把莎士比亞同時代詩人、劇作家本·瓊森（Ben Jonson,1572—1637）對莎士比亞的那句著名贊譽——“莎士比亞不屬于一個時代，他屬于千秋萬代?！薄匾夥催^來說：“莎士比亞并非永恒，他只屬于一個下午?！?/p>

《第十二夜》可算莎士比亞喜劇的收山之作，在此之后，莎士比亞沒再寫過純粹的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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