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語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孫品健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社科學(xué)部，北京 100083)

近代漢語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孫品健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社科學(xué)部，北京 100083)

近代漢語的受益介詞主要有“為”、“與”、“替”、“和”、“給”。唐宋受益介詞系統(tǒng)從“為”、“與”持平轉(zhuǎn)變?yōu)椤芭c”字主導(dǎo)。元代受益介詞系統(tǒng)由“與”主導(dǎo)，新增“替”。明代受益介詞系統(tǒng)由“與”、“替”主導(dǎo)，新增“和”；北方漢語主要用“替”，南方漢語主要用“與”，“和”只見于北方漢語；“為”主要用于書面語體。清代受益介詞系統(tǒng)由“替”、“給”主導(dǎo)，“與”已衰落；北方漢語“替”、“給”持平，南方漢語“替”字獨大，“與”的衰落北慢南快；“為”只見于書面語體。

受益介詞；為；與；替；和；給

受益介詞是引進(jìn)動作行為的受益者的介詞，它所處的典型句法結(jié)構(gòu)是“施惠者+受益介詞+受益者+VP”，其中VP是施惠者發(fā)出的動作行為，同時也是受益者所受之“益”。有時在施惠者和受益介詞之間還可以插入另一個VP，形成“施惠者+VP1+受益介詞+受益者+VP2”結(jié)構(gòu)，VP1是實施VP2的方式或手段，二者皆由施惠者發(fā)出。近代漢語的受益介詞主要有“為”、“與”、“替”、“和”、“給”五個，例如：

(1)吳王聞相此語，心生歡喜，遂集群臣撥珠簾而說夢：“朕昨夜三更，夢見賢人入境，遂乃身輕體健，踴躍不勝。卿等詳議，為朕解其善惡。”(《敦煌變文集新書集新書·伍子胥變文》)

(2)大王納于大臣之言，當(dāng)時排枇，欲擬與取新婦。太子忽聞，遂奏大王：“若與兒取其新婦，令巧匠造一金指镮，手上帶之，說此只是父王夫人及太子三人同知，其余諸眾并不知委。”(《敦煌變文集新書集新書·維摩經(jīng)押座文》)

(3)我則見街坊鄰里，大的小的，啼天哭地，見了我并無一個感嘆傷悲。他道不愛娘替人償命，生分忤逆，丑名兒萬代人知。(《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張千替殺妻》)

(4)西門慶道：“……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金瓶梅》第三十五回)

(5)那晁思才一干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飯，說與晁夫人知道了。晁夫人道：“便宜這伙人。正沒人給他們立個字，這胡和尚來的正好?！?《醒世姻緣傳》第二十二回)

王力(1989)，馮春田(1991，2000)，李崇興(1994)，蔣冀騁、吳福祥(1997)，康國章(1999)，馬貝加(2002)，洪波(2004)等前輩學(xué)者，對近代漢語的主要受益介詞都做過考察。不過，前輩學(xué)者大多關(guān)注單個受益介詞，對受益介詞這個小類缺少系統(tǒng)性地考察，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受益介詞的興替、受益介詞使用上的地域傾向和語體傾向、受益介詞系統(tǒng)的發(fā)展趨勢等問題。這正是本文所要彌補(bǔ)的不足。

本文從受益介詞的系統(tǒng)性著眼，分唐宋、元、明、清四個時期考察近代漢語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關(guān)注每個歷史時期受益介詞系統(tǒng)的成員構(gòu)成、成員地位以及使用傾向，通過歷時比較得出各個時期受益介詞系統(tǒng)的新發(fā)展，并最終歸納整個近代漢語受益介詞系統(tǒng)的發(fā)展趨勢。*需要指出的是，討論受益介詞系統(tǒng)的發(fā)展?fàn)顩r，將不可避免地涉及受益介詞的來源問題。但受篇幅限制，本文對這一問題不作展開，只在必要時提及。對于近代漢語受益介詞的來源，筆者將另文討論。

一、唐宋時期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唐宋時期的受益介詞主要有“為”和“與”。唐五代“為”、“與”的使用頻率持平，宋代“與”的使用頻率超過“為”。整個唐宋時期，受益介詞系統(tǒng)由“為”、“與”持平發(fā)展為“與”字主導(dǎo)。

受益介詞“為”、“與”先秦已有。從先秦到魏晉南北朝，“為”一直是最主要的受益介詞，“與”則比較少見，整個受益介詞系統(tǒng)是以“為”為主導(dǎo)的。但到唐五代，受益介詞“為”、“與”的使用頻率基本相當(dāng)，整個系統(tǒng)呈現(xiàn)“為”、“與”持平的局面?！抖鼗妥兾募聲酚惺芤娼樵~“為”54例(出現(xiàn)頻率約1.56次/萬字)；“與”52例(出現(xiàn)頻率約1.51次/萬字)。分別例如：

(6)(王子)恰遇牧牛監(jiān)官，為王放五百牛。(《敦煌變文集新書集新書·雙恩記》)

(7)大王納于大臣之言，當(dāng)時排枇，欲擬與取新婦。太子忽聞，遂奏大王：“若與兒取其新婦，令巧匠造一金指镮，手上帶之?！?《敦煌變文集新書集新書·維摩經(jīng)押座文》)

《祖堂集》有受益介詞“為”47例(1.89次/萬字)；“與”48例(1.93次/萬字)。分別例如：

(8)及至禮師,不稱姓名,云:“弟子身患風(fēng)疾,請和尚為弟子懺悔?！睅熢?“汝將罪來,為汝懺悔?！?《祖堂集》)

(9)代宗皇帝問:“師百年后要個什摩?”師曰:“與老僧造個無縫塔?！?(《祖堂集》)

到宋代，受益介詞“為”的使用頻率降低，“與”的使用頻率超過了“為”，成為系統(tǒng)中最常用的受益介詞。《朱子語類輯略》有受益介詞“為”5例(0.30次/萬字)，“與”9例(0.53次/萬字)。分別例如：

(10)為學(xué)勿責(zé)無人為自家剖析出來，須是自家去里面講究做工夫，要自見得。(《朱子語類輯略》卷二)

(11)先生曰：“親戚固是親戚，然薦人于人，亦須是薦賢始得。令鄉(xiāng)里平平等人，無可稱之實，某都不與發(fā)書懇人。(《朱子語類輯略》卷五)

《三朝北盟會編》六篇談判實錄(《燕云奉使錄》、《茅齋自敘》、《靖康城下奉使錄》、《靖康大金山西軍前和議錄》、《紹興甲寅通和錄》、《采石戰(zhàn)勝錄》)有受益介詞“為”4例(0.72次/萬字)，“與”8例(1.43次/萬字)。分別例如：

(12)古北、居庸本是奚地，自合本朝占據(jù)。今特將古北口與貴朝，其松亭關(guān)本朝屯戍，更不可說著。使人回，為我語皇帝，事當(dāng)亟?jīng)Q，使人亦疾回，我欲二月十日巡邊，無誤我。(《三朝北盟會編·燕云奉使錄》)

(13)且殺了一個南人，即是與契丹報仇；殺了一個女真，亦是與契丹報仇。(《三朝北盟會編·茅齋自敘》)

二、元代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元代的受益介詞主要有“為”、“與”、“替”。本時期，“為”大大衰落，“與”成為最常用的受益介詞，出現(xiàn)了新的受益介詞“替”。

(一)“為”的衰落和“與”的興盛

在元代，受益介詞“為”已經(jīng)極少使用了，而“與”的使用頻率顯著上升，成為這一時期最常用的受益介詞。

《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有受益介詞“為”1例(0.06次/萬字)，“與”49例(2.91次/萬字)。例如：

(14)他急慌慌為親爹來獻(xiàn)香，我疼殺殺身軀無倚仗。(《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15)想我那撞陣沖軍，百戰(zhàn)功名百戰(zhàn)身；枉與你開疆展土，也合半由天子半由臣。(《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尉遲恭三奪槊》)

《元典章·刑部》有受益介詞“為”1例(0.04次/萬字)，“與”7例(0.25次/萬字)。例如：

(16)(郭驢兒)曾得父“為我報仇”語句，以此懷恨。(《元典章·刑部》卷四)

(17)在后，曾對本婦道：“我打死你歪頭，你與我做媳婦?！辈痪镜溃骸澳愀掖蛩篮?，我便與你做媳婦?！?《元典章·刑部》·卷四)

古本《老乞大》有受益介詞“與”9例(4.62次/萬字)，沒有“為”。例如：

(18)恁主人家一就與俺買去，買著一斤肉者。(古本《老乞大》)

(二)受益介詞“替”的出現(xiàn)

元代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受益介詞“替”。本文在《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中調(diào)查到1個用例：

(19)我則見街坊鄰里，大的小的，啼天哭地，見了我并無一個感嘆傷悲。他道不愛娘替人償命，生分忤逆，丑名兒萬代人知。(《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張千替殺妻》)

根據(jù)劇情，是“我”(張千)殺了人，需要為死者償命，不是別人殺了人而由“我”替代他去償命，“替”后的NP(“人”)不是被替代者而是“償命”的受益者，所以此例“替”應(yīng)解為受益介詞，相當(dāng)于“為”、“與”。

《全元散曲》中也有2例“替”應(yīng)當(dāng)理解為受益介詞：

(20)我嫁了個攀蟾的配偶，他別無個接按的把頭。除我外又無親舊，若得個不恰好證候，我也替俺娘憂。(《【中呂】滿庭芳·霜天月滿》)

(21)你看那秦代長城替別人打，漢朝陵寢被偷兒挖。魏時銅雀臺，到如今無片瓦。(《【小石調(diào)】歸來樂·你看那秦代長城替別人打》)

根據(jù)句意，例(20)不是本該“俺娘”憂愁而由“我”替代“俺娘”去憂愁，而是“我”為“俺娘”憂愁，“俺娘”不是被替代者而是動作行為的受益者，因此“替”不是“替代”義動詞，而是受益介詞。例(21)也不是本該“別人”打造長城而由秦人替代“別人”去打造，而是秦人為“別人”打造，此例“替”也是受益介詞。

雖然受益介詞“替”在元代只見零星用例，但其受益介詞性質(zhì)是可以肯定的。受益介詞“替”至晚在明代中期便已廣泛使用了(李崇興，1994)。需要指出的是，馮春田(2000)認(rèn)為唐代白話詩中的一例“替”已經(jīng)是受益介詞了：

(22)世上一種人，出性常多事。終日傍街衢，不離諸酒肆。為他作保見，替他說道理。一朝有乖張，過咎全歸你。(《拾得詩》之十三)

轉(zhuǎn)引自馮春田(2000：276)

本文認(rèn)為這例“替”應(yīng)理解為“替代”義動詞。雖然上句有受益介詞“為”跟“替”對仗，但不能據(jù)此判定“替”也一定是受益介詞。根據(jù)句意，此例“替”既可以理解為受益介詞，也可以理解為“替代”義動詞。考慮到唐代只見這一個孤例，而宋代完全不見可以理解為受益介詞的“替”，所以本文認(rèn)為將這例“替”理解為“替代”義動詞比較穩(wěn)妥。

三、明代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明代的受益介詞主要有“為”、“與”、“替”以及“和”。這一時期，“為”仍舊極少使用，“與”、“替”成為最常用的受益介詞，出現(xiàn)了新的受益介詞“和”。本時期，受益介詞在使用上出現(xiàn)明顯的地域傾向和語體傾向。

(一)“與”、“替”為主導(dǎo)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明代，受益介詞“為”仍舊極少使用，“與”繼續(xù)保持較高的用量，“替”迅速發(fā)展，“與”和“替”是本時期最常用的受益介詞。

《金瓶梅》有受益介詞“為”20例(0.27次/萬字)，“與”352例(4.68次/萬字)，“替”462例(6.15次/萬字)。分別例如：

(23)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fù)平生所學(xué)。(《金瓶梅》第十七回)

(24)(西門慶)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金瓶梅》第一回)

(25)月娘道：“既是好日子，教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金瓶梅》第五十二回)

《西游記》有受益介詞“為”12例(0.17次/萬字)，“與”244例(3.44次/萬字)，“替”63例(0.89次/萬字)。分別例如：

(26)這大圣道：“妖精變作我的模樣，欲至寶蓮臺下，煩如來為我辨?zhèn)€虛實也。”(《西游記》第五十八回)

(27)祖師道：“乃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十二字。排到你，正當(dāng)‘悟’字。與你起個法名叫做‘孫悟空’好么？”(《西游記》第一回)

(28)猴王聞此，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花果山，稱王稱祖，怎么哄我來替他養(yǎng)馬？” (《西游記》第四回)

總體來看，“與”、“替”是本時期最常用的受益介詞，整個系統(tǒng)是以“與”、“替”為主導(dǎo)的。不過，“與”、“替”的分布是有差異的——《金瓶梅》以“替”為主，而《西游記》以“與”為主。這種差異，反映出“與”、“替”在使用上有著不同地域傾向，后文將詳細(xì)討論這一問題。

(二)受益介詞“和”的出現(xiàn)

明代出現(xiàn)了新的受益介詞“和”，由引進(jìn)動作行為的協(xié)同者的介詞“和”發(fā)展而來。

馬貝加(2002)認(rèn)為《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中的一例“和”已經(jīng)是受益介詞了：

(29)劉郎異日奮發(fā)榮貴，和你改換門風(fēng)。(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宋代卷，347頁)轉(zhuǎn)引自馬貝加(2002：241)

但這例“和”是有歧義的。楊永龍、江藍(lán)生(2010)認(rèn)為這句話的“和”是引出強(qiáng)調(diào)對象的介詞，意思接近“連”、“甚至”。

明代可以看到確定無疑的受益介詞“和”，不過始終比較罕見。李崇興(1994)舉出了《元曲選》賓白中的3例受益介詞“和”，并從胡竹安《水滸傳詞典》中轉(zhuǎn)引了1個《水滸傳》的用例。馮春田(2000)稱只在《金瓶梅》中發(fā)現(xiàn)了受益介詞“和”。蔣冀騁、吳福祥(1997)論及元明時期介詞“和”可以引進(jìn)受益者，也只舉了《金瓶梅》的用例。本文在《金瓶梅》中調(diào)查到6例受益介詞“和”。例如：

(30)西門慶道：“……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金瓶梅》第三十五回)

(31)西門慶與他買了兩匹紅綠潞綢，兩匹綿綢，和他做里衣兒。(《金瓶梅》第三十七回)

(三)受益介詞的地域傾向和語體傾向

1.“與”、“替”、“和”的地域傾向

前文已經(jīng)提到，《金瓶梅》和《西游記》在受益介詞的使用上是有差異的。《金瓶梅》中，最常用的受益介詞是元代興起的“替”，“與”也有較高的使用頻率但已經(jīng)被“替”超過，另有少量受益介詞“和”?！段饔斡洝分?，最常用的受益介詞仍是“與”，新興的“替”雖然使用頻率提高，但跟“與”還存在不小的差距，沒有受益介詞“和”。這些差異，很可能是明代北方漢語與南方漢語的差異的反映。

《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成書于明代中后期，一般認(rèn)為《金瓶梅》的方言色彩以山東方言為主，《金瓶梅》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北方漢語的面貌?！段饔斡洝纷髡邊浅卸?江蘇淮安人)，成書于明代中后期，一般認(rèn)為其方言色彩以江淮方言為主，其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南方漢語的面貌?！督鹌棵贰?、《西游記》所反映的明代南北漢語語法差異，已被很多學(xué)者發(fā)現(xiàn)和證實。二書在受益介詞使用上的差異，應(yīng)當(dāng)也是明代南北漢語的一種語法差異——北方漢語主要使用受益介詞“替”，“與”相對少用；南方漢語主要使用受益介詞“與”，很少使用“替”；受益介詞“和”只用于北方漢語。

受益介詞“和”的地域歸屬有必要進(jìn)一步說明。李崇興(1994)認(rèn)為受益介詞“和”屬于明代的吳方言，因為它主要出現(xiàn)在《金瓶梅》的第五十五至五十七回，而這三回是吳人補(bǔ)作的。本文不贊成這一觀點。首先，《金瓶梅》五十五至五十七回是否吳人補(bǔ)作還有待考證，即便這三回確實有大量吳語成分摻入，也無法說明“和”就是一個摻入的吳語成分。第二，“和”并非主要出現(xiàn)在《金瓶梅》的第五十五至五十七回，在諸多北方方言色彩濃重的材料中都出現(xiàn)了受益介詞“和”，本文在《金瓶梅》的三十五回、三十七回各發(fā)現(xiàn)了1例，《水滸傳》中至少也有1例，李崇興(1994)自己也在《元曲選》賓白中找到了3例。第三，吳語色彩明顯的《拍案驚奇》中沒有發(fā)現(xiàn)受益介詞“和”，如果受益介詞“和”是一個吳語成分，為什么《拍案驚奇》中不見，反倒是北方方言色彩濃重的《元曲選》、《水滸傳》、《金瓶梅》中存在呢？從目前找到的用例來看，本文認(rèn)為明代受益介詞“和”是北方漢語所特有的。

2.“為”的書面語傾向

受益介詞“為”在明代已經(jīng)極少使用了，但其使用表現(xiàn)出明顯的書面語體傾向。

《金瓶梅》中，受益介詞“為”有7例出現(xiàn)在詩詞戲曲中，例如：

(32)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后，山遙水遙。我為你數(shù)歸期，畫損了掠兒稍。(《金瓶梅》第十六回)

有6例出現(xiàn)在明顯嚴(yán)肅莊重的對話中，例如：

(33)府尹道：“你只顧說來?！蔽渌伤鞂⑽鏖T慶奸娶潘氏，并哥哥捉奸，踢中心窩，后來縣中告狀不準(zhǔn)，前后情節(jié)細(xì)說一遍，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qū)の鏖T慶廝打，不料誤打死此人?！?《金瓶梅》第十回)

有3例出現(xiàn)在作者敘述中，例如：

(34)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肴，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shè)。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金瓶梅》第三十八回)

有1例出現(xiàn)在官員給皇帝的奏本中：

(35)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奸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fù)平生所學(xué)。(《金瓶梅》第十七回)

而出現(xiàn)在一般性對話中的總共只有3例，例如：

(36)王婆道：“西門大官人當(dāng)初為他使了許多，就打恁個銀人兒也勾了?！?《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西游記》的12例受益介詞“為”中，有11例出現(xiàn)在明顯嚴(yán)肅莊重的對話中，例如：

(37)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貧僧為你勞碌這場，將此寺改作伏龍寺，教你永遠(yuǎn)常存?！?《西游記》第六十二回)

有1例出現(xiàn)在歌謠性質(zhì)的人物獨白中：

(38)心卻想道：“……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止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西游記》第三十四回)

上述調(diào)查顯示，絕大多數(shù)受益介詞“為”都出現(xiàn)在書面語色彩較濃的語言中，在口語色彩較濃的語言中是非常罕見的?？梢酝茢?，受益介詞“為”在明代具有較強(qiáng)的書面語體色彩，書面語很可能是“為”在口語中衰落以后的一個歸宿。

四、清代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清代的受益介詞主要有“為”、“與”、“替”以及“給”。在這一時期，“為”仍舊極少使用，“與”也大大衰落，“替”和新產(chǎn)生的“給”成為本時期最常用的受益介詞。本時期，“為”仍帶有明顯的書面語體色彩，“與”、“替”、“給”在使用上的南北差異較前代更加復(fù)雜。

(一)“替”、“給”為主導(dǎo)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

明清之際出現(xiàn)了新的受益介詞“給”，并迅速發(fā)展，跟“替”一起成為清代最常用的受益介詞；“為”仍然極少使用；近代漢語中長期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的 “與”在清代大大衰落。

《紅樓夢》(前八十回)有受益介詞“為”2例(0.03次/萬字)，“與”51例(0.86次/萬字)，“替”105例(1.78次/萬字)，“給”100例(1.69次/萬字)。分別例如：

(39)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紅樓夢》第一回)

(40)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紅樓夢》第三回)

(41)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jī)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jī)會來。(《紅樓夢》第六回)

(42)況且他也三災(zāi)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紅樓夢》第三十二回)

《儒林外史》有受益介詞“為”5例(0.15次/萬字)，“與”18例(0.55次/萬字)，“替”193例(5.86次/萬字)，“給”1例(0.03次/萬字)。例如：

(43)嚴(yán)貢生道：“豈但二位親翁，就是我們弟兄一場，臨危也不得見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國而忘家?！覀兛茍鍪浅⒋蟮?，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于心無愧?！?《儒林外史》第六回)

(44)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儒林外史》第一回)

(45)范進(jìn)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于地，眾鄰居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儒林外史》第三回)

(46)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

總體來看，清代受益介詞以“替”、“給”為主導(dǎo)，“與”大大衰落，“為”仍舊極少使用。以上調(diào)查同時也顯示出清代受益介詞在使用上的語體差異和地域差異。受益介詞“為”在清代仍舊極少使用，僅有的幾個用例都出現(xiàn)在歌謠和官場對話中，可見清代的“為”仍帶有明顯的書面語體色彩。受益介詞“與”、“替”、“給”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儒林外史》中的表現(xiàn)都有明顯不同，這實際是三個受益介詞在使用上的地域差異的體現(xiàn)，下面主要討論這一問題。

(二)受益介詞南北差異的復(fù)雜化

《紅樓夢》(前八十回)作者曹雪芹(主要生活在北京)，成書于清代中期。一般認(rèn)為《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方言色彩以北京方言為主，其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北方漢語的面貌?！度辶滞馐贰纷髡邊蔷磋?安徽全椒人)，成書于清代中期。一般認(rèn)為《儒林外史》的方言色彩以江淮方言為主，其語言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清代南方漢語的面貌。《紅樓夢》(前八十回)和《儒林外史》在受益介詞“替”、“給”、“與”使用上的差異，實際是清代北方漢語和南方漢語的差異。不過，清代的這種差異比起明代要更加復(fù)雜。分析如下：

①“替”是本時期最常用的受益介詞，但“替”在南北漢語中的地位有所不同：在北方漢語中，雖然“替”最常用，但“給”緊隨其后，二者差距甚小，整個系統(tǒng)是由“替”、“給”共掌全局的；而在南方漢語中，“替”的使用頻率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所有受益介詞，“替”以外的受益介詞幾乎極少使用了，整個系統(tǒng)呈現(xiàn)“替”字一家獨大的局面。

②“給”作為新興的受益介詞，在南北方漢語中的發(fā)展情況截然不同：“給”在北方發(fā)展十分迅猛，到清代中期它的使用頻率已幾乎跟“替”相當(dāng)了；但在南方漢語中，受益介詞“給”發(fā)展十分緩慢，到清代中期仍然非常罕見。

③唐宋元明最重要的受益介詞“與”一到清代便迅速衰落了，但衰落的情況，南北有所不同：北方漢語“與”衰落較慢，在“替”長期居首、“給”迅速崛起的局面下，“與”雖驟減但仍保有一定的使用頻率；而南方漢語“與”的衰落速度明顯比北方快，其使用頻率幾乎比北方低一倍。

“與”在衰落上的南北差異促使我們進(jìn)一步思考“與”衰落的原因。一般認(rèn)為是新興的“給”替代了“與”，造成了“與”的衰落。若果真如此，為什么在“給”迅速崛起的清代北方漢語中，“與”的衰落速度更慢，而在“給”尚未興起的清代南方漢語中，“與”的衰落速度反倒更快呢？本文初步認(rèn)為，清代北方漢語的受益介詞“與”是在“給”的崛起和“替”的興盛的共同作用下衰落的，而南方漢語的受益介詞“與”是受到“替”的興替而衰落的。

五、近代漢語受益介詞系統(tǒng)的發(fā)展趨勢

比較唐宋、元、明、清四個時期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可以發(fā)現(xiàn)近代漢語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有以下四點發(fā)展趨勢：

①古老的受益介詞相繼衰落。先秦出現(xiàn)的“為”率先衰落，到元代就已經(jīng)極少使用了；“與”在長期主導(dǎo)受益介詞系統(tǒng)以后，也在清代衰落了。需要注意的是，“與”的衰落表現(xiàn)為單純的用量減少，但“為”的衰落不僅表現(xiàn)在用量上，還表現(xiàn)在語體分布上，即從口語退居書面語。

②新的受益介詞相繼崛起?！疤妗痹谠霈F(xiàn)，到明代便已成為最常用的受益介詞之一；“給”的崛起更為迅速，它在明清之際出現(xiàn)，到清代中期便成為最常用的受益介詞之一。

③南北差異逐漸突出。明代，北方漢語的受益介詞系統(tǒng)是“替”字遙遙領(lǐng)先，但南方“替”、“與”差距不大；北方比南方多一個“和”。清代，北方漢語中迅速興起了“給”，“替”和“給”共掌大局；南方漢語中“給”仍在萌芽，“替”廣泛、迅速地取代了“與”，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面。受益介詞在使用上的南北差異，實質(zhì)上是受益介詞南北發(fā)展不平衡的表現(xiàn)。

④語體傾向顯現(xiàn)。受益介詞“為”從元代開始便極少使用了，但并沒有消亡，它幾乎完全退出了口語而更多地保留在了書面語中，最終發(fā)展成了一個書面語體色彩濃厚的受益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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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邦顯]

2016-12-18

北京語言大學(xué)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成果，項目編號16YCX093。

孫品健(1988-)，男，河北承德人，北京語言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語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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