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泱泱 信息惶惶

介子平

本刊特約評論員

《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

數字化浪潮裹挾下，傳統媒體人難免有些不知所措。內容云、技術云、私人云、數圖云，加之網絡融合、業(yè)務融合、終端融合、渠道融合，融來合去，最終模糊了自己。了解信息，似乎就擁有了世界，稍一懈怠，即刻落伍百尺，恐慌至極。信息富有者與信息貧困者之間，竟形成了一道數字鴻溝。

海量信息下，獲取維度上的不平衡，拓展了社會分化維度。網上，人情世故，有血有肉，聽著別人相聊甚歡，自己在旁一問三不知，只得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報以微笑，遂竭盡全力閱讀信息，搜集信息，或時事政治、熱點新聞，或明星八卦、偏方秘方、娛樂新聞化……未幾，社交再無障礙，隨意搭腔，交互敘事，陌生感消除，成就感頓生。閹割版的中文名著，知其梗概；偽歷史的景觀世界，搭構完成。伏爾泰說：“書讀得越多而不加思索，你就會覺得你知道得很多；而當你讀書而思考得越多的時候，你就會越清楚地看到，你知道得還很少?！毙畔㈤喿x的碎片化，往往予人以為自己已成通才的錯覺。

信息閱讀屬淺閱讀，但書籍閱讀未必就深。玄幻修仙、女生言情、穿越宮廷、都市職場，電子技術固有的多媒性、娛樂性，加之商業(yè)資本的介入、網絡文藝創(chuàng)作中人際互動關系的過分突出，網絡文藝在娛樂外表、時尚外殼下，迎合主流社會心理，以圖融入主流文化價值，卻難以產生思想深刻的作品。有個觀察，不一定對：現代技術體系具有擴張性與控制力，其致力于建構和控制人們的生活世界，并試圖操縱社會生活。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一書以“快餐”為例，闡釋技術對社會生活的構建作用：“快餐代替?zhèn)鹘y家庭的晚餐，可以看作是技術無意識文化后果的一種簡單例子。每天晚上從儀式上一再得到證實的家庭和睦，不再擁有表達的類似場合。沒有人認為快餐的興起導致了傳統家庭的衰落，但這種相互關聯，意味著以新技術為基礎的生活方式的出現?！?/p>

《斐德羅篇》中，柏拉圖通過埃及國王穆法斯之口指出，文字“使學會文字的人善忘，因為他們不再努力記憶了。他們信任書文，只憑外在的符號再認，并非憑內在的腦力回憶”。信息攪動人心，公眾易怒，也易忘，輿情轉移，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信息資產，非數字資本。

人生賽跑，路程有限，時間比想象走得快，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生之年，讀無盡之信息，為不可能之事。少食多餐，認真洗臉，一生只為一事來，此事或大或小，或難或易，反正不是信息本身。

碎片化的信息，導致碎片化的思維。微博微信予人隨時隨地的信息傳遞，稍不應時，便會陷入信息真空的惶恐中。信息可以幫助理解現象，不能用于證明觀點，卻掌控著一切，消磨著一切，睡前瀏覽，覺醒查閱，課間翻找，飯時想起，生怕遺漏一條，丟了天大的機遇。海量信息無處不在，又不知所蹤，與爾何干，其實無涉。信息惶惶，引得心思惶惶，而超鏈接無邏輯的跳躍，完全超出了你的理解力。

碎片化的思維，又導致碎片化的寫作。博客立，文字可長可短；微博興，百四十字為限；微信起，三言兩語即可。三個月寫一篇文章，那叫研究；一晚上寫一篇文章，那叫綜述；三小時寫一篇文章，那叫約稿；兩小時寫一篇文章，那叫書評；一小時寫一篇文章，那叫時評；十分鐘寫一篇文章，那叫微博；一分鐘寫一篇文章，那叫微信。書架負壁為依，案頭奮筆疾書，是傳統寫作者的既往圖景。“竹里敲詩隨鶴步，池邊鼓瑟與魚聽”，惟有詩意存在，方有詩意寫作。而碎片化寫作完全可以不用紙筆，甚至不用鍵盤。

按需印刷的操作方式，數碼印刷的商業(yè)模式，改變了出版格局，可了境況艱窘、無力槧刊者的心愿。微博的寫作模式，微信的發(fā)布途徑，則引出了自媒體的概念。無遠弗屆的傳播性，同時即刻的共享性，無可復制的瞬間性，頓使眾人失卻了對官媒、紙媒的興致。人人皆記者，人人皆讀者，人人皆評論者，人人皆參與者，有冒死偷拍的先驅，便有冒死轉發(fā)的傳人。

高科技配合高情感，卻是系統高效，個人低效。往往是信息愈豐富，自我愈封閉：你們玩吧，我只想自己待一會兒。案上茗談，面面相覷；月下步談，失語而返。不是自我封閉，只是想避開，只有因為在手機屏前才顯自如。女媧造人，人造車，車堵人，手機也如此。畢淑敏認為愛怕沉默：“太多的人，以為愛到深處是無言。其實，愛是很難描述的一種情感，需要詳盡的表達和傳遞?！笔謾C的表達與傳遞，不是無情，亦非薄幸，是一邊行走，一邊期待?！翱蓱z日晏忍饑面，強作春深求友聲”。

老畫家賀友直曾言：“高科技就是個別的聰明人，讓多數人變成傻瓜?，F在的人離開手機什么都不會干了，銀行要癱瘓，交通要癱瘓。我是沒有手機的，所以連我老婆也捉不到我。”一根扁擔挑兩頭，手機使一個時代終結，又使一個時代開始。就寫作者而言，久之，過思亂真，提筆忘字，處事無事，熟字不識。

多言之人生禍，多門之室生風，信息傳播的便捷也傷人。與美國總統克林頓有過緋聞的萊溫斯基便感慨：“我是第一個名譽被互聯網徹底摧毀于世的案例?！贝翰菝髂昃G，王孫歸不歸，可憐遇人不淑。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一部智能手機，70%的功能無用；一款高檔轎車，70%的配置多余；一幢豪華別墅，70%的面積閑置；一干公務人員，70%的終日混飯；一堆社會活動，70%的空虛無聊；一屋子衣物用品，70%的老舊過時；一輩子辛苦所得，70%的遺留別人。信息何不然，70%的廢話誤導。固有文化，正在為信息自我消耗，正常的社會組織機構，也因信息傳播方式的改變而改變。

改變的是媒介，不變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