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如何借物言情的

楊水琴

詩歌是如何借物言情的

楊水琴

借物言情、托物言志是詩歌中的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手法，詩歌中描寫的花草樹木，往往象征著詩人的某種情感精神。這是一種修辭方法，準確地說，它叫隱喻。根據(jù)喬治·拉科夫的觀點，隱喻不僅是語言現(xiàn)象，它更是人類思維的一種規(guī)律。當我們?yōu)榱苏J識甲事物時，我們通過對乙事物的認識來間接進行，這時我們就是在進行隱喻思維。認知隱喻學誕生之初，拉科夫用兩個概念域之間的映射來解釋隱喻，新近的認知神經(jīng)學認為隱喻實際上是認知神經(jīng)元的附帶激活。例如我們從詩歌中看到的花草樹木，大腦中被激活的不僅有認知這些植物的神經(jīng)元，更有常用來認知某種情感的那部分神經(jīng)元。因為有了隱喻的思維規(guī)律，所以語言中才有了隱喻的修辭現(xiàn)象。

隱喻思維有一個傾向，即我們傾向于利用具體、簡單的事物現(xiàn)象來認識、理解抽象、復雜的事物或現(xiàn)象。而“植物喻人”就是其中最常見最重要的一個。它不僅體現(xiàn)在日常語言中，也體現(xiàn)在詩歌當中。這里我們按照拉科夫的思路，嘗試分析一下這一隱喻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運用，看看詩歌是怎樣借物言情、托物言志的。

先請看一個不是詩歌勝似詩歌的例子，《論語》中有句非常有名的話：“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笨鬃与m然認為多識鳥獸草蟲之名不為無益，但這里的話，絕不是為贊美松柏而言。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人，說的是人的表現(xiàn)及精神。具體而言，這里運用了“植物喻人”的隱喻，這一隱喻有以下基本映射：

植物人

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

植物特性人的表現(xiàn)及精神

植物榮枯變化人的生老病死

“歲寒”是自然環(huán)境，但這里映射的是“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松柏”是植物，影射“君子”，“后凋”是植物的自然特性，映射“仁人君子始終不渝高尚品格及堅持”。

每個隱喻從理論上說都存在兩個概念域之間的一系列映射，但在具體實例里又各有側重，有的側重時間表達，有的側重環(huán)境狀況，有的突出植物特性來表現(xiàn)人的精神品質。下面通過幾個實例來一探究竟。

側重時間表達的。這是拉科夫最重視并在書中作了專門論述的。在這類隱喻中，拉科夫說：“人被看成是擁有生命循環(huán)特征的植物，準確地說被看作植物上能萌芽和凋謝或衰敗的部分，如葉、花和果實。當然有些植物整個的萌芽、生長和衰敗，如草、麥子。死亡隨收獲而至，隨樹葉飄零而來?！敝参锬陱鸵荒甑臉s枯循環(huán)，分別對應人生的不同階段，具體情形如下：

新芽、萌芽年幼時期

花開正盛成熟期

枯萎接近死亡

注意到這一時間的對應，我們就能明白愛情詩為什么喜歡選擇春天作為時間背景，而那些渴望愛情的女子面對花葉的飄零為什么會黯然傷神了。因為春天是百花盛開的時節(jié)，花開正盛映射人的成熟期，即人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花葉的飄零就令她們自然聯(lián)想到美好年華的逝去。

《詩經(jīng)·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梅子滿樹到梅子掉落滿地，其實說的是女子年歲漸老，美好年華的逐漸逝去，所以她對愛情的渴望就越來越強烈了。如果說在中國古代，女子在最美好的年華最渴望的是愛情的話，男子青壯年時期最渴望的就是才華被人賞識，獲得英雄用武之地了。比如陳子昂的《感遇》（其二）：“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字面意思是春夏之交芊蔚青青，壓倒群芳的蘭若，到秋風裊裊，眾芳搖落的日子，不知將成什么樣子。言外之意是自己雖然才華出眾，抱負遠大，倘在青壯年時期沒得到重用，到得英雄遲暮之時，也只能感慨“今老矣，無能為也矣”了！詩人因壯志難酬而害怕時光流逝的焦慮之感溢于言表。

側重空間即植物所處自然環(huán)境的。植物的自然處境喻人的社會地位處境，植物本身的特征喻人的能力及表現(xiàn)。如左思《詠史》（其二）：“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贝嗽娭械摹暗貏荨?，一為澗底，一為山上；詩中的植物，一為松，一為苗；“山上苗”莖不過寸，卻能遮蔽枝條百尺高大挺拔的“澗底松”。意即無能卻出身貴族的世胄躡取了高位，就能遮蔽打壓出身寒門沉郁下僚的英俊之才。

“植物喻人”的隱喻也有凸顯植物在自然環(huán)境中的表現(xiàn)來隱喻人在社會中的表現(xiàn)及精神品格的。梅蘭竹為什么備受文人重視而一直是其歌詠的對象，原因在于梅花不畏嚴寒，笑傲風雪，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身處惡劣社會環(huán)境中，歷經(jīng)艱辛，仍堅持自我的美好品質；蘭花身處幽谷，縱無人知，也不改其幽香，正好隱喻講究慎獨的儒家士人美德不外揚的品質；而竹，文人們說它：“未出土時便有節(jié)，及凌云處尚虛心?！庇泄?jié)、虛心的是竹的自然特性，不也正是士人很重視的品格嗎？而屈原《九章·橘頌》歌頌橘樹，實際就是詩人對自己獨立不遷人格的表白。

以上分析雖不是“植物喻人”隱喻系統(tǒng)的完整呈現(xiàn)，但足以使我們知道其實詩歌中借物言情、托物言志背后的理據(jù)——人的思維規(guī)律。而這一思維規(guī)律為詩人和非詩人所共有，所以大家都可以讀懂詩歌，與詩人對話。

★作者單位：江西臨川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